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我不是我自己(1 / 1)

影子戰士 餘之言 5074 字 15小時前

那天,在通往刑場的路上,李萬玉大義凜然地走在二十七人隊伍的最前麵,給圍觀的群眾留下了一個硬漢形象。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就是這個人叛變了革命。這個可恥的叛徒,在刑場上,在群眾麵前,以寧死不屈的麵目,掩飾了他臟汙的心靈。李萬玉出賣了二十六個兄弟,為日偽軍立下了大功。日本人還想再利用他,通過他繼續掌握熊林和黑虎鎮抗聯地下黨的活動,從而將其徹底清除,牢牢控製住這一帶的局勢。敵人為此搞了一個假槍斃李萬玉的把戲,圍觀群眾都以為李萬玉這個英雄,同其它好漢一起倒在了敵人的槍口下。在激烈的槍聲中,李萬玉的身邊倒下了曾一起奮鬥過的同事,鮮血濺在了他的身上、臉上。一陣前所未有的恐懼感向他襲來。儘管敵人事前告訴他,槍聲一響,要和其它人一起倒下,保證他萬無一失,可他還是感到死神緊緊纏住了他。他幾乎昏死過去,趴在烈士們的身下,久久不能動彈。迷亂中,他感到二十六位兄弟都一齊伸出血淋淋的手撕扯他,把他的心掏出來,扔給了荒山崗上的野狗。驅趕走了圍觀的群眾,敵人開始掩埋屍體,李萬玉被人從死人堆裡扒出來,架出刑場,塞進汽車。這時,他還在昏死之中。他在日本人的軍營裡昏睡了三天三夜,在二十六位死魂的撕扯追打之中四處奔逃了三天三夜。醒來的李萬玉心裡空蕩蕩的,覺得自己成了一具軀殼,沒抓沒撓的,不知如何麵對眼前的一切。李萬玉受到了優厚待遇,敵人派了專門醫生為他療傷定期檢查他的身體。他有了舒適溫暖的單人房,有了誘人的美味飯食。想什麼時候睡就什麼時候睡,想睡多少時間就睡多少時間。可這一切一切都驅趕不走眼前那二十六雙血淋淋的手。二百六十根手指,每根指頭上都滴著鮮血,一滴、一滴,似乎永遠滴不完。他撕扯自己的衣服,用一塊一塊的碎布去擦拭每一個指頭,卻永遠擦不乾淨,依然天天滴血如注。醫生把他扯爛的衣服剛換上新的,很快又被他撕成一條條的破布。他雙手已經撕扯出了鮮血,揮舞著布條亂擦亂摸,弄的滿床滿牆血跡斑斑。醫生開始給他大量注射鎮定藥,叮囑他多睡覺,多休息,少想過去,多看未來。李萬玉是在白山鎮被捕的。那天,他揣著一份黑虎鎮日軍駐防情況的情報去同上線接頭,不知什麼原因,上線沒有在規定的時間和地點出現。他在暗處等了一個多小時,依然不見接頭人前來接頭。李萬玉沿街往回返,無意間發現一家門麵不小的煙袋鋪。這家鋪子的煙袋幌子引起了他的注意。這是兩個連結在一起的大煙袋模型,中間係有紅色幌綢。幌子的材料是木製的,長約一米,在不同部位塗著銅黃、紫紅和黑灰色彩。有趣的是兩個煙袋鍋的方向相背,一個指向天空,一個麵朝地下,好似兩個吵架生氣的孩子。這與幾年前順澤城章家煙袋鋪的幌子幾乎一模一樣。這使他想起了章家煙袋鋪門前,他同章天一吵架的情景,進而想到了妻子章紅玉。他不由自主地進了這家煙袋鋪。店主熱情招呼,他應付幾句,眼光撒向了各式各樣的煙袋。突然,一杆頗具特色的紫銅坤煙袋進入了他的眼簾。他覺得眼熟,像是當年章紅玉愛不釋手的那杆煙袋。他從店主手裡接過煙袋,長時間把玩著,章紅玉手持坤煙袋抽煙時的迷人神態,躍入他的腦海。