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元旦剛過,熊林和黑虎鎮一帶的形勢突然緊張起來。儘管紅衛兵小將們一直把這裡的天空攪得雲山霧罩的,可眼前這股風來得更加凶猛。諾娃感覺出,這陣風與蘇聯那邊有關。就在這種緊張的氣氛中,諾娃和羅麗婭突然聽到了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有人通知她們,羅長虎要再一次來黑虎鎮。這次不是來祭奠他那些革命烈士和同黨的。口信說,是專程來看望她們母女的。那幾天,諾娃高興地到處宣傳她當大官的爸又要回來了。她看得出,媽媽也激動得不行,可媽表麵上卻陰著臉。她說:“在北京和那女人過得好好的,還假模假樣地回來招惹我們母女做什麼?我們母女心裡早已沒有他這個人了。他來了我們也不見,堅決不見。”諾娃說:“我去見!”羅麗婭說:“你敢。聽我的,彆去見,見了會更傷心更心寒。”這一天,諾娃要去車站接她爸。羅麗婭攔著不讓去,說:“若是他良心還沒被狗吃光,就自己走進這個屋。”諾娃還是偷偷去了火車站。在熊林站停靠的火車很少,諾娃等了一天,也不見羅長虎的影子。她去車站裡麵問,有沒有一個叫羅長虎的人在這裡下車。站長出麵接見了她。他交給她一個包裹,說是羅長虎留給她們母女的。三個小時前,羅長虎就到達了本站,可在他到站之前,車站就收到了一封加急電報:羅長虎到站即刻安排他上車返回北京。車站想儘千方百計,在第一時間安排他上了車,轉車火速返回了北京。站長神秘地說,要打仗了。蘇聯那邊要同我們打仗了。雙方都在集中兵力,要誓死爭奪珍寶島。他說,羅長虎很可能就是回去執行戰備任務的。羅長虎是國家要害部門的人,這個時候十分需要他回去。站長最後囑咐,作為羅長虎同誌的家屬,要以國家利益為重,要想得開,支持他這種身過家門而不入的革命行為。諾娃賭氣地說:“我們不是他的家屬。他的家屬在北京。”諾娃垂頭喪氣地回到鎮口時,羅麗婭正在一個牆角裡縮著觀望。諾娃知道,媽之所以選了那麼一個角落等人,是怕一下見到羅長虎磨不開臉,好緩衝一下再走出來。羅麗婭見諾娃一個人走來,便遲緩地走出來。她沒說話,眼神卻明顯在問:人呢。諾娃讀懂了媽媽此時此刻的眼神。她那灰黑色的瞳仁四周,放射出一道道細細的光亮。其實,這種光亮在提到羅長虎時經常閃爍出來。尤其在羅長虎從現實生活中再現後,她眸子時有爍爍生輝。不管她用語言怎麼哀怨甚至咒罵羅長虎,可她那眼神是騙不了人的。羅麗婭心裡一直深藏著羅長虎。由羅長虎在她心靈深處點燃的火焰一時也沒有熄滅過。諾娃漸懂男女風情後,對媽媽感情世界的窺視和剖析更加準確。這些年,羅麗婭從沒有向誰傾吐過輕言細語的柔意和唧唧噥噥的話。她的感世界是空蕪的,但又是充滿渴望與希冀的。她執著地悖逆情愛,卻留有莫大的空間給一個人。她在種種夢幻中疲憊不堪地度日,鄙視著以種種方式拋棄貞操的女人。她常常竭力回憶逝去的時光中最細微的情形,呼喚那一個人在腦海中跳躍出來。那一個人自然就是羅長虎。今天,就是這個叫羅長虎的男人,蜻蜓點水般踏了一下故土,沒看一眼故人,扔下一個包裹,便逃之夭夭了。諾娃把包裹遞過去,回答了羅麗婭那探詢的眼神,說,連站門也沒出就又回去了。羅麗婭接過包裹一下扔得遠遠的:“他壓根就沒想見我們母女。這包東西有什麼用?就是一包金子我也不稀罕。”接下來的幾天,羅麗婭終日沉默不語。