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一覺醒來,羅諾娃的眼球就被窗紙上的異樣光亮吸引過去。她猜想,昨夜肯定下了一場大雪。從映在窗紙上的白光判斷,雪厚至少到她的腰部。她懶得起身穿衣,今天要在被窩裡舒舒服服地待一個上午。媽媽不會再催她起來去上學了。昨晚,她母女倆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她輟學了。媽媽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這是這個家庭的唯一選擇。隻有這樣,她們這個兩口之家才有可能解決溫飽問題。諾娃輟學幫襯一把,不但能使家裡多一點收入,同時還能省下那些書本費。媽媽說,也隻有這樣,才能減少那些春情萌動的青少年對諾娃的襲擾。諾娃每天同媽媽守在一起,會相對安全一些。媽媽說,前天喇叭匣子裡廣播說,蘇聯撕毀了同中國的經濟合同,讓中國人民還清全部借款。毛主席他老人家號召全國人民省吃儉用,咬緊牙關,九九藏書堅定地走自力更生的道路。媽媽說,那邊像惡霸黃世仁一樣逼債,這邊拿去抵債的雞蛋用圈子量,大一點小一點都不要。現在老百姓對那邊恨之入骨。媽媽說,不退學不行了,不退學以後會有更多的人欺負諾娃。諾娃現在能非常準確地理解媽媽說的每一句話了。她聽懂了“蘇聯老大哥翻臉”與她這個中俄混血兒退學的必然聯係。諾娃把白晰的肩膀往被筒裡縮了縮,收緊了被口,生怕被窗外的賊眼窺見。她像中蘇邊境黑虎鎮上的一些野男人一樣迷戀著她自己混血的身體。自十四歲之後,她就開始為自己的身體而驕傲,而自豪,而活著。她的身體裡流淌著東北精壯男人和俄羅斯漂亮女人的血。前幾年,在課堂上學到“精品”一詞時,對中文的理解總是落後於其他同學的諾娃,超乎尋常地站起來搶著回答問題:“精品,乃精良的物品,上乘的作品。我就是我爸我媽的天作之精品,我的五官件件都是精品。老師,我這樣解詞和造句對嗎?”諾娃的話音未落,已是滿堂哄笑。在課堂上總是板著臉的女教師,笑得老半天直不起腰來,說:“孩子呀,你回答得很好,解釋得很好。不過,精品這個詞一般不用來形容人的器官。不過,你確實是一個稱得上精品的美麗女孩。孩子,很好,以後要像今天一樣敢於站起來回答問題。”放學後,有個頑皮的男孩子攔住諾娃,要看她胸衣裡的精品。她掄起書包,把那男孩打得鼻血四濺。那男孩子哭喊著:“羅諾娃,你是一個沒爹的私孩子。黑鬆林裡的老參精與你媽相好才生了你。”諾娃的性格本是溫和的,但一旦受到同伴的欺負,尤其有人罵她是個野種時,她會暴露出野性的一麵。她臉上帶著笑容,手上卻用99lib.狠勁擰那男孩子的胳膊:“笨蛋,連大人是怎麼生孩子的都不知道呀。”鎮上的人都說諾娃早熟,14歲時就有壞男孩用“風姿綽約”、“人見人愛”來形容她了。所以,那個壞鼻頭罵她是深山裡老參精的種她是不信的,她知道男女是怎樣生娃的。但是,在她的印象裡確實沒見過自己的爸爸。她時常告誡自己:“我現在雖是一個沒爸的孩子,可我不是野種。誰罵我是野種我就跟誰沒完。”這之後,羅諾娃又狠狠地收拾了那壞鼻頭一次。這次沒打出他的鼻血隻是讓他穿件單衣坐在雪窩裡一動不許動。她問:“以後還要不要看我胸衣裡的精品了?以後還罵我是野種不?”那孩子流出的鼻涕都把嘴凍封了,好不容易才張開嘴,說:“不敢了,不敢了。可我真不知道你爹是誰。”她問:“你知道我媽是誰不?”