第七章(1 / 1)

失控 張建東 5108 字 23小時前

那天夜晚,薑蘭被關押在看守所拘留室。第二天提審她時,發現她衣服上滿是血跡,連地上也到處是血。原來是她夜間咬斷了舌頭,她不想再講自己的過去。吳冰冰回到家時,已近中午了,她一邊尋找家裡有沒有幾個月前的報紙,一邊又忙不迭地打開了電腦。沒想張群已經把資料發過來了,前麵畫了一個小醜開心大笑的漫畫,還附了幾句讓她慰藉的問候。想起一開始對張群的疏遠,她感到有些歉疚。最早刊登那起殺人案件的是《城市新聞》。緊接著是《南方導報》的跟蹤報道,好多篇都是張群寫的。隨後,《E城晚報》、《大眾娛樂》、《法製閱覽》都跟上來一窩蜂似的爆炒,足足喧嘩了幾個月。案發是5月初,吳冰冰那時正在幾百裡外的大學,當時功課很忙,沒有看到有關這樁案件的報道。《城市新聞》2002年5月7日消息,題目是《市郊火山廢墟石林中發現一具無名男屍》,記者馮剛報道,內容如下——昨天下午4點50分,在位於城西25公裡處的火山廢墟石林中,來自江蘇的遊客蔡某某夫婦在一堆火山石下麵發現一具無名屍體。市公安局接報迅速派人前往,封鎖現場後進行勘查。初步判斷死者為男性,50歲左右,身份不詳,係他殺。由於近期外來遊客增多,平時很少有人光顧的火山廢墟石林迎來了一批又一批觀光獵奇的客人。這對蔡氏夫婦在火山石林中度過了一個下午,當他們走到離火山口兩公裡處的亂石區時,發現一條野狗在石堆裡扒東西,有一隻已被撕扯得血肉模糊的胳膊露在外邊。他們近前仔細觀察,一致認為下麵埋的是一具屍體,於是就用手提電話報警。公安機關對屍體檢驗後確認,被害人死亡時間是在兩天前,屍體因埋得較深,除一條胳膊破壞外,其他部分基本完好。接下來,是市公安局在2002年5月8日《E城晚報》上登出的認領屍體和協助破案的公告,除了被害人屍體的半身照片外,還有部分提示性的文字說明——無名男屍,身高1.72米,年齡50歲左右,瘦長臉,尖下巴,吊梢眼,中度近視,膚色較白(屍體臉部有些腫大、變色);戴一副赤金鏤花架眼鏡,經查為香港某公司製造;上身穿短袖花格棉襯衫,下身穿深咖啡色寬鬆休閒褲。在死者褲袋裡發現部分現金,沒有找到能證明其身份的任何證件。經DNA檢驗,死者血型為AB型。偵查機關從其襯衫上還提取到部分微顆粒,經化驗為一種油畫顏料粘附物,懷疑其職業與繪畫有關,或者其生前與從事油畫工作的人有接觸。死者為5月5日夜12時至次日淩晨4時間被害。請被害人之家人對照後速與本局聯係,認領屍體,配合破案。也希望各界知情群眾提供各種破案線索,本局將給予相應酬謝!直到20天後,即2002年5月28日《南方導報》才有關於此案的消息。這篇稿件是張群采寫的,題目是《“5·7”火山口匿屍案偵破,女畫家涉嫌故意殺人被拘留》。主要內容如下——日前,備受社會廣泛關注的“5·7”火山口匿屍案,由於知情人的舉報使案件有了突破性進展,警方已經查清死者身份為香港畫商陳中傑,並於昨日對涉嫌故意殺人的市畫院女畫家薑蘭刑事拘留。薑蘭今年35歲,是市畫院的簽約畫家,4年前來這個城市的,據說是從國外回來,父母現在都在葡萄牙。記者從有關方麵了解到,該證人是從屍體招領公告上看到被害人特征,猜想到可能是曾經見過的那位畫商。