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裡的女人(1 / 1)

守夜 斯蒂芬·金 4816 字 1天前

問題是:他能做到嗎?他無法回答。他知道,她有的時候會把藥片放在嘴裡咀嚼,那種難聞的酸橙味讓她的五官糾集在一起,嘴巴裡隨即發出一種類似碎碎冰的響聲。可是,這些藥丸與以往的不同……是膠囊。藥盒上寫著:達爾豐絡合物(有助於睡眠。),是他在她的藥箱裡發現的。他把藥拿在手上,陷入了沉思。這藥是在她再次住進醫院之前醫生給的,是一種鎮痛藥,她的藥箱裡裝滿了各種藥,擺放得整整齊齊,像是巫醫的百寶箱。各種西藥,還有一排排的栓劑。他之前從未使用過這種栓劑,想到要把這個東西放進直腸,然後靠身體的熱量將其融化,他感到渾身難受。把這玩藝兒從肛門塞進自己的體內,尊嚴蕩然無存啊!藥箱裡還有菲利普斯氧化鎂牛奶、阿司匹林—咖啡因關節痛合劑、堿式水楊酸鉍咀嚼片,等等。看著這些藥,他可以判斷出她的病情。可是,這些藥丸不同。它們看上去像是普通的達爾豐,灰色的膠囊,但尺寸更大,用他已故父親的話來說,像炮彈。外包裝盒上寫著:阿司匹林350格令,達爾豐100格令。假如他把藥給她,她能嚼動嗎?她會嚼嗎?家中一切照舊,冰箱的壓縮機有規律地開啟,壁爐也按時點火、熄火,座鐘裡的布穀鳥每逢半點和正點,都會不耐煩地伸出腦袋,叫幾聲。他猜想,她死以後,就輪到凱文和他分擔家務了。她走了,走了。這個聲音在整棟房子裡飄蕩。她(原書如此。)此刻在位於劉易斯頓的緬因中心醫院,312病房。當她疼得不能去廚房煮咖啡的時候,她隻得去醫院了。每逢他來探視,她總會哭泣,連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會哭。電梯吱嘎吱嘎地往上升,他發現自己在研究那張藍色的電梯合格證。有了這張紙,無論發出多麼惱人的聲響,電梯是安全的。到目前為止,她在醫院已經住了差不多三個星期了。今天,醫生給她做了一種名為“脊髓切斷術”的手術。他不知道這幾個字是不是這樣寫,但起碼讀音差不多。手術前,醫生告訴她說,這種手術是要把一根鋼針經由她的脖子刺進她的大腦。醫生說,這好比把一根針紮進橙子,刺穿裡麵的一個核。當鋼針觸及疼痛點的時候,針尖會釋放出一種無線電信號,疼痛點就會被消滅,就像是拔掉電視機的插頭一樣。這樣,她腹部的癌腫就不會繼續折磨她了。這個手術讓他感覺十分不安,相比較之下,在他肛門裡正在融化的栓劑反而算不上什麼了。他想起邁克爾·克萊頓寫的一本書,書名是《終端人》,裡麵講到如何把電線插入到人的頭顱裡麵。在作者眼中,那個場景著實可怕,他說的肯定沒錯。到了三樓,電梯門開了,他走了出去。這兒的病房已經有年頭了,裡麵的氣味讓人聯想起集市上人們用來遮蓋嘔吐物的那種散發著清香的鋸木屑。他把膠囊拉在車上的手套箱裡了。來之前,他什麼都沒有喝。病房的牆壁都是兩種顏色的:下半截是褐色,上麵是白色。在工一種鎮痛約。他看來,世上兩種顏色的組合,最最讓人感覺壓抑的,除了褐色和白色之外,當屬粉色和黑色了。醫院的走廊仿佛巨型的栓劑。想到這裡,他微微一笑,但與此同時,又感覺有些惡心。兩邊走廊在電梯門前呈T字形彙合,電梯外還有一個自動飲水器,他總要在這兒停留片刻,拖延一下時間吧!走廊裡時不時地可以看見各種醫療設備,好像散落在運動場上的稀奇古怪的玩具。一個下麵帶膠皮輪子,四周鍍鉻的擔架,準備九*九*藏*書*網接受“脊髓切斷”手術的病人,就是用這個東西推到手術室去的。