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癲狂、眼瞎、心驚(1 / 1)

穹頂之下 斯蒂芬·金 11979 字 1天前

稻草人小喬並未早睡早起,事實上,他還整晚沒睡。他的名字是喬瑟夫·麥克萊奇,十三歲,又被稱為黑客大王與骷髏王,住在磨坊街19號。他身高六英尺二英寸,體重一百五十磅,的確跟具骷髏沒兩樣。他是個貨真價實的聰明人。小喬之所以還在念八年級,隻是因為父母堅決反對讓他跳級而已。小喬不介意。畢竟他的朋友(以一個骨瘦如柴的十三歲天才而言,他的朋友多得驚人)都在念八年級。再說,功課很簡單,還有許多計算機能讓他打發時間;在緬因州,每個初中生都有台計算機。當然,有些比較好玩的網站被封鎖了,不過小喬通常不消多久便能克服問題。他相當樂意與哥兒們分享信息,而其中兩個,正是一無所懼的滑板玩家諾莉·卡弗特與班尼·德瑞克(班尼最喜歡在圖書館裡瀏覽一個名為“白內褲金發女郎”的網站)。毫無疑問,這些信息分享得以解釋小喬為何會如此受大家歡迎,但原因不隻如此。他的背包貼滿了許多寫著反抗權威的標語貼紙,讓其他孩子認為他是個酷家夥,這才是更能解釋他之所以受到歡迎的真正原因。小喬是個全優生,也是個值得信賴的人,有時還是初中籃球隊裡最搶眼的中心人物(七年級就入選校隊!),以及一名足智多謀的優秀足球選手。他還會彈鋼琴,並於兩年前以格蕾琴·威爾森(格蕾琴·威爾森(Gret Wilson,1973—),美國鄉村歌手,二〇〇三年的《保守女人》(“Rednean”)為其首張單曲。)那首詼諧慵懶的《保守女人》作為舞蹈背景,贏得一年一度的鎮立聖誕節才藝比賽第二名,使出席的成年人紛紛鼓掌叫好、開懷大笑。鎮立圖書館館長梅莉薩·傑米森表示,隻要他想的話,簡直可以靠此為生。不過長大後變成像拿破侖·炸藥(《拿破侖·炸藥》(Napoleon Dynamite),為2004年的美國喜劇片,其主角名即為拿破侖·炸藥,是個沒什麼朋友、總被同學欺負但仍自得其樂的高中生。劇中高潮戲即為主角在學生會長的政見發表會上,於全校麵前跳舞。)那種人,可不是小喬的人生目標。“一定是內定的。”山姆·麥克萊奇說,對他兒子那塊亞軍獎章感到耿耿於懷。他說得或許沒錯。那年的冠軍是道奇·敦切爾,也是三席公共事務委員的弟弟。抽筋敦表演的是拋六支瓶子的雜耍,同時還一麵唱著老歌《月亮河》。小喬不在乎比賽是否內定。他對跳舞沒了興趣,就像其餘大多數事一樣。隻要他掌握了一定的程度後,便會對那些事失去興趣。縱使他深愛籃球,五年級時,還一度認為這會是他永遠的喜好,最終也仍是失去了興趣。唯一讓他熱情永不削減的,似乎隻有網絡這個充滿無限可能的電子宇宙。他真正的誌願是當美國總統,而他甚至從未告訴過父母。或許,他有時會這麼想,我可以在就職典禮上,來個拿破侖·炸藥那招。這爛招肯定可以讓我在YouTube上永垂不朽。穹頂日當晚,小喬徹夜未眠地上網。麥克萊奇家沒有發電機,但他的筆記本電腦卻電力滿滿,隨時整裝待發。除此之外,他還有六個備用電池,更曾力勸他那個非正式的計算機俱樂部裡的七八名成員說,手邊隨時要有備用電池,而且他在真有需要時,也知道哪裡有更多備用電池可用。就算他們沒有,學校也有台超屬的發電機。他覺得自己可以利用那台發電機充電,同時不會受到任何阻礙。就算磨坊鎮初中被封鎖,校警歐納特先生也會毫不遲疑地幫他接上電源。歐納特先生也是“白內褲金發女郎”的支持者,更彆說,稻草人小喬還曾教過他如何免費下載鄉村音樂。小喬在第一天晚上,幾乎不曾讓自己的Wi-Fi網絡休息過,焦急地看著一個又一個的部落格,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每個部落格的內容都比上一個還可怕。那些內容沒有多少是真實的,全都充滿各式各樣的陰謀論。小喬覺得父母說得沒錯,網絡上的確有許多怪胎喜歡散播各種奇怪的陰謀論,然而,他也深信“無風不起浪”這句話。等到穹頂日後的第二天到來時,所有部落格都提及了同一件事:這場風波與恐怖分子無關,也與太空侵略者或偉大的克蘇魯邪神無關,而是與早已存在許久許久的秘密軍事研究組織有關。每個網頁提及的具體情形均不同,但全都不外乎三種基本的陰謀論方向。第一種陰謀論說,穹頂其實是某種殘酷冷血的實驗,要把切斯特磨坊的鎮民當成家畜來飼養。另一種論點說,這是個出了差錯、全然失控的實驗(“就跟《迷霧驚魂》那部片一樣。”其中一個部落格這麼寫)。第三種論點則表示,此事與實驗全然無關,而隻是想冷血地嫁禍給美國的敵人們。“我們贏定了!”網絡賬號是ToldjaSo87的人這麼寫,“因為有了這項武器後,有誰還擋得住我們?朋友啊,我們成了新英格蘭的愛國者!!!!”小喬不知這些論點究竟是真是假,也並不在乎。他在乎的是這些論點的共通處——也就是一切均與政府有關。這時候應該遊行示威,而領導者自然是他。地點不在鎮上,而是119號公路。他可以在那裡堅守不動,直接與“那個人”交涉。一開始,那裡可能隻有小喬那幫人,但人數肯定會越來越多。他對此深信不疑。“那個人”可能還在想辦法讓記者無法靠近那裡,可縱使隻有十三歲,小喬仍有足夠的智慧明白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因為在那群穿著製服的人裡頭,一定有些願意思考的人,就隱藏在他們麵無表情的模樣裡。就算整個軍隊都在“那個人”的掌控下,但其中一定藏著一些特彆的個體,有的可能還是秘密的部落客。他們會把這件事寫出來,部分可能還會附上用手機拍的相片:小喬·麥克萊奇與他的朋友們高舉標語,上頭寫著終止秘密行動,結束實驗,讓切斯特磨坊鎮重獲自由之類的內容。“得在鎮子的四周全貼上標語才行。”他喃喃自語。這不成問題,他的每個朋友都有打印機,也都有腳踏車。稻草人小喬在曙光中發送電子郵件。很快,他就會騎著腳踏車征召班尼·德瑞克前來幫忙。或許也會找諾莉·卡弗特。通常小喬那幫人在周末時會睡得比較晚,但小喬認為,今天鎮裡的每個人一定都會早早起床。“那個人”肯定會很快封鎖網絡,就跟他截斷手機信號一樣。但就現在而言,網絡就是小喬的武器,也是人民的武器。反抗權威的時候到了。2“弟兄們,舉起你們的手。”彼得·蘭道夫說。他雙眼浮腫地站在這批新部屬前,覺得十分疲累,卻也感受到一股切實的喜悅。那輛綠色警長專車就停在停車場裡,不斷排放廢氣,隨時準備出發。這輛車是他的了。那群新部屬順從地舉起手。蘭道夫打算在交給公共事務行政委員的正式報告中,稱他們為“特彆警員”。他們總共有五個人,其中一個並非什麼弟兄,而是名身材矮胖結實、叫做喬琪亞·路克斯的年輕女子。她是個失業的美發師,也是卡特·席柏杜的女友。小詹之前向父親提議,認為他們應該加入一名女性成員,好使每個人都開心,而老詹立即就同意了。一開始,蘭道夫還反對這項建議,然而,讓他當上新警長的老詹不過才對他露出一個可怕的微笑,他便馬上讓步。這場由他主持的宣誓儀式(裡頭也有些正規成員),使他不得不承認,這些孩子的確夠壯。小詹從去年夏天至今已瘦了好幾磅,體格遠遠不如擔任高中校隊進攻前鋒時的狀態。但縱使如此,他仍有一百九十磅重。至於其他人,甚至包括那個女孩,體格都相當強壯。他們站在原地,複訴他念出的誓詞。小詹在隊伍的最左邊,再來是他的朋友弗蘭克·迪勒塞,接著則是席柏杜與路克斯家的那個女孩,最後,則是馬文·瑟爾斯。瑟爾斯臉上掛著一副心不在焉的傻笑,讓蘭道夫很想抓起一坨屎抹在他臉上。