該證人和犯罪嫌疑人薑蘭是同事,對薑蘭的過去和她與畫商之間的交往有所了解,故懷疑畫商的死和薑蘭有關;她在猶豫了相當長時間之後選擇了報案。因為她的證明是破案的突破口,公安機關對其予以獎勵。《南方導報》2002年6月2日刊登《女畫家薑蘭涉嫌殺人案件跟蹤報道之一》,記者張群。主要內容如下——女畫家殺人?而且是本市著名的女畫家薑蘭殺人?——很多人表示難以理解,有部分人對此半信半疑,甚至有些人認為是搞錯了。帶著這些問題,記者對此案進行了追蹤采訪。因為案件還沒有偵查終結,無法掌握具體案情,但記者儘可能比較全麵地調查了薑蘭工作和生活過的地方,對她的鄰居和同事進行了采訪,並獨家訪問了因大膽作證被公安機關獎勵的本案知性人王某某。王某某也是市畫院的女畫家,比薑蘭年齡稍大,平時薑蘭對她大姐相稱。她其實和陳中傑隻見過幾次麵,並且對陳與薑蘭的關係直到今天也沒有弄清。說得準確點,她是看到屍體認領公告時才知道那人叫陳中傑。王某某回憶說,她第一次見到這個人是在一年前,她和薑蘭受E市畫院的指派,從南方A省飛到東北的哈爾濱參加中俄油畫展。記得當時薑蘭不願去,但畫院領導決定讓她做代表,直到出發前她也沒推脫掉。她說這是她幾年來第一次去外省。我當時還感到不解,她整天守在畫室裡,不願遠行,那麼好的畫是怎麼畫出來的?畫展的第二天,我們南方展區來了一批香港客人。我看到有個很瘦的中年男人老盯著薑蘭看,就捅了捅薑蘭提醒她,沒想她看到那男人時臉色變了,連忙躲避了目光。那男人從和她對視那一眼之後,似乎確認自己沒認錯她,就主動走了上來,喊了一聲什麼,問是你吧?你怎麼在這兒?我都找了你好長時間了?你什麼時候回國的。薑蘭顯得很緊張,嘴裡說著你認錯人了,身子也往後躲著,和我打了聲招呼,急急地去了遠處樓頭的衛生間。那個男人滿臉困惑地跟了她幾步,就在附近轉悠著,偶爾朝衛生間門口瞥一眼。我想他肯定認識薑蘭,不然怎麼知道她出國的事。可他喊她什麼?我沒聽清,名字顯然叫錯了。那天薑蘭回到賓館房間,我問她那人是誰時,她說不認識,對方認錯人了。可沒想這時門鈴響了,那個男人居然找到了我們住的房間。我從門上的貓眼裡看到了他,薑蘭先是不讓我開門,我說不然喊樓層保安,薑蘭又不讓我喊,我打電話時她又把我的話筒奪下來,反複說算了算了彆找麻煩。最後,拗不過那個男人捺門鈴,還是她打開了門,對站在門口的那個男人說:“先生,你確實認錯人了。我不是你說的那個人,我不認識你,也沒有出過國。請你不要打擾我們,不然我的同事會報警。”那男人走後我想,薑蘭可以說對方認錯人了,可為什麼說她沒出過國?她分明是從國外回來的嘛,她乾嗎要說謊呢?第三天上午,薑蘭突然提出回南方,並拿出了已經訂好的兩張機票。我沒有準備,問畫展怎麼辦,她說已經辦好了全部委托手續,讓主展單位代理一切事務,包括展覽後將參展畫稿寄還。我才知道這是她事前想好的,她顯然是有什麼心事,可能跟躲避那個陌生的男人有關。我們回來後,誰都沒有提過那場事。直到兩個月後的一天上午,辦公樓下傳達室打電話說有人找薑蘭,薑蘭下樓接見時,我們幾個人都伸出頭往外看,隻有我才認識,找她的就是在哈爾濱見到的那個男人。後來我們發現薑蘭跟那人出去了,到哪兒去了都不知道。事後我曾問過那男人的事,薑蘭輕描淡寫,說他是個畫商,過去認識的朋友,其他沒說什麼。