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痛是兩座花園之間的牆。”麥克站在湖岸,彎著腰,依舊感覺有些喘不過氣。過了幾分鐘,他才想到梅西,想起她此前一直在桌子邊往本子上塗色。他走上湖堤,從這裡可以看到他們的營地。但不見她的蹤影。他步子加快,急匆匆走向帳篷拖車。他儘可能語氣平靜地喊她。沒有回答。她不在那兒!即便心跳加快,他還是給自己一個合理的解釋:有人在剛才的一片混亂中把她帶走以便照看她,可能是莎拉·麥迪遜或維基·杜塞特,也可能是某個大一點的孩子。他找到兩個新認識的朋友,竭力不讓自己顯得過分焦灼與慌亂,隻是平靜地告訴他們,梅西不見了,麻煩他們回自己的營地找一找。兩人立即轉身往回走。傑斯第一個回來說,莎拉整個上午都沒見過梅西。他和麥克接著前往杜塞特家的營地,可沒等他們趕到那裡,埃米爾就急匆匆迎麵而來,臉上明顯帶著憂慮。“今天誰都沒見過梅西,我們也不知道安布爾去哪兒了。也許她們在一起?”埃米爾話中帶有令人不安的暗示。“肯定是這樣。”麥克說,想讓他自己和埃米爾都安下心來。“你覺得她們可能去哪兒了?”傑斯建議:“我們乾嗎不去查看一下淋浴間?”麥克說:“好主意。我去查看離我們營地最近的一個,我家孩子用這個淋浴間。你和埃米爾去查看一下你們倆營地之間的那個好嗎?”兩人點點頭。麥克快步走向最近的淋浴間。這時他才注意到自己光著腳,裸著上身。我成什麼樣子了!他心想。假如不是心思完全在梅西身上,他可能會輕聲笑出來。到了門前,他遇到一個剛從裡麵出來的十幾歲的姑娘,便問她是否見過一個穿紅裙的小女孩,或者兩個女孩。那姑娘說她沒有注意,不過可以再進去看一看。不到一分鐘,她搖著頭出來了。“謝謝。”麥克說完,朝設在屋後的淋浴間走去。他走到拐角處就開始大聲喊梅西。可以聽到流動的水聲,卻沒人回答。他急切想知道梅西是否在裡邊,於是開始猛敲每一個隔間的門,直到有人回答為止。但他唯一的收獲是把一個可憐的老女人嚇得半死,因為他在敲打那隔間時,門被意外碰開。老女人尖叫起來,麥克道歉不迭,趕快關上門,轉向下一個。六個淋浴隔間裡都沒有梅西。他還查看了男用淋浴間,甚至無力去想他根本沒必要查看那些地方。哪兒都沒有。他小跑著返回埃米爾家的營地,心裡反複祈禱:“啊,上帝,幫我找到她……啊,上帝,請幫我找到她。”維基一看見他,就匆忙迎了上來。兩人擁抱時,她一直想忍著不哭,卻忍不住。麥克忽然渴望南就在身邊,至少她知道什麼才是正確的選擇。他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維基抽泣著對他說:“莎拉把喬舒和凱特帶回你們的營地了,你不用為他們擔心。”“上帝啊。”麥克心道,他把另外兩個孩子完全忘到腦後了。“我算是什麼父親呀!”儘管有莎拉陪著他們,他很放心,但他更希望南能在這裡。就在這時,埃米爾和傑斯忽然出現在麵前。埃米爾一臉寬慰的表情,而傑斯則緊張得像上緊了的發條。埃米爾臉上放光,大聲說:“我們找到她了。”當他意識到什麼時,語氣馬上變得憂鬱起來:“我的意思是,我們找到安布爾了。她去有熱水的地方洗了淋浴,剛回來。她說和媽媽說過了,但維基可能沒聽見……”他聲音越來越小。“但我們沒有找到梅西。”傑斯趕快插進來,提到最重要的問題,“安布爾今天也沒看見她。”埃米爾一副要負責到底的樣子:“麥克,我們應該立即和營地管理處聯係,發布尋找梅西的啟事。也許剛才這一通喧鬨和騷動把她嚇傻了,她跑出去然後迷路了,或者也可能她想來找我們,卻拐到彆的路上去了。你有她的照片嗎?那邊的辦公室也許有複印機,我們可以複印幾張以節省點時間。”