那孩子想都沒想就說:“我知道,你媽是江東過來的老毛子。”她抓了一把雪狠狠地塞進了他嘴裡說:“記住,我媽是革命烈士的女人。”那孩子點頭,嗚咽著吐出雪水,卻又認真地說:“我真的不知道你爹是誰。”她又團了一個雪球塞進他嘴裡,說:“你可真是個大笨蛋,我媽是革命烈士的女人,你說我爹是誰?我爹是革命烈士唄。記住了。”那孩子雙手抱肩,全身抖動不止,哆嗦著說:“記住了,記住了。以後我再也不要看你衣服裡的精品了,隻看你臉上的精品,行不?”她笑了,說:“老師不是說過了,人的器官是不能稱之為精品的,記住了?”那男孩嘴裡說著“記住了,記住了”,抓起衣服,跌跌撞撞地跑了。在學校裡,同齡的男學生是好對付的,讓羅諾娃收拾不了的,是社會上幾個比她長幾歲的大哥哥。他們一有機會就和她說些不三不四的話,有的還動手動腳。有一次,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突然躥出一個大男人,把她連拉帶抱弄到了樹林裡。這事要是碰上膽小的女孩子,嚇都嚇傻了,在傻愣之間人也就完了。諾娃卻不同,越是在逆境中,越是受人欺負的時候,她的膽子越大。她一邊同那個壞男人對打,一邊大喊大叫。就在她體力不支,將要被按倒在草窩裡時,她的媽媽循聲趕來,那男人落荒而逃。媽媽摟著她,坐在草窩裡哭了好長時間。媽媽說:“家裡沒男人受人欺。今後,我們要活得像男人才行。孩子,你很勇敢。命可丟,但不能讓男人欺負了。”從那時起,羅諾娃決心要做一個像男人一樣的小女人。羅諾娃躺在被窩裡從來沒有覺得媽媽做的棉被像今天這樣暖和。她把眼睛從雪映白光的窗上挪開,愛憐地看著媽媽乾活。媽媽正騎在木馬一樣的彈棉花機上勞作。諾娃每天早晨都是在咿咿呀呀的風輪聲中醒來。那聲音是在那巨大的竹製風輪口裡發出的。媽媽那雙靈巧的腿,像在沒人的柏油馬路上騎自行車一樣蹬得飛快。看媽媽彈棉花真是一種美的享受。媽媽不是那種豐乳肥臀的俄羅斯女人。她的身材非常健美苗條,皮膚白得像太陽底下的雪,麵容的俊俏更不在話下。諾娃之所以為自己的身體而驕傲,而自豪,而活著,就是因為她的身體與媽媽的身體幾乎毫無二致,隻是她還略顯單薄一些。在盛夏裡,媽媽騎在木馬機上彈棉花的情景,諾娃恐怕一生都不會忘記了。媽媽應對炎熱的方式,是全身隻穿件大褲衩坐在木馬車上蹬風輪。她把板結的舊棉花送進棉花機的嘴裡,另一邊便吐出了蓬鬆如白雲的新棉,揚起的微細白棉毛籠罩著她半裸的身體。最搶眼的還是媽媽那雙手。諾娃從來沒有見過那麼美的手。白如細棉,長軟而有力,靈活得能變戲法。記得有一次媽媽摩挲著自己的手,自顧自憐地說:“這本是一雙彈電鍵的手,可惜了的每天讓它摸鋤把子,抓磨杠子。”諾娃不解:“媽,彈電鍵是什麼意思呀?”媽媽一愣,說:“噢,彈電鍵呀,就是彈鋼琴。”後來,諾娃就經常說:“媽媽有一雙彈鋼琴的手。”隨著上下蹬踏風輪,媽媽那對漂亮無比的乳房活脫一對白兔上下躥動,攪拌著她周身的棉絮兒也飄蕩起伏,煞是好看。記得十一二歲時,諾娃有幾次情不自禁地從被窩裡躍起,扳住媽媽的肩膀,猛烈地親吻吮吸她那誘人的乳房。媽媽的臉“騰”地一下紅如晚霞,渾身顫栗著不知所措。有一次,媽媽麵目表情非常痛苦,牙都把下嘴唇咬出了血。她氣急敗壞地把赤條條的小諾娃,扔進了剛彈出的棉絮筐裡。諾娃驚嚇之後,躺在舒服的棉絮中不想出來,肌膚與棉絮的直接接觸產生了酥癢無比的感覺。蛋青色的陽光泛著氣息,透過窗紙照著那堆棉絮,使它們也隱隱泛著蛋青色的光芒。這時,諾娃聽到了媽媽非常怪異的劇烈的嗚咽聲。