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田縣茂密的山野叢林是鳥類自由翱翔的廣闊天地,不過,在此逗留的大部分都是候鳥,儘管它們用歌喉與翅膀美化了一方水土,卻要春來秋去,不能永久駐留。知青們開始返城了,他們仿佛在一夜之間全都變成了候鳥。曾經發誓要“紮根農村乾革命”的一代熱血青年,一下子就把“廣闊天地”看成了“臨時的窩”,他們使出渾身解數,要展翅飛翔,飛回城裡去乾一番更為理想的事業。最初是個彆抽調,那些家中有權勢的知青不是被一些招工單位錄用,回城裡當了企事業單位的職工,就是被保送進了大學,重新吃上了商品糧。後來,隨著形勢的發展,大量的知青開始被成批地抽調回去了,於是,“青年點”裡的人心越來越散,再也沒人有心思去生產隊裡乾活了。終於有一天,公社來了通知,歐陽振山等最後幾名知青被長山市化肥廠招為工人,不幾天就要辦好手續回長山了。大家聞聽此訊一陣歡呼雀躍,歐陽振山對此卻異常地冷淡。消息帶來的究竟是喜悅還是憂傷?他自己實在是說不清,正應了那句古詞:剪不斷,理還亂……仿佛深海中發生了一場強烈地震,在一對不是戀人卻勝似戀人的年輕人心底,掀起了難以抑製的波瀾。那天下午,水玉芹和村裡十幾位年輕人一同來到了日漸冷落的“青年點”,為這幾間小屋帶來了一股熱鬨非凡的氣氛。大家對歐陽振山和其他幾名將要返城的知青表示祝賀,並以大隊團支部的名義向知青們贈送了紀念品。表麵上看,水玉芹的微笑仍是那麼和善又自然,可歐陽振山卻看得出來,她那雙含笑的美麗的眼睛裡隱藏著極深的一種情緒。晚飯後,其他幾位知青們分頭到村中關係不錯的社員家裡去話彆,歐陽振山和水玉芹趁機來到村外。在鄉間路上,兩人挽起手臂,肩膀相互倚靠著,似乎比以往的接觸要親近一些。此時已臨近中秋時節,空中升起的一輪明月已經呈現出了橢圓形,將素白的冷光灑向大地。村外的小河默默地從北向南流淌著,河水不深,清澈見底,水麵上映著那顆蒼白的月亮。歐陽振山和水玉芹都知道,往南十餘裡便是著名的白龍河,這條無名的小河彙入白龍河後,便會跟隨著更多的流水一起奔向東南,最終流到長山彙入大海。河邊成片的土地中的玉米都已成熟,有些地段的玉米已經被收走了,尚未收走的一株株玉米披掛著紅纓穗,在舒爽的夜風中颯颯作響。大片的農田連在一起,展示著肥沃大地最後的風韻。此時,天地間好像扯起了一道巨大的幔帳,將一對青年男女籠罩起來。秋蟲的吟唱和諧悅耳,在田野中組合成一支小夜曲,這是多麼迷人的音樂啊,把北方秋天的夜晚襯托得格外幽靜、平和。不幽靜不平和的是兩顆年輕的心。兩人慢慢地走著,誰也沒有吱聲,誰也沒有勇氣率先打破這令人難受的沉默的氣氛。水玉芹彎下腰,在草叢中掐下一束野菊花,她先用鼻子嗅了一下,隨後扭過身來,將花遞到了歐陽振山的手上,心有靈犀的歐陽振山在接過野菊花的一瞬間,順勢將她的手緊緊握住,連同那束花一起捧在了自己的胸前。倆人還是沒有說話,隻默默地相互注視著,同時感覺到了對方的呼吸加重,心跳加快。兩行熱淚像屋簷下的雨水似的順著水玉芹的兩腮淌了下來,她本來極力地忍著,卻實在無法將淚水壓抑在眼眶內,隻得任其流淌。此時此刻,歐陽振山心中也像壓了一塊巨大的石頭,沉重萬分。他掏出手絹,一邊說著“彆這樣”,一邊伸手為水玉芹擦淚。可是,當他的手接觸到了水玉芹的臉頰時,她不但沒能止住淚水,相反卻淚如泉湧痛哭失聲。沒等歐陽振山再勸,竟一頭撲到他的懷中大聲哭號起來。那哭聲簡直有些肆無忌憚,再也沒有了以往的那種矜持。忍了許久的淚水啊,此刻像衝出決口的洪流,沒有什麼辦法可以止住;憋了許久的哭聲啊,此刻像噴出地層的火山熔岩,沒有什麼力量可以掩蓋。哭吧,哭吧,歐陽振山知道,她心裡難受,用語言勸解是沒用的,隻能讓她儘情地哭個夠,這樣才會好受一些九九藏書。然而,她真的哭上一陣子就能好受了嗎?多好的一位姑娘啊,難道僅僅因為身份是農民,就該在我們之間架設一道難以逾越的藩籬嗎?歐陽振山心裡亂極了,他實在拿不定主意該怎麼辦,感到頭腦有些發懵,索性抬起了頭顱,衝著天宇發出了一串歎息。同時,兩串熱淚也淌了下來,沿著腮邊滴進了水玉芹的發叢。不知不覺中,他竟被水玉芹挽住了腰,一步步地隨著她走向旁邊的玉米地。歐陽振山下意識地要停下腳步,他扭頭看著水玉芹的臉,好像意識到會發生什麼事。然而,借著清朗的月光,他從她的表情中看到了一種固執,容不得他推脫的固執!