“有,我的錢包裡就有一張她的快照。”麥克伸手去摸後麵的口袋,可什麼都沒摸到,這令他一陣恐慌。他第一個念頭是,錢包已經葬身瓦羅瓦湖湖底,但他接著記起,昨天乘纜車之後,他把錢包留在了車裡。三個人拔腿往麥克的營地跑。傑斯最先到達,告訴莎拉安布爾很安全,但還不知道梅西身在何處。到了營地,麥克擁抱喬舒和凱特,儘其所能對他們說些鼓勵的話,僅為他們著想,他也得保持冷靜。他換掉身上的濕衣服,套上T恤、牛仔褲、乾淨襪子和跑鞋。莎拉保證她和維基會陪著麥克那兩個大一點的孩子,並低聲說她在為他和梅西祈禱。麥克匆匆給她一個擁抱,道了謝,吻了兩個孩子,然後跟兩個男人一起跑向營地的管理辦公室。營地總部隻有兩個小房間,水上營救的消息已傳到這裡,人人情緒激動。可當三人說明梅西失蹤的情況,氣氛頓時變了樣。幸好辦公室裡有一台複印機,麥克印了六七張梅西放大的照片,交給大家。瓦羅瓦湖營區總共有二百一十五個營地,分成五個環區和三個群居區。年輕的經理助理傑裡米·貝拉米自告奮勇幫助尋找。於是,他們將營區分成四個區域,每人都帶上地圖、梅西的照片和給工作人員配備的無線電對講機,分頭去各個區域查找。還有一個配備了對講機的助手去了麥克的營地,一旦梅西回到那裡就馬上報告。這是一項緩慢的、有條不紊的工作,但對麥克來說進展還是太緩慢了。他明白,要是她……要是她還在營區,這樣找最為合理。在一頂頂帳篷和一輛輛拖車間尋找時,他一直在祈禱和許諾。他心中明知對上帝許諾很傻很沒理性,但他不能不如此。無論如何也要把梅西找回來,上帝肯定知道她在哪兒。許多來露營的人要麼沒待在營地,要麼快收拾完了正準備離去。他問到的人都沒有見過梅西或任何長得像她的人。搜尋者們隔一段時間就分彆向營地管理處核實一下,以得到最新進展。要是有新情況,人人都可以知道。但快到下午兩點時,仍然毫無進展。當對講機中傳來消息時,麥克已快結束他負責區域的搜尋。在營地出口附近搜尋的傑裡米認為自己發現了新情況。埃米爾指示眾人在地圖上給各自搜尋過的地方做個記號,然後把傑裡米所在營地的電話號碼告知大家。麥克最後一個趕到,他到達營地時,埃米爾、傑裡米,還有一個麥克不認識的年輕人正情緒激動地談話。埃米爾疾步迎上前,把麥克拉過去。他把麥克介紹給弗吉爾·托馬斯——一個來自加利福尼亞的城市男孩。弗吉爾整個夏天都和幾個同伴在這裡露營。由於晚上玩過了頭,他和夥伴們都睡到很晚。他是唯一一個看見一輛軍綠色舊卡車駛過的人。那輛卡車出了營區,駛上通往約瑟夫城的道路。“那時大概是什麼時間?”麥克問。弗吉爾用拇指指了指傑裡米。“我和他說過了,是在中午以前,儘管我不能肯定具體是幾點。我當時迷迷糊糊的。自從到了這裡以後,我們真的都不太注意時間了。”麥克把梅西的照片遞到這個年輕人藏書網眼前,急切地問:“你真看見她了?”弗吉爾又看了一眼照片,回答道:“之前有人向我出示照片,我感覺自己沒見過她,可後來,當他說她穿著鮮紅的裙子時,我想起綠色卡車裡有一個小女孩穿著紅衣服。她要麼在笑,要麼在喊,我真不敢肯定。後來,有人好像打她了,或在把她往下按,但我以為他可能隻是鬨著玩。”麥克感覺自己全身僵住。這個信息把他壓垮了,但不幸的是,這是他們聽到的唯一有點意義的消息。這解釋了他們為何找不到梅西的蹤跡。但他絕不希望這是真的。他剛要轉身朝營地管理處方向跑,埃米爾叫住了他。“麥克,等等!我們已經和辦公室通過話,和約瑟夫城的警方也聯係了。他們馬上派人來這裡,還要對那輛卡車發布全境通告。”話音剛落,兩輛巡邏車開進了營區。前麵一輛徑直駛向營地管理處,另一輛轉向麥克等人。麥克揮手示意停車,警官一邁出車,他便趕緊迎上前去。