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特把收音機的音量調至最高,雖然很吵,但他卻置若罔聞,因為,在他倆之間,新一輪的爭吵一觸即發。他不想再吵了,他真的不想再吵下去了。維姬說了句什麼。“你說什麼?”他扯著嗓門說。“把聲音調低一點兒!你想讓我鼓膜穿孔嗎?”他拚命把即將衝出口的話咽回去,並且隨即把音量調低了。雖然這輛福特雷鳥車的空調運轉正常,維姬還是用圍巾當扇子不停地扇著自己。“對了,我們現在到哪兒了?”“內布拉斯加。”她看了伯特一眼,眼神有些冷,但卻沒有過激的變化。“我知道,伯特,我知道這裡是內布拉斯加,但是,伯特,我想知道具體的位置。”“你不是有道路交通圖嗎,查一查。你不會不識字吧?”“真夠風趣的!我們離開了收費公路,為的就是欣賞這綿延三百英裡的玉米地!當然,還有伯特·羅伯遜的幽默和智慧。”他雙手緊握著方向盤,握得太緊了,以至於指關節都變白了。他之所以決定緊握方向盤,原因是,如果他鬆開手,其中一隻可能會飛出去,狠狠地打在坐在他身邊的這個昔日校花的嘴上。他告誡自己說,我們此行的目的是拯救我們的婚姻。沒錯,我們采用的正是美國大兵在越戰中四處搶救村莊的方法。“維姬,”他小心翼翼地說,“我們離開波士頓之後,我已經在收費公路上連續開了一千五百英裡了。一路上都是我一個人開,你不肯開。後來——”“我不是不肯!”維姬憤怒地說,“我開長途會頭痛——”“後來,我問你是否願意在支路上幫我導航,你回答說可以,伯特。這是你的原話。可以,伯特。後來——”“有的時候我真弄不明白當初為什麼嫁給了你。”“就因為說了兩個字。”她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嘴唇煞白,然後,拿起地圖冊,野蠻地翻著。伯特悶悶不樂,離開收費公路是一個錯誤,而且,也是一種遺憾,因為,在那之前,他們相處得還不錯,都能夠把對方當正常人看待。表麵上,這次海邊之行的目的是拜訪維姬的哥哥和嫂嫂,但實際上,是拯救他倆婚姻的最後一搏。離開收費公路之前,這個計劃似乎就要奏效了。然而,自從他們上了支路,他倆之間的關係再次惡化。惡化到什麼程度?咳,準確地說,已經非常糟糕了。“我們是在漢堡下的高速公路,對吧?”“沒錯。”“到了加特林才能再回到收費公路上去,”她說,“還有二十英裡,是個小城鎮。你認為我們可以到那兒停下吃飯?或者,按照你宏大的計劃,我們要像昨天那樣,一直開到下午兩點再休息?”他扭頭看著她。“維姬,我受夠了。如果要我說,我們應該立刻調轉車頭,回家,找那個你想見的律師。事情沒有按照——”此刻,她正看著前方,臉上的表情十分冷峻。忽然,驚訝和恐懼占了上風。“伯特,當心,你就要——”他將自己的注意力轉回到路上,剛好看見什麼東西消失在雷鳥的保險杠下。刹那間,他正準備把腳從油門換到刹車上,他感到什麼東西重重地撞擊到車的前輪,然後是後輪。刹車!汽車的速度從五十陡降到零,分道線上留下一長溜急刹車的痕跡,他倆的身體也隨之猛地向前一衝。“一條狗,”他說,“維姬,告訴我,是一條狗。”她的臉慘白,像鄉村奶酪的顏色。“是個男孩,一個小男孩。他剛從玉米地裡跑出來,嗯……你吃人了,老虎。”她抓住門把手,打開車門,探出身子,吐了。伯特身體直挺挺地坐在雷鳥的駕駛座上,雙手依舊沒有離開方向盤。很長一段時間,他的大腦一片空白,隻感覺有一股濃烈的化肥味道直往他的鼻孔裡鑽。後來,他發現維姬下了車。通過反光鏡,他看見她跌跌撞撞地朝車後走去,地上有一個類似破布卷的東西。平日裡,她是一個極其優雅的女士,可現在,那份優雅消失了,被奪走了。這是蓄意謀殺!這是警方的措辭。我剛才沒有看路。他將車熄火,然後下車。微風柔柔地吹過一人高的玉米地,發出一種類似呼吸的詭異聲響。維姬正俯身看著那個包裹卷,他聽見她在低聲抽泣。他此時剛好位於汽車和維姬之間。忽然,左側有什麼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綠油油的玉米地裡,一片鮮豔奪目的紅色,仿佛有人故意把粉飾穀倉用的油漆潑灑在那個地方。他停下腳步,朝玉米地看過去。他情不自禁地想(任何東西都有可能藏在那個不是包裹的破布卷裡)這肯定是玉米生長的絕好季節。一株挨著一株,快要結果實了。如果你縱身一躍,你會迷失在那片整潔、綠蔭一片的玉米地裡。即使你花上整整一天的時間,你也不見得能回到原地。然而,眼前,那種整潔被破壞了。好幾棵高大的玉米秸被攔腰折斷了,耷拉著腦袋。玉米地的深處藏著什麼呢?“伯特!”維姬對著他大叫,“你不想過來看一下嗎?你可以告訴你那些牌友,你在內布拉斯加獵殺了什麼。你不想——”她說不下去了,繼續抽泣著。陽光下,她的影子一動不動地環繞在她的腳邊。快正午了。他走進玉米地,四周很陰涼。他發現,那片油漆塗料其實是鮮血。突然,傳來一陣低低的、催人欲睡的嗡嗡聲。一群蒼蠅圍攏過來,舔食著,然後低吟著飛走了……可能去通知同伴們了。再往裡走,發現更多染血的葉片。自然,公路上那個傷者的鮮血不可能飛濺到這麼遠的地方!接著,他發現地上有個東西,剛才在公路上他就看見了。他彎下腰,將它揀了起來。在這個地方,整齊的玉米被破壞了。好幾棵玉米秸像喝醉了酒似的歪斜著身子,有兩棵乾脆被攔腰折斷了。地麵凹陷,還有血跡。玉米在風中婆娑搖曳。他不禁打了個哆嗦,返回到公路上。維姬已經有些歇斯底裡了,不停地對著他亂喊亂叫,一會兒大哭,一會兒大笑。誰也沒有想到,他倆的婚姻竟然會有如此戲劇化的結局。他看看她,發現自己此時並沒有遭遇到所謂的身份危機,或是生活中艱難的轉變,或是其他什麼類似的新潮事情。他恨她。他抬起手,狠狠地給了她一記耳光。她不叫了,用手捂著自己的臉。她的臉通紅,依稀可見他的手掌留下的印跡。“伯特,你去死吧!”她鎮定地說。“我可不這麼想,”說著,他把在玉米地裡發現的箱子放在她腳下。“這是什麼?”“不知道。我猜想,這是他的東西。”他手指著臉朝下趴在地上的那個人。從外表看,那個孩子年齡不超過十三歲。這是一個舊箱子,棕色的皮革已經嚴重磨損。箱子用兩根晾衣繩綁著,並且打了兩個大大的、滑稽的老奶奶結。維姬彎下腰,去解其中一根繩子,發現繩子上有血汙,立刻把手縮了回來。伯特跪在地上,輕輕地把那孩子的身體翻過來。“我可不想看,”維姬嘴裡這樣說,但還是無奈地看了一眼。當她的目光落在孩子那雙睜得大大的、毫無生氣的眼睛上的時候,她忍不住尖叫起來。那個男孩的臉很臟,臉上一副驚恐萬分的表情。他的喉嚨被割斷了。維姬有些站不穩了,伯特連忙站起身,摟住她。“堅持住,”他輕聲說,“維姬,聽見我說話嗎?彆昏過去。”