有一個圓的東西,很大,用途是什麼,他不知道。有時候在鬆鼠的籠子裡,會看見類似的物件。有一個可轉動的靜脈滴注圓盤,上麵掛著兩隻瓶子,像薩爾瓦多,達利繪畫作品中誇張的奶頭。一邊走廊的儘頭是護士站,咖啡作用下的笑聲衝著他撲過來。他喝了酒,然後沿著走廊,慢慢朝她的病房走去。即將麵對的場麵讓他感到害怕,他希望她在睡覺。假如是那樣,他不準備叫醒她。在每一扇病房的門上,有一個正方形的小燈。如果病人按下呼叫按鈕,那個燈就會閃亮,發出紅光。走廊裡,有病人在慢慢地來回散步,身上穿的,從裡到外都是病號服,很廉價的。外麵是藍白相間的細條紋長袍,圓領。醫院提供的內衣被大家稱作“圓領衫”,穿在女病人身上還湊合,可男病人穿上這種長及膝蓋的襯裙式內衣就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了。男病人腳上大都穿著褐色的仿皮拖鞋,而女病人則喜歡那種帶有毛線小球的編織拖鞋。他媽媽的拖鞋就是這種款式,她稱它們為“涼拖”。看見走廊裡的那些病人,他想起一部電影,名字是《活死人之夜》。他們行動遲緩,假如他們的器官就像是裝有蛋黃醬的瓦罐,那麼,肯定有人把罐口打開了,罐內的液體在他們體內橫流。他們有的拄著拐杖,在走廊裡來來回回地挪著步子。雖說給人的感覺有些可怕,但卻不失尊嚴。他們沒有目標,隻是慢慢地走著、走著,就像身穿學士袍、頭戴學士帽的大學生,魚貫進入學校的大禮堂。晶體管收音機裡傳出空靈的音樂,向各個角落飄散。他聽見黑橡樹阿肯色演唱組合的歌曲《吉姆·丹迪》(“去吧,吉姆·丹迪,去吧,吉姆·丹迪!”一個假聲衝著走廊裡散步的病人歇斯底裡地嚎著)。他聽見一個脫口秀主持人在跟嘉賓討論尼克鬆,那腔調,仿佛冒煙的羽毛掉進了醋缸,一股酸味。他聽見一首法語填詞的波爾卡——劉易斯頓至今依然是一個說法語的小城鎮,人們喜歡吉格舞曲和裡爾舞曲,同樣也喜歡在下劉易斯頓街上的酒吧裡揮刀鬥毆。他在母親的病房外停下腳步(原書如此。),一時間,在酒精的刺激下,他感覺飄飄然。他恨自己,即使母親麻醉還沒有過,即使母親體內還有鹽酸阿米替林,即使母親神誌不清,他也不應該醉醺醺地出現在她麵前。鹽酸阿米替林是一種鎮靜劑,可以幫助病人平靜地離開。通常,他下午去索尼超市買兩盒半打裝的黑牌啤酒,和孩子們一起看下午兒童頻道的節目。看《芝麻街》的時候喝三罐,《羅傑先生》喝兩罐,留一罐到《電力公司》的時候喝。然後,晚飯的時候,從第二紮裡再取一罐。剩下的五罐,他放在車裡。從雷蒙德到劉易斯頓,走302號和202號公路,二十二英裡。等他到達醫院的時候,很有可能,他已經喝醉了,剩下的啤酒也就一兩罐了。他通常把帶給母親的東西留在車內,這樣,他就有理由離開病房,回到車上,把剩下的啤酒灌進肚裡,保持自己那份麻醉的感覺。此外,他也可以借此機會出來方便一下。不知怎的,這是來醫院探視病人的痛苦過程中唯一讓他開心的事情。他習慣把車停在停車場的側邊,此時已經是十一月份了,由於霜凍的緣故,地麵上有明顯的車轍。夜晚,寒風襲來,膀胱立刻開始收縮。如果在醫院的廁所小便,那麼,你的醫院之行會不自覺地得到升華:便池旁有緊急按鈕,鍍鉻的扶手角度均設置為四十五度,洗手池上方還有一瓶粉色的消毒液。壞事傳千裡。你最好還是信吧!沒有回家喝酒的欲望,家中的冰箱裡也沒有存貨。家裡有六罐啤酒的時候,他是絕對不會來醫院的,誰知道情況竟然會這麼糟糕呢。