他陷入了沉思。店主發現這位客的眼神並不在煙袋上,心不知飛到了什麼地方,於是就說:“客主,這可是外地進來的好貨。想買就說個價,不買就放下。大凡好煙袋都是有靈性的,不是什麼人都能擺弄來擺弄去的。”李萬玉回過神來,說:“這煙袋是好貨色,可你這店主說話有些生硬。告訴你,我是最有資格擺弄這杆煙袋的。這樣的好東西,放在你店裡真汙漬了它。”店主更來氣了:“你說話也帶著刺。買賣圖個和氣,今天這煙袋我還不賣了。”李萬玉戧上了:“你擺在這兒就是賣的,我今天非買不可。我知道,你是便宜了不賣。你說個價吧。”店主真不想賣給這人,便狠狠地伸出一個巴掌:“五十塊,少一分不賣。”李萬玉知道店主鬥氣,報了個高價,於是就還價,可店主堅持一分不降。李萬玉掏遍了各個口袋,隻湊夠了四十六塊錢。最終,店主見這客真喜歡這貨,就收了四十塊賣給了他。李萬玉的心思都在這杆煙袋上,一心想得到它。到手後,便喜滋滋地往外走。一路走,一路擺弄著,心想著有一天送給章紅玉時會是怎麼樣的一種情景。讓李萬玉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在他心急火燎滿身掏摸錢時,不覺中把那份情報掉在了腳下。拿到煙袋後,隻顧一邊擺弄煙袋一邊往外走,也沒有現掉在地上的東西。他走出店門後,店主揀起紙張,發現這裡麵的內容不同尋常,便送到了不遠處的日偽警察署。日本人把店主推上摩托車,一路追去,很快,在鎮外路上將李萬玉抓獲。日偽特工對李萬玉采取了殘酷的嚴刑拷打。李萬玉開始還是剛強的,在鞭打、吊拷、老虎凳、竹筷夾手指、壓杠子、扭胸肉、搓肋骨等刑法麵前,沒有顯示出半點屈服。他在痛苦中,長時間撕心裂肺地大喊大叫,怒罵不止,就是不吐一字真言。特工被激怒了,輪番給他灌一種特製的辣椒水。一天下來,他的心肺和喉嗓受到嚴重摧殘,叫罵聲停止。他時而昏迷時而清醒,開始還記得清給他用刑人的模樣。他心裡恨恨地說:“我記住你了,我記住你了。”他記得最清楚的是一個日本曹長,這魔鬼把一條浸了水的牛皮長鞭掄得山響,猙獰地狂笑著:“李萬玉,我隻打你一鞭,便讓你記我一輩子。”說完,他後退幾步,運了運氣,隻聽“叭”地一聲,落鞭處頓時皮開肉綻。李萬玉的左胸心尖處便一陣鑽心地痛。那曹長果然僅抽了一鞭,就扔下鞭子,卻抓起了一把鹽,在李萬玉的肉破處揉搓,一邊揉一邊審問他。李萬玉咬緊牙關,嘴角流出了血,漸漸昏死過去。就那曹長的這一鞭,使李萬玉永久性地留下了那塊漂亮的梅花傷疤。第二天,特工們對他施用了剛從日本運來的新式電刑器具。這種刑具能隨便調控電壓的高低,可以通過變換電流強度、頻率等控製用刑力度,不讓受刑人昏迷,使受刑人長時間處於難以名狀、無法預料的痛苦之中,直到把他的意誌和毅力慢慢耗儘,最終屈服下來。上了電刑的李萬玉全身肌肉抖動不止,脖子和四肢上青筋暴起,麵部肌肉扭曲變形。幾個回合下來,李萬玉張嘴想說什麼,可聲音十分微弱,沙啞不清。一特工湊到他嘴前,才勉強聽他斷斷續續地說:“我實在受不了了……我不能……就這麼死了……我放心不下她……我不能就這麼離開她……”一個特工拿來筆和紙張。他用受傷的手,艱難地把部分同誌寫了出來,走向了叛變革命的第一步。特工繼續電刑拷問,他又交待出了一些同黨。