他一遍遍地重複著,最後,維姬開始好轉,並緊緊地抱著他。正午時分,他們互相摟抱著,仿佛在跳舞,腳下是那個孩子的屍體。“維姬?”“什麼?”她把頭埋在他的胸前。“回到車上去,把車鑰匙拔下來,揣在口袋裡。然後,把後座上的毯子拿來,還有我的步槍。快去!”“步槍?”“有人割斷了他的喉嚨。也許那個人正躲在某個地方監視我們呢。”她猛地抬起頭,看著玉米地。一望無際,綿延數裡,像海水一樣,跌宕起伏。“我想他已經離開了。但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彆耽擱了,快去!”她躡手躡腳地朝汽車走去,她的影子緊隨其後,仿佛一個黑暗的吉祥物,在正午時分,與她形影不離。當她探身到後排座位的時候,伯特蹲在地上,打量那個孩子:白人,男性,身上沒有明顯的特征。車從他身上壓過去的?沒錯,但雷鳥不可能割斷他的喉嚨。刀口欠整齊,看得出來,凶手不太熟練一沒有經過軍事化的訓練,不通曉徒手殺戮的細節要點——但是,結果卻是致命的。這孩子有可能身負重傷,跑上了公路;或者,已經斃命,然後被人拖著,穿過路邊三十英尺的玉米地,扔在公路上。假如孩子遭遇車禍的時候還有氣息,那麼,他的生命在三十秒鐘內戛然而止了。維姬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跳了起來。她左手抱著那床駝色的軍用毯,右手拿著帶槍套的短柄氣槍,頭扭到一邊。他接過毯子,將它鋪在地上,然後把孩子的身體翻滾到上麵。維姬發出一聲絕望的呻吟。“你沒事兒吧?”他抬頭看了看她,“維姬?”“我沒事兒。”她說起話來顯得比較費力。他揪起毯子的兩個邊,把屍體裹緊,然後抱起來。哼,還有些分量呢!孩子的頭和腳向下垂,身體呈倒U字形,而且,隨時會從毯子裡滑落下來。他緊緊地抱著毯子,他們一起往汽車那邊走去。“打開後備廂,”他嘟囔著說。後備廂裡裝滿了旅行用品,箱包,以及紀念品。維姬把大部分東西轉移到後排座位上,然後,伯特把屍體放進去,隨手砰的一聲關上後蓋。他輕鬆地舒了一口氣。維姬站在駕駛室旁,手裡仍然拿著那把裝在槍套裡的短槍。“放在後排,你也快上車。”他看看表,十五分鐘過去了,很漫長,感覺像過了好幾個小時。“那個箱子怎麼辦?”她問。那個箱子此刻正立在公路的白色分道線上,仿佛印象派作品中的聚焦點。他快步走過去,用手握住破舊的把手,把箱子提起來,但並沒有立刻離開。他強烈地感覺到,有人在監視他。他在裡讀過類似的描述,都是些廉價的,他以前都不相信。現在,他的認識發生了變化,他感覺玉米地裡有人,可能還不止一個。他們在冷靜地判斷,看看那個女人是否會從槍套裡拔出槍來,在他們動手抓住他,拖他進玉米地,割斷他的喉嚨之前,向他們開槍射擊一他心跳加快,快步跑回到車旁,把後備廂上的車鑰匙拔出來,然後進到車裡。維姬又開始哭泣了。伯特發動了汽車,不一會兒,事發地已經從後視鏡裡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你剛才說下一站是哪兒?”他問道。“嗯,”她再次查看地圖冊,“加特林,再過十分鐘,我們就應該能到了。”“看看那個地方有多大,是否有警察局。”“不知道,地圖上隻是一個小點。”“希望有治安官。”他們默默地向前開行了一會兒,道路左側有一個筒倉。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依舊是一望無邊的玉米地。此外,對麵方向也沒有車輛過來,甚至連農用車都沒有。“維姬,我們離開收費公路之後碰見過什麼車嗎?”她想了想,說,“一輛小車,一輛拖拉機,在那個十字路口。”“不是,我的意思藏書網是,我們上了這條路之後,17號公路。”“沒有,我記得沒看見過其他車。”要是在早些時候,這可能又是嘲諷爭執的序曲。現在,她透過打開一半的車窗,望著外邊綿延的道路和無儘的分道線。“維姬,你能把箱子打開嗎?”“你認為這樣做有意義嗎?”“不知道,試試看吧。”她伸手去解繩扣(她臉上的表情很奇特——沒有表情,但嘴巴卻繃得很緊——伯特想起自己的母親,星期天殺雞,她掏雞內臟的時候,就是這副模樣)。伯特重新打開音響。他們一直收聽的那個流行音樂台此刻鴉雀無聲。伯特慢慢轉著旋鈕,紅色指針在頻道調節器上由上到下慢慢移動,農產品報道,巴克,歐文斯,塔米,維耐特。不管是哪個台,聲音都顯得很遙遠,近乎一種雜音。後來,當紅色指針接近調節器底端的時候,揚聲器裡突然爆發出一個詞,很響亮、很清晰,仿佛說話者的嘴唇就貼在儀表盤揚聲器的格柵下麵。“贖罪!”咆哮體。伯特感到十分震驚,忍不住嘟囔了一句。維姬跳了起來。“隻有上帝羔羊的血才可以拯救我們!”吼叫在繼續。伯特趕忙把音量調低。應該說,這個電台距離此地非常近,非常之近,以至於……沒錯,就在前麵。齊刷刷的玉米地裡,陡地升起一個蜘蛛網般的紅色三腳架,與藍天交相輝映。那就是電台的發射塔。“贖罪是最恰當的詞兒,兄弟姐妹們,”音量降低了,聽上去更像是談話,還有背景音:含混不清的“阿門”。“有人認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隻要能夠超凡脫俗就好,仿佛你可以正常工作,正常行走,而不被這個世俗的世界所汙染。回答我,這是上帝的旨意嗎?”雖然不太清楚,但是夠響亮:“不是!”“神聖的耶穌基督!”傳教士高喊著。此時,從收音機裡連續不斷地傳出高亢、富有節奏的話語,幾乎可以趕得上搖滾樂,極具吸引力:“他們何時才能知道那種生活方式就意味著死亡?他們何時才能知道,凡間的薪酬都是由上帝支付的?有沒有?有沒有?上帝說,在他的庭院裡有許多房子。但是,淫亂者,沒有份兒!貪婪者,沒有份兒!褻瀆玉米者,沒有份兒!同性戀者,沒有份兒!……沒有份兒!”維姬猛地關上收音機,說:“一堆廢話,真讓人惡心!”“他說的是什麼?”伯特問道,“他說玉米怎麼了?”“我根本沒聽。”她正忙著解第二根繩子。“他說了跟玉米有關的話,我記得他說過。”“我解開了!”維姬話音剛落,放在腿上的箱子打開了。他們剛好駛過一個路牌,上麵寫著:加特林五英裡。小心駕駛。當心孩童。路牌是羅斯福政府豎的。上麵有點二二口徑的子彈留下的洞眼。“短襪,”維姬說,“兩條褲子……一件襯衫……一根皮帶……一根細領帶,上麵還夾著一個——”她把領帶拿起來給他看,領帶上麵的那個領帶夾,鍍金部分已經開始剝落。“那是誰?”伯特掃了一眼,“我猜,是豪帕隆·卡西迪(美國作家克拉倫斯·E·墨佛德筆下的西部牛仔形象。)。”“是嗎,”說著,她把領帶放回原處,又開始哭泣了。過了一會兒,伯特說:“剛才收音機裡那段布道,你有沒有發現什麼特彆之處?”