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玉芹和歐陽振山的交往越來越頻繁,已經成為無話不說的朋友。在村裡,人們都以為這兩位年輕人結成了一對情侶,以前經常往水玉芹家跑的為姑娘說媒的人如今都不去了,生產隊裡分派活計需要倆人一撥兒時,也都故意讓他們倆湊到一塊。有一天傍晚,水玉芹和杏花姐正在大隊部門前的黑板報上寫寫畫畫,杏花姐抄寫的是公社下發的學習材料,水玉芹則在黑板的右下方畫上了一對喜鵲和梅花枝。這時幾位大嬸收工從這裡路過,一位人稱大胖妞的嬸子不住地誇水玉芹畫得好,她說:“哎喲,玉芹這閨女真是心靈手巧,畫的這兩隻鳥兒多好看哪,就像她本人那麼秀氣。”旁邊有人搭話了:“是嗎?那麼另一隻像誰呀?”在大家的一陣哄笑中,杏花添了一句,“像那個男知青!”於是,笑聲更熱烈了。水玉芹紅著臉衝著杏花姐說:“你淨瞎白話,根本不是你說的那麼回事!”儘管水玉芹一再表白不是“那麼回事”,可大家的心目中卻把他們看成一回事了。然而,他們自己呢,雖說來往密切,各自的心裡也都意識到了什麼,時常結對出行或一起竊竊私語,不過,卻隻是以朋友相待,相互並沒表白過什麼。兩人既真心實意地關愛著對方,又能用冷靜心態克製住內心躁動的愛的火焰。他們的關係與其說是戀人,不如說是知心朋友更恰當。為什麼會是這樣?今後又該怎樣?歐陽振山意識到了一些問題,卻很難把問題想透徹。他知道水玉芹是位百裡挑一的好姑娘,既漂亮又善良,可是,又隱隱地感覺到自己與她之間有一道隱形的溝。他們在一起談話很隨便,沒有拘束感,她提出的問題就像村頭那口井中的水,多得沒完沒了。她那天真、大膽甚至冒點傻氣的問題常使歐陽振山開懷大笑,笑聲中感到她真的挺可愛。她問得最多的問題還是長山的風光,她早就聽說過長山是著名的旅遊城市,那裡有迷人的大海,有聞名世界的港口,還有隨著燕山山脈蜿蜒起伏的萬裡長城。她精心收藏著一個塑料皮的筆記本,裡邊的彩頁都是介紹長山風景的。當歐陽振山拿著她的筆記本,對著那些彩色畫麵介紹長山的名勝時,她聽得入了迷,對這位來自長山的知青好羨慕啊,自然是更高看了他一眼。看到水玉芹對長山這麼神往,歐陽振山心裡也很高興,為自己的家鄉倍感自豪的同時,他那成人之美的熱心腸被撥動了。於是,他利用一次暑期探家的機會,了卻了水玉芹多年來的一樁心願,將她帶到長山,完成了一次她終身難忘的旅行。那時,不論城鄉,人們還都沒有興起旅遊的熱潮,水玉芹成了甜水井村最早的旅遊者。在長山繁華的街頭,水玉芹有些目不暇接了,儘管當時“文革”運動的痕跡仍然濃重,可她眼裡的這座城市卻像天堂了。對於一幢幢高樓大廈,對於川流不息的大小汽車,對於穿著新穎的人流,她是那麼的好奇,眼中閃爍著激動的光澤。她想笑,為這新奇的世界而笑;她想哭,為自己久居山村被神奇的城市拒之門外而哭。她心中暗想,人的命運多麼的不同啊,能像歐陽振山一樣從小生長在長山該是多麼的幸福而幸運啊!可惜呀,自己偏偏生在那個山村。都是一樣的人啊,為什麼會有不同的命運呢?然而,她的耳邊又響起了母親常說的一句話:唉,人不能和命運爭鬥啊。他們乘坐公共汽車,水玉芹像個孩子一樣總是擠在窗邊不住地朝外看,那樣子簡直有些貪婪,用她自己的話來講,這是坐著汽車看電影,好美呀。他們來到了海邊浴場,水玉芹一下子驚呆了,這麼多的男男女女擁擠在沙灘上,嬉戲在海水中,在光天化日下光胳膊露腿袒胸露背地一起洗澡,天哪!她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以為這是在夢中。她臉紅心跳,眼睛不敢向周圍觀看,彆人都是那麼坦然,她自己卻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暴露於眾目睽睽之下似的,羞得她心慌意亂不知所措。要不是身旁的歐陽振山伸手拉她時使勁捏住了她的手,她肯定會被人們當成被遺棄的智障殘疾人。