他幾乎要昏死過去,特工給他注射了強心劑,繼續上電刑。毫無規律的電流湧進了他的敏感部位。最終,他供出了羅長虎,寫道“我知道的就這麼多了”,就昏死過去。特工們詳細整理好李萬玉的案宗,上報給了熊林城日軍最高長官。黑虎鎮日偽特工組織,按照李萬玉提供的線索,準確地逮捕了黑虎鎮二十六名地下組織成員。李萬玉向特工交待的情況比較徹底,卻有三個情況沒有提及,即使在神智不清、敵人反複追問下也沒有吐出半字。一是他沒講在順澤城章紅玉曾和他一起參加過地下黨活動。他隻說章家有一子,叫章天一,是日本人的人。在章天一的告密下順澤城的地下組織早已被毀;二是他沒講羅長虎家的俄羅斯媳婦。因為他壓根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特工問羅麗婭的情況,他說她是一個俄籍女人,從沒有參加過任何地下黨活動。她也不知道羅長虎是共產黨人。三是他沒講羅長虎家設有電台。這個重要情況沒講,羅麗婭就沒有受到牽連。李萬玉身體恢複健康,頭腦思維趨於正常後,敵特工一心想繼續揮他的作用,動員他出來做事。他卻堅持不出門,一天到晚很少開口。他的嗓子被辣椒水毀傷,說話沙啞不清,完全改變了他原來的嗓音,因此他不想多說話。特工催急了,他就說:“我這張臉在拷打中被你們弄壞了,可黑虎鎮的老百姓,都還認得我,讓我怎麼出去做事?人們都看到你們把我拖上了刑場,現在我又出現在他們麵前,鎮上的人怎麼想?我怎麼開展工作?”特工早有思想準備,說:“這些問題我們早想到了,在搞假槍斃時就有計劃了。隻要你答應以後還真心為大日本帝國做事,我們會有辦法讓你變得熟人認不出來的。”李萬玉疑惑地看著特工,不知何意。特工解釋說:“隻要你肯完全配合我們,明天就把你送到哈爾濱去整容。大日本國的醫術是高明的,會把你整成一個完全不像你的英俊男人。”李萬玉思索良久說:“也隻有這樣了。不然,我沒法在這個世界上混了。死鬼複活,誰都會猜到我是叛徒,整了容,我就可以重新生活了。”不久,李萬玉被送到了哈爾濱日本人的醫院,成功地做了整容手術。數月後,黑虎鎮敵特工隊伍裡出現了一個雙眼皮、高鼻梁、薄嘴唇的英俊男人。而在這之前,李萬玉是單眼皮、扁平鼻梁、肥厚嘴唇。這幾個重要部位生重大變動,李萬玉麵目全非了,過去的熟人沒人再認得他是誰,也不會有人聽出他的嗓音。他從此改名叫張全榮。叫張全榮的李萬玉在鎮上過了一段看似平靜的生活。他要求獨自開展工作,或同少數人聯合行動。儘管敵特部門給知道他叛變之事的人規定了保密紀律,周圍沒幾個人知道真相,但他還是不想公開和特工們一起在鎮上的集團部落裡大搖大擺地走門串戶,去承擔日常的搜捕活動。他承諾一心一意為特工部門工作,隻要黑虎鎮一帶出現他以前曾經接觸過的抗聯地下黨人,一定會指認抓獲,再立新功。他不想和特工們一起活動,有一個不宜明言的原因。他心裡一直記恨著那幾個對他動刑的特工和日本人。即使他與他們不在同一部門工作,也會不可避免地碰在一起。有保密規定,互相之間自然不會重提舊事,但彼此都不會忘記那殘酷的一幕。知道內情的幾個特工,從心底深處也瞧不起這個軟骨頭,儘管他們其中有些人從沒受過電刑,是甘心願當日本人走狗的。李萬玉見了他們幾個心底就發冷,就鼓蕩,就想做點什麼。他們摧毀了他的精神世界,歪曲了他的人生道路。