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玉芹要來長山啦。最數歐陽振山坐立不安,他一會兒在辦公室裡來回走動,一會兒坐到椅子上沉思,一會兒又跑到大門外向遠處張望,還不時看看腕上的手表。此時此刻他的心情到底如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似乎是在焦急地等待著什麼人到來,又好像是害怕什麼人到來。這種複雜的精神狀態實在難以用語言表達,索性便緊蹙眉頭一言不發。看到他這種反常現象,連一向善於察言觀色的大李都感到奇怪,心裡偷偷地嘀咕了好幾回:歐陽隊長今天是怎麼了?刑警大隊不少人都知道歐陽振山曾在豐田縣甜水井村當過插隊知青,卻沒有人知道發生在他和水玉芹之間的故事。歐陽振山又來到窗前站了一會兒,卻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麼想看窗外。他好像要思考什麼問題,卻又什麼也思考不了,隻好呆愣著站著。他下意識地掏出一支香煙叼在嘴上,然後拿出打火機點煙,可是,這支煙不但怎麼也點不著,而且有一股怪味衝入了他的鼻腔。他拿過煙來仔細一看,忍不住罵了自己一句,原來他把煙拿倒了,剛才用打火機燒的竟是過濾嘴。他一轉身,走到桌前抓起了茶杯,打開杯蓋發現杯裡是空的。離他不遠處的大李及時拿過暖水瓶來幫他倒水,他卻又放下了杯子,轉身出門順著樓道來到了院子裡。屈指算來,與水玉芹在甜水井一彆已經二十五年了,這些年來,他始終把她掛在心上。今天的他又明白了一個道理,原來愛情這種東西是最頑固的,即使你真的想忘記它,事實上卻怎麼也忘不了,它永久性地潛藏在你的心底,恰當的時候就會鑽出來將人折磨。儘管後來自己娶妻生子,水玉芹更是早已嫁為人婦,可是,最純真的那一次初戀誰又能忘得了呢?此時此刻,他對水玉芹的感情已經說不清是愛是恨了,但有一點是確切的,那就是思念,他在心裡不得不承認,自己對她一直在思念著。今天的水玉芹是來處理喪事的,想到她的女兒被歹徒殘害,他在思念之情上又增添了一份同情。莫非自己在潛意識中一直在等待著和她重逢?這一等可就是漫長的二十五年啊。二十五年的光陰化作了一縷雲煙,匆匆地一飄而過。人的一生能有幾個二十五年?不知道如今她變成了什麼樣?自己還能不能認出她來?同時,他也知道自己老了許多,水玉芹能一眼認出當初的戀人來嗎?高雲開車和方紅霞一起前往甜水井去接水玉芹夫婦,大家事先已經商定好了,一定要統一口徑,為了避免受害者親屬過度悲痛,同時也為了有利於偵破此案,在案件尚未破獲之前,隻對其親屬講趙豔靈的死亡原因是一起車禍,其他問題以後再說。高雲他們天未亮便開車出發,上午將近九點鐘的時候方紅霞打來了電話,說是已經順利到達了甜水井,估計到中午時分就能返回長山。昨夜,歐陽振山又失眠了,他心裡亂糟糟的像狂風大作時的海麵。開始躺下時還總想強迫自己睡一會兒,後來實在無法入睡,便索性坐了起來,開始思考,也開始了回憶。除了考慮正在偵破的案件以外,最多的還是想水玉芹。由於沒能與她結為夫妻,他認識到自己和她都犯下了一個嚴重的錯誤,後悔當初不該那麼衝動。雖然分彆後一直無緣相見,可他心裡總覺得水玉芹並不是不愛自己,否則絕對不會有玉米地裡那種大膽的行為。莫非她是怕影響了我的前程?想到這一點,他心頭又湧上了一股很強的內疚感。天還沒亮他就起床了,早早趕到了公安分局大院,為高雲和方紅霞送行。他對兩名年輕人幾乎是千叮嚀萬囑咐地說了不少要注意的事項,惹得高雲心裡直納悶,惹得方紅霞暗自直嘀咕:往日一向少言寡語辦事乾淨利索的歐陽隊長今天是怎麼啦?變得婆婆媽媽的,還淨說車軲轆話。不過,送走了高雲和方紅霞以後,歐陽振山幾乎沒再說一句話。大李也從辦公樓裡出來了,他來到歐陽振山身邊站定,兩個人的目光對視了一下,嘴唇動了動,誰也沒開口說什麼。這時,歐陽振山腰間的手機響了,他掏出來接聽,是方紅霞打來的,她說:“歐陽隊長,我們已經進入長山市區,馬上就要到啦!”到啦,既盼望又害怕的一次相見終於到來啦!歐陽振山挺起胸膛把心一橫,和大李表情嚴肅地來到公安分局的庭院門前,他要用良好的精神麵貌迎接從甜水井來的客人。吉普車駛入公安分局院門,車穩穩停在院裡那棵白楊樹下,高雲和方紅霞分彆從司機和副駕駛的位置下了車,隨後一左一右來到兩側打開了車門。從車裡緩慢地下來一男一女兩位中年人,歐陽振山心裡一陣亂跳,他直愣的兩眼突然一亮,認出來人正是水玉芹和她的丈夫趙貴田,他把目光先停在了水玉芹的身上。