諾娃說:“他終究是來過了。因為戰爭,他才不得不回去的。”聽了這話,羅麗婭眼睛裡所熟悉的光亮一閃即逝。鎮子的上空,飄了兩天兩夜的大雪,北風出的尖利呼哨在屋前屋後回蕩。空氣被疾風暴雪撕成碎片,鞭撻著樹梢、圍籬、屋頂和其它一切阻擋著的物體。樹枝上積雪厚得像雲塊,一如蓋上了雪花的氈毯,看上去又像張滿了風力的白帆。這些有了幾十年壽命堅強結實的鬆樹在顫抖,彎曲,搖擺,日夜呻吟不止,可它們的根部卻死死地紮進黑土之中,堅守著固有的地盤。羅麗婭一反常態,不再做手中的活。她把心思放在壁爐上了。她把劈柴慢慢遞進爐火中,手並不怕火燒,伸進去,輕輕放在火苗上,生怕壓滅了似的。而以前,她是一邊乾活一邊順手扔塊柴進去的。今天,她長時間地守在爐前,把火燒得旺旺的,弄得屋裡溫暖如春。爐中時而爆出清脆的“劈叭”聲,火苗上下竄動,映得她那臉暈紅暈紅的。她在想著心事,在向火光無聲地傾訴。諾娃知道,在媽媽的心靈深處,積蓄著一種期待。她期待著某種事變。有時,即使看上去她睜大了一雙絕望的眼睛,像是在孤寂的生活中探索,在雪霧蒙蒙的森林中尋找,但都是抱定著一個信念,那就是要有一個最終的結局。羅麗婭的這種狀態,不久被外界的戰事所驚擾。沒幾天,黑虎鎮駐紮進來很多部隊。汽車和坦克的轟鳴聲晝夜不斷,熱鬨了寒冷的冬季。羅麗婭的文化積澱有時會被大事件所激活的。那天,她說了一段非常耐人尋味的話,諾娃似懂非懂地記在了心裡。她說,可怕的冬季來臨了。餓狼潛伏在窩穴裡,日夜聽辨著隆冬的廝殺聲,不放過任何出擊的機會;牡鹿緊緊地擠作一團,用無奈的眼神望著天空,思索著如何打這饑荒的日月;狐狸大著膽子在雪地裡潛行,無恐無懼的神態告訴同類,勢不可擋的龐然大物與我們無關;兔子顫動著耳朵躲藏在洞窟裡不敢露頭,被轟鳴的坦克大炮嚇破了膽,等待著一冬無食的厄運;母山貓帶著一群幼兒,旁若無人卻目光淒厲地在雪地裡覓食,軍人的夥房邊是它們的好去處。在戰爭創造的無數個戰壕、隱蔽所和各類地洞裡,人們探出頭來,走將出去,激昂而怨恨地審視著這個特殊的冬季。他們踏著吱吱作響的積雪,用凍僵的手指握著武器,在各種動物和敵人的目光之下梭行。她還說,今年的冬季就這樣開始了。今年的冬季將不會寂寞。羅麗婭的話總是那麼深刻而靈驗。諾娃想,這和媽媽的文化程度有關。由此,諾娃又聯想到自己為什麼總也長不大,總也不成熟,也許就是念書念得少的緣故。又過了幾天,鎮上出現了聲勢不小的遊行示威隊伍,高舉著“強烈抗議蘇修侵犯我國領土珍寶島”、“誓死保衛祖國的神聖領土”等巨幅標語,不斷地振臂高呼:“打倒蘇修社會帝國主義!”“打倒新沙皇!”“打倒美帝!打倒蘇修!打倒各國反動派!”這天,兩隊紅衛兵遊行到羅家門口停住了,有人高聲叫喊:嚴正警告蘇修叛徒集團,中國的神聖領土絕對不容侵犯。如果蘇修一意孤行,繼續挑起中蘇邊境武裝衝突,必將遭到用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七億中國人民的堅決回擊。諾娃和羅麗婭都不明白,為什麼紅衛兵們偏偏走到羅家門口停住,為什麼偏偏衝羅家喊那樣的口號?諾娃就去問壞鼻頭。他說:“不光對你們家那樣,凡是與江東蘇聯那邊有親戚關係的人家,都被紅衛兵喊過。”諾娃對此很不滿,就說:“我家又不是蘇修叛徒集團,給我們起什麼勁呀。”