他們使他在家人和朋友麵前,永遠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沒有靈魂的人,一個永遠不能承認自己是誰的人。事實上,李萬玉沒有什麼事是不怎麼出門走動的。每每見了熟悉的街道和過去打過交道的人,心裡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那是一種難以言表、極為痛苦的心理感受。一次,他在街上碰上了羅麗婭和她的女兒。他吃驚而失態地看著瘦骨如柴的母女朝他走來。這是給孩子喂奶時那個美麗豐腴的羅麗婭嗎?這是依偎在媽媽懷裡的那張胖嘟嘟的蘋果臉嗎?突然,那二十六雙血淋淋的手又出現在他的眼前。他有些眩暈,兩腿顫抖,不敢再多看母女一眼,就靠牆站在了一邊。就在母女倆同他擦肩而過時,羅麗婭側臉看了一眼這個有些怪異的男人,而他忙低垂下了頭。這時,他想起了什麼,忙朝前走去。他超過母女倆人,進了一家煙店。進煙店前,他先點了一支煙。掏煙時,不經意間掉在了地上一卷紙。走過來的羅麗婭,看到地上有卷東兩,揀起來一看卻是一卷錢,就順手瑞進了懷裡。這個時候,她那個難以糊口的家,太需要錢了。李萬玉見到羅麗婭母女後,又接連半月噩夢不斷,剛剛平靜下來的內心世界,又惡風濁浪般地翻騰起來。他一連數日躲在營中不敢出門,精神恍惚不定。整容後,他雖然承諾幫特工部抓獲抗聯人員,可到現在還沒有任何實質性的表現。有的人開始對他有些不滿,他就說:“這一帶已經挖出了二十六人,又長時間日夜搜查,哪還有共產黨人活動。你們誰抓來一個給我看看?你們一個個都是飯桶,還老盯著我。”他終究是功臣一個,說話硬實,彆人再無話可說。大家見他閒來無事,卻很少出門散心,整天在營院中東遊西逛,明顯和正常人兩樣,知道這是他受刑時大腦受過刺激的緣故。那段時間,以前很少抽煙的他,嘴裡卻時常含著一個紫銅坤煙袋鍋。這煙袋鍋被他把玩得油光鋥亮,裡麵隻裝一種叫亞布力的煙。他那種誰見了都注目的形象印在了大家的腦海中——耳朵上戴著兩隻黑耳罩,嘴裡叼著那個紫銅坤煙袋鍋,懷裡抱著一杆長槍,在某個角落裡一蹲就是半天。有人過來同他搭訕,他就沙啞著嗓子給人家講些直理。比如,他會說,我襠裡夾著的這根又長又重的木棍子,上麵裝些鐵東西,兩樣合一塊,就叫步槍。用這玩意兒瞄準,開火,就能叫遠在山坡上的那個人命喪黃泉,或讓他殘廢一生。他還會說,兩條黑黑的鐵家夥,放在一排橫木上就叫鐵軌。小火車在上麵一跑,要啥有啥。所以說,這世上有兩樣東西最好:一樣是木頭,一樣是鐵頭。嚴格地說隻有一樣東西最好,那就是木頭加鐵頭製成的東西最好。白天的無聊和夜間冤魂的撕扯,使他的心簡直難以安靜下來。一種緩慢而沉重的思想,一天天在他頭腦中紮下根來。他無法再忍耐下去,越來越無法自由呼吸。他把混濁的空氣吸進去,吐出來,擤擤鼻子再來一遍,還是覺得胸悶氣短。他站起坐下,坐下站起。最後,還是覺得蹲著好受一些。光一人蹲著還不行,又招呼過一個人來和他一起蹲著。他對人家說:“我襠裡夾著的這根又長又重的木根子——”過來人一聽他又要講那一套“木頭加鐵頭”的理論,就起身走了。於是,他又覺得無法自由呼吸了。不遠處,有一些人在瘋狂地鋸木料,旁邊堆滿了木屑。他走過去,抱著那杆木頭加鐵頭的玩意兒,躺在了碎木屑中,覺得比蹲著舒服了一些。