如果他有三周(該死,就算隻有一周也好)能訓練這些孩子就好了,可偏偏就是沒有。唯一一件他沒向老詹屈服的,就是配發槍支的事。倫尼為他們努力爭取,堅稱他們都是“頭腦清醒、信仰虔誠的年輕人”,還說如果有必要的話,他甚至樂意自己提供。蘭道夫當時搖了搖頭:“情勢太不穩定了,我們還是先觀察他們的狀況再說吧。”“難不成要等到有人受傷,你才——”“沒人會受傷,詹姆斯。”蘭道夫說,暗自希望自己的看法沒錯。“要是這裡是紐約,情況可能會不同,但這裡可是切斯特磨坊。”3蘭道夫此刻說:“我會付出全力,努力保護這個城鎮的鎮民,並為他們服務。”他們大聲複述一遍,像是主日學校中家長日的上課情況一樣,甚至就連掛著一臉傻笑的瑟爾斯也沒念錯。他們看起來挺不錯。雖然沒配槍(目前還沒),但至少還有對講機,就連警棍也有。除了卡特·席柏杜以外,斯泰西·莫金(她為了這事,還調整了自己的巡邏時間)把製服發給了每個人。由於他的肩膀太寬,所以警察局沒有合身的製服可以給他,但他從家裡帶來的藍色工作衫倒也挺合適,雖然並不正式,卻足夠乾淨,更彆說左胸口袋上頭彆著的銀色徽章,也足以表明他的身份。或許這麼做真的可行。“願上帝保佑我們。”蘭道夫說。“願上帝保佑我們。”他們重複道。蘭道夫的眼角瞥見有人開門進來。來的人是老詹。他走至房間後頭,站在亨利·莫裡森、氣喘籲籲的喬治·弗雷德裡克、弗萊德·丹頓,以及一副對此事充滿懷疑的傑姬·威廷頓等人身旁。蘭道夫知道,倫尼是來這裡看他兒子宣誓就職的。他對自己拒絕發給這些新部屬槍支的事感到心神不寧(拒絕老詹的要求,與蘭道夫一貫的政治態度可謂背道而馳),因此新警長此刻的即興演出,主要便是為了想討好這位次席公共事務行政委員。“我們絕對誰也不鳥!”“我們絕對誰也不鳥!”他們帶著滿腔熱情,一同微笑複述,臉上全都躍躍欲試,準備上街發威。儘管他用了粗話,但老詹還是點了點頭,朝他豎起大拇指。蘭道夫的心情豁然開朗,不知那句話將於日後縈繞心頭不去:我們絕對誰都不屌!4早上九點,茱莉亞·沙姆韋抵達薔薇蘿絲餐廳時,大多數吃早餐的人要麼去了教堂,要麼就是跑到鎮立廣場與大家一同討論。看店的隻有芭比一人。雖然桃樂絲·桑德斯與安琪·麥卡因還是沒來上班,卻也沒人感到意外。蘿絲與安森一起去美食城超市了。芭比希望他們回來時,能帶著滿滿的食物與日用品。隻是,在親眼證實這個好消息前,卻也不讓自己懷抱過度期望。“我們到午餐前都不營業,”他說,“不過還有咖啡。”“那有肉桂卷嗎?”茱莉亞滿心期待地問。芭比搖搖頭:“蘿絲沒做,想儘量節省燃料。”“有道理。”她說,“那就咖啡吧。”他把整壺咖啡端過去,幫她倒了一杯:“你看起來很累。”“芭比,今天早上每個人肯定都一副累到不行的模樣,而且還快嚇死了。”“報紙什麼時候會出來?”“我本來希望十點能搞定,但還是得等到下午三點。自從二〇〇三年普雷斯提溪泛濫後,這還是《民主報》第一次發行增刊。”“印製上出了問題?”“隻要發電機能持續保持運作就沒問題。我隻是想去雜貨店看看會不會有暴動,要是有的話,還可以寫在報道裡。我已經叫彼特·費裡曼去拍些相關照片了。”芭比不喜歡“暴動”這個想法:“天啊,我希望大家都能安分點。”“他們會的,畢竟這裡是磨坊鎮,又不是紐約。”芭比不確定在麵對這種壓力的情況下,城市人與鄉下人是否會有那麼大的差彆,但仍忍住沒有開口。畢竟茱莉亞比他更熟悉這裡。茱莉亞仿佛看穿了他的念頭:“我也有可能是錯的,這就是為什麼我會叫彼特過去拍點照片了。”她環顧四周。店內還有幾個人坐在櫃台前享用炒蛋與咖啡。在店後方那張大桌子處——用北方人的說法就是“鬼扯桌”——則坐了一群老人,正在努力思索究竟是怎麼回事,接下來又會發生什麼。至於在餐廳的中間處,則隻有她與芭比。“我有些事要告訴你,”她壓低聲音說,“彆跟蜜蜂一樣飛來飛去了,快坐下談。”芭比坐了下來,幫自己裝了杯咖啡。那是壺裡的最後一些,味道就像機油一樣……但壺底咖啡的咖啡因可是最猛的。茱莉亞把手伸進衣服口袋裡拿出手機,放在桌上朝他滑去:“你那個寇克斯早上七點又打了通電話給我。我猜他昨天八成也沒怎麼睡吧。他叫我給你一支手機。不過你搞不好本來就有手機了。”芭比讓手機留在原地:“要是他期望我現在就能向他報告些什麼事,那他顯然太高估我了。”“他沒這麼說,隻說要是得找你談談的話,希望能直接跟你聯絡。”這話讓芭比做出決定,把手機推了回去。她接過手機,看起來並不意外:“他還說,要是你下午五點還沒接到他的消息,就可以直接打給他,讓他能更新一下信息。我有個區號很好玩的電話號碼想給你,有興趣嗎?”他歎了口氣:“當然。”她把號碼寫在一張餐巾紙上,字跡小而整齊。“我覺得他們好像想試著做些什麼。”“什麼?”“他沒說,這隻是我腦袋裡突然想到的而已。”“我想也是。那你還想到什麼?”“我說過我還想到了彆的事嗎?”“這隻是我突然想到的而已。”他咧嘴一笑。“好吧。蓋革計數器。”“我想我應該去找艾爾·提蒙斯談談。”艾爾是鎮公所的管理員,也是薔薇蘿絲餐廳的常客。芭比跟他關係還算不錯。茱莉亞搖了搖頭。“不要?為什麼不要?”“你猜是誰讓艾爾無息貸款,讓他最小的兒子能在阿拉巴馬州的基督教傳承學校念書的?”“老詹·倫尼?”“沒錯。一罪不二罰,現在讓我們把債務問題拋到一旁。你再猜猜,艾爾那台犁田機的實際持有人是誰?”“我想也是老詹·倫尼吧。”“答對了。由於你是倫尼委員心中揮之不去的眼中釘,所以去找欠他人情的人商量,可不是什麼好主意。”她朝前俯身,“不過,這個想法倒是讓我想起了有個人擁有可以開啟這個王國的所有鑰匙。鎮公所、醫院、健康中心、學校,你想得到的地方都沒問題。”“誰?”“我們的前任警長。我正好和他的妻子——遺孀——很熟。她對老詹·倫尼可沒有半點好感。除此之外,要是拜托她的話,她也能守得住這個秘密。”“茱莉亞,她的丈夫甚至還屍骨未寒。”茱莉亞想著狹小而陰森的鮑伊葬儀社,做了個悲傷與厭惡並俱的鬼臉。“這可不一定,他的體溫現在可能已經降得跟室溫差不多了。對,我知道你的意思,也覺得你的同情心值得讚賞,不過……”她握緊芭比的手。芭比感到意外,卻也沒有不高興的感覺。“現在的情況不比平時,無論布蘭達·帕金斯有多傷心,她都能理解這點。你有任務在身。我可以說服她,說你是個臥底。”“臥底。芭比說,”突然想起了不愉快的回憶。當時是在費盧傑的一家體育館裡,對方是個不斷哭泣的伊拉克人,身上的長袍被扯破,幾乎赤身裸體。自從體育館那天後,他就再也不想當臥底了。但如今,他卻又重操舊業。“所以我應該——”以十月而言,今天早上還算溫暖。雖然餐廳的門鎖上了(客人可以出去,但無法進來),但窗戶還開著。在主街街道上,傳來低沉的金屬撞擊聲與痛苦的慘叫,隨之而來的,則是一陣驚呼。芭比與茱莉亞的視線在咖啡杯上方交會,兩人均流露出驚訝與憂心的神情。開始了,芭比想著。他知道這麼想並不正確——事情是在昨天開始的,也就是穹頂降下之後——但同時,他也覺得這麼想並沒什麼不對。櫃台前的客人朝門口跑去。芭比起身加入他們的行列,而茱莉亞則緊跟在後。在鎮立廣場北方儘頭的街道上,第一公理會教堂尖頂的鐘聲開始響起,召喚信徒前去禮拜。5小詹·倫尼感覺好極了。今天早上,頭痛對他帶來的影響比平常輕微得多,就連早餐也沒讓他反胃,甚至還吃得下一頓午餐。太好了。這陣子他的胃口不佳,有一半時間隻要看見食物,便會讓他湧起想吐的感覺。但今早沒這個問題,煎餅與培根最棒了,寶貝。如果這就是《啟示錄》裡預言的災難,他想著,那應該要來得更早一點。每名特彆警員都會與一個正規全職警員搭配。