他看得十分清楚,水玉芹的模樣大致沒變,隻是比以前瘦了一些,臉色也變得白淨了,那雙好看的眼睛周圍出現了一些皺紋,頭上明顯地摻進了一些白發,兩條短辮換成了腦後的一個發髻,身上穿的也是挺普通的淺灰色短衫長褲,腳穿黑色布鞋。她一定吃了很多苦吧?歐陽振山的雙唇嚅動著,嘴裡小聲默念著誰也聽不清的話,一步步地走向昔日的戀人。水玉芹下車後先轉頭巡視了一下整個院子,隨後將目光射向率先衝自己走來的這位中年男子。在來長山的途中,車中那位姓方的女警察已經告訴她,負責接待她和她丈夫的人叫歐陽振山,曾在甜水井做過插隊的知青。顯然,這時她已經認出了歐陽振山,隻見她稍微怔了一下,然後便以說不清是走還是跑的動作趔趄著撲了過來,當著眾人的麵,竟然毫無顧忌地一頭紮進歐陽振山的懷裡大聲痛哭起來。她的哭聲淒慘,令人心痛,旁邊的人都流下了酸楚的淚。一陣清風掠過,那棵高大的白楊樹響起了沙沙的回聲。歐陽振山抱住了水玉芹,他心裡明白,這是由於心中巨大的悲痛所致,使水玉芹顧不得許多人在場,甚至顧不得自己的丈夫就在身邊。這使他想起了當年在玉米地邊上的情景,她就是這樣緊摟著他痛哭的。歐陽振山與水玉芹的身體又一次如此接近,他感覺到她的肩頭和手臂的骨頭明顯突出,曾經圓潤的前胸也沒有了以往的柔軟與彈性。隻是,她的聲音卻一點沒變,一邊痛哭一邊念叨著:“都怪我呀,都怪我!這孩子從小就一直聽我講長山好,講長山怎麼怎麼好,長大了她就死活也要來長山,哎喲,都是我把孩子害了呀!嗚……”水玉芹的身子一挨近自己,歐陽振山便聞到了這個女人身上特有的一股淡淡的香味,這味道與二十五年前一樣,竟然一點未變。此時,假如歐陽振山是個盲人,看不到來人是誰,他也會憑著這股氣味辨出她是水玉芹。這使歐陽振山也感到奇怪,說不清到底是自己的嗅覺好還是這股味道隻是一種幻覺。任她哭了好大一會兒工夫,歐陽振山才扭頭用含淚的眼睛掃了一下周圍,他看到了水玉芹的丈夫趙貴田大哥那滿臉淌淚卻又充滿了和善的表情,這才意識到了什麼,他用力扳住水玉芹的雙肩,將自己的身子挪開。旁邊的方紅霞心領神會,立刻伸手將水玉芹攙住,他不失時機地騰出手來,一步跨到趙貴田的對麵,緊緊握住了那雙有力的大手。這雙木匠的手,厚實、硬朗、粗糙,給人一種樸實無華的感覺。兩位男子漢什麼也沒說,相對無言望了望,兩雙手搖了搖,一切都在無言中了。趙貴田大哥更是明顯見老了,短短的頭發幾乎白了多一半,眼角的皺紋像刀刻一般的明顯,與水玉芹不同的是,他比以前胖了不少。大家把甜水井來的客人讓進屋裡,隨後安排了簡單的午餐。接下來的事情辦起來簡單得很,趙貴田夫婦隻在長山住了兩個晚上,第三天下午便執意要回去,歐陽等人極力挽留,但說什麼也留不住。他們堅持要走的理由是要帶回女兒小靈子的骨灰,到甜水井儘早安葬。先一天的晚上,歐陽振山與夫妻倆進行了一次長談,敘不儘離彆後的思念之情,又打聽了村中許多人的近況,並且為自己始終沒能回甜水井看看而感到內疚。而水玉芹說的話絕大部分仍然是自責,她固執地認為是自己給女兒灌輸了對長山的向往,使女兒一門心思地要到長山來,結果才出了事。99lib?因為對夫妻倆講小靈子是死於車禍,肇事車輛目前還未找到,所以,現在還談不到經濟賠償的問題,他們很通情達理,沒有提出任何要求。臨行前,歐陽振山拿出兩千元錢要貴田大哥收下,可他們說什麼也不要,隻收下了方紅霞買來的一些香蕉、橘子和飲料。小靈子留下的那些照片,歐陽振山已經複製好了一份,他請水玉芹把原來的照片帶回去,不料,水玉芹卻拒絕了。她說:“這些照片你留下吧,做個紀念。”他說:“這……還是你留著合適,我……”水玉芹滿臉淒婉地搖了搖頭,說:“不要說啦,讓你留下你就留下吧,一定要好好保存。”“好吧!”歐陽振山隻得答應了她的要求。歐陽振山還提出要隨車送行,水玉芹卻堅決不讓他送,說他該忙自己的工作。最後,還是由高雲開車和方紅霞一起,將夫妻倆送回甜水井。水玉芹和趙貴田帶著滿腔悲痛走了,匆匆而來,又匆匆離去。歐陽振山心想,這一次分彆不知何時還能再相見啊,莫非還要再等上二十五年嗎?他的淚水在心底流淌著,默默地祝福夫妻倆:保重啊……目送著汽車離去,歐陽振山的心情格外沉重,看到水玉芹瘦弱的樣子,他很是心酸,如果當初她不和自己分手,她的日子肯定會過得比現在好得多。可是,她為什麼偏要嫁給貴田大哥呢?歐陽振山實在想不明白。誰也沒有想到,僅僅過了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水玉芹又在丈夫的陪同下回到了長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