可時間一長,那些木屑就會痛苦地回想起它們的出身,自己是被暴力弄得粉身碎骨的呀。於是,就生了反抗之心,想恢複樹乾堅硬的木性,並漸漸采取了行動。於是,他覺得身下被壓實了的木屑開始硌人,就不斷變化姿勢,一會兒側身躺著,一會兒伸展四肢肌著,一會兒又臉朝天發呆。他開始討厭這變成木屑的木頭,覺得自己就是這被粉碎被變更了的木頭。心說,看來鐵頭才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因為,鐵頭是難以被粉碎、被變性的。他又呼吸困難起來。新鋸木屑的酸溜溜的氣息包圍住了他。他頭暈眼花,頭疼欲裂,一聲長長地呼喊,使他吐出一串濁氣,他站起身欲走。喊聲招來的鋸木人說:“新鋸木屑堆裡,吐出來全是有毒性的化學氣體。在這裡麵躺時間長了會中毒,會生病,會死亡的。”他一聽,索性又躺了回去:“死了好,死了就不用喘氣了。”人家把他拉起來,他則拉住人家,把槍一抱,蹲在地上說:“我襠裡夾著的這根……”李萬玉除了蹲著和人聊一些沒滋少味的屁話之外,最常去的就是營中廚房。去了就做兩件事:手裡提一酒瓶子,光著膀子喝,專抓好吃的吃,吃飽了,喝足了,就掄斧劈柴。劈柴術越練越精道,一把斧頭被磨得鋒利無比。他劈柴的花樣常讓就餐官兵圍觀哄讚,像看雜耍一樣一邊吃飯一邊享受。夥夫們也都喜歡他到廚房來,並不怕他多吃,幾百人的飯,他一人能吃多少?可劈柴這最累的活他卻全包了下來。他覺得,劈柴給他帶來的榮耀,遠比他供出地下黨組織而產生的感受好。他喜歡靠這劈柴來釋放自己,消蝕自我。這天,李萬玉找到頂頭上司,神秘地說:“我突然想起,東黑虎山要塞裡的勞工中可能還有幾個抗聯部隊安插進去的報人員。他們的名字我記不太清楚了,也可能化了名,但我能回憶起他們的長相。給我在要塞裡安排一個差事,我遲早會把那些人揪出來。”上麵對李萬玉的這一信息非常重視,隨即派他進要塞去查清抗聯情報員。要塞裡有成千上萬的勞工要想從中辨認出幾個人來得需要時間,日本人給了他很寬餘的期限。要塞是軍事重地,日軍一直嚴格控製進出人員。李萬玉雖是敵方人員,但也不是輕易就能進出的,他叛變後,僅進去過兩次,這次,他有了進出要塞的充足理由。日本人給他的差事是電路檢查員,當然,這是個假差事。他不懂電路,卻天天帶套工具在地下設施中轉來轉去,不時把懷疑的勞工名字記在一個小本子上。洞道終日不見陽光,無比寒冷,在這裡,酒便成了十分珍貴的東西。李萬玉憑著與外麵廚房裡的關係,弄幾瓶酒並不費勁。沒幾天,他就成了施工現場日軍工程技術人員的好朋友,他們需要他的酒。他很大方,孝敬這些為日本大帝國儘忠的人,從不心疼。1945年7月的一天,廚房請長官派兵士到各家搜尋來一堆深山野味,要犒勞辛苦的官兵們。最近,蘇聯紅軍要進攻黑虎鎮要塞的風聲越來越緊,兵士們抓緊修築工事,體力耗損很大,廚房改善夥食成了一大難題。今天,野味燉了滿滿兩大鍋,早有人去叫李萬玉過來劈柴。這是李萬玉進要塞查找抗聯報人員的第十五天。午飯時,他告訴上司說,情況已經基本摸清,待下午把人員名單理清寫明,明天即可進要塞抓人。當時他還笑說,讓這些為共黨做事的壞分子多乾半天活,再活一個晚上吧。他們在要塞裡是籠中之鳥,什麼時候想殺他們,全憑太君高興。太君就真的很高興,連連誇他功勞大大的。