小詹的搭檔是弗萊德·丹頓,就連這點也很棒。丹頓雖然有點禿頭,但就五十歲來說仍算苗條,是個認真、嚴謹的人……但也有例外的時候。小詹擔任高中足球校隊選手的那段時間,丹頓一直都是野貓隊後援會的會長。當時就有傳言指出,他從來不給大學代表隊的選手任何一張公關票。小詹不清楚所有的人,但他知道弗萊德的確放過弗蘭克·迪勒塞一回,就連小詹自己也曾聽過他那套“這次我就不開罰單了,但你要開慢一點”的標準台詞多達兩次。小詹原本有機會與威廷頓搭檔,她搞不好是那種第一次約會就肯讓人脫褲子的女人,她還有對雄偉的胸部。不過,也難說小詹錯失良機。從他與弗蘭克在宣誓儀式結束後,自她身邊經過,朝街上走去時,她看著他那副冷漠的眼神,就能知道事情並非如此。要是你願意跟我打上一炮,我倒是能分點好處給你,傑姬。他一麵想著,一麵笑了起來。天啊,溫暖陽光照在臉上的感覺實在太好了!他有多久沒那麼神清氣爽過了?弗蘭克望向他:“什麼事那麼好笑?小詹?”“沒什麼,”小詹說,“隻是迫不及待想執勤而已。”他們的工作——至少今天早上的工作——是以步行方式巡一趟主街(“去宣示一下公權力的存在。”蘭道夫這麼表示)。先是從其中一側走完整條主街,再從另一側走回。在十月溫暖的陽光下,這倒是個讓人心曠神怡的任務。當他們經過加油站商店時,正好聽見裡頭傳來的對話。其中一人是身兼經理與股東的約翰尼·卡佛,至於另一個人的聲音,小詹則沒什麼印象,倒是弗萊德·丹頓聽到後便翻了個白眼。“肯定是懶蟲山姆·威德裡歐,”他說,“真該死,現在甚至還不到九點半。”“山姆·威德裡歐是誰?”小詹問。弗萊德的嘴緊緊抿成一條白線,讓小詹想起了過去打美式足球時的日子。這是弗萊德版的媽的,這下我們慘了的表情,同時也是媽的,這可真是大錯特錯的表情。“你肯定錯過了磨坊鎮那堂了不起的社會課,小詹。不過現在你有機會補上進度了。”卡佛說道:“我知道已經過九點了,山姆,我也知道你身上有錢,但我還是半瓶酒也不能賣你。早上不行、下午不行,到了晚上也不行。除非這場混亂突然結束,否則搞不好到了明天也不能賣你。這是蘭道夫的命令,他可是咱們的新警長。”“他媽的講得跟真的一樣!”另一個聲音回答,但那聲音實在含糊不清,傳到小詹耳裡時,變成了湯麻的講得坑撐的蟻樣。“公爵·帕金斯屁眼裡拉出來的屎都比彼得·蘭道夫強。”“公爵已經死了,而蘭道夫下令禁止賣酒。抱歉了,山姆。”“隻要一瓶雷鳥就好,”山姆哀求著說,聽起來像是擠要一瓶勒老就搞。“我需要酒,我會付錢,拜托,我都讓你們做了那麼久的生意了。”“唉,真該死。”雖然約翰尼的聲音聽起來十分不悅,但小詹與弗萊德走進店裡時,他卻已轉過身,望著放啤酒與廉價酒類的長形壁櫥。他可能暗自決定以一瓶雷鳥作為代價,好讓這個老酒鬼儘速離開他的店裡。畢竟已有一群客人正看著他們,渴望得知這場好戲的發展。在櫥櫃上頭,貼著一張白紙黑字的手寫標語:在接獲通知以前,禁止任何酒類販賣。那張貼在櫥櫃正中間的標語,被一群伸手可及的酒瓶圍繞,像是個娘娘腔會說的話。這裡有一堆廉價酒,就算小詹獲得權力還不到兩個小時,就已經能看出這是個壞主意。要是卡佛屈服於這個滿頭亂發的酒鬼,其餘沒那麼惡心的客人也會隨即提出相同的要求。弗萊德·丹頓顯然也是這麼想的。“彆賣給他。”他對約翰尼·卡佛說,接著又轉向威德裡歐。後者此刻正以滿是血絲的雙眼看著他,眼神就像是被抓到的老鼠。“我不知道你那腦袋瓜是不是聰明到看得懂標牌,但我知道你一定聽人提起過今天不準喝酒的事。所以呢,你現在就給我出去,離這間店遠遠的。”“你不能這樣,警官。”山姆說,挺直他那五英尺半的身高。他穿著一條肮臟的斜紋棉褲、印有齊柏林飛船樂隊的T恤,以及腳後跟磨破的休閒鞋,頭發看起來像是打從小布什的民意支持度還很高的時候,便再也沒有加以修剪。“我有我的權利,這是個自由的國家,憲法賦予了我這項權利。”“憲法已經管不到磨坊鎮了。”小詹說,完全不知自己所言竟會成真。“你現在就給我滾。”天啊,這感覺太棒了!才不到一天的時間,他就從灰暗厄運中一舉鹹魚翻身!“可是……”山姆呆站了好一會兒,下嘴唇不住顫抖,嘗試擠出更多辯護之詞。小詹感到厭惡,同時卻也興味盎然,還留意到這死老頭的眼眶竟然濕了。他伸出雙手,手顫抖的程度比那張呆呆張開的嘴還嚴重。他隻想得出一個為自己辯護的理由。雖然在眾人麵前實在難以啟齒,但他非這麼做不可,也的確說出口了。“我真的很需要酒,約翰尼。這不是鬨著玩的。隻要一點點就好,讓我可以停止顫抖。這是最後一次了,我再也不渾渾噩噩地過日子了,以我母親的名義發誓。我會就這麼乖乖回家的。”懶惰鬼山姆口中的家,是一間坐落在空地的棚屋,那塊空地除了舊汽車零件以外,什麼也沒有。“也許我應該——”約翰尼·卡佛開口說。弗萊德打斷了他的話:“懶蟲,你這輩子哪瓶酒不是最後一瓶?”“彆這樣叫我!”山姆·威德裡歐大喊。淚水自他眼中流出,滑落在臉頰上。“你的拉鏈沒拉,老鬼。”小詹說。當山姆低頭望向自己臟兮兮的褲襠時,小詹伸出手指,先是敲了一下老人鬆弛的下巴,接著又捏了他的鼻子一下。是啊,這是小學生的把戲,但永遠都很好玩。小詹甚至還說出了他們以前這麼做時,會說的那句俏皮話:“肮臟鬼,捏鼻子!”弗萊德·丹頓與旁觀的部分群眾都笑了出來,甚至就連沒看清楚發生什麼事的約翰尼·卡佛也露出了微笑。“快走吧,懶蟲。弗萊德說,”“今天天氣很好,你不會想把時間浪費在牢房裡的。”也許是被叫懶蟲,或是被人擰了下鼻子,又或者兩者兼是,因此再度點燃了山姆四十年前在加拿大莫瑞蒙契當伐木工人時,曾讓同事們感到敬畏與恐懼的怒火。他嘴唇與雙手的顫抖暫時停了下來,雙眼瞪著小詹,清了清喉嚨,喉間傳來輕蔑的聲音。當他開口時,聲音已不再模糊不清。“操你媽,小鬼。你根本就不是警察,而且永遠都不是個好球員。我聽說你甚至連校隊的板凳球員也當不成。”他的視線轉移到丹頓警官身上。“至於你,丹頓副警長。星期天要九點後才能賣酒的法律,早在七十年代的時候就已經變成古老傳說了。”接著,他又轉頭看著約翰尼·卡佛。約翰尼的笑容消逝無蹤,一旁的圍觀群眾也全都安靜下來,其中一名女子還因驚訝而把手放在自己的喉嚨上。“我有錢,而且還是這個國家的通用貨幣,我想買什麼就買什麼。”他邁步想繞進櫃台,小詹一把揪住他的襯衫後方及褲子臀部處,把他整個人轉了一圈,推向商店前門。“嘿!”山姆大喊,雙腳像踩著老舊的腳踏車踏板般不停踏步。“把你的手拿開!把你那雙他媽的手——”小詹揪著他身後,穿過前門,走下台階。他輕得像是個裝滿羽毛的袋子。天啊,他竟然還放屁!噗、噗、噗,就像該死的機關槍!矮胖子諾曼的小貨車就停在路邊,其中一側寫著家具收購及販賣與高價收購古董等字樣。矮胖子就站在車旁,張目結舌地看著眼前這一切。小詹毫不遲疑地抓著那個喋喋不休的老酒鬼,將他的頭撞向卡車側麵。金屬薄板傳出一聲沉重的撞擊聲響。這聲響並未阻止小詹,直到這個臭家夥像顆石頭般跌倒在地,身子一半在人行道上,一半在排水溝裡的時候,他才警覺到自己可能會錯手殺了懶蟲山姆。但要殺山姆·威德裡歐,往卡車側麵撞那一下可不夠。他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哀嚎一聲,開始哭了起來。他跪在地上,割裂的頭皮開始湧出鮮血,流至臉部。他稍微抹了抹臉,難以置信地看著鮮血,然後伸出他被血濡濕的手指。人行道上的行人們停了下來,模樣可能會讓人誤會成是在玩“一二三木頭人”的遊戲。行人均睜大雙眼,看著這名跪倒在地,手上還沾有鮮血的老人。“我要告這乾他媽整個鎮上的警察執法過當!”