透過青霧般的棉絮,看見媽媽雙手抱胸仰天長鳴。諾娃真嚇壞了,她覺得是她咬痛了媽媽的乳房。諾娃縮在棉絮裡不敢出來。她“吧唧吧唧”嘴巴,覺得有一股鹹漬味。那是媽媽乳房的味道。媽媽的乳房沒有了過去那種特有的醉人芳香。現在,媽媽身上散出的更多的是這個破舊房屋裡、這個鄉村小鎮上無處不在的氣息。從此後,諾娃再也沒有襲擊過媽媽的乳房。撒嬌之時,也隻是撲到媽媽的懷裡,說:“媽,你真美。”媽媽則果斷地把諾娃推到一邊,嚴肅地說:“以後都成大姑娘了,彆再這樣小孩子家家的,更不能婆婆媽媽的。彆忘了,我跟你說過的。我們要活得像個男人!”這個家十幾年來都沒有過男人了,對諾娃來說,“男人”這個詞聽起來十分新鮮。諾娃的朦朧記憶中,也曾有些人上門給媽媽提過親,媽媽總是不冷不熱地把媒人晾在一邊,有時還斷然拒絕,大聲把媒人喝斥走。諾娃漸懂人事後,能明顯感覺到,媽媽周圍經常駐留一些男人異樣的目光。諾娃突然想起了什麼,從被窩裡抬起頭,說:“媽,你今早還沒開門出屋吧?”媽媽說:“傻孩子,大雪封門,怎麼能出得去。”諾娃說:“媽,你信不信,我家窗前肯定有人的腳印。”媽媽一傍:“你怎麼知道?”諾娃說:“我感覺到的。”媽媽就拿了凳子,站上去打開高處的一個小天窗,往外一看,然後吃驚地回頭看了諾娃一眼。諾娃披衣起身,登高外瞧。果然有兩趟深深的腳印,嚴格地說是在齊腰深的雪地裡蹚出的兩條溝,從窗前一直通到牆腳下。很明顯,這是有人從牆頭上翻身進來,又原路返回,並且是在下半夜雪停後進出的。媽媽無聲地關上小天窗,長歎了一聲,又坐回木馬機上彈棉花。諾娃裹著被子偎在炕上,看著媽媽彈棉花。媽媽彈棉花的動作十分和諧,手腳停放拉動的位置不用眼瞄也總是準確無誤。媽媽說,從她懷上諾娃的那時候起,就和諾娃爸一起學彈棉花。十幾年的彈棉花曆史,使她的手藝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這兩年,媽媽還不止一次地說起過,這彈棉花機曾是她和諾娃爸從事革命活動時不可缺少的工具。諾娃感到好奇,問這彈棉花機又不能當刀槍用,怎麼能成為革命的工具?媽媽神秘地笑笑。有一天,趁媽媽不在家,諾娃把彈棉花機大卸八塊,但沒有看出它究竟怎麼能當革命的工具,卻招了媽媽的一陣追打。媽媽說:“咱家那個大彈棉花機才是革命的工具,你怎麼把這台小彈棉花機給我拆卸了?”諾娃問:“那台大的在哪兒?我怎麼沒見過。”媽媽氣還未全消,就說:“飛天上去了。”諾娃知道彈棉花機是不會飛的,媽媽在哄騙她。媽媽停下手裡的活,很認真地對諾娃說:“今早是你的最後一次懶覺了。從明個起,你就跟我學兩樣東西。一是學彈棉花。你從小耳濡目染我彈棉花,很快就會學會的。學會了,就替替我。我好騰出手來乾點彆的。二是跟我學俄語和英語。這俄語你從小會說一些,但還遠遠不夠。這英語你從未學過,以後得跟我學。不上學了,其他文化課實在學不成就算了,這兩門外語我們有條件,又不花錢,你必須要學,以後會有大用處的。你先記下我的這句話,以後再評判我讓你學外語的做法對不對。”對媽媽這個突如其來的決定,諾娃沒有說什麼。說什麼都沒有用,像這樣大的事,諾娃必須按照媽媽的意願去做,沒有彆的選擇。在孩提時代的印象裡,媽媽是一個不會笑的人,看到媽媽那剛毅而靜寂的麵孔,諾娃便不敢拗著媽媽。媽媽是個怪人。有時這種怪異在生活細節上就能體現出來。比如,她在她的房間裡,一年四季掛著一個三色紫羅蘭花環。