“沒有。我小時候聽得太多了,已經夠我享用一生了。我跟你說過的。”“你有沒有發覺那個聲音很年輕?那個牧師?”她憂鬱地笑了一聲。“一個少年,也許吧,那又怎麼樣呢?那次旅行就是因為這個才如此可怕。他們喜歡趁小孩子的大腦有可塑性的時候,控製他們。他們知道如何往裡麵灌輸製約和平衡情感的東西。你真應該去參加一下那些信徒們組織的野營聚會,我是被我父母硬拉去的。在類似的活動中,有好幾次……我的靈魂得到了‘拯救’。”“想想看,那個叫寶貝霍頓斯的小孩,歌壇神童,隻有八歲。每次登台,總喜歡唱那首《依靠在永遠的手臂上》。她在台上唱,她老爸在台下發名片,告訴每個到場的人:‘大家為她加油,彆讓這個上帝的小羊羔失望啊!’還有那個諾曼·斯湯頓,他以前總喜歡上身穿那種小公爵外套,下身穿一條半短褲,四處宣講地獄之火和點燃地獄之火所需的燃料。那個時候,他才七歲。”她衝他點點頭,而他臉上則是一副驚詫的神情。“而且,絕不可能就他們兩個。電台裡沒準兒有許多像他們這樣的孩子。他們能吸引人們的注意。”最後這兩個字,她是咬著牙一個一個吐出來的。“魯比·斯坦普奈爾,十歲,一個實施信仰療法的小女孩。還有格雷斯姐妹,她們每次出場,頭上都戴著錫紙做的小光輪,而且——哇噻!”“怎麼了?”他猛地扭過頭,看著她,看著她手裡拿的東西。維姬正著迷地打量著那個東西。那個東西是她在箱子的底部發現的,她用手捧著,慢慢拿出來。伯特把車停在路邊,他想好好看看那個東西。她把它遞給他,一句話也沒說。這是一個十字架,是用玉米皮做的,剛做的時候是綠色的,現在已經枯黃了。不知是誰還用編結在一起的玉米穗把一截玉米棒子芯綁在那個十字架上。玉米棒上的玉米粒大部分都不見了,可能是被人很仔細地用小刀一粒一粒地摳掉了。剩下的玉米粒組成了一副圖案,在黃色的背景下,基本可以看出,是耶穌的受難像。玉米粒做的眼睛被劃出一道橫向的切口,露出了瞳孔,向外伸展的雙臂,靠攏在一起的雙腿,最下麵是赤裸的雙腳。黃白色的玉米棒上還有玉米粒組成的四個字母:INRI。·“這件手工製品真的很了不起,”他說。“很可怕,”她的聲音單調、不自然,“扔了吧!”“維姬,警察可能會感興趣。”“為什麼?”“嗯,我也說不好,或許——”“扔了吧!拜托了,行嗎?我不想讓這個東西留在車裡。”“我把它放在後麵。等見到警察,我們就把它交出去。我保證,拜托了!”“哼,你願意怎樣就怎樣吧!”她衝著他喊道,“反正什麼都是你說了算!”他感到很煩,把那個東西朝背後扔了過去,剛好落在後排座位上的一堆衣服裡。那對玉米粒做的眼珠子直直地盯著雷鳥的穹頂燈。他將車子駛離路邊,車輪下揚起一片沙塵。“我們要把屍體和箱子裡的所有東西都交給警方,”他肯定地說,“然後,這一切就跟我們沒有關係了。”維姬一聲不吭,眼睛盯著自己的手。他們往前又行駛了一英裡,一望無際的玉米地開始向後退去,道路兩側出現了農合和外屋。在一座院落裡,他們看見一群臟兮兮的小雞,無精打采地在泥土裡啄食。穀倉的屋頂上有可樂和咀嚼煙草的廣告,但大都已褪色了。他們經過一個高大的廣告牌,上麵寫著:隻有耶穌拯救世人的靈魂!他們駛過一家咖啡館,前麵有一個康諾克公司的加油區。伯特決定繼續前行,到城裡再加油。他真心希望前麵很快就有城鎮出現,假如沒有,也沒關係,他們可以返回到這裡。剛離開此地,他忽然想起來,那個停車場裡空空如也,隻有一輛布滿灰塵的舊皮卡,好像隻有兩個輪胎,而且,還都是癟的。突然,維姬開始大笑,咯咯地笑,聲音很高,伯特感覺她有些歇斯底裡了。“有什麼好笑的?”“那些路牌,”她笑得喘不過氣,一個勁兒地打嗝,“你沒看見嗎?他們把這個地方稱作‘聖經地帶’,不是在開玩笑吧!哇,上帝,又來了。”她又發出一連串歇斯底裡般的笑聲,雙手不停地拍打著自己的嘴唇。每一塊路牌上隻有一個詞兒。路牌倚靠在粉刷成白色的木棍上,木棍豎在路肩的沙土裡。從外表看,這些路牌已經有年頭了,白色的塗料已經脫落、褪色。每隔八十英尺就有一塊這樣的牌子。伯特依次念著上麵的字:一朵……雲彩……在……白天……一根……柱子……的……火焰……在……夜晚(參見《聖經·出埃及記》第13章第17節:“日間,耶和華在雲柱中為他們引路;夜間,在火柱中光照他們。”)“他們忘了一件事。”維姬無法抑製住自己的笑聲。“忘了什麼?”伯特皺著眉頭問道。“柏馬剃須膏(一種剃須膏商標名,1925年至1963年間在美國常見的廣告牌,按一定距離遍設公路兩旁,使司機能連續讀。),”她握緊拳頭,抵住嘴巴,拚命忍住不笑,可是,她那近似歇斯底裡的傻笑仿佛發酵的啤酒泡沫,在嘴邊流動。“維姬,你沒事兒吧?”“我沒事兒。盼著趕緊離開這個地方,回到一千英裡之外的加利福尼亞,那個陽光和罪惡並存的地方,到了那裡,落基山脈就把我們和內布拉斯加分開了。”前方又過來一組路牌,他倆默默地念著:拿著……這個……並且……吃掉……上帝……說此時,伯特心中暗想,我為什麼立刻把那個不定代詞和玉米聯係在一起呢?這難道就是分發聖餐的時候他們說的話?他很久沒有去教堂了,都記不清楚了。如果在這些地區,他們以玉米餅做聖餅,那應該沒什麼值得驚訝的。他準備將自己的理解告訴維姬,不過,轉而一想,還是算了。前方是個坡道,下了坡就看見加特林了,總共三個街區,感覺像大蕭條時期電影裡的某個場景。“那裡應該有治安官,”伯特說。加特林是一個小鎮,用不了一天就可以遊遍每個角落。可是,他很納悶,為什麼眼前這個在太陽下昏昏欲睡的地方會讓自己感覺喘不過氣來呢?他們經過一個限速牌,此地限速三十碼。另一塊鏽跡斑斑的標牌上寫著:歡迎來到加特林,內布拉斯加——或任何地方——最美麗的城鎮。人口:5431。道路兩邊是布滿灰塵的榆樹,大都已經病死。他們先後經過加特林鋸木廠、一個76連鎖加油站,油品的價格牌在午間的熱浪中輕輕搖擺:普通汽油35.9,高揮發性汽油38.9,還有一塊牌子上麵寫著:加柴油的司機到後麵來。他們穿過榆樹大街,接著是白樺樹大街,然後去往中心廣場。路邊清一色的木頭房子,帶紗窗的門廊,尖頂,功能齊全。草坪上的草已經枯黃,沒有生氣。前方,一條土狗獨自溜達,不緊不慢地拐進楓葉大街。沒走多遠,它停下腳步,打量著他們,然後,趴在路邊,鼻子擱在爪子上。“停下,”維姬說,“就在這兒停下。”伯特沒有異議,隨即減速靠邊。“掉頭。我們把屍體帶到格蘭德島去。那兒離這兒不遠,對嗎?快走吧!”“維姬,你怎麼了?”“你還問我怎麼了?你傻了?”她抬高了嗓門,“這是座空城,伯特,除了我們倆,這兒沒有彆人。難道你沒有察覺到嗎?”他已經感覺到了異樣,他此刻依舊可以感覺到這種異樣。隻是——“有這種可能,”他說,“但是,這是一個小地方,一個隻有一個消防栓的小地方。