壞鼻頭說:“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諾娃踢了他一腳,說:“廢話。”這一下,壞鼻頭惹諾娃急了,大聲喊道:“你以後不許對我亂說亂動,再對我腳踢手扇的,我可要對你實行無產階級專政了。”諾娃知道,他現在翅膀硬了,有紅衛兵做靠山,不是她隨便扇他光頭,踢他屁股的光景了。但是,諾娃能拿捏得準,憑他們倆這幾年結下的情義,關鍵時候,他還是可以為她兩肋插刀的。不久,鎮上駐軍和政府開始號召全體軍民提高警錫,嚴防蘇修特務傳遞報,搞破壞活動。儘管形勢弄得很緊張,群眾反對蘇修叛徒集團的情緒也被鼓動到了極點,但鎮上還是有人膽敢同江東那邊私通。聽說,在邊境線一個村莊裡,有不少人家同蘇聯那邊有著沾親帶故的關係。晚上,有人用手電筒信號給蘇聯那麵,也發現有人借出行漁獵向對麵傳送信息。這引起了軍地雙方領導的高度重視。於是,一場“抓蘇修特務”的活動迅速興起。像羅家這種有俄羅斯結的家庭自然受到特彆監視。羅麗婭和諾娃很坦然,她們什麼都不怕。她們從沒有乾過對不起政府和人民解放軍的事。外麵風聲緊,羅麗婭管得嚴。這並沒有擋住諾娃與李雙玉的交往,她總有法子溜出去與那苦人兒相聚。羅麗婭已經知道,諾娃與李雙玉的關係展很快,就千般勸說,不讓諾娃同叛徒的兒子交往。這個時候的諾娃,什麼也聽不進去了,心全在李雙玉身上了。她說:“我都二十大幾了,都快嫁不出去了,個人的事該自己說了算了吧!”羅麗婭說:“你與彆人家的孩子可以,同李雙玉不行,絕對不行!”諾娃依然我行我素,常常在心裡反抗說:“不讓同李雙玉好,絕對辦不到!”羅麗婭一直猜測和推斷,諾娃會常去哪兒同李雙玉相聚。這一天,羅麗婭突然想起了家裡的那個地窨子。在等諾娃等了半天沒有回家後,就直接去了那個地方,想把諾娃他倆堵在那裡,進行一番嚴肅的批評教育。可她沒有堵住他們。因為,這一天諾娃進城到李雙玉家去了。就是在諾娃同李雙玉在家說話的時候,羅麗婭這邊出了問題。羅麗婭突然光顧久違了的自家地窨子,沒找到諾娃。她沒有立刻返回家中,而是在裡麵逗留了好長時間。地窨子裡空無一人,炕上被人滾壓過的乾草告訴她,這裡就是諾娃和李雙玉的私會地。她走近土炕。那乾草的芳香,使她側身在乾草上躺了一會兒。她對地窨子裡的生活做了一些回憶。想起與羅長虎的那段特殊生活,心裡就鼓鼓的,臉上也泛起了紅暈。她就這麼一直頭枕胳膊側身躺著。躺著躺著,又突然想起了什麼,就起身下炕,彎腰觀察,發現彈棉機下的洞口已被人挖開。她想到,早年羅長虎被抓後,是她親手將這洞封了的。前些時候,羅長虎、葉真真在這地窨子裡躲藏過幾天,那肯定是他們打開了這個洞口。她借助手電的光亮,鑽進了那個洞中洞,看到一堆棉花上有一個機器。那是羅長虎曾經用過的電台。她發現,這台機器是近期有人打開的。這肯定也是羅長虎、葉真真所為。電台曾是她用棉花密密地包了的,多年過去了,並沒有被嚴重鏽蝕,基本上還保持著原來的樣子。想到羅長虎、葉真真二人,羅麗婭心裡就不是滋味。於是,就一邊想心事,一邊擺弄這台久違了的機器。多年不動電台了,手生了。握鍵時,手腕就很僵硬,難以敲出點劃。正在這時,她聽到洞外地窨子裡,突然有人破門而入。一陣雜亂腳步聲過後,有手電光照住了洞口。羅麗婭判斷不是諾娃和李雙玉,而是陌生人進來了。她屏住呼息,不敢弄出動靜。這時,堵在洞口的笨重彈棉機被掀翻,洞口大露。有人進來,用手電光罩住了她的臉。強光刺得她睜不開眼,頓時被撲過來的人死死地壓在了身下。