我想她不是說不認識他嗎?怎麼又變成舊相識了?但卻沒有說,而是欣喜地說你認識畫商,那給單位的同事介紹介紹嗎,也讓我們大家多賣些畫。她隨口說,遇機會吧,就轉身離去忙其他了。她沒有將那個畫商介紹給任何人。那畫商每次來找,她就陪他出去,走得離單位遠遠的。不少人親眼見過畫商一次次拿走了薑蘭很多的畫,卻不曉得薑蘭到底賣了多少錢。過了一段,很少見那畫商來單位找她了。卻沒想倆人一直在接觸,畫商甚至住進了薑蘭家。我們開始並不知道那畫商住進了薑蘭家。隻感到她可能有情人或者同居的朋友,怎麼也沒想到她會跟年齡那麼老、那麼難看的男人在一起。有一次有個畫家去野外寫生,回來跟我們說他見到了薑蘭,是在一個很偏僻的山坡上,薑蘭也在寫生,看到來人躲不過去就連忙戴上了眼鏡,但仍然遮不住她臉上的傷痕——她額頭和一邊的麵頰上有幾塊青紫,嘴唇和下巴都腫著,好看的臉變了形。那畫家問她怎麼搞的?她說是不小心摔倒弄傷的。那畫家不相信,繼續追問時,她生氣地收拾起畫架走了。那天是單位有事,找不到薑蘭,打電話也沒人接,就讓我去她家找她。我騎單車到了她在城西漁林村的房子,剛要敲院子的門時,就聽到了裡麵的爭吵聲,一男一女,忽高忽低,吵得很激烈,中間還夾雜著東西摔在地上的響聲,或者是玻璃瓶和瓷器破碎的聲音。隨後,吵聲稍稍停歇,就聽到女人壓抑的哭泣聲,哭了好長時間才止住。接著又開始爭吵,你一句我一句,女人好像在哀求,而男人則惡狠狠的腔調……王某某說,那天我沒有進薑蘭家,回來告訴領導說我沒有找到她。但從那以後我對薑蘭和那個畫商的關係既懷疑叉擔憂。我覺得薑蘭的過去和她的心理一樣複雜,讓人看不明,摸不透,難理解。我曾這樣想過,那個畫商顯然了解薑蘭,不然才貌出眾的薑蘭絕不會心甘情願地跟他在一起,而且忍氣吞聲地屈從於這個又老又醜的男人。從薑蘭對他前後躲閃不一的態度看,那畫商顯然掌握了薑蘭過去的什麼——什麼呢?無非是她不為彆人所知的隱私一一並以此為要挾糾纏和控製著薑蘭……這中間,《法製閱覽》2002年5月29日刊登該報記者的采訪劄記,題目是《村民眼中的女畫家薑蘭》。內容摘錄如下——女畫家薑蘭住在本市西郊城關鎮漁林村的一個院落子,是幾年前她從國外回來時購買的。日前,記者到漁林村采訪時,見薑蘭所住的院子貼著封條。村民對這一事件議論紛紛。有人說曾見過死的那個男人,說他曾多次到薑蘭家,懷疑是薑蘭的情人,有人見他早晨從這個院子裡走出來,推測他那天可能是住在薑蘭家。有人不同意他的說法,說那個男人根本和薑蘭沒關係,說他隻是個畫商,因為每次見他來找薑蘭,走的時候總拿走大捆小捆的畫,肯定是來取貨的。有人仍堅持前一種看法,並且舉出實例證明,說有一天夜晚下大雨,有村民從外邊坐車回來,看到薑蘭在雨中哭叫著往外跑,競然跑到野地裡大喊大叫。直到雨停,那個畫商從她房子裡走出來,才將她從外麵拉回去。那個畫商哄她的樣子就像兩口子。不少村民說,曾看到薑蘭和那個男人在田野裡散步,薑蘭不僅人長得漂亮,而且很有修養,見人打招呼,挺熱情的,不是那種性情古怪的人,說她殺了那個男人不能想象。有村民說,平時見薑蘭騎著個摩托車出去畫畫,回來後又一個人住那麼大的院子,還為她的安全擔憂呢,後來才知道她喂了一條狼狗,又經常聽到那條狼狗的叫聲,才覺得沒必要再擔心她。