也許大家都在廣場上,今天是燒烤節,或者什麼賓戈遊戲。”“這兒一個人也沒有,”她的語氣十分肯定,而且聽上去有些奇怪,有些反常。“難道你忘了剛才那個76連鎖加油站了?”“沒忘,就在鋸木廠那邊,怎麼了?”他有些心不在焉,耳畔響著蟬鳴聲,那些小家夥正在附近的一棵榆樹上打洞呢。他聞到了玉米的氣味,還有玫瑰的芬芳,自然,少不了化肥的味道。第一次,這一路上,還是第一次,這些氣味離開了公路,進了城。小鎮的這種狀態,他從未經曆過(雖然他多次乘坐聯合航空的747從它上空飛越),而且,不知怎的,他感覺一切都不對勁兒,可又說不清楚究竟哪裡不對勁兒。再往前走,應該有一家食品店,有蘇打機,一家名叫比玖的影院,還有一所以肯尼迪名字命名的學校。“伯特,剛才的價格牌上寫著,普通汽油35.9,高揮發性汽油38.9,這個價格是多久以前的了?”“至少四年了,”他讚同地說,“但是,維姬——”“我們已經到了城裡,伯特,可是,我們連一輛車都沒有碰見!一輛都沒有!”“格蘭德島距此地七十英裡,假如我們把他帶到那裡去,你不覺得有些不現實嗎?”“我管不了那麼多了。”“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們先把車開到法院,然後——”“不行!”他媽的,去死吧!簡單地說,我們的婚姻為何走向崩潰?不,我不知道,先生。再者,如果你不讓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那我就憋住氣,不呼吸,憋死算了!“維姬,”他說。“伯特,我想離開這裡!”“維姬,你聽我說。”“掉頭,快點兒。”“維姬,你能停一分鐘嗎?”“隻要你掉頭,我立刻就閉嘴。馬上,我們快走。”“我們後備廂裡還有一具孩子的屍體呢!”他衝她大吼。看見她畏縮,看見她崩潰,他明顯有些小得意。他稍稍降低了音量,接著說:“他的喉嚨被割斷了,他被拖到公路上,我把他給軋了。現在,我要去法院,或者類似的什麼地方,我要去報警。如果你想步行回收費公路,那你請便。我待會兒去接你。但是,想讓我立刻掉頭,開車去七十英裡外的格蘭德島,假裝後備廂裡裝的隻是一袋垃圾,可能嗎?做夢吧你!他也是有媽媽的孩子,我要趕快去報警,否則凶手就翻過山,跑遠了。”“你見鬼吧,”她哭喊著說,“我乾嗎要跟你在一起?”“我不知道,”他說,“我再也不想知道了。但是,維姬,這種局麵還是可以彌補的。”他把車駛離路邊。聽到輪胎發出的幾聲吱吱聲,那條狗抬起頭,但隨即又趴下了。這個街區走到頭,就到廣場了。在美因路和普萊森特路的交叉口,美因被一分為二。就在那個地方,有一個廣場,草坪的中央有一個舞台。在美因路的另一端,有兩棟看似政府機構的建築。伯特看見其中一棟上寫著:加特林市政中心。“就是那裡了,”他說。維姬一言不發。沿廣場繞行了一半,伯特再次把車靠邊停下。路邊有一家快餐店:加特林烤肉酒吧。“你去哪裡?”當伯特打開車門準備下車的時候,維姬問道。“看看城裡的人都去哪兒了。櫥窗上寫著‘營業’。”“你不能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兒。”“那你跟我一起去,沒人攔著你。”當他走到車頭的時候,她打開車門,下了車。他發現她麵色蒼白,瞬間,他有些可憐她了。但是,憐憫又有什麼用呢?“你聽見了嗎?”他倆站在一起的時候,她問他。“聽見什麼?”“寂靜。沒有汽車,沒有人,沒有拖拉機,什麼都沒有!”緊接著,從一個街區之外的地方,傳來孩子們開心的笑聲。“我聽見孩子的聲音,”他回答說,“你沒聽見嗎?”她看著他,愁容滿麵。他推開快餐店的大門,裡麵很乾燥,熱烘烘的,仿佛剛消過毒。地麵布滿灰塵,家具的電鍍部分已經失去了光澤。天花板上吊扇的木製葉片靜止不動。桌子空著,吧台旁的凳子空著,但是,吧台後麵的一麵鏡子破了。另外,還有一個奇怪的現象……很快,他就發現了:啤酒瓶兒的蓋子無一例外地都被打開了。那些沒有瓶蓋的瓶子在櫃台上一字排開,真奇怪,像是給到場的人準備的時尚贈品。維姬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她幸災樂禍地說:“好啊,你找人去問啊!勞駕,先生,您能告訴我——”“夠了,你給我閉嘴!”可是,他的聲音缺乏生氣,缺乏力量。此刻,他倆就站在一家快餐店裡,夾帶著灰塵的陽光透過店鋪的大玻璃窗,進入室內。又一次,他感覺有人在監視他。他想起後備廂裡的那個孩子,想起方才聽見的小孩子的笑聲。不知怎的,他腦海裡閃現出一個短語,一個具有法律色彩的用語,而且,這個短語在他耳邊瘋狂地重複著:事先未過目。事先未過目。事先未過目。他的目光落在櫃台後麵圖釘釘著的幾張已經泛黃的卡片上:雞肉堡35美分,世界最佳咖啡10美分,草莓大黃餅25美分,今日特價:火腿紅眼肉汁加玉米糊80美分。快餐店裡這樣的價格標簽多久沒見過了?維姬給出了答案。“你瞧這個,”她的嗓門很尖。她正用手指著牆上的日曆。“我猜想,供應這種豆類晚餐,應該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說罷,她發出一陣刺耳的笑聲。他走上前去,看著日曆上的畫。畫裡有一個小池塘,兩個男孩正在遊泳,一隻調皮的小狗把他們的衣服拿跑了。在畫的下麵,有一行文字說明:加特林木材五金廠的賀禮你們破壞我們維修。落款是1964年8月。“我不太明白,”他遲疑地說,“但我肯定——”“你肯定!”她歇斯底裡地喊道,“肯定,你肯定!這就是造成你困境的原因之一,伯特,你一輩子都肯定!”他轉身朝門口走去,她跟在他身後。“我們去哪兒?”“去市政中心。”“伯特,你為什麼這麼固執呢?你也知道這兒不對勁兒,你為什麼不能麵對現實呢?”“我不是固執。我隻是想找地方安頓後備廂裡的東西。”他們走到門前的人行道上。伯特又一次感覺到,城裡非常安靜,而且,空氣中還不時飄來化肥的味道。你把黃油塗抹在玉米穗上,再加點兒鹽醃漬一下,一口吃下去,不知是何原因,那種化肥的味道就不會再煩擾你了。太陽、雨水、各種人造磷肥加一塊,沒準兒就是一種牛糞般的健康食品。但是,不知怎的,這兒的味道和紐約的偏遠鄉村不同,他是在那裡長大的。那些有機肥料,不管你怎麼描述它,一旦灑進土壤,那股氣味,可以說,近似芳香。當然,不能和名貴香水相提並論,上帝,絕對不能,但是,在傍晚時分,一陣春風吹來,裹挾著它飛過剛犁過的土地,那種氣味可以讓你浮想聯翩:冬天即將永遠過去;學校的大門再過大約六個星期就要關閉,孩子們即將歡度暑假。在他的心裡,這種氣味永遠和其他的各種清香密不可分。在他看來,這些就是香水:貓尾草、三葉草、新土、蜀葵、山茱萸。