他首先想到的是她絕不是橙子,接下來想到的是:她真的快要死了,仿佛她必須去追趕一輛想象中的火車。她在床上硬撐著,除了眼睛之外,身體一動不動,可是,在她身體內部,有東西在動。她的脖子被什麼東西染成了橙紅色,應該是紅汞,而且,在她左耳的下方,貼著一塊紗布,不知哪個精力旺盛的醫生在那裡埋下了高頻電子針,在消滅疼痛中樞的同時,她身體的運動控製也失效了六成。她的目光跟隨著他,仿佛數字油畫中耶穌的眼睛。——約翰尼,你今晚不該來。我看上去狀態不好。我明天會好的。——怎麼了?——很癢,全身都癢。我的兩條腿在一起嗎?她的腿究竟是否在一起,他不肯定。床單下,她的腿抬著,呈V狀。病房內很熱,今天,旁邊的那張床空著。他心想:病友走的走,來的來,可是我媽媽永遠住在這裡。天啊!——您的腿在一起,媽媽。——約翰尼,能幫我把腿放平嗎?一會兒你就回去吧。我以前從來沒有如此狼狽過。我動彈不了。我的鼻子很癢。你鼻子癢,可你卻無法去撓,真可憐,不是嗎?他替她撓撓鼻子,然後隔著床單抓住她的小腿,把她的腿放平。雖說他的手並不十分大,可他隻用一隻手,就可以毫不費力地握住她的雙腳。她發出一陣呻吟,眼淚順著臉頰流向耳朵。——媽媽?——你能把我的腿放下來嗎?——已經放平了。——嗯。這就好了。我哭了,是吧?我不想當著你的麵哭,我希望自己能解脫,隻要不這麼受罪,讓我乾什麼都行。——您想抽煙嗎?——約翰尼,先給我喝口水行嗎?我渴死了。——沒問題。他拿出那個帶有一根可調節吸管的杯子,繞過走廊的拐角,朝飲水機走去。一個肥胖的病人,一條腿上纏著彈性繃帶,沿著走廊,慢慢地走著。他沒有穿那種細條紋的病號服,而是把它緊緊地藏在身後。他把杯子裝滿水,然後回到312病房。她已經不哭了。她的嘴唇咬住吸管,那個樣子讓他想起旅遊畫冊上的駱駝。她的臉看上去皮包骨頭。作為她的兒子,母親給他留下的最深刻印象是在他十二歲的時候。他和哥哥凱文,以及這個女人一起搬到緬因,因為她要照顧自己年邁的父母。她的母親年事已高,並且長年臥床不起。因為高血壓,他的外祖母身體非常羸弱。而且,更糟糕的是,疾病讓她雙目失明。幸福的八十六歲生日。眼前的這個女人也在朝那個方向發展。外祖母一天到晚躺在床上,眼睛看不見,身體虛弱,屁股底下墊著大塊的尿布,下身穿著膠皮褲子,記不住早飯吃的什麼,卻能背出艾克(即艾森豪威爾。)之前所有美國總統的名字。就這樣,三代人住在一棟房子裡。就在那棟房子裡,不久前,他發現了那些藥丸(外祖父母去世很久了)。他那時十二歲,喜歡吃早飯的時候說東說西,但不記得究竟說了些什麼,反正是說了。他的母親忙著洗刷外祖母弄臟的尿墊,放進那台老式的洗衣機裡脫水。她轉過身,操起一塊尿片,對著他狠狠地打過來。啪的一聲,那塊厚厚的、濕乎乎的尿布打翻了他裝滿K粉的煙鬥,那玩意兒在桌子上瘋狂地旋轉,仿佛一隻大大的藍色陀螺。母親第二下打中了他的背,不疼,但讓他驚了一下,胡言亂語隨即停止。這個此時躺在這個房間這張病床上的女人一下接一下地抽打著他,嘴裡叫著:你給我閉嘴,這裡就數你的嘴巴人,你快點兒閉嘴,等到你身上其他地力也長大了,你再說話藏書網也不遲。她一邊罵一邊打——瑚!啪!——不管他肚子裡有多少俏皮話,此時早已煙消雲散了。在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展示聰明才智的機會。那一天,他發現,若想讓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清楚自己在家中的地位,最好的辦法肯定是用祖母的尿布抽打他的背,沒有比這更完美的了。