太君一高興,他也高興,就多喝了幾口,就有了些醉意,東倒西歪地去了一趟集團部落,買了幾包煙,在街道上轉了幾圈。前麵有一對母女,他追上去,看清是羅麗婭,他的酒就醒了一大半,他哈著酒氣逗小諾娃玩,給了她一把糖果,還抱著她走了一段路,回到營房後,他酒也醒了,便一聲不吭地掄起斧頭乾活。李萬玉劈柴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一人劈柴不誤兩灶大火熊熊。在滿營院野味飄香,兵士和特工們大吃特嚼時,沒人發現劈柴人和門後常掛著的那把利斧不見了。勞累一天的兵士們,酒足飯飽後便都倒頭大睡了。這一覺,大家都睡得很踏實。到了第二天一早,有三十三人沒有起床集合。這三十三名兵士和特工,永遠不會再醒過來了。經化驗,這些人是砒霜中毒死亡。有人在廚房的一角發現了包毒藥的紙包。上麵派人查了兩天,沒有查出凶手。不久,有人偶然現門後的那把斧頭不見了,才想到劈柴人也不見了。找遍了黑虎鎮,也不見他的人影。有人報告說,好像看到劈柴人乾活脫衣時,衣服裡裹著個紙包。李萬玉畏罪潛逃了。凶手選擇在特工部門就餐人數最多的夥房下毒,肯定有其目的。李萬玉解了積聚已久的心頭之恨,還順利完成了蓄謀已久的果敢行動,潛入東黑虎山要塞內,做了那件大事。在集團部落的街上,他抱著小諾娃行走之中,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一卷圖紙和一本草稿紙塞進了諾娃的衣服裡。這便是他在要塞中半個月來的成果所得。他從日軍工程技術人員那裡偷到了這張最重要的圖紙,並把自己觀察到的一些重要設施的位置詳細地標記在了上麵。這才是他進要塞的真實目的。他說要塞裡有抗聯情報人員完全是一個謊言,他記在本子上的都是瞎編的人員名單,實際記下的是要塞裡的一些重要數據。至於把這張重要的圖紙以什麼方式傳遞給抗聯部隊或蘇軍,他想了很多。最終確定隻能傳遞給羅麗婭。由於他的出賣,黑虎鎮一帶再沒有他所知道的抗聯報人員,隻有羅麗婭可能是蘇聯情報人員。即便她不是,她的心也與地下黨組織和蘇軍貼得最近,得到這份重要情報後,也最有可能想法送出去。自己毒死日偽人員後務必要逃跑,沒有去找抗聯情報人員的可能和機會。就是能找到抗聯部隊他也不敢去找,他說不清楚所生的一切。所以,他把情報送出去的唯一希望,寄托在羅麗婭身上了。李萬玉在要塞中還發現了一個重要秘密,在最隱秘處,日本人建造了一個大金庫,存放了數噸黃金和財寶。他不知道日本人從哪兒弄來的這麼多金貨,也不知為什麼存放在這兒,但他知道這肯定是中國人的寶藏。他把詳細的藏寶點深深地刻在了腦子裡。為防不測,他運用在地下黨工作中所學的密碼編碼技術,以他與章紅玉之間的故事作密鑰,采取“一報一密”的方式,用心編製了藏寶密碼手冊,與要塞圖紙一並交給了羅麗婭。李萬玉的推斷是正確的。這些黃金寶藏是日本人進攻中國後,在全國各地所掠奪財寶中的極小的一部分。日本人以武力踐踏中國的同時,一直在隱秘地實施一項被占國財富的“金菊花計劃”,數以萬噸計的黃金財寶從陸路和海路運抵日本。1943年美國潛艇完全封鎖了海路,日本人隻能把一大部分財寶運到菲律賓,另外一小部分就地藏在中國內陸。運到黑虎鎮的這部分黃金,是準備進攻並占領蘇聯後用的。