但是,他想,這裡跟他的家鄉不同。氣味很相似,但不是同樣的氣味。它透著一種淡淡的讓人惡心的甜味,一種類似死亡的味道。他在越南戰場上當過衛生員,他已經對那種味道相當熟悉了。維姬安靜地坐在車裡,腿上放著那個玉米十字架。她雙手捧著它,眼睛盯著它看,那種癡迷的神情,伯特不喜歡。“把它放下,”他說。“不!”她說話的時候連頭都沒有抬一下,“你乾你的,我乾我的。”他掛上擋,將車駛向街角。頭頂上,一個廢棄的交通信號燈在微風中搖來晃去。左側,一座整潔的白色教堂。教堂前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齊齊,通往大門的石板路兩邊擺放著一盆盆精心布置的鮮花。伯特靠邊停下。“你想乾什麼?”“我想進去看看,”伯特說,“城裡就這個地方看上去不像廢墟。看看那個布道欄。”她看了一下。玻璃下麵,用木釘固定著一排字,整整齊齊的:權利和仁慈——行走在玉米地裡的他。日期是1976年?月24日——上個禮拜天。“行走在玉米地裡的他,”伯特說著,轉動鑰匙,熄了火。“上帝九千個名字中的一個,我猜,是內布拉斯加的專用。一起進去看看嗎?”她臉上沒有笑容。“我不跟你進去。”“好吧,隨你。”“離開家之後我還沒有進過教堂,但我不想進這座教堂,我不想待在這個小鎮裡,伯特。我很害怕,我快瘋了。難道我們不能離開這裡嗎?”“我一會兒就出來。”“我也有鑰匙,伯特。假如你五分鐘後不出來,我就開車離開,把你一個人扔在這兒。”“彆啊,就一會兒。”“我心意已決,除非你像搶劫犯那樣襲擊我,搶走我的鑰匙。我猜,你有可能那樣做。”“但你以為我不會。”“對。”她的小包就放在他們中間的座位上。他一把抓過來。她尖叫一聲,伸手去抓肩帶。他搶先拿開,她沒有成功。他來不及細細地翻找,乾脆底朝天,把裡麵的東西統統倒了出來。在紙巾、化妝品、零錢,以及以往的購物小票中,鑰匙扣閃閃發亮。她撲過去,但他再次領先,把鑰匙放進自己的口袋。“你沒必要這樣吧,”她哭著說,“還給我。”“不給,”說著,他冷冷地,沒有任何含義地朝她撇了撇嘴,“沒門兒!”“求你了,伯特,我害怕!”此刻,她伸出手,哀求他。“你肯定隻會等我兩分鐘,然後就不耐煩了。”“我不會——”“然後你就開車跑了,一邊笑一邊對自己說,‘教訓伯特一下,下次我想乾什麼,他再也不敢反對我了。’我們結婚這些年裡,這一直都是你的座右銘,不對嗎?教訓伯特一下,他再也不敢反對我了,嗯?”他下了車。“求你了,伯特!”她喊叫著,扭過身子,衝著車門,“聽著……我知道……我們先出城去,找個電話亭,行嗎?我有各種零錢。我隻是……我們可以……伯特,彆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兒!”他全然不顧她的哀求,猛地關上車門,靠在雷鳥上,停了一會,拇指抵住自己緊閉的雙眼。她使勁兒地捶打駕駛室的窗戶,嘴裡咒罵著。等他找到管事兒的人來接管孩子的屍體,她定會給他們留下一個極好的印象。哇哢哢!他轉過身,沿著石板路朝教堂大門走去。就幾分鐘,他就進去看看,馬上就會出來。沒準兒教堂還不開呢。可是,輕輕一推,門就開了,門上的鉸鏈上過油,一點兒聲響也沒有(之所以上油,他想,是出於對上帝的尊敬。這種解釋也未免有些可笑了)。前廳非常陰涼,他甚至感覺有點兒涼颼颼的。好一會兒,他的眼睛才適應此處的陰暗。第一件吸引他注意的東西是遠處角落裡的一堆木製字母,隨意地堆放在一起,布滿了灰塵。他好奇地走到近前。前廳異常整潔,一塵不染,而這些物件與此處格格不入,倒是像烤肉酒吧裡的日曆,陳舊,被人遺忘。這些字母每個有兩英尺高,很明顯,隻是一個部分。他把它們在地毯上一一展開,總共十八個,然後像玩字謎遊戲那樣,把它們拚湊在一起:HURT BITE CRAG CHAP CS。不對。再拚。CRAP TARGET CHIBS HUC。也不對。唯一靠譜的是CHIBS中的CH。他迅速拚湊好教堂(CHURCH)一詞,然後打量著剩下的一堆:RAPAGET CIBS。毫無意義,胡言亂語。他蹲在地上,擺弄著這些字母,而與此同時,維姬坐在車裡,她快要崩潰了。他正準備起身,但突然靈光一閃。他擺放出浸禮會教友(BAPTIST)一詞,剩下RAG EC—移動其中兩個字母,他拚出了格雷斯(GRACE)。最後的結果是:格雷斯浸禮會教堂(GRACE BAPTIST CHURCH)。原本,這是教堂的全稱,被人從教堂外牆上卸了下來,胡亂地扔到了角落裡。然後,教堂被重新粉飾一新,結果,人們已經找不到這些字母原來的歸屬地了。為什麼會這樣呢?格雷斯浸禮會教堂已經消失,這就是原因。照這樣看,現在的教堂是一個什麼樣的教堂呢?不知怎的,想到這裡,他後背一陣發涼。他迅速站起身,拍打著手上的灰塵。他們拆除了教堂的招牌,結果呢?也許,他們已經把此處變成了菲利普·威爾遜(美國著名喜劇演員,成功扮演了“現在發生了什麼教會”的牧師樂華。)的“現在發生了什麼教會”。可是,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呢?他有些心煩意亂,不想繼續深究下去了。他繼續向前走,穿過一個個大門。現在,他發現自己來到了教堂的深處。當他打量著本堂的時候,他感覺自己的心臟被恐懼包圍,被恐懼擠壓。他倒吸一口涼氣,在滿屋子的寂靜中,呼吸聲顯得異常響亮。講壇的後麵,一幅巨型的耶穌畫像占據了顯要的位置。伯特心中暗想:如果在這個地方有什麼東西能讓維姬神經錯亂,那肯定非他莫屬了。耶穌咧著嘴,狡詐地微笑著。他的眼睛瞪得很大,伯特聯想起《劇院魅影》裡麵的朗·錢尼,他有些不安。在耶穌的兩個大大的黑眼珠子上,有人(可能是個罪人)淹沒在一片火海裡。但是,最令人感覺奇怪的是,這個耶穌的頭發是綠色的……再細細打量,他發現,耶穌頭上那一堆亂蓬蓬的東西原來是夏初季節的玉米穗。那幅畫畫得很粗糙,但效果卻很好,看上去像連環畫,出自一位有天賦的小朋友之手——《舊約》裡的耶穌,抑或是一位異教徒耶穌,他不是去引導迷路的羔羊,而是可能將他們一一誅殺以做祭品。在左邊一排長椅的儘頭,有一架管風琴,伯特說不出這琴到底哪裡不對勁兒。他沿著左邊的通道走過去,眼前所見讓他大驚失色:所有的琴鍵都被破壞了,就連音栓也被拔了出來……音管裡麵塞滿了乾癟的玉米穗。風琴上麵有一塊小木板,上麵有一行精美的小字——上帝說:隻有人類的喉舌才能創造音樂。維姬說得沒錯。這個地方真的是不對勁兒。他打算不再逗留,直接去找維姬,上車,儘可能快地離開此地,不再想市政中心那碼事兒了。但是,這讓他有些氣惱。坦白說,他心中暗想,你得考驗她一下,然後,你再回到她身邊,向她承認說,一開始,她就是對的。