她和那部舊電台被弄出了洞,被弄出了地窨子,被弄到了鎮政府。原來,正在巡邏的民兵走到這兒,現一個地窨子開著門。這個時候的軍民都異常警惕,他們立即判斷裡麵有況。於是,就進來了。於是,就把正擺弄電台的羅麗婭抓住了。一個蘇修女特務正在發報,人贓俱獲。這是一個無法辯解的典型鐵案。羅麗婭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楚她的無辜了。抓她的人根本不想審她。他們認為,這地窨子,這洞中洞,這電台這老毛子女人,這個特殊的戰爭時期,恰巧又是剛出了半村子特務不久,明擺著的事實,這還有什麼可審的。這一切一切,羅麗婭也知道是說不清楚的。她想另外選擇一個角度,從技術層麵上給他們講清楚,她給蘇修發電報是萬萬不可能的。她說,這機器已經幾十年不用了。雖然沒有鏽死,但裡麵的電子器件已經老化了,根本沒有功能了。再說,這發電報是需要電的,這洞根本沒有電怎麼能報。再說,那彈棉機上的電機也已經拆了,壞了,不可能再蹬出電來了。就算這彈棉機能發電,她一人也很難再一邊蹬彈棉機一邊電報。腳下發電,手上發報,是很高超的技術活。她現在腿僵了,手生了,不行了。她這麼一說,抓她的人恍然大悟:原來那地窨子裡還有一台巧妙偽裝過的電機。迅速派人,就真的把那彈棉機和電機弄來了。證據更充分了,使得這幫人很興奮。這下,可要立大功了。她坦誠地說,這些機器是當年羅長虎、李萬玉他們用過的。黑虎鎮二十多個地下黨員被抓後,是她親自把機器用棉包了,封在洞裡的。那些人見情況複雜了,就開始審問她。他們抓住了一個關鍵問題:李萬玉既然知道地窨子裡有電台,那他叛變革命後,為什麼沒有供出來?他把那麼多同誌都出賣了,為什麼唯獨沒有把這裡的電台供出來?她驚在了那裡。這是她曾經多次絞儘腦汁地想也沒有想明白的一個問題。她麵對眼前審問她的人,無話可說了。這幫人連續突擊審問她。他們不讓她睡覺,不讓她躺下,讓她整夜整夜地站著。她急了,說,這事可以去問羅長虎,他什麼都知道。抓她的人都知道羅長虎在北京是個神秘人物,不好找到,並且現在是戰爭時期,哪有那麼多時間去北京找羅長虎調查呀。那些人說:“就這樣定了,你就是特務。我們早就看出你羅麗婭平時談舉止和普通婦女不一樣,具備一個特務的潛質。多年之前,你們家孩子就學習英語和俄語,這分明是在為當特務創造條件嘛。不當特務學那麼多外國語做什麼?你考慮得挺長遠,早就連特務的接班人都培養了。”她說:“是的,我當過特務,但我當的是革命的特務。我確實用那部電台過報,但那是在戰爭年代。這些羅長虎都能證明。我還可以告訴你們,1945年,是我冒著被日本人捕獲的危險,把蘇軍進攻黑虎鎮要塞急需的一張圖紙送了出去。而偷到這張寶貴圖紙的正是現在的王子亭。可他已經死了,死無對證了。你們要想知道我的真實況,就把羅長虎叫回來。他回來,什麼事就都清楚了。”那些人都聽暈了。但有一個問題他們是聽清楚了:羅麗婭真的當過特務,她自己都承認了。什麼叫革命的特務?革命的特務也是特務。戰爭年代她給誰發報?肯定是給蘇聯人報,給蘇聯報的人就是地地道道的毫無疑問的特務。她不想同這幫無知之人費口舌,就不再說話。於是,這幫人就不再審她,就把她當作真正的特務關了起來。為了製造“當蘇修特務沒有好下場”的輿論,這幫人連續幾天遊鬥她,把她打得遍體鱗傷,還讓她脖子上掛著那部沉重的電台,在寒風中的台上一站就是半天。