山姆大喊,“我一定會打贏這場官司的!”弗萊德走下商店門前的階梯,來到小詹身旁。“來啊,說出來吧。”小詹對他說。“說什麼?”“說我反應過度。”“你他媽的才沒有咧。你也聽到彼得是怎麼說的了。我們絕對誰都不鳥。好搭檔,就像現在這件事一樣。”搭檔!小詹因為這個稱呼而振奮起來。“我身上有錢!你不能把我從店裡趕出來!”九-九-藏-書-網山姆咆哮著,“你也不能動手打我!我是美國公民!我們法庭上見!”“那就祝你好運囉,”弗萊德說,“法院在城堡岩那裡,我聽說通往那裡的道路都被封住了。”他用雙腳頂住老人。山姆開始流起鼻血,滴在襯衫上頭,像是條紅色圍兜。弗萊德伸手拿起掛在身後的手銬(我一定得要學個幾招。小詹欽佩地想),不一會兒,手銬便牢牢銬住了山姆的手腕。弗萊德環顧四周的證人——也就是站在街上,以及擠在加油站商店門口的群眾。“這個人涉嫌擾亂公共秩序,妨礙公務及試圖攻擊警務人員!”他那嘹亮的聲音讓小詹想起以前在足球場上的日子。那些場邊的叫囂每次都會讓他動怒,但如今聽起來,卻隻讓人覺得心情愉快。我想我是長大了吧,小詹想。“他也因為違反蘭道夫警長新頒布的禁酒令而被逮捕。大家看清楚了!”弗萊德搖了搖山姆,鮮血自山姆的臉龐與肮臟的頭發中飛濺而出。“我們正處於危機之中,鄉親們。但鎮上有了個新警長,而他正準備要掌控好整個局勢。我們得習慣這項法令,遵從,並學著去支持。這是我的想法。遵從這項法令,我相信我們一定能安然無恙地度過這場危機。要是違背的話……”他指向山姆被反銬在身後的雙手。有幾個人竟然開始鼓起了掌。對小詹·倫尼而言,這掌聲就像烈日中的冰水一般。接著,當弗萊德架著流血的老人走上街道時,小詹察覺到有股視線正盯著他,感覺如此清晰,就像有人用手指戳著他的頸背。他轉過身去,發現那人正是戴爾·芭芭拉,身旁還站著一名冷眼看著他的報社編輯。先前有一晚,芭芭拉曾被他在停車場好好揍了一頓。在他們三人決定一起圍攻芭芭拉、最後成功扭轉局勢以前,身上還全都掛了彩。小詹的好心情開始離他遠去。他幾乎可以感受到原本愉快的情緒就像鳥兒或鐘樓裡的蝙蝠般,自他頭頂開始飛向遠方。“你在這裡乾嗎?”他問芭芭拉。“我有個更好的問題,”茱莉亞·沙姆韋說,儘量擠出一個小小的微笑。“你在乾嗎?欺負一個隻有你四分之一體重而且還比你老上三倍的人?”小詹想不出任何話反擊。他覺得血液衝上臉部,在臉頰上散了開來。他突然開始想象這個報社的臭婊子站在麥卡因家食物儲藏室裡的模樣,這樣他就能在解決安琪與桃樂絲後,也把她一起宰了。芭芭拉也是。說不定他還能把芭芭拉的屍體放在報社臭婊子的身上,搞得他好像想好好爽一下似的。弗萊德走到小詹身旁,試著幫他一把,擺出那副全世界都一樣的正經警察模樣,冷靜地開口說:“這位女士,如果你對警方的政策有任何疑問,應該去找新警長洽詢。同時,你最好記住,在這段時間裡,我們得管好自己。有時,為了大家好,適當的警告是不可避免的。”“有時,有些人為了要大家好,總會做出一些日後會後悔的事,”茱莉亞回答,“尤其是之後有人開始調查這件事的時候。”弗萊德的嘴角往下一撇,隨即架著山姆走上人行道。小詹就這麼瞪著芭比好一會兒,接著才開口說:“你給我小心你說出口的每一句話,還有你的每個動作。”他故意用大拇指碰了碰閃閃發亮的嶄新警徽,“是警察,而且帕金斯已經死了。”“小詹,”芭比說,“你看起來不太好。是生病了嗎?”小詹瞪著他的雙眼稍微睜大了些,接著轉過身去,跟上了新搭檔,一路上緊握著拳頭。6在遭逢危機時,鄉下人總有一種傾向,想尋求自己所熟悉的安慰。不管信不信教都是一樣。今天上午,派珀·莉比在剛果教堂講述著懷抱希望的重要性,而萊斯特·科金斯則在聖救世主教堂宣揚著地獄之火的說法。在切斯特磨坊這個信仰堅貞的小鎮裡,兩間教堂全擠滿了人,絲毫不讓人感到意外。派珀選用了《約翰福音》作為講道經文:我賜給你們一條新命令,乃是叫你們彼此相愛;我怎樣愛你們,你們也要怎樣相愛。她告訴坐滿整間剛果教堂的信徒們,在這種危險時刻,禱告十分重要——禱告能慰藉人心,也能賜予力量——然而,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及互助,還有彼此相敬相愛這點也同樣重要。“上帝會用我們無法了解的事物來測試我們,”她說,“有時是疾病、有時是摯愛因意外而喪生。”她同情地望向雙手交握、低垂著頭坐在椅子上,身穿一身黑衣的布蘭達·帕金斯。“現在,出現了一道無法解釋的屏障,把我們跟外界隔離開來。我們不了解這是怎麼回事,但我們也同樣不了解病痛,或是善良人們為何會遭逢意外。“我們想詢問上帝,而在《舊約》中,他給了約伯一個答案‘我立大地根基的時候,你在哪裡呢?’。“至於更為開明的《新約》裡,耶穌也給了他的弟子答案:‘我怎樣愛你們,你們也要怎樣相愛。’這就是我們今天,也是直到事情結束的每一天裡,得要用心去做的事。我們得彼此相愛、彼此互助,靜待這場試煉的結束,正如上帝過去的試煉一樣。”萊斯特·科金斯選用的講道經文,則是出自《民數記》(這在《聖經》中是出了名的最不樂觀的章節):倘若你們不這樣行,就得罪耶和華,要知道你們的罪必追上你們。就跟派珀一樣,萊斯特也提及了測試的概念——在曆史中,每次隻要有爛泥攤子得要收拾,教會便會提出這樣的說法——但他的主題與散播罪惡有關,並提及上帝會如何處理這種事,就像他會用手指擠壓一顆討厭的青春痘,直到膿汁像高露潔牙膏般被擠出來為止。即使在十月清澈晨光的照射下,他仍半信半疑地認為,這個小鎮之所以會被降罪,全是因為上帝要懲罰他之故。萊斯特的說服力相當強,如今已有許多雙眼睛盈滿淚水。從接近講道台的地方開始,高喊著“喔,主啊!”的聲音,逐漸蔓延開來。有時,就算萊斯特正在講道,也會突然收到啟示,激發他偉大的嶄新想法。今天就是這樣,而他馬上就把這想法說了出來,完全沒停下片刻嘗試思考,更認為無需思考。有些念頭來得又快又急,卻不一定是正確的。“今天下午,我要到119號公路那裡、上帝開啟這道神秘門扉的地方。”他說。“喔!耶穌!”一名哭泣的女人大喊。其他人要不是鼓起掌來,便是跟著高聲讚頌上帝。“我希望能在兩點鐘抵達那裡,而且還會跪在那片牧草地上。是的,我會祈求上帝解除我們的困境。”這回“喔,主啊”“喔,、耶穌”“上帝垂憐”與等呼聲同時響起。“但首先——”萊斯特舉起他那隻在漆黑夜晚裡鞭打自己的手,“我們感到痛苦、焦慮、苦惱,所以得先為了引發這場災難的罪惡祈禱!如果隻有我一個人,上帝或許聽不見我的聲音。如果我們有兩三個人,甚至是五個人,上帝還是有可能聽不見我的聲音,你們說對嗎?阿門!”他們全都讚同,也高喊了“阿門”。此刻,他們全都高舉雙手,不停左右搖晃,陷入景仰偉大上帝的狂熱之中。“但要是你們全部一起去的話——要是我們圍成圓圈祈禱,在上帝的草地及藍天之下……還有那群被稱為上帝的正義之手的士兵們注視之下……要是你們全部一起過去,要是我們全部一同祈禱,那麼我們或許就能找到罪惡的根源,並將其拖入聖光中徹底消滅,讓全能上帝的奇跡因此展現!你們會去嗎?你們會跟我一起跪下祈禱嗎?”他們當然會去。他們當然會一同跪下祈禱。人們不管遇到好事或壞事,總是樂於誠實地向神祈禱。當樂隊演奏起《上帝話語即是真理》時(萊斯特負責主音吉他的G大調),他們的歌聲響徹了整間教堂。當然,老詹·倫尼也在那裡,車輛與乘客的分配,還得交由他來安排。7公開信息!讓切斯特磨坊鎮重獲自由!抗議!!!!哪裡?119號公路丹斯摩農場(來看看那些卡車殘骸與鎮壓的軍方人員)!