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李很晚才回家,到家時,妻子已經準備睡覺了。妻子彭玉蘭是區審計局的一名普通工作人員,她早已習慣了丈夫這種由於職業特點而形成的沒藏書網有規律的作息時間,問過了大李之後,得知他已經在外邊吃過晚飯,便不再說什麼了。從外表上看,這一對夫妻的特點正好相反,他倆一個高大,一個瘦小;一個黑,一個白;一個長得老,一個顯得年輕。雖然大李隻比彭玉蘭大兩歲,可看上去卻好像大她十多歲的樣子。當初兩人搞對象時,好些人見過他們之後都說不般配,可彭玉蘭卻認為這個人稱大李、大號叫李貴春的人心眼好,為人實在,而且聰明好學,是個值得信賴、可以托付一生的好人。兩人從相識相戀到結婚,始終相敬相愛,日子過得和和美美,從沒有犯過口舌,沒鬨過糾紛。唯一不順心的是至今還沒有生孩子,對此,夫妻兩人都無怨意,日子過得照樣滋潤。對於大李整天不著家,工作起來沒個準鐘點的狀況,妻子從不埋怨,對他工作中的事基本上抱著不過問的態度。就在三年前,他們還曾鬨出過這樣一個笑話: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大李難得有時間陪妻子去了一趟菜市場,正當兩人選購完西紅柿、蒜薹,又買了四斤新鮮的皮皮蝦轉出菜市場大門時,在門外遇見了彭玉蘭初中時的一男一女兩位同學。這兩人是夫妻,在此路過去親戚家。老同學們多年不見很親熱,道不儘思念之情,說不完關切之語。三個人嘮起來沒完,這樣,就把拎著菜兜子的大李晾在了一邊。後來,還是那位男同學把眼光投向了彭玉蘭身後的這位陪同者,人家親熱地叫了一聲:“伯父,”隨後讚歎著說,“您的身板真好,長得太年輕啦!”“哦?”大李聽罷此言疑惑不解,“怎麼還有人說我長得年輕啊,而且還叫伯父,這是哪跟哪啊?”“是啊,伯父您真的是太年輕啦,冷眼一瞅好像比我們這一代人也大不了幾歲。”那位女同學也把注意力轉向了大李。聽到兩位同學一口一個“伯父”地叫著,彭玉蘭知道他們是看錯了人,連忙皺緊了眉頭說:“你們瞎說啥呀,這位是……我們家那位。”啊?!兩位同學知道了大李是彭玉蘭的老公,一臉窘迫地笑了。大李在衛生間裡洗漱完畢,上床準備休息。“哎,最近你夠忙的,可得注意一下勞逸結合喲。”妻子在床上側過身來,一邊說話一邊往丈夫身邊靠了靠。大李伸手攬住妻子肩頭,“嗐,乾我們這行的事就是多,沒轍呀。”“你啥時候能忙完呢?到月底能不能騰出幾天空來呀?”“嗯?”大李覺得有點奇怪,妻子以前並不過問他的工作情況,因為公安隊伍內部有紀律,對於辦理的所有案件必須保密,對任何人都不能隨便講。這個問題她也知道哇,今天是怎麼回事?大李挪動了一下身子,湊到妻子的臉前問:“你有什麼事吧?”“不知道最近你能不能有空,如果有空的話,我想和你一塊兒出去旅遊。”“哦,你怎麼突然想起出門旅遊啦?”妻子的話讓大李覺得挺新鮮。“是這樣,我們科裡石姐的丈夫是開旅行社的,聽石姐說最近要組織個旅遊團去外省,她邀請咱倆一塊兒去,價格給咱優惠不少呢。”“是嗎?要真有空的話,倒是應該去喲。”大李隨便敷衍著妻子,閉上了眼睛。他知道手裡這個案子不搞完,自己恐怕不會有空閒,更何談外出旅遊哇。安靜了片刻,突然,大李意識到什麼,不由得睜開了眼睛,是“旅行社”這三個字引起了他的興趣,伸手輕輕地拍了拍妻子肩頭,問道:“哎哎,石姐的丈夫開的是哪藏書網家旅行社呀?”“挺有名的,叫濱海旅行總社。”妻子閉著眼睛回答。黑暗之中的大李沒吱聲,表麵上他不動聲色,內心裡卻怦然一動,這倒是個新情況,究竟對方是有意所為,還是無意之中的巧合?眼下當然不是下結論的時候,不管怎麼樣,這倒表明了章誌雄一夥人很有可能要采取行動。對,應當先探探底再說。想到這裡,大李對妻子說:“能不能有空到時候再說,如果有空的話,我就和你一塊出去玩兒一趟。”“真的嗎?”妻子笑著睜大了眼睛,她有些喜出望外了。“不過,你得打聽好嘍,誰知道他們的服務質量咋樣啊?”“放心吧,人家石姐家的那位是總經理,可是著名的民營企業家呀,服務質量是錯不了的。”