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自稱多爾頓警官,開始聽取他們的陳述。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對梅西失蹤的反應大大升級了。一份詳細的公告往西一直發送到波特蘭,東至愛達荷州的博伊西,向北則到了華盛頓州的斯波坎。約瑟夫城警方在伊姆納哈公路設了路障。這條公路是當地的出城之路,通向地獄峽穀國家景區的縱深地帶。警方認為,劫持孩子的家夥如果帶著梅西上過伊姆納哈公路(隻是他可以走的許多方向之一),他們就能通過從這條路出來的人得到相關信息。由於人力有限,他們聯係了當地的護林員,讓後者上了瞭望台。菲利普斯家的營地作為犯罪現場,拉起了警戒線,附近每個人都受到警方詢問。弗吉爾儘可能詳細地提供了那輛卡車和駕駛員的有關細節,最終的描述被火速發往所有相關部門。波特蘭、西雅圖和丹佛的FBI分局都接到通知。南接到消息,正在趕來途中,她最要好的朋友瑪麗安開車送她過來。連搜救犬都用上了,但梅西的蹤跡到附近的停車場就完全消失。這令弗吉爾所講的故事更加可信。在法醫專家們對麥克家的營地進行徹底搜查之後,多爾頓警官請麥克再次進入這個區域,仔細察看是否有什麼與他的記憶有異。儘管這一天情感大起大落,人已精疲力竭,麥克還是拚命去做任何可能有幫助的事情,努力回想上午發生的一切。他小心翼翼,不弄亂任何東西,重走了上午的路線。一切都可以重來,隻要這一天能夠重新開始。要是真能如此,他寧可再次燙傷手指,再次打翻煎餅麵糊。他再一次做指定的事,可一切似乎都與記憶中沒有不同,什麼都沒有改變。他來到梅西曾忙著塗色的桌子前。本子攤開在她塗色的那一頁,那是一幅已經完成一半的摩爾諾馬印第安女孩的畫像。蠟筆也在,但她最喜歡的紅色蠟筆不見了。他在地上四處找。“我們在那棵樹旁邊找到了那支紅蠟筆。”多爾頓指著停車場說。“她可能把蠟筆掉到了那裡,在掙紮的時候……”他的聲音弱了下來。麥克追問道:“你怎麼知道她在掙紮?”警官遲疑了一下,然後吞吞吐吐地說:“我們在那附近的灌木叢中發現了她的一隻鞋子,可能是踢掉的。當時你不在,所以我們叫你兒子作了辨認。”女兒與禽獸搏鬥的情景在眼前閃現,麥克肚子上有如挨了一拳,眼前一黑,感覺快要窒息了。他隻好把身體靠向桌子,努力不讓自己嘔吐昏厥。就在這時,他注意到塗色本上彆著一個瓢蟲彆針。他猛地清醒,仿佛有人對著他的鼻孔打開了急救嗅鹽。“這是誰的?”他指著彆針問多爾頓。“什麼是誰的?”“這個瓢蟲彆針!誰把它放在這裡的?”“我們都以為是梅西的。你是想說,今天早晨這個彆針沒在這兒?”麥克堅定地斷言:“我能肯定她沒有這個東西。這東西早晨絕對不在這裡!”多爾頓警官已經在用對講機通話。沒過幾分鐘,法醫來了,把那枚彆針保管起來。多爾頓把麥克拉到一邊,解釋道:“假如你說的屬實,我們隻好認為襲擊梅西的人故意把這東西留在了這裡。”他停了停,又補充說:“菲利普斯先生,這可能是好消息,也可能是壞消息。”麥克回答:“我不明白。”警官又遲疑了一下,不知是否該把自己的想法告訴麥克。他搜尋著恰當的措辭。“好消息是我們可以由此獲得某種證據。這是唯一能夠把凶手和犯罪現場聯係起來的東西。”“那麼壞消息呢?”麥克屏住了呼吸。“至於壞消息……我不敢說情況一定是這樣,但留下東西的家夥通常是故意的,一般來說,這意味著他以前乾過這種事。”“你想說什麼?”麥克急促地問,“你想說那家夥是連環殺手?這是他留下來表明身份的記號,就像在標示自己的領地?”麥克被激怒了。多爾頓臉上的表情,明顯流露出對提出此事的懊悔。但還沒等麥克發作,多爾頓腰上的對講機就發出了呼叫。這個對講機和俄勒岡州波特蘭的FBI分局連線。