什麼時候?東部標準時間下午兩點!誰?你,還有你能帶來的每一個朋友!告訴他們,我們要把我們的故事告訴媒體!告訴他們,我們要知道是誰對我們這麼做的!以及為什麼這麼做!最重要的是,告訴他們,我們要出去!!!這是我們的城鎮!我們必須為它奮戰!我們要奪回我們的城鎮!!!這裡提供一些範例標語,但也歡迎寫下你自己的抗議標語(記得,臟話隻會產生反效果)。反抗權威!堅忍不拔!8如果鎮上有人會用尼采的名言“那些沒能殺得了我的事情,都使我變得更強壯。”來當成個人座右銘的話,那肯定是羅密歐·波比。他是鎮上的搶眼人物,衣著如同貓王般浮華,腳上還穿著雙附有鬆緊帶的靴子。他的名字是他浪漫多情的法裔美籍母親取的,而姓氏則是承自他那嚴肅無比、腳踏實地,外加一毛不拔的北方人父親。羅密歐撐過被人不斷無情嘲笑、偶爾還會被痛毆一頓的童年存活至今,成為了鎮上最有錢的人(呃……其實不是。老詹才是鎮上最有錢的人,但他得妥善隱藏自己大部分的財產才行)。羅密歐擁有整個州裡最大、收益最高的非連鎖商店。八十年代,原本要投資他的企業告訴他說,他肯定是瘋了,才會幫自己的店取個像是“波比百貨店”這種難聽得不行的名字。羅密歐回答他們,“波如果比”這名字沒對美國最大的郵購種子公司“波比種子”有所影響,那麼也沒理由會影響他的生意。而如今,他們在夏季中最受歡迎的商品,則是寫有“來杯波比百貨店的斯樂冰滿足自己”的T恤。來一杯吧,想象自己挑戰銀行家的模樣!就很多方麵來說,他都是個成功人士,懂得如何辨認何時才是大好時機,並加以準確掌握。在這個星期天的上午十點左右——也就是他看著懶蟲山姆被抓去警察局的沒多久後——他又發現了另一個做生意的大好時機,就與過去一樣,隻要懂得如何觀察就好。羅密歐觀察著那些孩子張貼海報的舉動。海報全是計算機做的,看起來非常專業。那群孩子——大多數騎著腳踏車,有幾個則滑著滑板——細心地在主街上貼了許多海報,宣傳著要去119號公路抗議的事,讓羅密歐不禁想知道這是誰的點子。他攔下一個孩子,問了他。“是我的點子。”小喬·麥克萊奇說。“你不是在耍我吧?”“絕對沒耍你。”小喬說。羅密歐給了那孩子五塊錢,無視於他的拒絕,拿了張海報,卷起來插入後口袋中。信息值得你付錢購買。羅密歐認為,大家都會參與這孩子發起的抗議活動。他們一定都急著要表達自己的恐懼和義憤填膺的怒氣。在打發掉稻草人小喬不久後,羅密歐也耳聞了人們在討論下午那場由科金斯牧師發起的祈禱大會的事。老天保佑,還是相同的時間與地點。這當然是個啟示。一個“大好銷售良機”的啟示。羅密歐走回自己的店中。店內冷冷清清的,大家全趁著周日跑去美食城超市或加油站商店購物。但雖說如此,購物人數隻占全鎮的少數而已。大多數的鎮民都去了教堂,再不然就是在家看新聞。陶比·曼寧就待在收銀機後方,用一台電池供電的小電視看著新聞。“關掉電視,把收銀機鎖上。”羅密歐說。“真的嗎?波比先生?”“對。去叫莉莉,你們一起把倉庫裡的大帳篷拖出來。”“夏季特賣會用的帳篷?”“就是那寶貝兒。”羅密歐說,“我們要去查克·湯普森墜機那裡的草地上搭篷做生意。”“奧登·丹斯摩的農場?萬一他要收錢才讓我們搭怎麼辦?”“那我們就付錢給他。”羅密歐開始在心裡算計起來。這間店什麼都賣,包括一些出了問題而以折扣價批進來的生活雜貨。目前他手上有一千包低價購入的“快樂男孩熱狗”,就放在商店後方的冷凍庫裡。這批貨他是直接跟位於羅得島的“快樂男孩”總公司買的(這間公司由於產品裡微生物的問題,現在已然倒閉。感謝上帝,這與大腸杆菌沒有關係),原本準備要在七月四號國慶節大家野餐的時候,拿出來賣給遊客與當地居民,但由於該死的經濟衰退,害他當時未能如願。但無論如何,他還是把這批貨留了下來,就像猴子不願意放棄手中的堅果一樣。如今,或許……我們可以擺一些台灣製造的小型烤肉架,他想,反正我手上還多得是這種便宜貨。取個討喜點的名字好了,像是熱狗機之類的。還有那些他原本以為會賠錢的一百盒有問題的檸檬汽水粉和酸橙粉。“我們還得把店裡全部的小型桶裝瓦斯都帶去。”此刻,他的心中回蕩著一聲聲打開收銀機時的清脆聲響。這正是羅密歐最喜歡的聲音。陶比注意到他臉上的興奮神情:“你在想什麼啊?波比先生?”羅密歐跑去翻找存貨清單,找出那些他原本在賬簿裡標記為永遠賣不掉的商品。有爛得不行的廉價紙風車……國慶節剩下來的煙火……他為了萬聖節而保留的過期糖果……“陶比,他說,我們得把握這個戶外活動日,”“這可是咱們鎮上前所未有、最大型的野餐派對。快動起來啊,我們還有很多事得做呢。”9當生鏽克與哈斯克醫生一同查房時,琳達堅持要他帶著的對講機,忽然在口袋中響了起來。在對講機中,她的聲音聽起來沾上了金屬味,但卻十分清晰:“生鏽克,我還是得過去執勤。蘭道夫說,今天下午可能會有半個小鎮的人跑去119號公路的屏障那裡。有的人去參加祈禱大會,有的人則去示威抗議。羅密歐·波比還跑到那裡搭篷賣熱狗,所以今晚八成會有一大堆人因為腸胃炎跑去醫院。”生鏽克發出一聲呻吟。“我得把孩子交給瑪塔照顧。”琳達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擔心,同時也帶著點防衛性。女人在突然發現自己不能遊刃有餘地將事情處理好時,聲音就像這樣。“我會把賈奈爾的狀況向她交代清楚的。”“好吧。”他知道,要是硬叫她留在家裡,她肯定會照做……但他也清楚,妻子處事一向都比他謹慎。更彆說,要是119號公路真的湧現大量民眾,那麼她也的確非去不可。“謝謝,”她說,“謝謝你的諒解。”“記得把狗一起帶去瑪塔那裡,”生鏽克說,“你也知道哈斯克是怎麼說的。”朗·哈斯克醫生——他的外號是巫師——為了艾佛瑞特一家人而起了個大早。說真的,從這場危機爆發至今,他還沒怎麼睡過。生鏽克從未想過他竟然能撐這麼久,卻也對此感到慶幸不已。他看得出這位老人為此付出的代價。哈斯克雙眼浮腫,嘴角下垂。對於處理醫療危機來說,這個巫師顯然太老了些,這些日子以來,他在三樓休息室裡打盹的次數越來越多。但此刻,除了吉妮·湯林森與抽筋敦以外,就連生鏽克與巫師都一起待在醫院裡待命。沒辦法,穹頂偏偏在美麗的周末早晨落下,而任何能從醫院離開的人都出城了。哈斯克雖然已將近七十,昨晚仍陪生鏽克一同在醫院待到晚上十一點多,最後還是被生鏽克逼著才肯回家。他在早上七點時回到醫院,也就是生鏽克與琳達開著拖車、帶女兒抵達醫院那時。他們還帶著奧黛莉一起。奧黛莉在麵對凱瑟琳·羅素醫院這個新環境時,表現算是夠鎮靜的了。茱蒂與賈奈爾分站在奧黛莉的兩側,用手輕撫著它。賈奈爾一副快被嚇死的模樣。“帶狗來乾嗎?”哈斯克問。在生鏽克向他解釋來龍去脈後,哈斯克則點了點頭,對賈奈爾說:“小甜心,我們來做個檢查吧。”“會痛嗎?”賈奈爾擔心地問。“不會痛,要是會痛的話,我就給你一顆糖。”檢查結束後,大人們來到大廳,把兩個孩子與狗留在檢查室裡。哈斯克垂著肩,頭發似乎在一夜之間又白了不少。“生鏽克,你自己怎麼診斷?”哈斯克問。“輕癲癇。我原本以為是擔心導致的,但奧黛莉對著她嗚嗚叫已經好幾個月了。”我們得開柴浪丁(柴浪丁(Zarontin),為抗癲癇的藥物。)給她,“沒錯。你同意嗎?”“好。”生鏽克對他的貼心感到感動,並開始對自己過去怎麼看待哈斯克醫生以及如何說他的壞話等事感到後悔。“儘量讓那條狗陪著她,好嗎?”“當然。”“朗,她會沒事吧?”琳達問。當時她完全沒準備去執勤,還計劃著一天陪女兒做些靜態活動就好。“她沒事的,”哈斯克說,“很多兒童都有輕癲癇的毛病。