每年夏天她都到山裡去尋最美的紫羅蘭花,編成花環一掛就是一年,第二年采了新的再把乾枯的換掉。諾娃和串門鄰居誰也不能動,誰動她跟誰急。在鄰居眼裡,媽媽有很多生活習慣與眾不同。她雖然逐漸染上了鄉下人的一些粗俗,但依然可以看出她身上那濃濃的俄羅斯人的作派,多年也沒有被中國化。她引以為驕傲和自豪的、她認為最優美的東西、最優雅的習慣,在這個小鎮上也得不到認可。她對這個小鎮上的一切粗俗的日常生活常常抱著一種優雅的輕蔑和冷淡的鄙視,儘管她身上也添了粗俗。這些,大家都理解。可媽媽多年總堅持不斷地翻她那幾本寶貝似的英文書,就讓人難以理解了。尤其是今天,要讓諾娃一塊跟她學英文,這更是讓全天下的人費解。若讓諾娃學點俄文還說得過去,媽媽終究是江東麵嫁過來的人,學學外祖父家的語言,還在理之中。可學這英語,能有何用?媽媽說:“什麼也彆問,對誰也不要說,你儘管跟我學英俄兩種語言。蘇聯老大哥剛翻臉,我卻讓你學俄文,這裡麵有很大的風險。不過,我們不聲張,誰也不會知道。你要相信媽,眼光要放遠,不能把媽看淺了。”說心裡話,諾娃從來沒有小看了媽媽。媽媽在諾娃心中是很神秘的人物,神秘得讓人看不到邊,摸不著沿。諾娃看得出,媽媽有很高的文化,不是一個簡單的俄羅斯女人。可小孩子家的諾娃,又弄不清楚媽媽具體神秘在哪兒。但諾娃知道,媽媽的神秘,一方麵來自媽本人,另一方麵來自諾娃那烈士爸爸。當然,媽媽與爸爸的結合本身也是一個神秘的模糊體。諾娃從沒有問清過,或者因為小從沒聽懂過媽與爸是怎樣結合在一塊的。諾娃想,應該認真地同媽媽談談了。談談這個沒有男人受人欺負的家庭,談談這個家庭的來龍去脈,談談爸爸成為革命烈士的過程。諾娃不能總是讓孩童們認為她爸是老參精。於是,諾娃把被子裹緊,十分嚴肅地對媽媽說:“媽,我既然不能上學了,你讓我在家學什麼都行。但你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把與我們這個家庭相關的一切情況給我說清楚。我今年都十六七歲了,我長大成人了,我有權利知道這些。否則,我什麼都不會跟你學的。”媽媽停下手裡的活,把衣服扔給諾娃,說:“穿衣下炕,生火做飯。一切事情得慢慢來,等你長大一些再說吧。”諾娃一聽就急了,把衣服扔到地下,說:“你還要等我多大才告訴我。我們孤兒寡母的,連大雪封門都封不住想欺負我們的野男人。出現這種狀況,你總不能不讓我知道其中的原由吧?”“原由嘛,是因為家裡有一個人見人愛的漂亮混血少女,還有一個模樣還算俊俏的姿色猶存的俄羅斯女人。”媽媽又把衣服遞給諾娃,臉上掛上了幾絲羞澀的笑。“媽,你彆不說根本。我要知道我這個混血兒是怎麼來的?你一個渾身都是文化的俄羅斯姑娘,怎麼會跑到中國的黑虎鎮這個小地方,與一個東北窮小子結婚?儘管那是戰爭年代的事,戰爭意味著荒唐。但這些年,我一直想知道的就是這些荒唐事。”諾娃穿衣下炕,咄咄逼人地站在媽媽麵前。媽媽的臉色變得難看極了,說:“孩子,這些都不是關鍵。關鍵是你爸死了,你爸和另外26條好漢被日本鬼子殺害了。他們是被叛徒出賣的,這個叛徒才是造成我家慘劇的關鍵。”諾娃被媽媽引進了巷子,迫不及待地問:“誰是那個叛徒?那個叛徒是誰?”“聽說那個叛徒可能還活著,但誰都不知道他是誰。解放十多年了,政府也調查過多次,但始終沒有找到他的下落,”媽媽準備做飯,“今天大雪封門,乾脆咱娘倆就說個透亮。孩子,你確實已經長大了,到應該讓你知道一切的時候了。先做飯,再講故事。”羅家的生活是拮據的,早飯也就是每人一碗菜粥。