那係著電台的繩子都和脖子上的血肉凍在了一塊,晚上回來,用熱水澆了才能解下來。被人用熱水一燙,脖子上的傷口更加疼痛。她始終咬緊牙關,毫不屈服。諾娃哭著去找壞鼻頭和李雙玉商量對策。這個三人都知道羅麗婭絕對不是蘇修特務,對她受到虐待都很痛心。悲痛之中,諾娃提出去營救她媽。她說,那些民兵全是草包,好對付。略施小計,便可大功告成。諾娃現在越來越敢作敢為了,隻有她敢提出這種大膽的想法。她說了一個周密計劃,並反複動員壞鼻頭和李雙玉配合她。李雙玉痛快答應,壞鼻頭卻不表態。諾娃就急了,說:“壞鼻頭現在當了紅衛兵,就不和我們一心了。也好,不管我的事,你就走吧,以後我們誰也不認識誰。”“彆說這麼絕情的話。我正在考慮如何完善你的營救計劃。我不是小人,更不是膽小怕事的人,我見不得他們冤枉你媽這個好人。”壞鼻頭真切地說。諾娃說:“壞鼻頭,你什麼也不要說了,你跟我這麼多年,你的心我知道,我們之間的情義我心裡有數。可我怕為我媽的事連累你們。”李雙玉把胸脯拍得山響:“這有什麼可怕的,乾。丟了小命也一定要乾成功。”其實,他們的行動計劃並不複雜,主要采納了以前諾娃同她媽救羅長虎和葉真真時的方法。這天晚上,一切進展得很順利,他們成功地從挖開的洞裡,鑽進了關押羅麗婭的房裡。可沒想到的是,羅麗婭不肯讓他們救她出去。她說:“你們這麼一弄,人們更認為我是特務了。我不是特務,我偷跑什麼呀?我心裡有數,就在裡麵等著,肯定會有人出來證明我不是特務的,肯定會有人出來說明那電台的來龍去脈的。”她又說:“我就要被他們關著,總會有一天,他會來證明一切的。你爸,羅長虎他會來的。”諾娃這才明白媽媽不肯逃跑的真正原因。諾娃說:“現在全國都在戰備,形勢很緊張。我爸那麼重要的部門更不能隨便離開。我爸一時半會兒是顧不上你這個案子的,他在忙戰爭。等他知道了你的消息並趕過來救你時,恐怕你早已經被這些人弄死了。”羅麗婭很固執。“反正我不走,我就在這兒等。”諾娃急了:“我知道你心裡的念頭。你就死了那個心吧,我爸他不會回來了。”羅麗婭用膀子抗了諾娃一下,罵道:“胡說。你爸他會來救我的。”諾娃他們不想再多耽誤工夫,不由分說把羅麗婭從牆洞裡弄了出來,沿著預計的路線跑了。然而,意外的情況發生了。半路碰上了巡邏隊。有人鳴槍示警,後邊的人也追了上來。羅麗婭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她果斷提出兵分兩路逃脫。羅麗婭從懷裡掏出一個油紙包塞進諾娃懷裡,說:“一定想辦法把這個草紙本交給你爸。切記,切記。”諾娃他們三人按羅麗婭的吩咐,一齊往山上跑。羅麗婭則往東麵的山下跑。諾娃他們沒有時間過多的考慮,但諾娃特彆相信羅麗婭的作戰經驗,所以當時隻顧跑了,沒有識破羅麗婭的真實意圖。諾娃他們跑到了山上,的確沒人追他們上來。他們卻現那些人都向羅麗婭追去。後來,諾娃抱頭痛哭時,才明白媽媽是為了引開民兵和邊防軍,才往河東方向跑的。說到底,媽媽是為了保住那個油紙包裡的草紙本,並最終能送到爸爸手裡,才往河東方向跑的。媽媽心裡有一個固執的念頭:這個油紙包必須落到爸爸手裡。至於把這個油紙包是否可以交給組織,交給爸爸之外的人會有什麼結果,媽媽壓根就沒想過。現在,在這個世界上,媽媽隻相信爸爸一個人。往山下跑是羅麗婭預謀好了的。