那次事件之後,他用了四年的時間才重新掌握了罵人的藝術。她有點兒喝嗆了。雖然他一直在考慮藥丸的事情,但看到她那個樣子,他還是很害怕。他再次問她是否想抽煙,她說:——如果不麻煩,抽一口吧!然後你就回家去。我也許明天會好些。床邊的小桌上散落著幾包煙,他從酷牌煙盒裡抽出一支,點上火。他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夾著香煙,她抽了一口,撅起嘴巴,含住過濾嘴。她沒有什麼力氣,煙霧在嘴唇之間飄動。——我得活到六十歲,我兒子到時候就可以替我點煙了。——我無所謂。她又吸了一口,過濾嘴在嘴巴裡停留了許久。他將目光轉移到她的眼睛,發現她的眼睛緊閉著。—媽媽?眼睛微微睜開。——約翰尼?——嗯。——你來多久了?——沒多久。我想我得走了。你好早點兒休息。——嗯。他把香煙掐滅在煙灰缸裡。他悄悄離開病房,心想:我要跟那個醫生談談。該死的,我得跟那個做手術的醫生談談。走進電梯,他想,在某一個領域裡,一旦達到某種熟巧的程度,“醫生”這個名詞就成了“人”的同義詞,仿佛這是意料之中的,是條文規定的:醫生必須殘酷,這樣,醫生才能夠達到一種特殊程度上的人道。可是“我想她撐不了多久了。”這是那天很晚的時候他對他哥哥說的話。他哥哥住在安多佛,此地以西七十英裡。他一個星期隻去醫院一兩次。“可是,她還是那麼疼嗎?”凱文問道。“她說她身上癢。”藥丸裝在他毛衣的口袋裡。他妻子睡得很香。他把藥拿出來,這是從他母親的家中偷來的,他們曾經和外公、外婆在那棟房子裡居住過。他跟哥哥打電話的時候,一隻手把藥盒翻過來翻過去,仿佛它是一隻兔後腳(迷信認為兔子的後腳能夠辟邪。)。“照這麼說,她有好轉了。”在凱文眼裡,無論何時,一切都越來越好,仿佛生活正朝著某個崇高的頂點進發。這個觀點,弟弟可不敢苟同。“她癱瘓了。”“在這個關頭,癱不癱瘓還有什麼關係嗎?”“當然有關係了!”他有些控製不住,因為他想起了白色羅紋床單下的那兩條腿。“約翰,她快死了。”“可她還沒死。”實際上,這才是他最害怕的。他們之間的談話從這裡開始將會圍繞這個問題持續下去,雖然好處都讓電話公司得到了,但這是核心。還沒有死。隻是躺在病房裡,手腕上綁著醫院的標簽,耳朵聆聽著走廊裡收音機發出的幽靈般的聲響。而且醫生說,她在跟時間搏鬥。醫生個頭很大,下巴上留著紅褐色的胡子。他可能身高有六英尺四,肩膀很寬。當她開始昏昏欲睡的時候,醫生趁此機會把他叫到走廊裡。醫生開始對他說:——你看,像“脊髓切斷術”一類的手術,病人運動機能的損傷在所難免。你母親左手的功能還在,右手有希望在兩到四周後恢複。——她還能走路嗎?醫生若有所思地看著網孔般的天花板。他的胡須很長,一直延伸到格子花呢上衣的領口。不知怎的,很可笑,約翰尼聯想到了阿爾傑農·斯溫伯恩。為什麼會這樣呢?他不知道。這個人在哪一個方麵都和斯溫伯恩沒有任何相似之處。——我想不行。她的基礎被破壞了。——她一輩子都得臥床了嗎?——我想,是的,應該是這樣。在某種程度上,他開始敬佩這個人,他本來以為自己肯定會恨他。敬佩之餘是厭惡,他必須尊重這個簡單的事實嗎?——這種狀態下,她還能活多久?——很難說。(醫生好像就是這樣說的。)現在,癌腫已經阻斷了她的一側腎臟。另—側還算正常。當腫瘤侵害到它的時候,她就會昏迷。——尿毒症昏迷?——沒錯,醫生此時比先前更加謹慎了。