這在1961年那個多災多難的年代已經是不錯的生活水平了。這要歸功於媽媽多年彈棉花攢下了一些積蓄。解放後,這個兩口之家基本上還是安穩的,平和的。因為羅家是烈屬,組織上按政策給予了一些關照。前些年,國家還和蘇聯老大哥親如兄弟時,媽媽去過那邊一次,沒待幾天就回來了。她爸媽早在衛國戰爭中死在德國鬼子的炮火之下。據說,唯一的一個叔叔還健在,但她也沒能找到。這邊黑虎鎮是她唯一的家,諾娃是她的全部依靠和希望。諾娃把菜粥碗洗淨,把火炕燒得熱熱的。然後,上炕和媽對麵坐了,用被子捂住腳把手揣進袖籠裡,聽媽媽講故事。媽媽並沒有先講叛徒的故事,說的第一句話卻是:“你爸是一條東北好漢,長得英俊魁梧,又有些文化,通身洋溢著靈氣。可是,在懷上你之前,我一直沒有愛過他。有了你之後,你爸才慢慢走進我的心裡。你爸用他的心征服了我,我漸漸也把心交給了他。我深深地愛著你爸,直到現在,直到永遠。”諾娃愣住了,直直地看著嚴肅認真的媽媽,不知說什麼好。把這麼一段話當作神秘故事的開場白,諾娃是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的。諾娃吃驚不小:自己竟然是媽與爸在沒有愛的時候孕育的。這一對異國情侶竟然不是為了愛而走在了一起,那還有什麼樣的神秘因素比愛的力量更有聚合力,使這對隔江而生的異族青年結為夫妻呢?諾娃滿臉疑惑,轉而又欣然一笑,無論怎麼說,是諾娃降臨於世,才使爸媽的心凝結在一起的。媽媽說的第二句話更讓諾娃目瞪口呆:“爸和媽的愛情生活,是在烏蘇裡江中的小船上,在日本炮艇視野之內在鬼子眾目睽睽之下開始的。當然,對於媽來說,當時演戲的成份比較重,而你爸卻利用那天晚上的環境條件襲擊了我。”諾娃的心急速跳動,她不再問為什麼,隻是靜靜地聽,細細地想,似懂非懂地點頭。媽媽的故事講了整整三天都沒有講完。講到日本人的殘暴時,媽媽痛哭流涕,蹬腿捶胸,諾娃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嗚咽哀傷。講到戰爭中的精致細節時媽媽又會精神異常亢奮,手舞足蹈,唾星四濺,一副忘乎所以的樣子。這時,諾娃也會被她身上彆樣的精神所震撼。那是一種被崇高理想所激發出來的巨大力量。諾娃從來還未見到過媽媽有過如此羞澀的神,那是第四天早晨講到媽媽的第一次愛情生活之時。媽媽強調說,她的第一次愛情經曆是短暫的。她明確告訴諾娃,那個男人不是諾娃的爸爸,而是她的一個同胞飛行員。那個可愛的蘇軍戰士,為抗日戰爭獻出了生命,長眠在了中國的武漢。媽媽說,等找出了那個可恥的叛徒,等攢夠了錢,她要帶諾娃到武漢去祭奠她的那個人。媽媽說,人的感情是複雜的,不是一個事物簡單地頂替另一個事物的問題。她去祭奠那個曾經給她帶來美好向往的男人,希望諾娃能理解。處世不深的諾娃,沒有給媽媽一個滿意的答複。諾娃為爸爸打抱不平,憤然表示不跟媽去。她說:“那人是我爸的情敵,你去祭奠他,就是對我爸的背叛。你不能對不起我那革命烈士的爸。”媽媽一臉的甜蜜頓時隱去,說:“你不能這樣說。我與你爸、我與那個飛行員的情感問題,你現在難以理解。裡麵既牽扯中蘇兩國之間的政治問題,又有異國男女之間的複雜情愫。對此,誰都不能簡單地下結論。在我與你爸的革命生涯中,碰到過政治上的叛徒,但在感情生活中從沒有出現過叛徒。那個特殊環境裡結下的情感是十分珍貴的。生活在新社會裡的孩子,你是感悟不出它的內質的。”諾娃固執地說:“鬼知道是怎麼回事。”