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慣於抹掉可能有助於減輕罪責的證據。這是因為我們都非常相信自己的判斷,因此不去加以證實。以這樣的方式形成的任何東西都不配稱之為真相。”許多時候,人寧願相信通常被看作絕對不理性的東西。這並不表示它真的不理性,但肯定是不合理的。也許存在超理性的東西:超越通常概念或邏輯的理性,隻有能看到更寬闊或更現實的情形才能理解其中的含義。信仰也許就是如此。麥克不敢確信的東西很多,但在同結冰的車道搏鬥之後幾天的某個時候,他卻已在內心深處確信,那張字條的出現有三種看似合理的解釋。字條可能來自上帝(聽起來相當荒唐),也可能是一個殘忍的惡作劇,還可能更為凶險——來自殺害梅西的凶手。總之,字條主宰著他清醒時的思緒,也左右了他夜間的夢境。他開始秘密計劃下個周末前往棚屋,最關鍵的是不能告訴任何人,連南都不能告訴。一旦計劃泄露,他甚至找不到應付爭論的合理解釋,他害怕自己會被鎖起來,絕對不準前往。總之,他認準對此事的談話隻會帶來更多的痛苦,而最後不會有任何結果。他對自己說:“我要為了南而保守秘密。”再說,承認那張字條就等於承認他有秘密瞞著她;而這個秘密,他覺得仍應該保留。有時候,誠實隻會帶來無窮的麻煩。星期五,拂曉之前,麥克已經開車出了城,駛上第八十四號州際公路。昨晚南從她妹妹那兒打回電話,讓他知道他們已經安全順利抵達。至少在星期天之前,南不會再打回電話。到了那時候,即便他還沒到家,也可能走在回家的路上了。為防萬一,他把家裡的座機轉接到手機上,但進入保護區後,他卻無法接收信號。他順著三年半前走過的路重走一遍,但有一點小小的變化:停車上廁所的時間減少了,駛過摩爾諾馬瀑布時連看都不看一眼。由於梅西的失蹤,他根本不讓自己想起這個地方,隻想將情感隔絕在內心上了掛鎖的地下室裡。在爬上峽穀的一長段路上,麥克感覺一種悄然出現的恐慌開始滲透進內心。他曾嘗試避免去想自己正在做的事,隻是一步步按部就班,但被抑製的懼怕就像小草從水泥裡擠出來一樣,開始嶄露頭角。他目光變得呆滯,兩手抓緊了方向盤,在每一個出口坡道都要跟掉轉車頭回家的誘惑抗爭。他知道自己正直接駛向痛苦的中心,巨慟的渦流使他變得有些恍惚。此時此刻,往事一幕幕閃現,刀刺一般的盛怒瞬間一波波襲來,與此同時,嘴裡嘗到了膽汁和血的滋味。路上車不多,伊姆納哈公路和一些更小的道路都暢通無阻,而且這個時節天氣非常乾燥,比他預想的要暖和許多。但他開得越遠,速度就越慢,仿佛那間棚屋在以某種方式抵禦他的到來。當他爬最後兩英裡的山坡前往通向棚屋的小徑時,吉普車輾過了雪線。發動機的轟鳴並未蓋過車輪深陷冰雪但頑強前行的嘎吱作響。兩度拐錯了彎不得不原路返回耽擱了時間,當麥克最終把車開到路邊,在幾乎看不見的小徑路口停好車,時間剛過中午。他坐在原地差不多五分鐘,責怪自己竟乾出這等傻事。從約瑟夫城到這裡的一路上,伴隨著痛楚的湧動,往事時時重現,此時他心中堅定的感覺就是:不要再往前走了。但內在的衝動簡直無法抵抗。即便內心還矛盾重重,他已在扣上衣的紐扣,伸手去拿皮手套。他停住,凝視小徑,決定把所有東西都留在車上,隻身踏上直通湖邊約一英裡的路。這樣做至少不必在返回時把東西費力地拖上山來。他期望花不了多長時間就能返回。天氣冷得使麥克呼出的熱氣足能停留在四周的空氣中,甚至會凝結成雪。胃裡逐漸形成的疼痛此時加劇到令人恐慌的程度。才走了五步,他就停下,一陣強烈的惡心襲來,使他站立不穩,不禁撲通跪下。“救救我吧!”麥克呻吟道,兩腿顫抖著站起身,邁開一步,但又停下來往回走。