讓他必須服從的固執!他身不由己地順從了她……兩人相挽著鑽進了玉米地。玉米地裡長滿了青草,莊稼到了一人來高,便用不著鋤草了,遍地的野草隻有這時才能在莊稼的腳跟下蓬勃起來。一陣輕風吹過,玉米葉子隨風舞動著,掃在臉頰上,癢癢酥酥的。水玉芹一改平日裡的矜持與穩重,突然發瘋了似的摟住了歐陽振山的脖頸,狂吻起來,那種迅猛與貪婪簡直像個蕩婦。片刻,歐陽振山的額頭、兩頰、嘴唇、脖頸都被她吻得濕漉漉的。狂吻的高潮過後,她又像盜寶賊親昵一件珍寶那樣用雙手撫摸起他來,從他的頭頂、臉頰、肩頭、胸膛一直摸下去。當她的手掌滑過他的腹部往下移動時,歐陽振山再也忍耐不住憋在身體裡不停翻湧的躁熱啦,他伸展雙臂把她緊緊攬在懷裡,也發瘋地狂吻起來……一對年輕人已經無法抑製住從心底蔓延起來的欲火,這火越燃越旺,此時,他們變得忘乎所以,兩人雖然都一言不發,卻相互默契地幫著解開了對方的衣褲,開始是相互撫摸,隨著倆人的呼吸聲變得更加急促,開始轉換成呻吟的時候,他們躺倒在草叢中,偷嘗禁果……草叢中蟋蟀的叫聲消失了。田野間颯颯的秋風凝固了。夜空上的月亮知趣地躲到了一片灰色的雲團後麵。此時此刻,他和她根本感覺不到世界的存在,天地之間不過是一片混沌與虛無,隻有兩個人在竭儘全力地愛著對方,同時,也從對方身上享受著愛……這一刻,時間是靜止的,為了他們的愛而靜止,真要是永遠這樣多好啊,那樣,他們的這一刻就將成為永恒……直到他挽著她走出玉米地時,兩人才恢複了語言功能。同時,也感到剛才消失了的世界又回來了。99lib?歐陽振山一邊用手絹擦著頭上的汗水一邊說:“玉芹,我到長山安排好了工作,就回來找你,然後我們……”沒等他把話說完,水玉芹的一隻手迅速伸了過來,猛地一下捂在了他的嘴上。她急促地說:“不,不許你來找我!”這種回答讓歐陽振山一下愣住了,對她的話大惑不解:“為什麼?你這,這是……”他推開她的手,湊近她的耳旁小聲地說,“你是我的人啊,我當然要回來找你呀!”“不行,不許你回來,你就放心走好啦,我絕不拖你後腿!”水玉芹一臉嚴肅認真的表情,絕沒有絲毫開玩笑的意思。“那,咱倆……”“如果有緣,咱們還能見麵,要是沒緣……就等來世吧。”“你……”歐陽振山真的生氣了。令人沒想到的結果是,剛剛偷嘗過甜蜜愛情的一對青年男女,竟然不歡而散。感情衝動中的女人真是奇怪,水玉芹鬼使神差地與一個男人發生了一場肉體關係,轉眼又力斬情根,不許歐陽振山回來找她,她的所作所為真是讓人匪夷所思。歐陽振山他們走的時候,水玉芹沒去送行,那天夜裡風雨交加電閃雷鳴,蒼天陪著傷心的人痛哭了整整一夜……歐陽振山帶著複雜的心情返回了長山,在市化肥廠合成車間當了一名操作工。工作剛剛安頓好,一個月之內他就連著給水玉芹發出了兩封信,可是,並沒有接到回信。他疑惑起來,是她太忙了沒有時間回信,還是她變了心?或者說她壓根兒對自己就沒有一片真情?難道她真的是那種對感情很隨便的女人嗎?他想來想去,認為這幾種情況都不可能存在,到底為什麼收不到她的回信呢?他實在想不明白。正是在那一段時間裡,他學會了吸煙。又過了兩個多月,轉眼之間已經過了元旦,春節即將來臨。他發出了第三封信以後,不幾天便收到了水玉芹的回信。拆信的時候歐陽振山懷揣著一團暖意,看完信,心頭卻塞滿了無儘的悲涼。水玉芹的信中除了問好和祝願之類的客套話以外,主要是告訴他一個“好”消息,她在元旦前夕已經和村裡的木匠趙貴田結婚了,現在一切都好,請不要惦念。並在信中叮囑他要好好工作,爭取更大的進步。同時,也希望他今後有機會能再回甜水井看一看,並在信的結尾處祝願他能找到一位稱心如意的好妻子。這是多麼得體讓人挑不出毛病的一封信啊。讀過水玉芹的回信,歐陽振山的心底翻湧起一陣又一陣的酸楚,他實在不明白她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麼?他對她除了擁有的那種愛憐與思念之外,又增加了一層怨恨。從此以後,他斬斷了心中的一份牽掛,一門心思乾好工作。後來,他報名參軍當了一名海軍水手,複員後又回廠當了保衛乾事,再後來又調進了區公安分局。有過幾次去豐田縣出差的任務,可是,他並沒有順便去看一看連做夢都想去的甜水井。然而,藏在心中的牽掛真的就斬斷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