公安人員來抓她的那天,附近居民和群眾曾目睹,說當時女畫家在院裡,一大早她就在院子裡作畫,畫架放在院子中間的篷子下。當幾個警察帶著她的女同事來到這個院子時,柵欄的門沒關,他們就進來了。女畫家沒發現有人來,畫筆上下翻飛,滿臉汗津津地作畫。一群人站在她背後,默不作聲地看。畫家由於用力,畫刀墜地,她彎腰撿時,驚訝地看到了來人。她像是明白了什麼,兩眼慢慢地掃了一圈警察,最後把目光停留在同事王某某的身上,睜大眼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王某某隻得回避了目光,將身子躲在了警察身後。當薑蘭被戴上手銬,被兩個警察左右護著往外走時,她的腳在向前,但她的身子扭轉著,回過頭仍是直直地瞪著她的女同事,眼神像刀子似的冰冷和陰沉,連旁邊的人看著都發怵。自始至終,她沒說一句話。《南方導報》2002年6月4日刊登《女畫家薑蘭涉嫌殺人案件跟蹤報道之三》,記者張群。主要內容如下——女畫家涉嫌殺人案已披露多日,記者日前到公安局采訪,主辦案件的王警官神情嚴肅,稱正在審訊,拒絕就案件發表意見。但記者深入調查知情人士,並通過內部關係了解,終於知道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說薑蘭被帶到公安局後,始終沉默不語,一整天沒問出一句話。當天夜晚,她被關押在看守所拘留室。第二天提審她時,發現她衣服上滿是血跡,連地上也到處是血。原來是她夜間咬斷了舌頭。警察很吃驚,說在本市還從沒出現過這樣的事件。她已被送往醫院治療,但醫生說被咬掉的舌頭發現得太晚,整整隔了一夜時間,神經已死,沒有再接的可能了。目前,薑蘭依然被關押著,但對她的審訊中止了。至於薑蘭為什麼會咬舌自殘——是對抗審訊?還是有什麼難以啟齒的隱衷?公安機關沒有說法,其他人也隻是猜測,看來隻有她自己才能說清楚。《大眾娛樂》2002年7月13日刊登老藝術家袁某某的文章,題目是《冷血凶手與美女畫家》。主要內容如下——4年前從國外回來個叫薑蘭的畫家,雖說頭發也是黑的,皮膚也是黃的,然裹著洋風而來,卻令本市畫壇為之傾倒。她提出對繪畫進行後現代的革命,理論家普遍認為其繪畫理念新。她癡迷於眼花繚亂的色彩,聲稱放縱視覺語言的嚎叫。作畫不囿於刀筆,而不擇手段,各種手法,各種顏料,為我所用。她效仿西方另類畫家,閉門裸體作畫,隨意潑灑,手抹、腳踩,幾近瘋狂。有人說她的畫是立體魔幻主義,有人說她的畫充滿東方神秘,也有人說她的畫純粹故弄玄虛,沒有藝術價值。就是這個眾說紛紜、頗有爭議的女畫家,誰也沒有想到,近日卻因殺人拋屍而被捕。這一事件的發生,對那些盲目崇尚所謂西方新潮觀念,而對民族文化自棄的人來說,無疑是醍醐灌頇,上了一堂生動的現身說法課。記得不久前有位評論家還大言不慚地闡述女畫家的繪畫主題,說她是用心靈和生命去表現人類生存的緊張、壓抑、衝突、痛楚、恐懼、茫然、絕望的困境,等等。嗚呼,如果照此形而上的理論,那麼繪畫的希望應寄托在那些精神失常者和殺戮者的身上。不是嗎?按照後現代們的觀點看問題,興許神經病和殺人犯身上什麼都有,當然,還有片麵、固執、狂妄、愚昧、野蠻和荒唐。