再拖延一兩分鐘,然後再出去。他朝講壇走去,心想:總有人會經過加特林的。附近城鎮肯定有人在這裡有親屬或是朋友。內布拉斯加海岸警察肯定也經常巡邏到此。電力公司呢?交通信號燈已經沒有電了。假如城裡斷電已經長達十二年,他們肯定會知道的。結論:發生在加特林的事情似乎完全不可能。儘管這樣想,他依舊心裡發慌。他踏上通往講壇的四級台階,上麵鋪著地毯。他望著下麵一排排空蕩蕩的長椅,在半明半暗的教堂裡發著微光。他似乎感受到恐懼帶來的壓力,感受到盯著他後背的那對邪惡的眼睛。講壇上有一本巨大的《聖經》,翻開到《約伯記》第38章。伯特掃了一眼,讀道:“耶和華在旋風中回答約伯說:誰用無知的言語使我的旨意暗昧不明?……我立大地根基的時候,你在哪裡呢?你若明白,隻管說吧!”上帝。行走在玉米地裡的他。你若明白,隻管說吧!請傳遞玉米。他手指翻閱著聖書,嘩一嘩,寂靜的大廳裡發出乾巴巴的低沉聲音——倘若真有鬼魂存在,它們可以發出同樣的聲響。在這樣的地方,你很有可能會相信。《聖經》中的一些章節被人撕掉了,他發現,大部分都是《新約》的內容。有人決定用剪刀修訂欽定版《聖經》。《舊約》部分完整無缺。他正打算離開講壇,突然發現書架的下麵一層上還有一本書。他拿了過來,以為是教堂裡舉行婚禮、堅信禮和葬禮的記錄。封麵上印著一行燙金大字,製作手藝比較業餘:鏟除一切不公,這樣,大地會重新變得肥沃,上帝說。伯特看了,做了個鬼臉。此時,思緒猶如一列火車,伯特不在乎它在哪路軌道上疾馳。他翻開第一頁,一種寬條紋的紙張。他一眼就可以肯定,上麵的字是小孩子寫的。有些地方,依舊看得出被橡皮擦過的痕跡。雖說通篇沒有錯彆字,可是,那一個個稚嫩的大字,與其說是寫出來的,倒不如說是畫出來的。第一欄上寫著:阿莫斯·迪根(理查德),生於1945年9月4日1964年9月4日艾薩克·倫弗魯(威廉),生於1945年9月19日1964年9月19日索福尼亞·柯克(喬治),生於1945年10月14日1964年10月14日瑪麗·威爾士(羅伯塔),生於1945年11月12日1964年11月12日也門·霍利斯(愛德華),生於1946年1月5日1965年1月5日伯特皺著眉頭,繼續往下翻。差不多翻到四分之三的時候,記錄的格式突然發生了變化:雷切爾·斯蒂格曼(唐娜),生於1957年6月21日1976年6月21日摩西·理查森(亨利),生於1957年7月29日馬拉基·伯德曼(克雷格),生於1957年8月15日書上的最後一條記錄是露絲·克勞森(桑德拉),生於1961年4月30日。伯特看看那個書架,又拿過來兩本。第一本封麵上的標誌跟剛才那一本一樣,裡麵的記錄格式也一樣:姓名和出生日期。在1964年9月初的記錄裡,他發現了以下內容:約伯·吉爾曼(克萊頓),生於9月6日,後麵緊接著的是,夏娃·托賓,生於1965年6月16日。括號裡缺少姓氏。第三本書是空白的。伯特站在講壇後麵,陷入了沉思。1964年發生了什麼事情,跟宗教、玉米……以及孩子們有關係。親愛的上帝,我們祈求您賜福給莊稼。看在耶穌的分上,阿門。刀高高舉起,下麵是待宰的羔羊——可是,那是一隻羔羊嗎?也許,宗教的狂熱席卷了此地。數百公頃的玉米——在風中神秘作響的玉米——將此處與外麵的世界隔絕,這裡變成了孤獨之地。頭頂七千萬公頃的藍天,一片孤獨之地。在上帝警覺的眼睛下麵,一片孤獨之地。這是一個奇怪的、綠色的上帝,一個玉米的上帝,他蒼老、詭異、饑餓。行走在玉米地裡的他。伯特感覺後脊梁一陣發涼。維姬,我來給你講個故事。故事的主角是阿莫斯·迪根。他出生於1945年9月4號,出生時的名字是理查德·迪根。他在1964年有了阿莫斯這個名字,取自《舊約》全書,裡麵那個叫阿莫斯的人是一個小預言家。嗯,維姬,後來——彆笑——迪克(迪克是理查德的昵稱。),迪根和他的朋友們——比利,倫弗魯,喬治·柯克,羅伯塔·威爾士,以及艾迪(艾迪是愛德華的昵稱。)·霍利斯等人——開始信教,並且殺了他們的父母。一個也沒有留。這難道不可怕嗎?說不定,他們開槍把他們打死在床上,用刀把他們砍死在浴缸裡,在他們的飯裡下毒,絞死他們,或者將他們開膛破肚。為什麼呢?玉米。也許,玉米快要死了。也許,他們不知從何處得到消息,說玉米之所以枯萎,原因是世上的罪孽太多。祭祀不夠。他們應該在玉米地,在玉米中間祭祀上帝。維姬,不知怎的,我敢斷定:他們做出了決定,十九歲是他們任何一個人的極限年紀。理查德,我們這個短篇故事的主人公,在1964年9月4號一書上記載的日期——迎來了他十九歲的生日。我猜想,他們可能殺了他,並把他供奉在玉米地裡。多麼愚蠢的行為啊,不是嗎?我們再來看幾個。雷切爾·斯蒂格曼,1964年前叫唐娜·斯蒂格曼。一個月前,也就是6月21日,她十九歲了。摩西·理查森出生於7月29日—再過三天,他就十九歲了。你猜,到29日那天,摩西會發生什麼事兒呢?我可以猜得出來。伯特舔了舔自己乾澀的嘴唇。維姬,還有一件事情。看看這個。約伯·吉爾曼(克萊頓)出生於1964年9月6號。在1965年6月16號之前,沒有任何其他出生記錄。這期間間隔了十個月。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他們殺掉了所有做父母的,甚至包括已懷孕的。這就是我的猜測。有一個人在1964年10月懷孕了,生下了夏娃。那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夏娃,上帝創造的第一個女人。他手指快速翻動,找到了夏娃,托賓的記錄。在那下麵,寫著:亞當·格林洛,生於1965年7月11日。他們現在應該十一歲了,想到這裡,他身上泛起一層雞皮疙瘩。也許,他們就在外麵,在外麵的某個地方。然而,此種狀態怎麼能夠不被人察覺呢?怎麼能夠秘密進行了這麼久呢?除非這一切都得到了問句中那個上帝的首肯。“哎呀,耶穌,”伯特衝著寂靜的教堂發出了感慨。就在這時,雷鳥的喇叭響了,長時間不問斷的噪聲打破了午間的沉寂。伯特跳下講壇,沿著中間的過道,跑到門口。他猛地一下推開大門,熱辣辣的陽光隨之躥了進來。在耀眼的光芒中,隻見維姬直挺挺地坐在駕駛座上,雙手緊緊按著方向盤上的喇叭開關,腦袋瘋狂地搖晃著。周圍,孩子們在聚集。有的在開心地大笑。他們手裡拿著刀、短斧、水管、石塊和鐵錘。有一個小女孩,看樣子隻有八歲,色的長發,非常漂亮,手裡握著一根千斤頂的操縱杆。都是些原始武器。沒發現有槍。伯特有一種衝動,很想衝他們大喊:你們誰是亞當?誰是夏娃?誰是媽媽?誰是女兒?誰是父親?誰是兒子?你若有聰明,隻管說吧!(參見《聖經·約伯記》。)