她知道,九*九*藏*書*網往山下跑是蘇聯地界,邊防軍一直嚴格控製這東邊國界。她往那邊跑,就會把追趕的人吸引過去。她想,反正她也不是真想逃跑,快到邊界時,自己站住就擒就是了。抓進去,也好等羅長虎回來救她。她想,隻要她活著,羅長虎就會回到黑虎鎮,就會出麵解救她。可羅麗婭沒有想到,這個特殊時期,邊防軍和民兵對任何一個要逃跑過界的人都要格殺勿論,以防跑過去的是一個掌握這邊軍事布防的特務。況且,當時在逃的正是一個“鐵證如山的蘇修女特務”。於是眾人鳴槍示警。如果女特務還不站住,他們便可開槍擊斃她。羅麗婭正順山坡快跑,突然槍聲大作,她一驚,忙收腳,轉身往一塊巨石後躲。她不知道,這巨石後是一處懸崖。她墜落下去。羅麗婭被拉回來時,諾娃看一眼就昏死過去。羅麗婭被摔得麵目全非。出了這麼大的事,壞鼻頭躲了,很久沒有同諾娃聯係。諾娃同李雙玉更加相依為命。在諾娃抱緊李雙玉哭泣不止的那天晚上,黑虎鎮又下了一場老大的雪。雪來得異常凶猛,大風好似一瀉千丈的瀑布,狂吼不絕。一會兒上下起伏,一會兒左右衝擊,衝刷著樹林,鼓動著樹枝衝撞樹枝。終於,那些被凍得發脆的枝乾,挑著沉重的雪被,像開炮似的轟隆隆地被刮斷。諾娃與李雙玉就這麼一直相互擁抱著,在驚恐中過了一個不眠之夜。風雪過後,又一場激烈戰鬥在珍寶島上打響。人們都在忙著戰爭,一時沒有人再找諾娃和李雙玉的麻煩。媽媽去了,諾娃一人不敢在家待著,李雙玉乾脆就日夜在羅家陪護著諾娃。諾娃與李雙玉怯生生羞答答地過起了日子。他們在痛苦中享受著幸福,在幸福中忍受著痛苦。他們山誓海盟,要同生同死。他們過了一段非正常人的家庭生活。戰爭的火藥味稍微淡了之後,一天,上麵來人送來了一紙公文,上麵寫道:羅麗婭不是蘇修特務。那部電台、電機和彈棉機,是羅長虎同誌用過的,是難得的革命文物,務必由國家收回,放到革命曆史博物館。上麵來的人帶走了這些文物級的寶貝,同時還出人意料地把諾娃也帶到了北京。他們做得很絕,在諾娃到外邊買豆腐時,有人攔住了她,讓她看了羅長虎親筆寫的一張紙條:“見字如見我,跟持此紙條的人回京。爸在北京等你。”還沒等諾娃表態,他們就不由分說地把她弄進了汽車裡。諾娃說,家裡還沒有鎖門。他們說,家裡能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已經交給鎮政府代管了。諾娃不想立即就走,她想再見一見李雙玉。甚至,向來人提出了大膽要求:她要帶她愛人李雙玉一起走。來人笑說:“你哪來的愛人?首長說了,那李雙玉是叛徒李萬玉的兒子,羅諾娃必須同他劃清界線。否則,就難以進京,更難以加入革命隊伍。”走前,北京來人按照羅長虎的要求,把章紅玉改過的“二十五君子烈士陵園”字樣,又換成了“二十六君子烈士陵園”。在墓碑上鄭重地刻上了“瘋子”王小二的名字。從此,諾娃便在北京安頓下來。她把羅麗婭臨終前交給她的那本神秘的小冊子交給了羅長虎。羅長虎讓人把諾娃安排在外交部辦的一個培訓班學習。她要在這裡學習一年半。剛一參加學習,她的俄語和英語成績就比較好。每次成績單下來,她總會想起媽媽教她學習外語時的情景,想起來就流淚。在那個知識荒蕪的年代,媽媽的遠見是那麼可貴呀。也正是因為外語成績優良,她成了一名具有俄羅斯血統的中國外交部的工作人員。她知道,這是爸爸給她提供了機遇,而媽媽成全了她的才識。後來,羅長虎去了趟黑虎鎮,把羅麗婭的屍骨起出來火化,把骨灰帶回了北京。