“尿毒症”是一個病理學的術語,通常隻有醫生和驗屍官才會使用。可是,約翰尼知道這個詞兒,因為他外祖母就是得這個病去世的,但她體內沒有長腫瘤。她的腎臟無法排尿,死的時候,體內的尿液一直蔓延到胸腔。她死在家中的床上,晚飯時分。那個時候,雖然她像老年人那樣,張著嘴巴,昏睡,但約翰尼第一個做出了判斷:她已經死了。她的眼睛裡擠出兩滴小小的淚珠,沒有牙齒的嘴巴乾癟癟的,就像一隻被挖空的番茄,本來打算用它裝雞蛋色拉,可不幸的是,被人遺忘了,在廚房的架子上放置了好幾天。他手握著一個鏡子,對準她的嘴巴。當他發現鏡麵上沒有起霧,她那張空番茄般的嘴巴依舊清晰可見,他大聲喊自己的媽媽。那個時候的判斷很正確,此時的判斷很錯誤。——她說她還能感到痛。而且,還感覺癢。醫生嚴肅地拍著自己的腦袋,好像老動畫片裡的那個精神科醫生維克多,德格羅特。——疼痛是她想象出來的。儘管如此,它是真實的,對她來說,是真實存在的。因此,在這個意義上說,時間不多了。你媽媽再也不能用秒、分鐘和小時來計算時間了,她必須把時間的這些單位重新結構成天、星期和月份。他明白這個身材魁梧的胡須男想說些什麼,他的話讓他有些猶豫。傳來一陣微弱的鈴聲。他不能跟他繼續談下去了。他是一個技術人員,他很自然地提到時間,時間概念他把握得很好,仿佛那是他手裡握著的一根釣魚竿,很容易。也許,他就是這樣。——你還能為她做些什麼嗎?——沒什麼能做的了。但是,他的表情很平靜,好像他在做一件很正確的事情。他,畢竟,沒有“給空頭支票”。——有可能比昏迷更糟糕嗎?——當然有可能。我們不可能做出準確的預測,就像她體內有一條鯊魚,我們失去了對它的控製,她會膨脹。——膨脹?——她的腹腔會脹大,然後消退,然後再脹大。可是,現在,我們為何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呢?我想,我們可以肯定地說這事兒他們能做,但假如他們不肯呢?或者說,萬一我被他們逮著呢?我可不想因為安樂死而上法庭受審。即使我能逃脫,那也不行。我沒有理由這樣做。他想到了報紙上的標題:殺母!他做了個鬼臉。他坐在停車場,兩隻手擺弄著那個藥盒。達爾豐絡合物。問題依舊是:他能做到嗎?他應該做嗎?她說過:我希望自己能解脫,隻要不這麼受罪,讓我乾什麼都行。凱文建議在他家給她準備一間房間,這樣一來,她就不會死在醫院裡。醫院想讓她出院。醫生給她開了一些新藥,她持續著眼下這種昏睡的狀態。那是“脊髓切斷”手術後的第四天。他們想讓她換個地方,因為他們誰也不知道,還能對她再做些什麼。在這個時刻,如果打開她的身體,切除她所有的癌腫,那麼,除了雙腿和頭顱之外,她將一無所有。他一直在想,時間對於她意味著什麼,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像打翻的針線笸籮,裡麵裝的各色線團滾了一地,這下子,調皮的公貓可開心了,可以儘情地玩耍。在312病房的日日夜夜。在312病房的那個夜晚,他們用一根繩子把緊急求助按鈕和她的食指連在一起,因為一旦她需要便盆,她再也無法伸手去按那個按鈕了。儘管如此,這已經不再重要,因為她感受不到膀胱的壓力。她的腹部很可能就像是一堆鋸木。她拉在床上,尿在床上,除卻相對應的氣味之外,沒有任何感覺。她的體重從一百五十磅急劇減至九十五磅,她的肌肉鬆垮垮的,就像是腦袋下麵連著一個空空的麻袋,仿佛孩子們玩的布袋式木偶。去凱文家又能怎樣呢?他能下得了手嗎?他知道,這是謀殺。