麥克不願走開,他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她自稱是特工。她要求多爾頓仔細描述那枚彆針。麥克跟著警官來到法醫小組設立的工作區。那枚彆針被封在帶拉鏈的袋子裡。麥克緊挨這些人身後,豎起耳朵偷聽多爾頓的描述。“這枚瓢蟲彆針穿過好幾頁彆在塗色本上。像是女人彆在翻領上的那種。”“請描繪顏色和瓢蟲斑點的數量。”對講機裡的聲音指示道。“是這樣,”多爾頓說話時幾乎兩眼貼著裝彆針的袋子,“頭是黑的,帶有……呃……瓢蟲的頭。身體是紅的,有黑色的邊沿和間隔線。從上麵看左側有兩個黑點……這麼描述可以嗎?”“不錯,繼續。”那個聲音耐心地說。“瓢蟲的身體右側有三個黑點,因此一共是五個黑點。”對講機裡停頓了一下,“你肯定有五個黑點?”“是,女士,有五個。”他抬起頭,看見了麥克。麥克已轉到另一邊,想看得清楚一點。兩個人目光相觸,多爾頓聳了聳肩,好像在說“誰在乎有多少黑點”。“好吧,現在,達布尼警官……”“是多爾頓,女士,湯米·多爾頓。”他又抬頭朝麥克看,轉動著眼珠。“請原諒,多爾頓警官。你能把彆針翻過來嗎?告訴我瓢蟲腹部有什麼。”多爾頓把口袋翻過來,仔細地察看。“底部刻著什麼東西……女士……呃,我沒聽明白你的名字。”“我叫維考斯基,寫法和發音一致。告訴我上麵刻的是字母還是數字?”“哦,讓我看一看。是的,我想你說對了,看上去像是某種型號的代碼。呃……C……K……1-4-6,是的,我相信是Charlie,Kilo 1,4,6。隔著袋子很難辨認。”對講機的另一端沉默。麥克悄聲對多爾頓說:“問問她乾嗎要問,那是什麼意思。”多爾頓猶豫了一下,照他說的問了。那邊沉默依舊。“維考斯基,你在嗎?”“是的,我在。”那聲音突然響了起來,聽上去疲倦、低沉。“喂,多爾頓,你能找個清靜的地方單獨說話嗎?”麥克誇張地點點頭,多爾頓明白了他的意思。“等我一會兒。”他放下裝彆針的袋子,走開。他允許麥克跟著他。多爾頓對待麥克有些反常。“現在可以了。那麼告訴我吧,這隻瓢蟲有什麼特彆之處?”多爾頓問道。“已經快四年了,我們一直想抓住這個家夥,為了追蹤他跨越了九個州。他一直在往西移動,人稱‘女童殺手’。我們沒有將瓢蟲的細節透露給任何媒體和個人,所以請嚴守秘密。我們相信他迄今為止誘拐和殺害了至少四個孩子,都是女孩,都在十歲以下。每次他都在瓢蟲身上加一個黑點,因此這一次的數字應該是五。他總是在綁架現場留下同樣的彆針,同樣大小的代碼。他好像買了一盒。但我們不怎麼走運,始終沒有追蹤到這些彆針的來源。那四個孩子的屍體我們一個都還沒找到,儘管法醫拿不出任何證據,但我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這些孩子沒有一個活下來。每次犯罪都發生在露營地及其附近,緊挨著州立公園或自然保護區。凶手好像很熟悉森林,還擅長登山。除了彆針,他都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跡。”“那麼他開的車呢?我們已詳細描述了他開走的那輛綠色卡車。”“啊,你們可能會如願找到那輛車。假如真是我們要抓的人,那輛車一定是一兩天前被盜,重新刷了漆,裝滿了野外活動的裝備,並且擦得乾乾淨淨。”麥克聽著多爾頓與特工維考斯基的對話,感覺心中最後的希望也被攫走。他頹然倒在地上,雙手捂住臉。有哪個男人像此時此刻的他這般疲憊?自從梅西失蹤,他第一次想到種種駭人的可能,一旦開始,他就無法自製,善與惡的想象混到一起形成無聲無息卻令人驚駭的行列。他試圖擺脫這些,但做不到。