大多數人隻會發作一兩次而已,至於剩下的人,則會持續好幾年,接著症狀就停止了。這病很少會帶來什麼後遺症。”琳達看起來鬆了口氣。生鏽克希望她永遠也不會知道哈斯克沒告訴她的其他事:有時,在經過神經叢檢查後,會發現有些不幸的孩子問題其實更為嚴重,最後還會發展成重癲癇症;而重癲癇則會對孩子帶來傷害,甚至要了孩子的命。此時,在上午的查房工作結束(院裡隻有六名患者,其中一個還是沒有任何並發症的新生兒母親),他正希望在到健康中心去之前能趕緊喝杯咖啡時,琳達便用無線電打了電話過來。“我敢說,瑪塔一定不會對奧黛莉一起過去這件事有任何意見。”她說。“好極了。你執勤的時候會帶著你那台警用無線電?”“對,當然。”“那就把你那台私人無線電給瑪塔,然後保持在公開頻道。要是賈奈爾又有什麼狀況,我會趕過去處理。”“好,謝了,親愛的。你下午能到119號公路這裡來嗎?”生鏽克思考著這個問題,同時看見道奇·敦切爾走進大廳。雖然他在耳朵上夾了根煙,走路姿勢仍是平常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生鏽克卻從他的臉上察覺到一絲憂心。“我大概可以溜出去一小時吧,但不太確定。”“知道了。要是能在那邊跟你碰個麵就好了。”“我也這麼想。你在那裡要小心點。還有,記得叫那些鄉親彆買熱狗吃。那些熱狗搞不好在波比百貨店的冷凍庫放了一萬年了。”“說不定還是用乳齒象(乳齒象(mastodon)推估為一萬一千年前絕種的古生物。)的肉做的呢。”琳達說,通話完畢,“親愛的。我會聽你的話,小心點的。”生鏽克把無線電放回白袍口袋,轉向抽筋敦:“怎麼了?你給我把香煙從耳朵上拿下來,這裡可是醫院。”抽筋敦從耳朵上拿下香煙,看著那根煙:“我正準備去外頭的儲藏室抽呢。”“這可不是什麼好點子,”生鏽克說,“那裡放了一堆備用丙烷。”“這就是我來找你的原因。大部分丙烷槽都不見了。”“不可能,那些丙烷槽重得很。裡頭不是存了三千加侖還五千加侖的量嗎?”“那麼你是什麼意思?我忘了檢查門後麵有沒有啦?”生鏽克開始揉起太陽穴:“要是真有人偷走——不管到底是誰——頂多三四天後我們的電力就不足了。我們需要更多燃料。”“還用你說。”抽筋敦說,“按照貼在門上的庫存表來看,應該有七個丙烷儲存槽,但現在裡麵卻隻剩下兩個。他把香煙放進白大褂口袋中,”“我為了確認清楚,還檢查過其他儲藏室,想看看是不是有人移動過丙烷槽——”“有誰會做這種事?”“我也不知道,搞不好是哪個巨人吧。總之,其他儲藏室裡隻有一些超重要的醫院設施,也就是園藝工具與美化環境用的那些狗屁東西。但那些東西都跟庫存表上的數量符合,隻有他媽的肥料不見了。”生鏽克不在乎肥料不見的事,隻關心丙烷。“好吧——要是燃料不夠的話,我們得向鎮公所調庫存才行。”“倫尼一定會拒絕你。”“你認為他能拒絕提供醫院的發電用燃料?我想不會吧?你覺得今天下午我有辦法溜出去一趟嗎?”“這得問巫師了。他如今看起來可是一副高級軍官的模樣。”“他人在哪兒?”“在休息室睡覺。打呼聲像是瘋子在鬼吼鬼叫。你該不會想叫醒他吧?”“不,”生鏽克說,“讓他睡吧。我以後再也不叫他巫師了。事情發生以後,他工作得太辛苦了,我想他是應該好好休息一下。”“喔,大師。你的修行又達到了另一個新境界。”“去你的,你這個老煙槍。”生鏽克說。10現在來看看另一邊的情況,仔細地看清楚。現在是下午兩點四十。在不知情的人看來,會以為切斯特磨坊鎮在舉辦什麼秋季盛會。若是記者沒被隔離在遠方,這可是他們拍攝相片的大好時機——當然,這與那片樹葉已變成火紅色的美麗樹林無關。被囚禁在這座小鎮裡的人,紛紛一同來到奧登·丹斯摩的牧草地上。奧登從羅密歐·波比那裡拿到了一筆六百美元的場租費,而且兩個人都很開心。農夫那邊,是由於波比一開始隻提了兩百元價碼,而他最後成功地從商人那裡要到了更高的價格;至於羅密歐那邊,則是因為他原本的預算應該是一千美元才對。奧登倒是沒向那些抗議群眾及哭求耶穌的人索取任何一毛場地費,不過呢,這也並不代表他沒收取任何費用,畢竟,丹斯摩這個農夫雖然出生在晚上,但也並非昨晚才出生的嫩小子。隨著機會來臨,他也在前一天便於查克·湯普森飛機殘骸的北麵,規劃出一大塊地方作為停車場,並叫他的妻子雪萊、大兒子(奧利,你還記得奧利吧),以及他聘請來的人(曼紐·歐塔葛,他在沒有綠卡的非法居民中,是最像美國人的一個)在那裡看守著。奧登向每輛車收取五美元停車費。這筆錢正好可以償還他兩年前向鎖孔銀行借的貸款,好使農地不至於被銀行收走。收停車費這事引起了一些抱怨,但人數並不太多;畢竟,他們先前去弗賴堡博覽會時,那裡收的停車費比這還高。除非鄉親們願意把車停在公路旁——比較早到的人,早就停滿了道路兩側的位置——然後興奮無比地走上半裡路遠,否則他們根本沒有選擇。這是個多麼奇特、讓人目不暇接的場麵!簡直就像個三環馬戲團(三環馬戲團(three ring circus),指擁有三個表演舞台的馬戲團。)似的。至於磨坊鎮這些再普通不過的鎮民,則成為其中的表演者。芭比、蘿絲與安森·惠勒三人抵達後(餐廳再度關門休息,直到晚餐時間才開門營業——隻提供冷三明治,不接受任何燒烤食物的訂單),全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而茱莉亞·沙姆韋與彼特·費裡曼兩個人則不停地忙著拍照。茱莉亞停下片刻,對芭比露出一個迷人、但卻意味深長的微笑。“你不覺得這簡直是場大型表演秀嗎?”芭比咧嘴笑了:“是啊。”在這個馬戲團的第一個舞台上,我們可以看見稻草人小喬與他那群委員會成員張貼海報所招募來的鎮民們。前來回響的抗議群眾人數還不少,將近有兩百人。孩子們製作的六十個抗議標語(其中數量最多的標語是:該死,讓我們出去!!),不知何時全都不見了。幸運的是,很多人都帶來了自己的標語牌。小喬最喜歡的一個,是在磨坊鎮地圖上畫著監獄欄杆的抗議牌。莉薩·傑米森不僅拿著標語,更充滿乾勁地上下揮舞著。傑克·伊凡斯也在這裡,氣色蒼白憔悴。他的標語牌上,貼著許多張一名昨天因失血而死的女子相片,並用相片組成他的抗議標語:是誰害死了我妻子?稻草人小喬為他深感遺憾……但這實在是個超棒的標語牌!要是記者們看見的話,肯定全會興奮到尿濕褲子。小喬帶領示威群眾圍成一個大圈,在切斯特磨坊鎮這側的穹頂前方,利用鳥屍作為辨彆邊緣的界線(莫頓鎮那側的鳥屍已被軍方清理掉了),不停地繞著圈子。這個繞圈的舉動,讓小喬那群人——他覺得所有人都在他率領之下——得以有機會讓背對著他們的軍方哨兵看見所有標語牌,甚至還會因此下定決心(就算是因為煩躁也好)轉過身來。小喬甚至還印出了他與班尼·德瑞克心目中的滑板偶像諾莉·卡弗特一同寫出的口號。他們在她的滑板上頭,以最快的速度寫出了這段口號。諾莉寫的口號相當簡單,但全都押韻:哈—哈—哈!嘻—嘻—嘻!切斯特磨坊自由去!另一個則是:你做的!你做的!快承認與快放棄!小喬相當不情願地否決了諾莉寫得最好的一句口號:不封口!不封口!讓我們向記者說出口,說你是個死玻璃!“在這件事上頭,我們得保持政治正確才行。”他這麼告訴她。此時,他忽然開始好奇,就諾莉·卡弗特這個年紀來說,接吻這件事是不是還有些太早了?要是他親她的話,她會把舌頭伸進來嗎?他從未吻過女孩,但如果他們會餓死,就像被大塑料碗罩住的蟲子一樣,那麼他可能得趁還有機會的時候,趕緊跟這個女孩接吻才行。第二個舞台是科金斯牧師的祈禱圈子,每個人全像是真的接收到上帝的旨意一般。