在諾娃多次追問下,羅長虎才講了一點關於李雙玉的情況:黑虎鎮政府重新整修了西山崗二十六君子烈士陵園。李雙玉自願當了陵園的管理員。羅長虎說,那烈士陵園裡的曼珠紗華更豔麗、更茂盛了。那一夜,諾娃一人在客廳的沙發上坐到天亮。第二天,諾娃、羅長虎和葉真真三人,把羅麗婭安放到了八寶山。在墓地,葉真真說:“你們父女在這兒多待一會兒,我到外麵等。”諾娃和羅長虎麵對羅麗婭的遺像,誰都不再說話,站了很久很久。羅長虎突然說:“來年春天,我們在你媽的墓地周圍種上曼珠紗華。你替我記著這事。”諾娃沒有吭聲,麵部表情卻說:有這個心就自己記著。此時,諾娃想起了黑虎鎮烈士陵園裡那些豔麗茂盛的曼珠紗華和那個守陵的男人。一天,羅長虎突然提出要去黑虎鎮見李雙玉。這出乎諾娃的意料。後來她才知道,事情源於她轉交給羅長虎的那本小冊子。那是羅麗婭生前托付給她的。羅長虎很快就破譯了羅麗婭用他倆之間的愛情故事加密的那部分中文,卻沒有破開另外的那部分內容,待發現那是“一報一密”的密碼後,就把小冊子扔到了一邊。他想,這可能是什麼人搞的惡作劇,不大相信黑虎鎮會藏有那麼多黃金。有一天吃晚飯時,諾娃無意之中把白天做翻譯時一個外國友人說過的一句話講給了羅長虎:當年,日本人在黑虎鎮遺留了一批寶藏。羅長虎一聽,就扔下飯碗,把那本密碼手冊重新翻出來,看了半天還是沒有看出什麼頭緒,卻有了一個重大發現,在某一頁背麵的一角,用隱語寫著:本手冊的編製者是王子亭,也即李萬玉。這句話顯然是羅麗婭知道真相後補寫上去的。羅長虎判斷說,這“一報一密”的密鑰肯定是李萬玉與章紅玉之間生的一個故事,但李、章二人卻雙雙離世了。羅長虎說,即刻到黑虎鎮找李雙玉。章紅玉肯定經常給雙玉講起她和李萬玉過去的事。這是唯一的線索了。羅長虎到黑虎鎮後,主動同李雙玉有了密切接觸。李雙玉把自己知道的他爸他媽的故事詳儘地講給了羅長虎,並陪羅長虎到順澤城考察了他爸他媽生活過的地方。在那裡,羅長虎很快現了與藏寶密碼手冊中那些圖畫相似的場所,都是當99lib?年李萬玉和章紅玉經常在一起聚守的地方。羅長虎的密碼破譯專家的職業感覺生了作用,驚奇地現,手冊圖畫中章家院落街道邊的土崗上、煙地水溝的兩邊等所有細筆畫的草葉、柳樹條都是莫爾斯電碼:短草葉、短樹枝代表電碼的點,長草葉、長樹枝代表電碼的劃。羅長虎的耳邊立即響起了“嘀嘀嗒嗒”的電碼聲。羅長虎對叛徒李萬玉的絕招讚歎不已。羅長虎把自己關在章家老屋裡七天七夜沒出來,猜譯出了眾多加密電文。然後,又從李雙玉敘述的他爸他媽的故事中和對順澤城章家實境的感悟中,終於找到了密碼手冊的密鑰。然後,他調動自己多年的密碼破譯經驗和手法,一鼓作氣,終於破開了整本藏寶密碼手冊。羅長虎沒敢再返回黑虎鎮,而是帶著李雙玉迅速返回了北京。羅長虎開始對李雙玉有了好感。後來傳說,黑虎鎮駐軍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按照北京方麵派要員送去的藏寶手冊,炸開了東黑虎山要塞相關洞口,找到了金庫。約三噸重的黃金財寶,在部隊的押送下運進了北京國庫。羅長虎說,數年之內,民間到黑虎鎮尋寶的人將持續不斷。羅長虎還說:“了解了李萬玉、章紅玉的全部情況之後,我覺得,李、章合奏了一曲世上少見的愛情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