有的非常恐怖,是痛苦和受折磨的快照;來自黑暗深處的怪獸惡魔,伸出帶刺鐵絲般的手指,那種觸感如同摸到鋒利的剃刀;梅西尖聲喚著爸爸,但無人答應……一些往事也在腦海裡閃現,與這些恐怖場景混在一起:叼著被戲稱為“梅西吸水杯”的杯子、還在蹣跚學步的梅西;兩歲時因吃了太多的巧克力蛋糕而興奮莫名的梅西;在爸爸的懷裡安心入睡的梅西……種種印象如此之近,無休無止。他會在她的葬禮上說些什麼?他又會對南說些什麼?怎麼會發生這種事?上帝呀,怎麼會發生這種事?現在事情到了最難熬的階段——等待。麥克感覺自己就像置身颶風眼,風在周圍肆虐,自己則被裹挾著緩慢移動。各地的報告陸續發了過來。連埃米爾都忙於同他認識的人(其中有些是專家)在網上聯絡。下午過了一半,FBI的人到了。他們來自三個城市的分局。很明顯,負責人是維考斯基。她風風火火,是個苗條的小個子女人。她馬上贏得了麥克的好感。她也公開用好心回報。從此時起,沒有人對麥克的在場提出疑問,他連最機密的談話都無須回避。在旅館設立了指揮中心之後,聯邦調查局就請麥克進來作一次正式的麵談。他們堅持要這樣做,說是此類境況下的例行公事。特工維考斯基正在桌前工作,見麥克進來,就站起來,伸出手。當麥克也伸出手的時候,維考斯基的兩隻手便緊緊地將它握住,她笑容中透著嚴肅。“菲利普斯先生,真對不起,這麼長時間了,我一直沒顧上跟你好好聊聊。我們忙於同各執法機關和尋找梅西的相關部門建立聯係。非常抱歉,我們隻能在這樣的情況下相見。”麥克相信她的話。“麥克。”他自我介紹說。“對不起,我沒聽清。”“麥克。請叫我麥克吧。”“好的,麥克,那也請你叫我薩姆,薩曼莎的簡稱。但我長成了假小子,小時候要是哪個孩子膽敢當麵叫我薩曼莎,我就痛扁他一頓。”麥克忍不住露出微笑,稍稍放鬆了些,找個地方坐了下來。他看見她迅速把兩個裝滿紙張的文件夾翻了翻,隨後頭也不抬地問他:“麥克,你能回答幾個問題嗎?”“我儘力。”他回答。他很感激能有機會做點什麼。“很好。我不會把所有細節從頭再問一遍。你對彆人描述過的情況我這裡都有報告,但我有一兩個重要問題要同你一起研究研究。”她抬起頭,正視著他。“隻要能幫得上忙,我做什麼都行,”麥克坦白地說,“此時我感覺自己一點用都沒有。”“麥克,我理解你的感受,但你的在場非常重要。相信我,這裡所有的人都很關心你的梅西。我們會儘一切努力把她安全地找回來。”“謝謝你。”麥克能說的隻有這一句。他垂下眼睛看著地麵。情感翻湧得幾乎噴薄而出,連一絲善意都會使他情感大壩決堤。“好吧,現在……我和你的朋友湯米警官做了一次未加記錄的談話,他向我如實提供了你和他談過的內容,所以你不必為他遮遮掩掩。在我看來他做得很對。”麥克抬起眼睛,點了點頭,又對她笑了笑。“那麼,”她繼續說,“在過去幾天裡,你有沒有注意到周圍有什麼可疑的人?”麥克很吃驚,身體往椅背上靠了靠。“你的意思是,他一直在暗中跟蹤我們?”“不是。他在選擇作案對象時似乎很隨意,但受害者都與你女兒的年齡相仿,頭發顏色也相同。我們認為,他是在一兩天前盯上她,在附近等待和觀察,尋找適當的時機。你沒在湖邊或淋浴室附近見過任何古怪的、不同尋常的人?”麥克想到他的孩子被人監視、成了獵取對象,不免打了個寒戰。他試著回想過去,卻毫無收獲。“對不起,我記不得有這種事……”“你們來營區的路上有沒有在什麼地方停留?還有,你們在這一帶活動時,是否注意到什麼異常的人?”“來這兒的路上我們在摩爾諾馬瀑布稍作停留,過去三天我們把這個地方走遍了,可我想不起曾見到什麼不尋常的人。誰會想到……”“確實如此,麥克,所以不用責備你自己。有些東西可能一時想不起來。不管看上去多麼不起眼或不相乾的事,想起的話請告訴我們。”