他打開後排車門,進去翻找一通,直到摸到那隻小錫盒。他打開蓋子,找到要找的東西——最喜歡的梅西照片。他想把照片與字條擱在一處。他蓋上盒蓋,把盒子留在座位上,又盯著另外一個放手套的盒子躊躇片刻。最後,他打開盒子,取出威利的手槍,檢查一下,確認子彈已經裝上,保險已經關閉。他下了車,站住,關上車門,撩起上衣,手槍插進後腰的皮帶裡,轉身再次麵對小徑,再次看一眼梅西的照片,把它和襯衫口袋裡的字條放在一起。要是人們找到的是他的屍體,至少知道他心裡在想著誰。小徑走起來頗為艱險,岩石上有一層冰,特彆滑。在他往下走進濃密的森林時,每一步都得集中注意力。四下寂靜無聲,令人毛骨悚然。他隻能聽見自己沉重的呼吸和腳踩冰雪的嘎吱聲。他感覺似乎有人在暗中監視,有一次,他還猛一轉身察看後麵有無人跟蹤。儘管他非常想轉身跑回吉普車,但他的兩腳似乎有自己的意願,決意要繼續順著小徑走下去,走進光線昏暗、越來越濃密的林子之中。突然,有什麼東西在他近旁晃了一下。他嚇了一跳,愣在那裡,心懷戒備,大氣也不敢出。心跳聲衝擊著他的耳膜,嘴裡頓時發乾,他慢慢把手伸到背後,從皮帶裡抽出手槍,打開了保險,視線緊張地在樹枝下的黑暗中搜索,想看到或聽到足以解釋剛才那晃動的東西,也好讓湧動的緊張緩和下來。但剛才的晃動此時忽然停了下來。是在等著我嗎?為防萬一,他一動不動站了幾分鐘,然後才儘可能放輕腳步,繼續慢慢挪步,順著小徑走下去。森林好像把麥克包圍了起來,他心慌意亂:我是不是走錯路了?眼角的餘光又看到有東西在動,他立即彎下身子,眼睛盯著附近一棵樹低處的樹枝。有東西像鬼影一般溜進了樹叢,還是隻是他想象出來的?他又站定,一動不動。那是上帝嗎?他可不相信。是動物?他記不起來這裡是否有狼出沒,而鹿和駝鹿會弄出更大的響動。接下來在頭腦裡出現的是不斷逃避的念頭:假如是更壞的情況該怎麼辦?假如我被引誘到了這裡又該怎麼辦?可乾嗎要誘我來這裡?他緩緩從藏身處站起身,仍舊握著槍,往前跨了一步。就在這時,後麵的樹叢突然像發生了爆炸一般。他迅速轉身,雖然驚慌,卻作好了拚死一戰的準備,但還沒等扣動扳機,他辨認出,是一隻獾,正蹦蹦跳跳順著他的來路跑去。他長籲了一口氣——自己竟然一直在屏住呼吸。他放下槍,搖了搖頭。英勇無畏的麥克剛才淪為林中受驚的小男孩了。他關上保險,把槍塞回腰間。否則可能傷人。他心裡想著,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他深吸一口氣,又慢慢地吐出,讓自己平靜下來。待認準懼怕已經過去,他繼續順著小徑往前,想表現得比實際自信一些。他真希望自己不曾為一無所獲的結果費那麼多勁。假如上帝真的將在這裡見他,他準備傾訴心中的全部懊惱,當然他會恭恭敬敬說話。轉過了幾個彎,麥克跌跌撞撞走出了森林,眼前出現一片空地。在遠處的斜坡下,他終於又見到了——棚屋。他停住腳步,盯著它,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從表麵上看,它似乎沒有任何變化,隻是冬季剝光了那些落葉樹,白雪給周圍蓋上了毯子。它看上去死氣沉沉、空洞淒涼,但在他的盯視下,有一瞬間它似乎換了一張邪惡的臉。這張魔鬼的臉醜惡地扭動起來,直勾勾地用目光回敬他、激怒他,看他敢不敢走近。麥克不顧加劇的恐慌,堅定地走完最後一百碼,踏上門廊。種種往事,以及他上次站在這門前的恐懼齊齊向他湧來,他正要把門推開,又猶豫了。“有人嗎?”他喊道,聲音不太大。沒有回應,他清清喉嚨又喊了一聲,這次聲音大多了。“有人嗎?有人在嗎?”他的喊聲在空蕩蕩的室內回響。