“哦,那就好。”大李和妻子相依相偎著睡下了……歐陽振山卻怎麼也睡不著,他到家以後,先在沙發上靜坐了一會兒,然後點燃一支煙,又打開了電視機。可是,不論哪個頻道的節目他都沒心思看下去,連平時最喜歡的體育和法律節目也不例外。於是,索性關閉了電視,去衛生間草率地洗了一把臉,便進臥室躺到床上。然而,儘管感到渾身疲憊,卻沒有一點睡意,水玉芹的形象總在腦海中翻來覆去地閃動著,即使緊閉上眼睛也無濟於事,她的形象反而更加清晰起來。他甚至不能相信水玉芹已經逝世的事實,總覺得她仍活在世上,而且就飄忽不定地圍繞在自己的身邊。在沒開燈的臥室裡,頭頂上的天花板好像一個特大的屏幕,不論閉眼和睜眼,屏幕上的節目都非常清晰,那些節目是連續劇,居中的主角就是他歐陽振山和水玉芹。此時此刻,他也是這部連續劇的唯一觀眾。他看到了第一次見到水玉芹的情景,那是甜水井村為下鄉青年召開的歡迎大會上,他們五男三女八名知青受到了熱烈的歡迎。歐陽振山代表知青們表了決心,水玉芹代表大隊團支部致歡迎詞,接下來寬叔作為貧下中農的代表發言,最後是大隊黨支部書記講話。正是那天的大會,使他對水玉芹俊俏的模樣和伶俐的口才有了好感。他看到了在田間勞動時的水玉芹和隊裡年輕人的說笑逗鬨,那時,知青們來的時間不長,和村裡人還沒有熟悉到隨便開玩笑的程度,隻能做旁觀者。不過,那些年輕人的詼諧幽默和帶著土氣口音的鄉下語言,也常常把他們這些旁觀者逗得哈哈大笑。他發現水玉芹是女青年中的核心人物,也發現不少村姑在知青麵前都願意表現自己,她們都儘量使自己的舉止文雅一些。他看到了水玉芹去井台挑水,手托著扁擔靜靜地看自己練武,幾天之後又手把手地教會了自己如何從井裡提水。他看到了大家去寬叔家幫忙蓋房,鄉下人家蓋房簡直就是促進人際關係和諧的大好機會,幾乎所有能乾活的人都來幫忙。有砌牆和灰的,有挑水搬磚石的,也有端茶倒水洗菜淘米的,就是從那次蓋房以後,他和水玉芹成了朋友。他看到了水玉芹的弟弟水玉茗為看守生產隊的桃園和外村人打架惹上了麻煩,他和寬叔、水玉芹等眾多鄉親們及時趕到,是他挺身而出鬥敗了對手,才擺平了一場乾戈。他看到了水玉芹領著他下河淘魚捉蝦,上山布網逮鳥,去山坡草叢中挖野菜,在秋季的田野中燒烤玉米棒、花生、黃豆莢。他從此才知道這些食物的這種吃法比任何一種吃法都香。他看到了水玉芹隨自己來長山旅遊,她初次看到大海時那種興奮而又羞澀的表情真讓人過目難忘。他看到了自己和水玉芹去野外挖蒲公英,正巧遇到了兩名越獄歹徒在野外實施暴行,他義憤填膺大打出手勇鬥歹徒,最後正義戰勝了邪惡。為此,他獲立了一等功。他看到了自己將要抽調回城的前夕,兩個人在村外告彆,水玉芹固執地拉著他鑽進了玉米地……他看到了水玉芹躺在病床上,淌著眼淚告訴他小靈子是他的親生女兒……他腦子裡亂糟糟的,根本無法製止自己彆去想過去的那些事,好像有一隻隱形的手在操縱著指令,控製著他的思維。他起身來到壁櫥前,拉開櫥門,在最底層的角落裡找到了一個舊挎包,早已褪了色的軍綠色挎包上,用紅線繡著五個醒目的大字:為人民服務。歐陽振山兩眼濕漉漉地用手撫摸著那幾個字,他清楚記得這字是當年水玉芹親手繡成的。那是一天下午收工以後,水玉芹來找他,要借用一下他的挎包,他當時連想都沒想,隨手從一隻木箱中抓出挎包扔了過去,同時喊了聲“接住”。挎包不偏不倚,正好飛落到水玉芹的懷中,她笑著夾著挎包轉身走了。到了第三天的中午,水玉芹來還挎包了,歐陽振山接過已經洗刷乾淨的挎包一看,嗬!包上繡上了一行鮮紅的大字,當時樂得他心花怒放。那時候,這種仿照部隊款式做的挎包再配上偉大領袖的這句最高指示,是非常時髦的用品,許多年輕人都為能用上這樣的挎包而自豪。他記得自己當時連聲說好連聲說謝謝,水玉芹見他如此高興,俊俏的臉頰也笑成了一朵花。如今睹物思人,歐陽振山彆有一番痛楚縈繞心頭。直到天快要亮的時候他才睡著了,對於連續多少天沒有睡好覺的這位刑警中隊長來講,這短暫的睡眠是多麼的寶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