一個在藝術上走向偏激的變態狂,心中沒有法律、道德和規範,卻受到那些所謂精英們的追捧和擁戴,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的怪事。老朽在此大呼:精英們,醒醒吧!《南方導報》2002年8月26日刊登《女畫家薑蘭涉嫌殺人案件跟蹤報道之五》,正標題是《女畫家身份之謎》,記者張群。主要內容如下——記者從有關部門獲悉,薑蘭涉嫌殺人一案,公安機關偵查終結後,於6月18日移送檢察院起訴。但檢察院初步審查後,以女畫家薑蘭身份未調查清楚為由,將移送的案卷全部退回公安局,要求補充偵查。公安局補充偵查後,又於7月3日將案卷重新移送到檢察院。沒想檢察院又第二次退卷要求補充偵查。原因還是女畫家薑蘭的身份問題。記者就此訪問了市公安局刑偵一大隊負責此案的王警官,他說對於犯罪嫌疑人薑蘭的身份,公安機關已儘最大能力調查。通過出入境管理部門查出了薑蘭的回國記錄。現在找不到她的護照,而該記錄是查找她身份的惟一線索。她是1998年4月11日由澳門經香港,過深圳海關入境,持葡萄牙護照。通過外事部門與葡方聯係,查出辦理護照的審查機關是葡萄牙馬德拉地方警察局。那是該國首都以南800多公裡處的一個大西洋小島。外事部門隻能去函調查,該警察局回函稱,找不到有關薑蘭的任何記錄。警方通過我國駐葡萄牙大使館對華人華僑調查,也沒有查出薑蘭的父母在葡國的任何情況。薑蘭入境前的資料全都無法找到。調取薑蘭的檔案,隻有回國四年來的情況,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檔案表格裡填寫的祖籍是中國,原為葡萄牙國華僑,而幾年來畫院裡的同事也都知道她是從葡萄牙回來的,父母還在國外。現在國內形勢好了,前幾輩子出去的華僑回國的多了,沒什麼大驚小怪的。加上薑蘭平時很少跟人談國外的生活,所以能提供她在國外情況的人幾乎沒有。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警方在香港《大公報》和澳門《新華澳報》刊登公告,希望薑蘭的父母見報後與我警方取得聯係。王警官還說,依據法律規定,犯罪嫌疑人拒不交代其真實身份,或一時查不清其真實身份的,按照已認定的犯罪事實和其自報的姓名,照樣定罪量刑。現在,薑蘭咬舌自殘,不願說出自己的身份——但在警方對其訊問時,對於殺人的過程都點頭承認,隻是不願多說前因後果。每次警察給她筆讓她書寫,都被她折成兩截。據說她還兩次自殺未遂,有一次是用牙刷柄朝自己的心臟紮,被搶救後脫離了危險。據說,公安機關已於近日再次將本案移送檢察院,並希望通過檢察機關審查起訴,使這一案件儘快審判。被采訪的警官都說,他們每人手裡都有一堆案件,還要忙其他案子,沒那麼多時間和精力放在這一個案子上。《E城晚報》2002年9月24日刊登消息,標題是《故意殺人犯薑蘭今日被執行死刑》。主要內容如下——今天上午,市中級人民法院對故意殺人犯薑蘭依法宣布了省高級人民法院的死刑核準命令,並將其押赴刑場,執行槍決。被告人薑蘭,女,現年35歲,出生在葡萄牙,其父母為葡籍華僑。