殺母,最嚴重的謀殺,就好像他是雷,布拉德伯裡早期恐怖中一個有感知的胚胎,決定改變一切,乾掉給他生命的那個動物。也許,無論怎樣,他該受到譴責。他是她唯一親生的,是改變她生活的寶貝。他的哥哥是領養的,因為另一個麵帶微笑的醫生告訴她說,她永遠不可能會有自己的孩子。當然,她子宮內的原發病灶就像是她的第二個孩子,是他的魔鬼胞弟。他的生命和她的死亡發生在同一地點。他不應該效仿那個胞弟的所作所為,太慢了,太折磨人了,是嗎?為了克服她想象中的疼痛,他一直偷偷給她服用阿司匹林。裝藥的那個蘇克雷茨小盒子就放在病房小櫃子的抽屜裡,那裡還有一張慰問卡,一副讀書用的眼鏡,可是再也用不上了。醫護人員把她的假牙取下來了,擔心它會脫落,掉進喉嚨,讓她窒息。因此,她現在隻能慢慢讓藥片在嘴裡融化,舌頭都有點兒發白了。當然,他可以把藥丸給她,三四顆就夠了。1400格令阿司匹林,加上400格令達爾豐,一個體重在五個月內減少了百分之三十三的女人,結果可想而知。誰也不知道他有這個藥,凱文不知道,他的妻子也不知道。他想,也許312病房已經又有人住進來了,他因此也就不需要再糾纏這個問題了。他可以安全地退出。他不知道這是否真的是最好的選擇。如果病房裡還有其他的病人,那麼,他就沒有選擇餘地了。因此,他認為這是老天的安排,是老天的允諾。他想——您今晚看上去好了許多。——堤嗎?——當然。您感覺怎樣?——嗯,不像你說的那麼好。今晚不怎麼好。——來,動動看,看看您的右手有沒有好轉。她的右手離開床罩,向上抬,手指分開,在眼前晃動了一下,隨即又落下了。砰!他微微一笑,她也咧了咧嘴。他問她:——今天醫生來過嗎?——是的,他到病房來過。他是個好人,每天都來。約翰,給我點兒水喝,好嗎?他把吸管放進她嘴裡。——約翰,你一有空就來看我,真乖,真是個好孩子。她又哭了。另一張床空著,怎麼會這樣啊!房門半開著,時不時有身穿藍白條紋的病人走過。他把水杯從她嘴邊輕輕拿開,腦海裡閃現一個十分愚蠢的問題:這個杯子一半是空的,還是一半是滿的?——您的左手怎樣了?——嗯,很好。——我們來看看。她抬起左手。她的左手一直是她的驕傲,那個“脊髓切斷”手術的後遺症非常嚴重,但她的這隻手已經恢複了。她攥起拳頭。鬆開。無力地打著響指。然後,砰地一下,掉落在床單上。她抱怨說:——可還是沒有感覺。——我去找樣東西。他走到衣櫥前,打開門,把手伸向她來醫院時穿的那件外套,她的手包就在衣服的後麵,她有妄想症,總擔心有賊。她聽說,醫院裡的護理員有的是小偷,碰到什麼就偷什麼。曾經跟她同一個房間的病友告訴她說,新病區的一個女病人把五百美元藏在鞋裡,可還是丟了。最近,他母親擔憂很多事情,她曾經跟他說,有的時候,有一個人在夜深人靜之時,藏在她的床底下。可能跟醫生用的藥有關。他上大學時偶爾服用過安非他明,現在做的像埃克塞德林片。走過護士站,在走廊的儘頭,有一個上了鎖的藥櫃,那裡麵就有。盛衰沉浮、希望失望。死亡,也許,安樂死就像一塊美麗的黑色毛毯。現代科學的奇跡。他把手袋拿到床邊,打開。——您能從裡麵拿點兒什麼嗎?——約翰尼,我不知道……他繼續勸她。——試一下,為我。左手從床罩上抬起。那隻手,仿佛一架出了故障的直升機,緩慢升空。俯衝。從手袋裡拿出一張皺巴巴的麵巾紙。他鼓掌喝彩。——太棒了!太棒了!——但她把臉轉向一邊。——去年,我這雙手可以拉得動兩輛裝滿了盤子的小餐車呢。如果說時機的話,那就是現在。房間裡很熱,但他額頭上冒出的卻是冷汗。