她停下來看看桌上的另一張紙,“那輛軍綠色的卡車……你在這裡曾注意到類似的汽車嗎?”麥克在記憶中搜尋,“我真的記不起見過相像的車。”接下來的一刻鐘裡,維考斯基繼續向麥克提問,但並沒有激活他的記憶以提供任何有用的東西。最後,她合上筆記本,站起來伸出手,“麥克,我再次對梅西的事表示遺憾。一旦有任何突破,我都會在第一時間親口告訴你。”下午五點,從伊姆納哈公路所設路障處終於發來了第一份讓人看到希望的報告。維考斯基如她許諾的那樣,立即找到麥克,告訴他報告的詳細內容:兩對夫婦遇到了一輛貌似軍用的綠卡車,和大家都在搜尋的汽車特征相符。他們去探訪幾處內茲佩爾塞人遺址,這些遺址位於國家森林四二六零公路以外保護區的偏遠地帶。他們在回來的路上曾與一輛車相遇,位置就在國家森林四二六零公路與二五零公路的交叉處往南一點。由於這一地段的路基本上是單行道,他們隻好倒退到安全的地方,讓那輛卡車先通過。他們注意到車後裝了好幾個汽油桶,還有不少露營裝備。奇怪的是,那個男子屈著身子朝向乘客座位,仿佛在找什麼東西。他帽子壓得很低,這麼熱的天卻穿著一件大外套,簡直好像怕見人。他們當時開了幾句玩笑,說那人看上去有些像是自衛隊的怪人。這份報告立即向辦案組成員通報,眾人更加緊張。湯米過來告訴麥克,很不幸,目前他了解到的一切都與“女童殺手”的情況相符,這家夥一貫的做法是深入偏遠地帶,最後還能走出去。他顯然知道自己的目的,所以他隻去那種人跡罕至的地方。不過他不夠走運,還有人也在如此偏遠的地方。暮色迅速降臨,辦案組成員展開了激烈的討論——是立即進行追捕還是等到天亮以後再行動。不管看法如何,每個發言的人似乎都深深被現在的情況觸動。麥克站在房間角落,不耐煩地聽著他們爭吵,感覺都是在白白浪費時間。假如必要,他真準備綁架湯米,自己去追趕那個渾蛋。時間已是刻不容緩。麥克感覺時間過於漫長不足為怪,其實各部門和成員很快就達成了一致,稍做布置之後便馬上展開追捕。雖說能開車駛出那一帶的路沒有幾條(為了防範,他們將立即設路障),但他們真正擔心的,是那個老練的“旅行者”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往東進入愛達荷的原野區,或往北到達華盛頓州。正當辦案人員跟愛達荷州的劉易斯頓、華盛頓的克拉克斯頓諸地官員聯係,向他們報告情況時,麥克迅速打電話告訴南最新的消息,然後和湯米一起出發了。……此時他隻能念叨以下的祈禱詞:“親愛的上帝,請你千萬千萬要照看梅西。我現在無法照看她。”淚水順著麵頰滾滾滑落,濺濕了他的襯衫。晚上七點半,巡邏警車車隊、FBI多功能越野車、載著警犬的卡車,以及幾輛福特“巡警”車,開上了伊姆納哈公路。他們沒有往東直接進入國家保護區的瓦羅瓦山路,而是順著伊姆納哈公路一直向北開。他們終於駛上了伊姆納哈低地公路,從達格巴公路進入保護區。這些道路常有狹窄的之字形路段,邊緣常常到了急落直下的陡峭懸崖,車隊緩慢地在山路上爬行,在漆黑的夜色中更加危機四伏。他們終於經過了綠色卡車最後被目擊的地方,那裡離向東北偏北方向伸展的國家森林四二六零公路與朝著東南方向的國家森林二五零公路的交彙處僅一英裡之遙。按照事先的安排,車隊分成兩股,一小隊人馬與維考斯基一起往北上四二六零公路,其他的車(包括麥克、埃米爾和湯米)順著二五零公路開往東南方向。後邊一隊艱難地開了幾英裡之後,又一分為二。湯米和一輛運警犬的卡車繼續順著二五零公路往下開——按照地圖將到達公路的儘頭,其他的車則選擇更往東的公路,由四二四零公路穿過公園,一直駛向坦普倫斯河一帶。到了這個程度,所有搜索的腳步都變得更加緩慢。追蹤者現在是步行,當他們尋找道路上新近有人活動的跡象時,背後照著明晃晃的強力探照燈。