1998年薑蘭回國定居,為E市畫院簽約畫家。被告人薑蘭因與其同居男友香港畫商陳中傑發生糾紛,於2002年5月5日深夜,趁陳熟睡之機,用畫刀將陳殺害,然後當夜騎摩托車將屍體運至數十公裡外的火山石廢墟林中掩埋。根據我國刑法規定,薑蘭已構成故意殺人罪,故依法判處死刑。被告人薑蘭對上述犯罪事實供認不諱。在城市廣場召開宣判會時,有幾千人前來觀看。宣判大會後,薑蘭被押到30公裡外的黑雲坡執行。那裡是固定刑場,有鐵絲網封閉,外來群眾不得接近。看罷薑蘭殺人案件的材料之後,吳冰冰覺得遇到張群真是慶幸,好像是張群為她解開了困擾的心結,她感到心裡有什麼話想跟對方說。那天下午,她打通了張群的電話,感謝她給自己看那些材料。她的鄭重其事也讓張群有點意外。“我以為隻有我對這個案件關注,”張群說,“沒想你也有興趣。”“我是有興趣。”吳冰冰說。她想說,因為這案件跟我有關係,從各方麵透出的信息看,這個叫薑蘭的女畫家的心臟也許就在我身上,我已經屢次感受到那顆心臟的記憶和經曆。可她怕這樣說會嚇著張群,隻得說:“我對這個女畫家很好奇。”“是啊,她的命運既悲情,又神秘。”“他們最終沒弄清薑蘭的身份?”“隻知道她4年前回國的,之前查不清。”“總有人了解她吧?那個陳中傑——他的家人和朋友中會不會有人認識她?還有她單位裡的同事和朋友,對她的過去都沒有了解嗎?”“他們到香港調查了陳中傑,他單身多年,獨自生活,四處漂,彆人對他都不了解,更彆說他認識的女人了;至於薑蘭的單位,始終一句話:對她的過去不掌握。”“看來,隻能到國外去調查了?”“他們說公安局沒出國的經費,還說也沒有出國調查的必要。”“那,你認為她的身份弄不清楚嗎?”“我不這樣認為,隻是難查些罷了。”“對了,她單位那個女同事,平時跟她最好的那個——叫王什麼?不知道她的過去嗎?她們好的時候,薑蘭也沒告訴過她嗎?”“沒有。要有,公安局早調查了。我不甘心,還找過那女的兩次,第二次是在醫院裡,我讓她回想——唉,直到死,她也沒說出點什麼。”“什麼?她那個女同事死了?”“自殺,從她家三樓窗台跳下來——當時沒摔死,腿摔斷了,腦出血,兩眼瞎了,在醫院躺了一星期,死了……”“兩眼瞎了?”吳冰冰警惕地問道,“那女的長得什麼樣?”她想起在夢中見到的那個被挖去兩眼的女人,“是不是很瘦?小個子?長頭發?”“是呀,是個子不高,很單薄,膚色蒼白——”“扁平臉,而且下巴上還長個痦子?”“是呀,是呀。”張群問道,“你怎麼知道的?”我見過她,不僅在夢裡見過,而且好像在其他地方也見過。吳冰冰再一次話到嘴邊而沒說。夢境裡出現過的所有死人,都在現實中得到了印證,有的是她事前預知,有的則是事後重現,所有的人都似乎與她這顆心臟有聯係。這顆心臟是薑蘭的,那個滿腹仇怨的白衣女人已經告訴了她,她擁有一個殺人犯的心臟。那顆心臟在不停地訴說著它主人的過去,在新人的體內執意地播放著她的回憶和經曆,也流露出壓抑不住的怨恨和怒氣……“我會告訴你的。先說到這兒吧,我現在有事要去辦。”和張群通完電話後,吳冰冰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爸爸和孟博士,和他們攤開話題,弄清自己心臟移植的秘密。可是爸爸不在家,她又是個說做就做的急性子,就出門“打的”向醫院趕去。