他心想:如果她不主動要阿司匹林,那就算了。今天晚上就算了。他知道,如果今晚不下手,那就永遠下不了手了。好吧!她偷偷地瞟了一眼半開著的房門。——約翰尼,你可以悄悄地給我拿幾顆藥丸嗎?她一貫這樣說。除了醫囑上的常規藥之外,她不應該服用其他的藥品,因為她體重降得很多,借用他上大學時那些癮君子同學的話,她的身體已經“不堪重負”了。她的免疫係統隻能對付指甲蓋大小的量。多服用一顆藥丸,她就完了。他們說,瑪麗蓮·夢露就是這樣死的。——我從家裡帶了些藥來。——是嗎?——止痛效果很不錯的。他把藥盒捧到她的麵前,離遠了,她看不清。她看著藥名,皺起了肩頭。然後,她說:——我以前也服用過達爾豐。沒什麼用。——這種藥效更強。她的目光從藥盒到他的眼睛。她麵無表情地說:——是嗎?他不知所措,隻有傻笑。他想起第一次跟女人乾那事兒,就在朋友的車後排座位上。他回到家,母親問他是否很開心,他沒說話,隻是笑,傻笑。——我能嚼著吃嗎?——我不知道。您吃一片試試看。——行。彆讓彆人看見。他打開藥盒,擰開塑料瓶蓋。接著,他把瓶口處的棉花取了出來。她用那隻幾乎殘疾的左手可以完成這些動作嗎?彆人會信嗎?他不知道。也許,其他人也不知道。也許,他們根本就不感興趣。他往手心裡倒了六顆藥。他看著她,她看著他。太多了,就連她也知道。假如她對此有任何異議,他一定會把藥放回到藥瓶裡,隻給她一顆抗關節痛的藥。門外,一名護士走過,他的手抖了,灰色的膠囊碰撞在一起,可是,那個護士沒有往屋內看,沒有發現這個“脊髓切斷術男孩”的企圖。他的母親一言不發,隻是打量著藥丸,仿佛它們完全就是些非常普通的膠囊(如果真有這樣的東西就好了)。但是,從另一個角度說,她從來都不喜歡儀式。她不會在自己的船上打破香檳酒的。——您吃吧!他用非常自然的口吻說,隨即把第一個膠囊放進她的嘴裡。她若有所思地咬著,直到膠囊融化,她皺起了眉頭。——很苦嗎?我不想……——不苦,沒關係。他又給她一顆。然後是第三顆。她慢慢地嚼著,臉上依舊是沉思的表情。他把第四顆給她。她衝他微笑,他驚恐萬分,因為他發現她的舌頭是黃色的。也許,如果他在她腹部捶上幾拳,她會把吃進去的東西吐出來。但是,不行,他不能這麼做。他永遠不可以打自己的母親。——你看看我的腿是不是在一起呢?——您先把藥吃完。他把第五顆給她。最後是第六顆。然後,他看她的腿是否在一起。在一起。她說,——現在,我想睡一會兒。——好的。我得出去喝點兒。——約翰尼,你一直都是媽媽的好兒子。他把瓶子放進藥盒,把藥盒塞進她的手袋,塑料瓶蓋還在床上,在她的身邊。他把敞開的手袋也放在她的身邊,心想:她想要自己的手包。我拿給她,打開包,然後離開了。她說,剩下的事情她自己可以做到,用完之後,她可以請護士把手袋放回原處。他離開病房,他喝了水。飲水機上方有一麵鏡子,他對著它伸出舌頭,打量著。當他回到病房的時候,她雙手握在一起,睡著了。她手上的靜脈血管腫脹、彎曲。他俯下身,親了她一下。她的眼睛在眼皮後麵跳動了一下,但沒有睜開。是的。他沒有異樣的感覺,不好,也不壞。他走出病房,想起了一件事情。他回到她身邊,從藥盒裡拿出藥瓶,在自己的襯衣上擦著、抹著。接著,他握住沉睡中母親的左手,把她軟弱的指尖摁在瓶子上。然後,他把瓶子放回去,頭也沒回,快步離開了病房。他回到家,等著電話鈴聲,後悔沒有多給她一個吻。他一邊等,一邊看電視。他喝了好多水。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