教堂西麵隔著一個街區是一所學校,孩子們走出環繞在操場四周的鏈環柵欄上的小門,沿著小巷胡同,穿過綠色的樹林,彙聚在此地。伯特站在教堂門前的台階上,手足無措。孩子們有的冷冷地看著他,有的相互推搡,指指點點,臉上蕩漾著微笑……孩童甜美的笑容。女生身穿褐色的長款羊毛衫,頭戴褪色的遮陽帽。男生,個個像貴格會的牧師,一身黑衣,頭上戴著圓頂、寬邊的帽子。他們穿過廣場,越過草坪,有幾個孩子借道1964年前一直被稱為格雷斯浸禮會教堂的前院,有一兩個孩子距離他非常近,似乎一伸手,就可以碰到他們。他們的目標隻有一個:雷鳥轎車。“快拿槍!”伯特大喊,“維姬,快拿槍!”不幸的是,她已經被眼前的場景嚇呆了,他在台階上看得真真切切。他不知道,在封閉的汽車裡,她是否聽見了他的喊聲。他們包圍了雷鳥。他們手裡的各色工具—錘子、斧頭、水管等——開始工作了。我的上帝,眼前這一切是真的嗎?他呆若木雞。一個鉻合條從車身上掉落下來,引擎蓋上的裝飾也騰空飛起。輪胎遭到了匕首的肆虐,汽車癱瘓了。喇叭聲一再響起,前擋風玻璃和側麵的窗戶在暴力下已經開始破裂……後來,安全玻璃徹底碎了,雪花般的碎片飛人車內,這一下,車內的情形再次清晰了。維姬蜷縮成一團,一隻手堅持摁著喇叭,另一隻手保護著自己的臉。孩子們伸手進去,找鑰匙。她拚命抵擋,喇叭聲斷斷續續,然後,啞巴了。駕駛室的門被打開了,駕駛室的門已經坑坑窪窪,慘不忍睹。他們想把她拽出來,可她的手死命地抓著方向盤。後來,有個孩子鑽進車內,手握著尖刀,隨即——他從驚愕中猛地回過神來,三步並作兩步,衝下台階,險些跌倒。他沿著教堂前的石板路,衝他們飛奔而去。有一個男孩,大約十六歲的樣子,紅色的長發披散在帽簷下,他剛巧轉過身,麵對著伯特。刹那間,有東西在空氣中跳躍。伯特的左臂抽搐了一下。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雖然他倆中間隔著一段距離,但他好像被擊中了。疼痛開始發作,迅速而劇烈,整個世界一片灰暗。他看著自己的手臂,目瞪口呆:一把價值一塊五毛錢的賓州大折刀插在他的肉裡,像一個奇怪的腫瘤。他身上那件傑西潘尼運動衫的衣袖已經被鮮血染紅了。他盯著那把刀,不知所措,努力想弄明白,手臂上怎麼會長出一把刀呢……可能嗎?當他抬起頭時,那個紅頭發男孩差不多已經到了他跟前。他咧著嘴,信心滿滿地微笑著。“哎呀,你個小混蛋,”伯特說。他十分震驚,嗓音嘶啞。“把你的靈魂送還給上帝,讓你在他的寶座前站立。”紅頭發男孩說著,張牙舞爪撲向伯特的眼睛。伯特退後一步,把折刀從肉裡拔出,反手插入紅頭發男孩的喉嚨。瞬間,血流如注,飛濺到伯特的身上。男孩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音,身體在原地直打轉。他一把抓住那把刀,想把它拔出來,可沒有成功。伯特在一旁看著,驚得合不上嘴。他真心希望,這一切都不是真的,隻是一場夢。那個紅頭發男孩咯咯地走過他的麵前。在那個炎熱的下午,那是唯一可以聽見的聲音。其他孩子在一邊呆呆地看著。這一部分劇本裡沒有,伯特呆呆地想。維姬和我,劇本裡有我們。也有那個逃到玉米地裡的男孩。可是,沒有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他惡狠狠地看著他們,他想咆哮:怎麼樣,喜歡嗎?紅頭發男孩最後咯咯了一聲,撲通一下,跪在地上。他抬頭打量著伯特,沒過一會兒,握著刀柄的手搭拉下來了,他栽倒在地上。雷鳥周圍的孩子發出一陣微弱的歎息,他們轉眼盯著伯特。伯特跟他們對峙著。他感覺越來越好玩了……可就在那時,他發現,維姬不見了。“她在哪兒?”他問,“你們把她帶到哪裡去了?”一個男孩舉起手中血淋淋的獵刀,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他咧嘴笑了。這就是唯一的回答。人群後麵傳來一個大男孩的聲音,聲音不高:“抓住他!”男孩子們開始朝他圍攏過來。伯特向後退卻。他們加快了腳步,伯特也提高了後退的速度。短槍,該死的,那把短槍!太遠了,拿不到。陽光下,他們的影子在綠色的草坪上移動……他退到了人行道上。他轉過身,撒腿就跑。“殺死他!”有人咆哮。他們在他身後窮追不舍。他使勁地跑,但沒有慌不擇路。他繞著市政中心——沒有用,他們會把他當作耗子,圍追堵截一跑上大街,過去兩個路口,就到公路了。如果他采納了維姬的建議,此刻,他倆已經上了公路,離開這裡了。啪—啪,他腳上的平底鞋落在人行道上。在前麵,他看見幾棟建築物,其中有加特林冰淇淋店和——當然了——比玖影院。影院門前的招牌上有一行字,布滿了灰塵,有些字母已經模糊得看不出原來的模樣了,好像是說伊麗莎白·泰勒主演的《埃及豔後》正在上映。再過一個十字路口,就是那家加油站,也就是說,馬上就可以出城了。出了城,公路兩邊,一望無際的玉米地。浩瀚的綠色海洋。他跑。他已經氣喘籲籲,手臂上的刀傷開始作痛。他經過的地方,地上留下點點血跡。他一邊跑,一邊從口袋裡掏出手帕,塞進衣袖。他跑。他腳上的平底鞋重重地踩在已經開裂的水泥人行道上。越來越多的熱氣從喉嚨裡向外噴發。他的手臂開始跳痛,腦海裡響起一個尖酸刻薄的聲音:你能一直跑到鄰近的城鎮嗎?你能堅持在雙向車道的柏油公路上跑二十英裡嗎?他跑。身後傳來他們的聲音,他們比他年輕十五歲,他們的速度比他快,他們追上來了。啪—啪—啪,他們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他們一邊跑,一邊相互招呼。伯特胡亂地想,在他們眼裡,可能五級大火都不及今天的事情有趣。他們數年之後也不會忘記今天這一幕的。他跑。他跑過加油站,那是出城的標誌。他氣喘籲籲,胸口憋悶。他跑啊跑,人行道在他的腳下逐漸消失。要想擺脫他們,要想活命,隻有一個辦法,隻有一個機會。建築物被他甩在身後,小鎮也被他甩在身後。玉米地仿佛波濤洶湧的大海,瞬間聚集在公路的兩邊。風中,形狀如刀劍般的綠色枝葉發出喃喃的低語。那兒,在玉米地的深處,在最深處,在最陰涼的地方,一人多高的玉米,一行行、一排排……他跑過一塊路牌,上麵寫著:你此刻正離開加特林,內布拉斯加——或任何地方——最美麗的城鎮!歡迎再來!我肯定會再來的,伯特黯然神傷。他像一名即將衝過終點的短跑健將,全速衝過路牌,然後左轉彎,穿過公路,腳上的平底鞋都跑掉了。他進入玉米地裡,瞬間,他就被玉米包圍了。成千上萬株玉米圍繞在他的周圍,他感覺自己仿佛置身於綠色的海洋之中。它們掩護了他,他終於體驗到了一種意想不到的輕鬆與自在。與此同時,被重物壓製的心肺似乎得到了解脫,他的呼吸順暢多了。