她要將所有發現向孟博士和盤托出,看他還怎麼隱瞞她?她匆匆地趕到醫院,可因為孟博士出去開會沒能見到他,隻得悻悻然離開。當她走出醫院的大門,卻在外麵的停車場上再次見到了那個身軀壯實、灰發平頭,闊臉上有一對金魚眼的男人。他這時正坐車離去。她沒有絲毫猶豫,攔了一輛出租車,跟著他坐的那輛轎車——她想弄清那個人到底是誰。緊跟慢跟了半個多小時,那輛車終於開進了一個大院,那個男人也下了車。她在門前下了出租車,抬起頭看清了單位,原來是市中級法院,一問,才知道剛才那個是法院的耿院長。這讓吳冰冰抱緊肩膀,秀眉緊鎖地思考起來。爸爸——孟博士;孟博士——耿院長;耿院長——薑蘭;她明白了,他們的接觸肯定與我的心臟移植有關。也難怪孟博士不告訴我他是誰了。他怕我知道得太多。可是,我為什麼會夢見他?夢見那個耿院長的死呢?……那天晚上,吳冰冰和爸爸鄭重地談了一次。她把這些天的疑問和所見所聞斷斷續續地跟他講了。爸爸從沒有那麼認真地聽著,他要麼本來有心事,要麼是冰冰的話在他心裡有了分量,他在屋裡走來走去,不停地抽著煙,終於承認用薑蘭的心臟為她作換心手術的事實。爸爸將前後經過講了一遍,冰冰聽後競沒有感到絲毫吃驚。爸爸接著說:“也是沒辦法的事,等了將近一年時間。每次醫院裡有交通事故或其他病症死亡的,我都會和孟博士碰頭,前後接觸過幾十例病人。要麼是和你對不上型,要麼是家屬不同意捐贈。遇到薑蘭的心臟其實很偶然,是她在監獄裡自殺未遂送到醫院治療時,恰好是孟博士主治。給她檢查化驗時,發現了她的血型,她的心臟也與你匹配。所以,知道她已判處死刑後,我們就與法院的耿院長磋商,在最後薑蘭執行死刑時,醫院的流動手術車開到了刑場,取走了她的心臟……”爸爸停頓一下,深深歎了一口氣,說:“原諒爸爸沒告訴你,我當時覺得——還是不讓你知道的好,連你媽媽我也沒告訴。”冰冰平心靜氣地聽著,雙臂交叉趴在爸爸對麵的桌沿上,偶爾抬起頭詢問地看爸爸一眼,始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她覺得爸爸心裡有一個洞,幽深難測,想從洞口往裡窺視的她,感到了莫種浸入肌膚的寒意。她冷不丁地問:“難道沒人給薑蘭收屍嗎?”爸爸說:“找不到她的父母,其他人不能代辦。”“那她的屍體,最後怎麼處理的?”“取了心臟後,由醫院將她拉去火化了。”“那她的骨灰呢?也在醫院裡放著?”“這倒沒有。拉去火化是法院決定的,他們派人跟車執行,火化後骨灰盒由法院保存,隻等著她的父母或親屬來認領,可到現在仍沒跟她的父母聯係上,也沒有她任何親屬的消息……”冰冰歎一口氣,心煩意亂地說:“陰魂不散,肯定是陰魂不散!她恨彆人,她認為是彆人害了她才這樣……”爸爸問:“陰魂不散?你說的什麼意思?”“就是陰魂不散……她會報複我們的!”她兩手抱頭懊惱地說:爸爸苦笑道:“她人都死了,我不相信會有什麼鬼魂報複。”冰冰急躁生硬地叫道:“有三個做手術的人先後都死了,要不是報複的話,又是怎麼回事?先是康秋靜,然後是何國民——就是那個環衛工人,他在下水道洞口掏糞,突然就一頭栽下去,發現時已經死了。還有魏盼,身體一直好好的,說出事就出事了,說死就死了,不是被彆人害的又是怎麼回事?”