他們仔細檢查著這一區域,除了因為這裡是公路的儘頭,他們還想發現更多的東西。過了將近兩個小時,維考斯基給多爾頓打來電話。她的團隊取得了線索。一位參加搜索的警員的照明燈在離主路不到五十英尺的地方照見了一隻車輪轂蓋。出於好奇,他把它撿了回來。吹去轂蓋上的塵土,發現上麵沾滿小點綠漆。可能是那輛卡車在同坑坑窪窪的路麵較量時將它掉落了。湯米一行立即照原路返回。麥克不想讓自己心存幻想,特彆是在被告知了那罪惡的一切之後,他不敢奢望出現梅西還幸存的奇跡。二十分鐘後,維考斯基又來電,這一次告訴他們已找到那輛卡車。搜索飛機從空中絕對發現不了,因為卡車被人細心地用大小樹枝搭成的棚子完全遮蔽。麥克一行幾乎用了三個小時才趕到,這時該做的都做完了。剩下的工作留給了警犬,它們發現了一條動物踩出的小徑,約有一英裡長,往下通往深藏的小溪穀。在溪穀邊,發現了一座破舊的小棚屋,緊靠在一個寬僅半英裡的清澈湖泊的邊緣。湖水來自一百碼以外傾瀉而下的溪流。大約一個世紀前,這座棚屋可能曾是移民的家。它有兩個寬敞的房間,足夠住下一個小家庭。從那以後,它極可能被偶爾到此的獵人或偷獵者用作棲身之所。等麥克和他的朋友趕到,天空已顯露出黎明前的魚白。為了保護犯罪現場,大本營設在離棚屋有一段距離的地方。維考斯基的團隊發現棚屋之後,立即派人帶著警犬搜遍各處,試著尋找氣味。偶爾有幾次,警犬的吠叫表明它們聞到了什麼,但接下來又跟丟了。此時派去搜索的人都陸續回來,重新聚到一起,商量著白天的部署。麥克到來時,薩曼莎·維考斯基正坐在一張折疊的小桌前看地圖,手持一個大號滴著水的瓶子喝水。她對他淒涼地一笑,他沒有回應,隻是接過她遞來的另一瓶水。她目光哀傷而柔和,說出的話卻像例行公事。“嘿,麥克,”她顯得有些躊躇,“你乾嗎不找把椅子坐下來?”麥克不想坐下,他得設法抑製胃裡的翻騰。由於意識到麻煩來了,他站著等她繼續往下說。“麥克,我們找到了一些線索,但不是什麼好消息。”他不知該怎麼問,焦灼地尋找合適的字眼。“你們找到梅西了?”這是他害怕聽到回答的問題,但他急切需要答案。“不,沒有找到。”維考斯基停頓了一下,準備站起身來。“不過,我需要你來辨認一下我們從棚屋裡找到的東西。我需要知道這是否是……”她想收回自己的話,但已為時太晚,“我的意思是,是否是梅西的。”他目光低垂,再次感覺像經曆了百萬年的滄桑,幾願自己變成一塊不動感情的巨大岩石。“哦,麥克,我很抱歉,”維考斯基站起來道歉,“你看,你要是願意,可以等一會兒再說。我隻是想……”他不敢看她,他覺得在自己不散架的前提下還能開口說話實在難比登天。他感覺情感的堤壩又要崩塌。“現在吧。”他輕聲地喃喃說,“我想知道所有新的發現。”維考斯基一定對其他人有所示意,因為儘管麥克什麼都沒聽見,但他忽然感覺埃米爾和湯米一左一右架住了他。他們架著他轉過身,隨著女特工走下通往棚屋的小徑。三個成年人胳膊架著胳膊走在一起,顯出團結一致的無比莊嚴。他們走向自己最可怖的夢魘。一名法醫打開棚屋的門,讓他們進去。由發電機供電的燈光照亮了主屋的每個角落。架子排列在牆上,房間裡有一張舊桌子、幾把椅子和一個需要費不少勁才能拖進來的舊沙發。麥克立刻看到他要辨認的東西。他一轉身,癱倒在兩個朋友的臂彎裡,無法遏製地號哭起來。壁爐旁的地板上,是梅西那撕破了的、血跡斑斑的紅裙子。接下來的幾個星期,麥克變得麻木癡傻,所有的一切隻剩下模糊的記憶。與執法官員的麵談、接受記者的采訪,然後是為梅西舉行的追悼儀式。一個空空的小棺材,還有無邊的人臉的海洋,他們走過時都很悲傷,誰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又過了幾個星期,麥克才痛苦地漸漸回到自己的日常生活中。