她低著頭,任憑歐陽振山領著往前走,雖然眼睛一直盯著腳下的沙灘,心裡卻又不時按捺不住想偷看的願望,後來,她實在忍耐不住了,慢慢地抬頭偷看了幾眼,這才發現自己的心慌意亂實屬多餘,在這片迷人的海灘上,人人都在儘情地享受著投身大海的樂趣,根本就沒有人注意自己。於是,她釋然地笑了。歐陽振山及時地將自己的墨鏡摘下,遞到了她的手上說:“戴上吧。”她接過來戴上以後,感覺真的自然多了。不過,當歐陽振山拉著她去更換泳裝準備下水時,她卻說什麼也不肯去,當著這麼多人的麵隻穿著小得可憐的遊泳衣,把身體的絕大部分暴露出來,唉,這多難為情啊。她慌亂地搖著頭,一再退縮。歐陽振山拗不過她,隻得給她留下一把汗傘、兩瓶水和一袋水果,讓她坐在沙灘上等候,自己則到更衣處換好了短短的泳褲。他先在岸邊扭扭腰踢踢腿伸伸胳膊,隨後衝水玉芹微微一笑,便一溜小跑著朝大海撲去。水玉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歐陽振山那劈波斬浪的矯健身影,心中翻湧起一股難以說清的滋味。歐陽振山遊泳的動作太好看了,比他平時練拳腳還要帥氣,真像海中的一條小蛟龍。此刻,她是多麼希望能與歐陽振山一起在碧波間暢遊啊,就像是藍天中比翼雙飛的鳥兒一樣。她甚至有些後悔,不該在他勸說自己下水時固執地拒絕了他。好在歐陽振山時間不長就回到了岸上,他再次勸她下水,並說:“你隻有到了水裡才會知道大海是多麼的有意思,到了長山不下海遊泳,將是你終生的遺憾。”“是嗎?那我就下去試試。不過,我可不會遊泳,不能往深地方去呀。”水玉芹終於鼓起勇氣,去換泳裝準備下水了。歐陽振山笑著說:“放心吧,有我呢。”當水玉芹換好了泳裝,帶著滿臉羞澀和滿身的不安從更衣間走出來時,這回輪到歐陽振山驚歎不已了。平時接觸水玉芹,隻知道她是個膚色微黑的姑娘,黑裡透紅的麵頰,流露著一種健康樸實的美感。然而,直到現在歐陽振山才發現,她除了臉龐與手臂外,身上其餘的地方都異常的白嫩細膩,簡直像在肌膚上塗了一層厚厚的奶油冰淇淋。歐陽振山看呆啦,兩眼直勾勾地冒出熱辣辣的光,仿佛要立刻烤化她身上的那層冰淇淋。他那傻呆呆的樣子,把水玉芹看得很不好意思,嗔怪地衝他瞪起眼睛,喊了一聲:“看啥呀!不認識咋的?”歐陽振山突然想到一個比喻,說:“你簡直就是白雪公主。”當然,他並不知道自己這樣比喻是否恰當。水玉芹並不會遊泳,歐陽振山陪著她在剛剛沒過腰的淺水裡戲耍了一陣。在水中,水玉芹忘掉了羞澀,也忘掉了人世間的一切憂慮和煩惱,她玩得好開心、好開心啊。從海邊回來的路上,歐陽振山拉著水玉芹走進了一家冷飲店,倆人坐下來吃著冰淇淋喝著汽水。歐陽振山又想起了她身上冰淇淋般的膚色,他覺得盤中的這份美食更香甜了。他笑了,水玉芹也跟著笑了。水玉芹來長山,歐陽振山的父母接待得十分周到,卻又很有分寸。兒子將一位鄉下姑娘領進家來,兩位老人雖說客氣地相迎相送不失禮貌,但隻是在吃喝住宿方麵儘心安排,卻很少與客人麵對麵交談。在歐陽振山看來,這種氣氛很難用“熱情”二字來形容,用“得體”倒比較合適。在兩個年輕人臨回鄉下的前一天晚上,父親在和兒子談話時還是閉口不提來家做客的這位姑娘,隻是告誡兒子,在對待戀愛的問題上,一定要慎重,不要操之過急,要把目光放遠,而且,還要防止感情用事。令人奇怪的是,水玉芹的父母竟然與歐陽家的父母有相似之處,在對待女兒與歐陽振山的問題上,似乎早就揣著一顆平常心,既不反對,也不明確認可。寬叔與大嬸平時對歐陽振山熱情有餘,可話題卻從來不往女兒與這位知青的關係上引,儘管人人都看得出來水玉芹和歐陽振山相好,可寬叔兩口子竟像是壓根兒沒看出來似的。暑往寒來,時間在人們的勞作中一天天地溜走。一對年輕人像茫茫宇宙中的兩顆鄰近的天體,既相互吸引又在相互排斥,以此來維係著平衡。若不是後來知青們返城浪潮的衝蕩,兩人的關係也許還要維係下去,真不知道會這樣“平衡”到哪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