同時,這也是場教會間的和解秀,有十幾名剛果教堂唱詩班的男女團員,全加入了聖救世主教堂唱詩班的行列中一同合唱。他們高聲唱著《堅固保障》,有一大群不偏向任何一個教會的鎮民們知道歌詞,也跟著一同唱了起來。他們的歌聲飄上清澈的藍天,間雜著萊斯特告誡式的吼叫,以及祈禱群眾們時而響起的“阿門”與“哈利路亞”等呼聲,共同形成了完美的重唱旋律(不過整體離協調還遠得很)。祈禱群眾的人數持續增長,不斷有其他鎮民加入他們的行列,並在跪下來後,把他們的抗議標語暫時放到一旁,好讓自己可以舉起握緊的雙手禱告。就算士兵轉過身去不理他們,上帝也有可能不這麼做。不管怎樣,這個馬戲團中央的舞台,才是其中最大、人潮最為洶湧的一個。羅密歐·波比那座夏季季末特賣會專用的斜頂棚子背對著穹頂,位於祈禱群眾東方約六十碼處。這是他考慮風向因素後決定的位置,希望能保證烤肉爐冒出的香味能傳到祈禱人群與抗議群眾那裡。出於宗教因素的考慮,他在這個下午唯一做出的讓步,是叫陶比·曼寧把音響給關了。音響原本大聲播放著一首詹姆斯·麥克穆提一首關於小鎮生活的歌。隻是,這首歌與《你真偉大》及《懇求耶穌降臨》這種歌曲顯然不太協調。他的生意很好,而且隻會變得越來越好,羅密歐相當肯定這點。熱狗——在上烤爐時甚至還沒完全解凍——可能在稍晚時會害人鬨肚子,但在下午溫暖的陽光下,那香味簡直堪稱完美,就像監獄裡的犯人聞到園遊會食物時那樣讓人垂涎欲滴。孩子們有的揮舞著風車賽跑,有的則拿著七月四號國慶節那時剩下來的煙火放著玩,讓丹斯摩的草地陷入可能被火舌吞噬的危機之中。地上到處都是原本裝有橘子粉調成的果汁(過期的)或急忙煮出的咖啡(也是過期的)的空紙杯。稍晚以後,羅密歐或許會叫陶比·曼寧找幾個孩子來,說不定就連丹斯摩的孩子也行,以一個人十塊錢的代價,叫他們把垃圾撿一撿。與大眾維持良好的關係總是十分重要。但此刻,羅密歐則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暫用的收款設備上頭,也就是一個查敏牌衛生紙的紙箱。他不停接過鈔票,遞出找零的硬幣,這就是美國做生意的方式,寶貝兒。他把每根熱狗的價錢訂為四塊,完全不怕大家嫌貴不買。他預計到了日落時分,他至少能淨賺三千,或許還會更多。快看!那是生鏽克·艾佛瑞特!他還是溜出來了!乾得好!他甚至希望自己出發時,能繞過去帶女兒們一同前來——她們肯定會很開心,看見那麼多人熱鬨地聚在一塊兒,或許能讓她們的恐懼稍加緩解——但對賈奈爾來說,這可能會有些刺激過度。他與琳達在同一時刻看見對方,彼此瘋狂地揮著手,同時不斷跳躍,好讓對方看見。她把頭發綁成幾乎每次上班時都會綁的“勇敢女警”短辮,看起來像個初中的拉拉隊員。她與抽筋敦的姐姐蘿絲站在一起,身旁還站著餐廳那個年輕的臨時工。生鏽克有些意外,還以為芭芭拉早已離開鎮上,使老詹的一肚子壞水就這麼稱了心。生鏽克耳聞過酒吧那場鬥毆的事,就算相關人等在醫院裡談及這件事的時候他並未值班,卻也沒有任何影響。事件發生後,他從北鬥星酒吧的客人那裡聽見了一些不同片段,拚湊出了事情的經過。他擁抱著妻子,吻了一下她的嘴,接著也在蘿絲的臉頰上輕吻一下,並與那名廚師握了握手,彼此再度自我介紹一遍。“看看那些熱狗,生鏽克愁眉苦臉地說,”“真糟糕。”“到時排隊上廁所的人會更多,醫生。”芭比說。他們全都笑了起來。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大笑,簡直是件神奇的事。但他們不是唯一這麼做的人……天啊,為什麼不呢?要是你無法在事態惡劣的情況下大笑——笑,以及參加小小的園遊會——那才真的是生不如死呢。“這裡還真好玩。”蘿絲說,還不知道這股好玩的感覺,即將在頃刻間消失無蹤。一個飛盤飛了過來,她在空中接下,拋回給班尼·德瑞克,後者跳起來接住,又拋傳給諾莉·卡弗特,而卡弗特則將手背在身後接住飛盤,真愛現!祈禱人群那裡開始禱告起來。這個由眾人組成的唱詩班,此刻總算真正找到了他們的聲音,以前所未有的最高音量合唱《基督精兵前進》。一個年齡還沒比茱蒂大的孩子,搖搖擺擺地走過他們麵前,裙擺敲打著胖乎乎的膝蓋,一隻手拿著煙火,另一隻手則拿著裝有可怕酸橙汁的杯子。抗議群眾持續繞著圈子,圈子越來越大,高呼著哈—哈—哈!嘻—嘻—嘻!切斯特磨坊自由去!的口號。在他們上方,厚重的雲層自莫頓鎮朝北飄來……接著沿士兵看守著的穹頂邊緣切分開來,使天際被直直劃分出一塊萬裡無雲的區域,呈現完美無瑕的藍色。在丹斯摩的牧場看著雲層變化的人們,全都感到納悶,不知道之後切斯特磨坊鎮是不是仍會下雨。隻是,這些人全都沒把心裡所想的事說出口來。“真不知道到了下個星期天,大家是不是還會覺得好玩。”芭比說。琳達·艾佛瑞特望向他,模樣看起來並不友善:“也就是說,你覺得——”蘿絲打斷了她的話:“快看那裡。那個開卡丁車的孩子不應該開那麼快的——這肯定會翻車。我恨透了那種全地形輪胎。”他們全都望向那輛裝有加厚輪胎的卡丁車,看著它斜軋過十月的白色乾草。準確地說,那輛卡丁車並非朝著他們駛來,但絕對在朝著穹頂的方向前進。它的速度太快了,有幾名士兵聽見引擎聲,這才總算轉過身子。“喔,天啊,彆讓他撞上了。”琳達·艾佛瑞特喃喃說。羅瑞·丹斯摩沒有撞上穹頂。如果他真的撞上了,事情就不會那麼糟了。11有的念頭就像是感冒病毒,遲早一定會在某人身上產生作用。就在芭比的老長官詹姆斯·歐·寇克斯也出席的那場參謀長聯席會議中,他們從各方麵考慮了磨坊鎮的事件,因此有人想到了這個點子。而在磨坊鎮裡,遲早也會有人被感染上相同的念頭。因此,羅瑞·丹斯摩起了這個心,也就不讓人感到意外了。羅瑞在丹斯摩一家人裡,是最聰明的一個(“我不知道這是他從哪裡弄來的。”當羅瑞把他第一張全部拿A的成績單帶回家時,雪萊·丹斯摩曾這麼說過……而且她語氣中的憂心,還顯然勝過了驕傲之情)。要是他住在鎮中心——而且有台計算機的話——羅瑞肯定會是稻草人小喬那群人之一。羅瑞被禁止參加這場園遊會/祈禱大會/示威抗議,原因與不準他吃來源不明的熱狗,或是得幫忙停車場的工作無關。他的父親命令他留在家中,負責喂乳牛吃飯。喂完飼料後,他還得幫乳牛的乳房塗抹防止發炎的藥膏,而這正是他最恨的工作。“等到你把它們的乳頭塗得閃閃發亮,”他的父親說,“就可以清理一下牛舍,整理乾草堆什麼的。”自從他昨天伸手碰了穹頂以後,便被父親禁止再接近穹頂。老天在上,他不過就是輕輕敲了一下而已啊。通常他向母親哭訴都會有用,但這次不然。“你可能會丟了小命,”雪萊說,“而且,你爸也不準你再亂說話了。”“我隻是告訴他們那個廚師的名字而已!”當父親再度警告他時,羅瑞如此抗議道。至於奧利,則是擺出了一副得意洋洋、暗中認同父親決定的模樣。“為了你自己好,你還是給我放聰明點。”奧登說。安全躲在父親背後的奧利朝他吐了吐舌頭。雪萊看見了,於是也罵了奧利一頓……但卻沒禁止他參加下午這場有趣的臨時園遊會。“還有,你給我離那輛該死的卡丁車遠一點。”奧登說,指著那輛停在一號牛舍與二號牛舍陰影中的全地形卡丁車。“要是你想搬乾草,就給我提,這差事可以讓你長高一點。”不久後,腦袋沒那麼聰明的丹斯摩家族成員們一同離去,以步行方式跨越農地,朝羅密歐的帳篷走去,並在身後的顯眼處,留下了一把乾草叉和一罐大如花盆的藥膏。羅瑞雖然對自己得做的這些農莊瑣事感到悶悶不樂,但卻做得頗為認真;他那敏捷的頭腦有時會為他惹上一些麻煩,但他還是個很乖的孩子,從沒想過要把自己受到的雜務懲罰置之不理。