人們似乎都相信那個“女童殺手”奪走了第五個受害者——梅莉莎·安妮·菲利普斯的幼小生命。和前麵四起案子的情況一樣,儘管搜索隊在發現那座棚屋之後,花了幾天時間搜遍屋子周圍的森林,還是沒找到梅西的屍體。殺手既沒有留下指紋,也沒有留下DNA。除了那枚彆針,他沒在任何地方留下有力的證據。這人有如鬼魂。“巨慟”降臨之後,每個在生活中同梅西有關聯的人都不同程度地被陰影籠罩。麥克和南相當成功地攜手頂住了喪女的風暴,在某些方麵他們的關係更緊密了。南從一開始就明確表示,後來又一再重複:對於發生的事情,她不會以任何方式責怪麥克。這自然大大有利於麥克走出陰霾,即便隻是一小步。人很容易陷入“要是”的遊戲,一玩起來就會迅速滑入絕望的穀底。要是他當時決定不帶孩子們出遊就好了,要是當時孩子們請求去劃獨木舟他一口拒絕就好了,要是他提前一天離開就好了,要是……要是……要是……然後一切都歸於虛無。他不能讓梅西的遺體得到安葬這個事實,大大突顯了他身為父親的失敗。她還獨自待在那森林的某個地方——這個想法每天都縈繞在他的心頭。如今事情已經過去三年半了,梅西已被正式認定為謀殺。生活無法回到正常狀態,任何時候都不會真正正常起來。他的梅西,不在了!少了梅西,生活多麼空虛!這個慘劇加劇了麥克內心與上帝關係的裂痕,但他沒太在意這種不斷加深的分離,反而使自己試著去接受堅韌淡漠的信仰方式。但即使從中尋找到了慰藉和安寧,也並未驅走那個噩夢——他雙腳深陷泥淖,發不出聲的尖叫救不了他珍愛的梅西。可怕的夢倒是不那麼頻繁出現了,而且歡笑和快樂時刻也在逐漸回歸,但他為這種歡笑和快樂萬分內疚。收到來自“老爹”的字條,要他回到棚屋一見,絕非什麼可以忽略的小事。上帝竟然寫字條?而且為什麼要去那個棚屋——他至深痛苦的地方?上帝當然可以選擇更合適的地方同他會麵。實際上湧上心頭的還有一種憂慮——殺手也許想激怒他,或者把他騙走而使其他親人失去保護。也許這整件事就是一個殘忍的惡作劇。可那樣的話,乾嗎要署名“老爹”?麥克試過讓自己不去理會,即使上帝傳遞字條的想法與他的神學常識不相符,但他無法逃避這張字條終究可能來自上帝的念頭。在神學院,他受到的教育,是上帝已經徹底停止與現代人公開聯絡,而偏向於要求人們隻是傾聽和遵循神聖的神諭,允許他們進行適當的闡釋。上帝的聲音已簡化成書麵的文字,即使是那些也必須由合適的權威機構和智慧超群的人來審核和解析。與上帝直接交流僅似乎是古人和未開化人的專利,受過教育的西方人要接近上帝,必須由知識階層居中促成,必須受他們的控製。沒人想要上帝存在於一個盒子裡,隻是一本書。特彆是那種昂貴的盒子,包著皮子,鑲有黃金的邊——或許鑲著內疚?麥克因那字條想得越多,就越迷惑和煩躁。誰送來這該死的字條的?上帝也好,殺手也罷,就算是惡作劇,又有什麼關係?不管從哪個角度看,他都感覺自己被玩弄了。說實在的,追隨上帝到底有什麼好?你瞧瞧這約人見麵的地方!但不管麥克怎麼憤怒沮喪,他知道自己需要得到答案。他意識到自己陷入了旋渦,無法再靠禮拜日的祈禱和聖歌(假如它們真能幫人解脫的話)解脫。在他認識的人當中,沒有人因這種與世隔絕的精神改變生活中的任何事情,也許南是個例外。但她是特彆之人。上帝可能真的愛她。她不像他那樣永遠焦慮不安。他對上帝和上帝的宗教產生了反感,他也反感那些信仰聯誼小俱樂部,它們似乎毫無真正的效果,根本無法讓人脫胎換骨。是,麥克想要的更多,而他的確會有超乎預想的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