他膽子更壯了,隨即一步跨過門檻,然後停了下來。等眼睛適應了室內的昏暗,麥克開始借著從破損的窗戶透進的午後光線,細細端詳室內情景。走進大間,他認出了那些舊椅子和那張舊桌子。當目光落到那個他不忍心去看的地方,麥克再也控製不住。即便過了幾年,壁爐旁邊木地板上褪色的血跡依然清晰可鑒,那裡正是他們找到梅西連衣裙的地方。“我真抱歉,寶貝。”他的眼淚奪眶而出。內心突然湧進無邊的洪水,他釋放出壓抑已久的怒氣,任其猛烈衝下情感的岩石峽穀。他仰麵向天,尖聲喊出那些痛苦的問題:“為什麼呀?為什麼你要讓這樣的事發生?為什麼你把我帶到這裡?什麼地方都可以和你會麵,為什麼選擇這裡?難道殺了我的女兒還不夠?你一定得這麼耍我?”麥克抑製不住心中的熊熊怒火,抓起手邊一把椅子朝窗戶扔去。椅子摔成碎片。他撿起一條椅腿,拚命想砸爛一切。他在這個可怕的地方發泄怒火的同時,嘴裡吐露出種種絕望憤怒的抱怨和嗚咽。“我恨你!”他發瘋似的宣泄著怒氣,直到筋疲力儘。在絕望與挫敗之中,麥克癱倒在地。他小心地觸摸血跡,這是他的梅西留下的唯一東西。他躺在旁邊,手指輕柔地摸著血跡褪色的邊沿,柔聲低語:“梅西,我真抱歉。我真的抱歉不能保護你。爸爸真的抱歉不能找到你。”即使在這極度疲憊之時,他的怒氣依然未減,他再次把矛頭對準想象中身處棚屋頂上某處的冷漠上帝。“上帝呀,你甚至不讓我們找到她,讓她入土為安。這樣的請求也算過分嗎?”隨著情感的潮漲潮落,他的憤怒向痛苦屈服了,新的一輪哀傷混著困惑湧起。“那麼,你在哪兒?我以為你想在這裡見我。好吧,我在這兒了,上帝。你呢?哪兒都找不到你!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從來都不在場:我還是個孩子時你不在場,我失去梅西時你不在場。現在你也不在!你算什麼‘老爹’!”他憤然喊道。麥克默默坐著,此處的空洞侵蝕著他的靈魂。他那一堆未得到回答的問題和對遙遠上天的指控,和他一起在地板上落腳,然後慢慢乾結,變成一塊憂傷的石頭。巨慟把他緊緊包裹起來,他簡直欣然接受了這種令人窒息的情感。他知道這種痛苦的感覺,他跟它簡直像朋友一樣熟悉。麥克可以感覺到背後腰間的槍,一種頗為誘人的寒氣緊貼肌膚。他把槍抽出來,吃不準接下來要乾什麼。啊,彆再煩惱了,彆讓自己再痛苦了,再不會有任何感覺了。自殺?此時此刻,這個選擇可以說太有吸引力了。如此輕而易舉,他心想,不再有眼淚,不再有痛苦……槍後麵的地板上有一個敞開的黑洞,他盯著它,幾乎能看見黑暗將心裡殘存的希望吸走。假如上帝存在,自殺將是對上帝最好的反戈一擊。雲散開,陽光忽然射進房間,洞穿了他絕望的心。可……南會怎麼樣?喬舒、凱特、泰勒和喬會怎麼樣呢?儘管他盼著結束內心的痛苦,卻也知道自己不應讓他們再受傷害。麥克坐在那裡,陷入疲憊的恍惚之中。他撫摸著手槍,掂量著該做何種選擇。一陣寒冷的微風拂過麵龐,他感到如此疲倦,竟生出躺下凍死了之的念頭。他身體往後倒靠在牆上,揉了揉疲倦的眼睛,一邊閉眼一邊嘟噥道:“我愛你,梅西。我太想你了。”沒過一會兒,他不由自主地沉入昏睡之中。可能也就過了幾分鐘,麥克像是被什麼一拉,猛地醒了過來。他對自己竟打了盹感到吃驚,趕快站了起來。把槍塞回腰後,怒氣又從心靈最深處回來了。他邁步朝屋門走去。“真是太荒唐了!我真是個白癡,居然期望上帝真的那麼關心我、會給我送一張字條!”他透過房頂破敗的椽子朝上看。“上帝,我來過了。”他低聲說,“我不會再來了。為了找你而經受的這一切,我真受夠了。”他說著,出了門。他打定主意,這是最後一次出來尋找上帝。假如上帝想見我,就來找我吧。