黑虎鎮軍事要塞,是日本人最堅固、最隱秘的設施,把財寶藏在其中是最安全的。他們沒有想到,這個秘密被忠誠於皇軍的中共地下黨的叛徒現了。李萬玉下毒逃跑,特工部門還沒來得及追查到凶手,八月中上旬,蘇軍就開始了猛烈進攻,很快摧毀了黑虎鎮要塞,把上千名日偽人員消滅在了經營多年的地下設施中。那些黃金也被深深地埋在了山腹之中。李萬玉在深山裡東躲西藏了兩三個月,才溜出來打探消息。他不敢在黑虎鎮一帶露麵,也不敢回順澤城。日本人知道他曾在順澤城做過地下工作,會到那裡去追捕的,回順澤城等於自投羅網。於是,他就往山南走。這一天,突然碰上了一支抗聯隊伍,這才知道日本鬼子投降了,他靈機一動,就提出要參軍報國。隊伍上的領導見這個衣服破爛的山民還算憨厚,部隊也正是急著擴充兵員之時,就同意了他的要求。這偶然間的境遇,無意中的身份變更,使他心胸開亮,呼吸暢快起來。黑夜中,剛剛吃了一頓飽飯的他,勁頭十足、一蹦三高地在隊伍裡前行著。他咧開嘴笑了,笑得“咯咯”出聲,他甚至想唱一歌,吹一段口哨。就這樣,他提著那把鋒利無比的斧頭,以王子亭的名字,加入了這支革命隊伍。這是一支英勇善戰的隊伍,後來改編列入了第四野戰軍。這個叫王子亭的李萬玉,也和這支英雄部隊一直打到海南島。當地下黨的艱苦經曆、被日偽軍酷刑拷打的體驗、出賣同誌的痛苦折磨、到要塞中盜取圖紙和下毒毒死日偽特工的果敢行為,使王子亭心理感受和情感走勢異常複雜,他不知如何走完自己餘下的人生。生與死,對於他已不是最大的人生課題。他考慮最多的是為誰而活著,或者為誰去死。他知道以前為了自己的信仰而不顧性命地做過一些好事,為了求生逃避苦刑而出賣過靈魂,也為了贖罪、報複對敵特下過狠招,然而,這一切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下一步該怎麼走?他想不明白,他無所適從。在這飄忽不定的心緒中,他不由自主參加了一個又一個戰役。戰鬥中,他給領導和戰友的表麵印象是英勇的,是生死不顧的。事實上,他覺得在衝鋒陷陣中死去是最好的解脫。恰恰他運氣好,多次到了地獄之內,多次負傷,身上留下了五彩斑斕的疤,卻沒有奪去他的性命,每次受到領導褒獎和肯定時他覺得心裡非常暢快。組織頒給他的立功證章和證書,是他最珍貴的東西。他把它們放在心底最深處,去消解那些的罪惡。每時每刻都在體驗多種靈魂拷問的王子亭,解放前後,在革命隊伍裡乾了十多年。當組織上確定他轉業,讓選擇去向時,他毫不猶豫地填上了熊林縣城,因為黑虎鎮是屬這個縣管轄的,按他的職級,他被分配到了縣公安局,被任命為副局長。一上任,他就有了一個良好願望,要為這方土地的平安儘自己的一點心力。王子亭在縣城安頓下來後的頭兩件私人活動是耐人尋味的。第一件,在一個黑夜,他隻身一人來到黑虎鎮西山崗二十六烈士墳地,燒了一大包紙錢,跪叩了大半夜。第二件,是悄悄去了一趟順澤城,想暗中打探一下章紅玉的情況。讓他沒有想到的是,章紅玉已經遷戶到了熊林縣城。更讓他沒有想到的是,章紅玉還有一個兒子叫李雙玉,且李雙玉的爸爸是革命烈士李萬玉。那一夜,王子亭沒有返回熊林,而是在原來章家老陳頭管理的煙田破窩棚裡坐了整整一夜。這個窩棚已經難遮風雨了,他全身被露水打了個精濕。回到熊林縣城,王子亭很快查到了章紅玉母子的情況。