說完,她賭氣下炕,一把拉開三天未曾打開的房門,想衝出去。積雪如半截牆般擋在諾娃的麵前,雪厚果真到了她的腰部。東邊的太陽剛剛離開白茫茫的地麵,正騰空而起,帶著寒氣的陽光猛烈地紮進雪的世界裡。厚重而曖昧的紅光與雪被上毛茸茸的幽幽藍光交織在一起,映入眼簾,給她一種雪在燃燒的感覺。這種難見的複合色彩,刺得她一時難以睜開眼睛。諾娃緊閉雙眼,腳踢手扒,左突右衝,到了院子中央,隨即在軟如棉絮的雪被上打起了滾。媽媽見狀也衝到院子裡,瘋狂地在雪被上翻滾,然後,團起雪球打諾娃。諾娃跳將起來,揚雪與媽媽對打。一時間,滿院子雪花飛舞,嬉戲聲尖銳而明快,壓抑而爆裂。母女倆歇斯底裡,全力釋放幾天積蓄起來的、甚至是多年積蓄起來的複雜情緒。諾娃耳鼓吸收了媽媽的每一個故事細節、每一句附帶不同情感的話語;諾娃準確把握住了媽媽每個階段的情感走向和曲折的心理演變過程以及由此而產生的各種生活狀態。媽媽這些傳奇而荒唐的親身親曆,這些多年來一直讓人無從知曉的神秘故事,一下子根植於與她血脈相聯的青春萌動的少女的心田,立刻就繁生出了另一種或幾種成份變異了的複雜情愫。它們,使諾娃激蕩不已,焦躁不安。此時此刻,若不爆出來,釋放出來,她會把自己炸個粉身碎骨。純樸厚重的媽媽,把自己徹底地袒露給了相依為命十幾年的女兒,把自己的複雜情感,給這個初懂人事的小女人交待得一乾二淨,儘管女兒還不能全部按為娘的心態去理解,去詮釋,但終究淋漓儘致地倒出了自己多年的積聚。她渾身輕鬆,輕得兩腳離地,飄浮在空中,一時把握不了自己的方向。她需要呼喊,需要泄,需要騰飛。最終,母女倆都筋疲力儘,四仰八叉地躺在雪被上喘息。末了,母女倆吃了一頓飽飯。整個上午,母女倆都顯得精力充沛,搶著把院裡的積雪堆成幾座小山,在大門口左右,堆了兩個碩大的雪人門神。然後,又開辟出了通往各鄰居家的通道,而這在以前我們隻是各掃門前雪的。各家各戶也出來鏟雪,一個上午小鎮上就四通八達了。下午,諾娃同母親一起,把彈好的棉花送到各人家,收了錢。然後,再到另外有可能要彈棉花的人家門前,叫一嗓子:“有舊棉花彈不?”媽媽的嗓音是柔軟甜美的,讓人聽起來極舒服。諾娃也學著媽的聲音喊叫幾聲:“彈棉花嘍!有彈棉花的不?”喊完,她就捂著嘴“哧哧”地笑,一副害羞的神。媽也笑說:“我的諾娃還有不好意思的時候?諾娃的嗓音極好聽,像媽年輕的時候。”晚上,諾娃就和母親一起彈棉花,一直到深夜才和母親一起躺下。母親再也不用催促諾娃早睡早起早去上學了,以後諾娃就可以同她同睡同起同勞動了。輟學後的諾娃覺得生活單調而充實,嘗到了勞動的辛苦,也享受到了勞累後躺到熱炕頭上筋骨“咯吱咯吱”響時的愜意與舒坦。勞動是快樂的,父親是可敬的,叛徒是可恥可恨的。諾娃痛下決心,遲早有一天,她要親手把那個置爸爸於死地的叛徒,毀了全家幸福、給媽媽帶來一生痛苦的叛徒,從茫茫人世間找出來。如果那叛徒已死去,她也要把他從十八層地獄中挖出來,扔到烏蘇裡江中去喂大馬哈魚。媽媽連續幾天的講述,使諾娃把多年來因為沒爸而受到的屈辱和怨恨全部根植到了那個該死的叛徒身上。諾娃的恨緣於叛徒變節使她失去了爸,而她感到,媽的仇恨更多的是這個可恥的叛徒讓27名革命同誌壯烈犧牲。諾娃漸漸懂得,她的恨是小恨隻局限於家仇的範疇,而媽的恨是大恨是民族恨。媽痛惜的不僅僅是失去了自己深愛的丈夫,更重要的是還有丈夫的26名革命戰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