“彆人害?那怎麼可能。你又沒看見,隻是懷疑罷了。他們都作過手術,肯定是身體的原因嘛!”“魏盼做手術五年了,這些年都沒有事,就在這個月出事了。還有康秋靜,她弟弟說,她平時身體很好,可是——都是最近一個月死的。”爸爸深吸一口煙,突然咳嗽起來,過一會兒,他才說:“這也是這些天來我一直擔心的。這隻能說是手術不成功,或者恢複得不好。我有時候也懷疑,孟博士的技術是不是真的那麼可靠?——不過,你的情況不一樣,不僅孟博士,所有的醫生、護士都說,你的手術是最完美的,不會有什麼問題,你不用擔心。”冰冰說:“我的那些夢呢?那些混亂不堪的噩夢,還有夢中老是見到薑蘭,那些沒到過的地方,那些追我的野獸,還有路上那些死人,都該怎麼解釋呢?”“那就不要去解釋。”爸爸說,“平時誰都會做夢,夢自然是稀奇古怪的。孟博士說,像你做過心臟手術的,潛意識裡會有擔心、懼怕的情緒,久而久之積存在那裡,會通過夢境慢慢地釋放出來……”“我不理解。”冰冰因為無法與爸爸溝通而喪氣。“就說薑蘭吧,我壓根沒見過,為什麼會在夢中出現?有些夢和白天的事還有聯係。”“你肯定見過她,或者在報紙,或者在電視上,或者是幾年前在公園、路邊某個櫥窗或宣傳欄裡,有時候自己不記得罷了。”“我真的沒見過。”冰冰搖著頭。“她為什麼像魔鬼似的追我?”“夢本身就是魔幻的。”爸爸說,“我也經常做怪夢,有時候夢見被仇人追殺,把我打得頭破血流的……暗暗地記住對方的臉,第二天上班時一想,是辦公室的同事,他正滿臉笑容地向你彙報工作呢。你說荒唐不荒唐,你說這夢能當真嗎?”“反正我說不清楚。”冰冰氣餒地說,“我也覺得解釋不了。”爸爸走過來,拍著她的頭說:“你不要擔心,有爸爸在,你不會有事的。——好吧,我得出去一下。你上樓陪你媽看電視吧。”爸爸穿上外衣準備出去。冰冰說那麼晚了,爸您就彆出去了吧。爸爸說單位有事,還得去一趟。冰冰威脅地說,爸爸,您要多陪陪媽媽,她可是更年期了。爸爸說有寶貝女兒陪就行了,我去去就回。爸爸正要出門時,冰冰想起來什麼,又叫了一聲。“爸爸,我忘了問您了,記得我出院那天,您給彆人打電話,好像買什麼畫的事……是不是您買了薑蘭的畫?”“嗯,是想買她的畫,一是收藏界說她的畫有潛值,二是考慮著放在家裡也有個紀念意義,有一種親切感,就聯係去買,可畫院和博物館都高低不賣,最後也就算了。”“聽一個記者講,薑蘭在法庭上說,要將自己的畫全部燒掉。”“這我倒沒聽說,不過由於她的案件和她的死,使她的畫更有名了。有畫商願出七位數買她一幅畫……好吧,我走了。”冰冰感傷地自語:“要將自己一生畫的畫全部燒掉,看來她是徹底的絕望才這樣。我知道‘心如死灰’這個詞的含義了——”“你說什麼呢?你沒事吧?”爸爸問。“沒事,爸爸。快去快回吧!”冰冰說。爸爸出門後,冰冰關上了燈,她沒有上樓看電視,卻一個人坐在那裡苦思冥想。如水的月光透過寬敞的窗戶瀉進來,將她的身影放得很大。窗簾被風刮得呼扇呼扇,在她麵前晃悠悠撒下迷離的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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