至少一開始沒想到。通常,人們隻要放空腦袋,便等同於為豐富的想象力準備好成長的土壤,並借由我們鮮明的夢境及了不起的靈感(無論靈感是好或糟糕透頂)讓花朵瞬間綻放,充滿腦海之中。而這樣的情況,通常則是種思想上的連鎖反應。當羅瑞開始打掃牛舍的L形主要通道時(他打算把幫牛的乳房塗抹藥膏這項最討厭的工作留到最後),聽見了一連串快速的爆炸聲。那顯然是串鞭炮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像槍聲,使他想起了父親那把點三零口徑的獵槍。那把槍就放在前麵的櫥櫃裡,小孩通常被嚴格禁止碰那把槍,除非是打靶練習,或者狩獵季節那種在大人嚴格監督下的情況才可以。但櫃子並未上鎖,而子彈就放在獵槍上頭的層架上。靈感來了。羅瑞心想:我可以在那玩意兒上轟出一個洞。說不定還能讓它整個破掉。他腦中浮現清晰明亮的畫麵,就像氣球破掉時的景象。他扔下掃把跑出牛舍,就像許多聰明人一樣(尤其是聰明的孩子),比起細心思慮,充沛的靈感才是他們的強項。如果是他哥想到了這個念頭(雖然不太可能),奧利肯定會想:要是一架飛機、一輛紙漿廠卡車都撞不破那東西,也沒能對它造成任何損害,一顆子彈又能有什麼用呢?他可能還會做出這種判斷:我都已經被媽媽教訓一頓了,要是再不聽話,肯定會被狠狠修理。嗯……不,奧利的數學隻能算到簡單的乘法,所以可能不會像羅瑞想得那麼遠。不管怎樣,羅瑞已經懂得大學程度的代數問題,並且融會貫通。要是你問他,一顆子彈怎麼能辦到一架飛機與一輛卡車都辦不到的事,那麼他會回答你,一顆溫切斯特菁英XP3子彈的撞擊力絕對超過以上兩者。這說法有理可循。首先,子彈的速度更快,而另一方麵,子彈所有的撞擊力道,也全集中在重量僅十一點六克的彈頭上。他認為這一定能成,有無庸置疑的精準代數方程式可以證明。羅瑞仿佛可以看見《今日美國》的頭版上印著他微笑的照片(當然是謙虛的那種),他還會上《布萊恩·威廉斯夜間新聞》接受專訪,以及坐在裝飾著花朵的花車上,參加為了慶祝他的壯舉而舉辦的遊行,身旁還圍繞著舞會皇後那型的女孩們(也許穿著露肩禮服,但也有可能會隻穿泳衣)。當他對著人群揮手時,空中還不斷飛舞著五顏六色的碎紙花。他就是那個拯救切斯特磨坊鎮的男孩!他從櫃子裡一把抓起獵槍,踏上踮腳椅,用手摸索層架,取下一盒XP3子彈。他在彈夾內裝進兩發子彈(一顆是備用的),然後活像個取得勝利的反抗軍似的,獵槍高舉過頭,轉身跑出屋外(他正處於一頭熱之中,完全沒想過這個動作安全與否)。那輛他被禁止騎乘的雅馬哈全地形卡丁車的鑰匙,就懸掛在一號牛舍裡的木拴板上。他用牙齒咬著那串鑰匙,用幾條橡皮繩把獵槍捆在全地形卡丁車後頭。他不知道子彈打中穹頂時會不會發出聲響,認為或許得回櫃子那裡拿最上層的射擊用隔音耳塞才對。但為了要拿耳塞而跑回屋裡,簡直就是件不可理喻的事,他必須現在就出發。這就是他了不起的計劃。他駕駛那輛全地形卡丁車繞過二號牛舍,暫停了片刻,計算牧場中人群的狀況。他內心興奮無比,知道自己最好得一鼓作氣穿過道路,直達穹頂(昨天意外的煙熏痕跡,仍像沒清理過的窗戶汙痕般清晰可見)。或許有人會在他朝穹頂開槍前便阻止他,到時,他可就當不成拯救切斯特磨坊鎮的男孩,而隻會變成幫牛的乳房塗了一整年藥膏的男孩了。沒錯,而且在頭一個星期裡,他還會因為屁股被狠揍一頓而無法坐下,因此隻能跪著乾活。最後,彆人則會想到這個原本屬於他的點子,把功勞給全都搶走。於是,他從帳篷沿對角線的方位,直接朝五百碼外的穹頂駛去,並選擇乾草堆那裡的撞車事故地點,作為之後的停車位置。他知道,那裡一定能靠著掉下來的鳥屍辨認位置。他看見在那裡站崗的士兵朝著引擎轟轟作響的全地形卡丁車轉過身,聽見周圍群眾與那群祈禱者對他發出的警告呼喊。讚美歌的歌聲,就這麼雜亂無章地停了下來。最糟糕的是,他還看見父親正朝他揮舞著那頂買農具贈送的肮臟帽子,朝他大喊而來:“該死的羅瑞!你快給我停下來!”羅瑞已經沒辦法停下——要當個好孩子嗎?——而且也不想停下。全地形卡丁車撞上了小丘陵,反彈力道使他彈離座位,隻剩手還抓著方向盤,同時還發出了年輕人才有的笑聲。他頭上那頂帽子早已落在後方,而他甚至還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掉的。全地形卡丁車斜向一旁,總算停了下來。幾乎就在同時,一名身穿迷彩服的士兵也高聲叫他停下。羅瑞照做了,接著差點就以翻筋鬥的方式飛越雅馬哈卡丁車的把手。他忘了把該死的排擋杆打到空擋,結果車子朝前方斜去,著著實實地撞上穹頂,就這麼熄了火。當車子撞上時,羅瑞還聽見了金屬撞擊與大燈破掉的聲響。那些士兵因害怕被全地形卡丁車撞上(畢竟他們的雙眼看不見那個足以抵擋巨大撞擊力道的物體),全都跑到兩側,在人牆中間留下一個大洞,使羅瑞正好不用開口叫他們讓開,以免穹頂破裂所可能引發的爆炸波及他們。他想當個英雄,但也不希望過程中會傷害、甚至害死任何一人。他得快點才行。最接近停車地點的人潮,是位於停車場與圍繞在夏季特賣會帳篷這兩個地方的那群人。他們正飛快地朝這裡奔來。他的父親與哥哥也在那群人之中,不斷朝著他大喊,完全無視他到底想做些什麼。羅瑞從橡皮繩中抽出獵槍,槍托頂在肩上,瞄準前方地上躺有三隻麻雀屍體的隱形屏障。“不要,小鬼,彆乾傻事!”一名士兵大喊。羅瑞完全不在乎他說了什麼,因為他知道這不是傻事。此刻,從帳篷與停車場跑過來的人離他更近了。有人——那個人是萊斯特·科金斯,他跑步的表現要比彈吉他的技巧好多了——大聲喊著:“老天在上,孩子,彆這麼做!”羅瑞扣下扳機,但沒有開槍,隻是試射一下罷了,保險裝置還是開著的。他回頭看了一下,看見那個講道時激動無比的高瘦牧師,飛快追過了他那氣喘籲籲、滿臉通紅的父親。萊斯特的襯衫下擺掉了出來,在身後飛舞著,同時雙眼還睜得老大。薔薇蘿絲餐廳的那個廚師就跟在他身後。兩人此刻已離他不到六十碼,那牧師的速度,看起來簡直就像汽車掛上四擋一樣。羅瑞用大拇指關掉保險裝置。“不,小鬼,彆這麼做!”那士兵再度大喊,同時張開雙手,在穹頂另一側蹲了下來。羅瑞完全沒理他,隻專心在自己的偉大計劃上頭,接著開了一槍。這一槍堪稱完美,但對羅瑞來說,卻是件最為不幸的事。高速射出的彈頭正中穹頂,接著彈飛開來,像是一顆綁有繩索的彈力球往回彈去。羅瑞並未馬上感到痛楚,但當兩塊細小的子彈碎片彈進左眼,穿進他的大腦時,一陣強烈的白光頓時漲滿了他的視線。鮮血噴湧而出,當他跪在地上、雙手抓著臉時,鮮血自他指縫間不斷湧出。12“我看不見了!我看不見了!”那名男孩發出尖叫,讓萊斯特馬上想起了先前他用手指隨意插入的《聖經》內容:癲狂、眼瞎、心驚。“我看不見了!我瞎了!”萊斯特扳開男孩的雙手,隻見羅瑞的眼窩一片鮮紅,至於眼球剩下的部分,則在他臉頰上懸蕩著。當他把頭轉向萊斯特時,眼球剩餘的部分掉到了草地上頭。有那麼一會兒,萊斯特用雙手緊抱著男孩,直至男孩的父親抵達現場,把他拉開為止。這就是了,這是必然發生的事。萊斯特犯下了罪,並請求上帝指引。上帝的確這麼做了,還給了他一個明確的答案。如今,他知道該做什麼了。唯有這樣,才能彌補他在詹姆斯·倫尼唆使之下所觸犯的那些罪行。一個眼瞎的孩子,為他顯示了該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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