他把手伸進口袋,摸出那張字條,將它撕碎,讓碎片慢慢從指間滑落,任寒風把它們帶走。他這個疲憊的老人走下門廊,邁著沉重的腳步,懷著更為沉重的心情,向車的方向走去。麥克順著小徑往上走,走出不到五十英尺,就感覺身後突然湧來一股暖流,追上了他的腳步。鳴兒的啁啾打破了冰雪的沉寂。他麵前路上的冰雪飛快地消失,仿佛有人正用吹風機把路麵吹乾。他停下腳步,眼看著覆蓋在周圍的皚皚白雪都已消融,被顯露出勃勃生機的植物取代。僅僅三十秒之內,春季三個星期的變化就一一在麵前展示。他揉揉眼睛,以便讓自己在這生長的旋渦中穩住腳跟。先前正在灑落的細雪,此刻變成了細碎小花,悠然飄零而下。看到的當然都應是幻象。那些雪堆都不見了,夏季的野花用鮮豔的色彩裝點小徑兩邊,一直延伸到森林深處。鶇鳥和麻雀在林間追逐。鬆鼠和金花鼠不時從頭頂越過小徑,有的本來要從樹上下來,鑽進下層的林叢,卻停下片刻,直起身朝他觀望。他甚至認為自己瞥見了一頭年輕雄鹿從一片陰暗的林中空地露了頭,一轉眼卻又沒了蹤影。但這些好像還不夠,鮮花的香味在空氣裡彌漫,不隻是山間野花飄浮的若有若無的味道,還有玫瑰和蘭花的醇香,以及要在熱帶氣候下才能生長的奇花異草的香氣。麥克不再想回家這件事了。一種恐懼襲來,他仿佛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正被卷進狂亂的中心,將永遠迷失。他有些慌亂,小心翼翼地回轉身,想留住某種清醒。他大吃一驚。一切全變了樣。破敗的棚屋已經被一座結實美觀的木屋取代,此時它正矗立於他和湖泊之間。越過屋頂,目光所及正是寧靜的湖水。木屋由大量手工剝皮的完整原木建造,每一根都用得恰到好處。那些陰森可怕、盤根錯節瘋長的灌木、歐石楠和“妖魔棒(美洲森林中一種葉子和莖都帶毒刺的植物。)”都全然不見,眼前浮現出如明信片中的完美景致。煙囪裡冒出懶懶的煙,融入黃昏臨近的天空,屋裡難道有人?一條供人漫步的路已經鋪好,通向門廊和木屋的周圍,路兩邊圍上了低矮的白色尖樁柵欄。有笑聲傳來,他不能肯定來自何處,可能來自附近,也許是從屋裡飄出。一切如在夢中。麥克自言自語:“我心亂了,這不可能發生,這不是真的。”這樣的地方,麥克隻有在最美好的夢中才能見到,這使得一切更加可疑。此處景象如畫,花香襲人,他的99lib?雙腳已不聽指揮,領著他踏上那條路,把他領上木屋的前門廊。花兒處處開放,花香草味混合一處,喚醒他沉睡已久的記憶。他常聽人說鼻子是連接過去的橋梁,若想敲醒塵封的曆史,嗅覺最能發揮功用。此時此刻,某些記憶深處的童年往事在內心輕盈地飛舞起來。等走上門廊,他又站住。可以清晰地聽到裡麵傳出的說話聲。他忽然產生了逃走的衝動,自己仿佛成了把皮球扔進鄰居家花園的孩子,但他抑製住這種衝動。“即使上帝在裡麵,又有什麼用處呢?”他閉上眼睛,搖了搖頭,看看這樣是否能消除幻覺,讓他回到現實。他睜開眼,麵前景象依舊。他試著伸手去觸碰木頭圍欄,感覺很像真的。他左右為難。要是換了你,到了上帝可能在內的房門前,又該怎麼做?大概上帝已經知道他到了。也許他應該徑直走進去作自我介紹,可這似乎同樣荒唐透頂。他該怎麼稱呼上帝?他應該稱呼他“天父”、“全能的主”,還是“上帝先生”?他是否最好跪下禮拜,但他此時實在沒有這樣的心緒。就在他試圖讓內心獲得平靜時,剛剛以為業已熄滅的怒火突又燃燒起來。於是,他不再擔憂或在意該如何稱呼,憤怒給了他力量。他幾步走到門前,決定重重地敲門,看看會發生什麼。可正當他舉起拳頭,門緩緩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