這時,局裡要為他安排住房,他沒說任何理由,就在章紅玉同一街道要了房子。安家後的第一個星期天,王子亭坐在家門口,遠遠地望著章紅玉家的大門出神。從早晨坐到中午,渴了不肯到屋裡喝口水,口袋裡沒有了煙,也不想到屋裡去取。他生怕錯失看到章紅玉母子的機會。中午時分,章家大門終於開了,章紅玉母子倆走了出來。他看著母子有說有笑地朝他走來。走得越近,他看得越清楚,心跳得就越厲害。十幾年不見的章紅玉,成了一個成熟的母親,可麵容仍像她年輕時候一樣俏麗,耐看,身體有些微胖,比以前更加豐滿。看清李雙玉,王子亭的心就要跳出來了,活脫一個少年時代的李萬玉。他在心裡呼喚著“我的兒子,我的兒子”。王子亭怔怔地眼看著母子倆從他身邊慢慢走過。李雙玉像是悄悄對母親耳語,實際上聲音並不小,很明顯是故意讓王子亭聽見。“媽,這人有病,死羊眼盯著我倆不錯眼珠。”章紅玉聽出了兒子的不友好,就說:“玉兒,彆沒禮貌。這肯定是新搬來的街坊,人家感到這街道新鮮,四處看看也不為過。”李雙玉降低嗓音:“我討厭這個新來的街坊。”章紅玉問:“為什麼?”李雙玉接過媽媽手裡的菜籃子:“我從小就討厭不用好眼看你的男人。”章紅玉停了下腳:“記住,小小孩子家的,不要亂想大人的事。人家怎麼就沒用好眼看我了?”母子對話儘管是悄聲說的,但王子亭還是聽清了大概意思。於是,就喊了一聲:“這位大姐,我是新來的街坊,我想打聽一下菜市場在哪兒?”章紅玉停下腳,回頭笑笑說:“前麵的胡同往左拐,再往右拐就是了。”王子亭說了聲“謝謝”,趕快轉身回到了院裡。這時,他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眼淚。進了屋,他洗了把臉,拿了布袋去了菜市場。他進菜市場的門,剛巧碰上章紅玉母子出門,互相笑了一笑。王子亭說:“買回來了?”章紅玉答道:“買了幾樣新鮮蔬菜。你初來乍到的,以後有什麼事需要幫忙儘管說話,街裡街坊的,彆客氣。”王子亭一副激動的神,點點頭,就緊擦著她的身進去了。章紅玉說:“看上去這新街坊是一個和善的人。”李雙玉說:“我看不像是什麼好東西。”章紅玉把菜籃子塞給兒子:“小小人兒,不要總往壞裡看人。”李雙玉不好意思地笑笑,扯了章紅玉的胳膊,撒嬌般地說:“媽,我都成大人了,不要老把我當成小孩子看。”章紅玉也笑了笑,攬住兒子的肩頭相擁著走了。這一切,都被站在門裡的王子亭看得一清二楚。他咬住嘴唇,用手背擦了一把溢出的淚花。前幾天,王子亭去了一趟黑虎鎮要塞廢址。要塞表層已被炸彈炸得麵目全非,出入口和通風口都被炸翻的石塊封死,很顯然,多年沒有人進入這埋藏著數千具日本人屍骨的地下洞穴了。他想,成噸的黃金可能還在自己的腳下。這些年,王子亭從來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過要塞地下藏寶秘密。他知道,這一秘密連帶著他叛變的秘密,藏寶事一經他口傳出,就有很大可能追查出他出賣同誌的事件。他決計要把這些秘密爛在肚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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