他低著頭,順著田埂向玉米地深處奔跑,枝葉隨著他肩膀的移動,開始顫抖。跑了二十碼,他開始右轉,此時,他和公路處於平行的狀態。他不停地跑,始終低著頭,這樣,他滿頭的黑發就不會暴露在黃色的玉米穗中。他朝前方跑了一會兒,穿過數排玉米,然後再次轉身,背對著公路,毫無規律地東跑西竄,朝玉米地的縱深處進發。最後,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額頭貼著地麵。他隻聽見自己的喘息聲,心裡不斷地重複一句話:感謝上帝,我戒了煙,感謝上帝,我戒了煙,感謝上帝,我戒了煙——後來,他聽見了他們的動靜。他們吵吵嚷嚷,有的時候相互推搡(“嘿,彆擋著我的路!”)。他再次振作起來。他們此時在他左側的某個地方,從嘈雜聲可以判斷出,他們缺乏良好的協作能力。他把手帕從襯衣裡麵掏出來,折疊好,看了一下傷口,然後把手帕重新塞回到老地方。儘管他持續奔跑了那麼久,但出血似乎已經止住了。他又休息了一會兒。突然,他意識到,他感覺很好,體力比以往那些年都要好……隻是手臂還有些抽痛。他感覺自己得到了充分的鍛煉,他和啃噬他婚姻的無形妖魔鬥了兩年之後,突然發現,自己正在解決一個實實在在的(雖然有些不可思議)問題。他對自己說,這樣想不對。他的生命處在極度的危險之中,他的妻子被擄走了。她現在可能已經遇害了。他努力回想維姬的模樣,想借此趕走自己心中那份幸災樂禍的感覺,可是,她的臉始終沒有出現。相反,他腦海裡浮現出的卻是那個喉嚨上插著一把刀的紅頭發男孩。此時,他開始意識到,玉米的芬芳直往他的鼻孔裡鑽。風兒從玉米梢上吹過,發出各種聲音。他因此而感覺安慰。不管玉米地裡曾經發生過什麼,現在,這兒是他的避難所。可是,他們越來越近了。他弓著腰,開始奔跑,沿著進來的那條路,飛速向前奔跑,拐彎,迂回,穿越一排又一排的玉米。他儘量讓自己處在他們聲音的右側,然而,暮色時分,想做到這一點越來越困難了。他們的聲音已經聽不太清楚了,時不時地被玉米的刷刷聲所乾擾。他跑幾步,停下來聽一聽,然後繼續跑。地裡的土很結實,他腳上隻穿著襪子,走過的地方,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又跑了一陣子,他停下腳步,夕陽落在他右邊的作物上。他低頭看看表,七點十五分。玉米梢被殘陽染成紅色,而他所處的地方依舊黑暗,深不可測。他昂起頭,聆聽。日落了,風兒也隨著停了,一棵棵玉米靜靜地矗立,把自己的清香釋放到溫暖的空氣中。假如他們還在地裡,他們有可能離得很遠,也有可能躲在附近偷聽。可是,伯特還是不相信,小孩子,即使是些瘋狂的家夥,也絕不會安靜很久的。他想,他們畢竟還是些孩子,他們不會考慮後果,他們沒準兒已經放棄行動,回家去了。他轉過身,太陽已經落在地平線上那些形狀不一的雲彩上。他繼續走。如果他走對角線,追著夕陽走,那麼,他遲早能夠到達17號公路。他手臂的劇痛已經轉成鈍痛,甚至可以說,差不多是一種快樂的感覺,先前那種幸災樂禍還在心底轉悠。隻要不離開這裡,他決定讓這種感覺繼續存在,他不會為此內疚,除非他必須麵對加特林的警察,向他們講述一切。但是,現在看來已經不可能了。他貓著腰往前跑,他從未如此警覺過。十五分鐘後,太陽就像地平線上突出的半個皮球,他再次停下腳步,此時,他感覺進入了某種他不喜歡的狀態。一種說不清楚的恐懼。他抬起頭,玉米開始沙沙作響。伯特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隻不過他剛剛才把這個現象和另外的東西聯係在一起。風平浪靜。聲音從哪兒來的呢?他警覺地看著四周,真有點兒希望能夠看到那些孩子,身穿貴格會的牧師製服,手持匕首,麵帶微笑,從玉米林裡悄悄出來。沒有。隻有那種沙沙的聲音。從左側傳來。他開始朝著那個方向移動,不再需要費力地穿梭於一株株玉米之間。很自然,田埂剛好通往他要去的方向。田埂在前麵斷了。到頭了?不是,前方有一塊空地,聲音就是從那兒發出的。他停下腳步,突然感覺很害怕。玉米的氣味非常濃烈,他感到有些反胃。茂盛的玉米吸收了太陽的熱量,他意識到,他渾身沾滿了汗水、穀殼,以及蛛絲般的玉米穗。他身上應該有蟲子在爬……但沒有。他呆立在原地,眼前,玉米紛紛退後,留出一塊圓形的空地。這兒沒有搖蚊,沒有蚊子,沒有蒼蠅,也沒有羌蟎。他和維姬談戀愛的時候,喜歡把羌蟎叫做“跟屁蟲”。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對往事的回憶讓他突然感覺悵然若失。此外,這裡連烏鴉的影子也沒有。玉米地裡沒有烏鴉,怎麼可能?太奇怪了!在白晝最後一抹光亮中,他掃了一眼左側的玉米。他發現,每一片葉子、每一根根莖都完好無損。這顯然不可能。沒有萎黃病的跡象。沒有脫落的枝葉,沒有蛾子的蟲卵,地上沒有坑洞,沒有——他瞪大眼睛。上帝,連一根雜草也沒有!一根都沒有!玉米間的距離是一點五英尺,沒有毛線稷,沒有曼陀羅,沒有茅草……什麼也沒有。伯特睜大眼睛,仰望天空。西方越來越暗,不規整的雲朵擁擠在一起。在它們的下方,金色的光芒慢慢淡去,變成粉紅,變成暗黃。用不了多久,黑暗將取代一切。到時候了,去那片空地看看,看看那兒有什麼——這難道不是冥冥之中決定好了的嗎?他一直都想抄近路返回到公路上,可最後還是回到了這裡。怎麼會這樣呢?他心懷恐懼,走到田埂的儘頭,來到空地的邊上。幸運的是,他還可以看清楚眼前的一切。他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的肺部似乎沒有足夠的空氣。他拖著仿佛灌了鉛的雙腿,滿臉是汗,眼珠凸起。“維姬,”他輕聲喊道,“哎呀,維姬,我的上帝——”她被固定在一根橫杆上,仿佛一件可怕的戰利品,手腳伸開,手腕和腳踝處均被鐵絲捆綁著,那種帶刺的鐵絲在內布拉斯加任何一家五金商店都可以買到,七十美分一碼。她的眼珠子被摳了出來,眼窩裡填滿了玉米穗。她嘴巴咧開,呈喊叫狀態,裡麵塞滿了玉米穗殼。在她的左側,有一具屍骨,包裹在外麵的白色長袍已經腐朽。屍體的下頜骨呈開啟狀,黑洞似的眼窩開玩笑般地盯著伯特,仿佛那個格雷斯教堂的臨時替身牧師正在說話:不可怕,倒在玉米地裡,死在這些異教小魔頭們的手裡,不可能,按照摩西律法,眼睛被挖出,也不可怕——在屍體的左側還有一具屍體,身上穿的不是白色長袍,而是藍色製服,也已經高度腐爛。那人頭上的帽子遮住了眼睛,帽子頂部有一個綠色的徽章,上麵寫著:警察局長。就在這時,伯特聽見了動靜:不是孩子們的腳步聲,而是某個更大型的東西,穿過茂密的玉米,朝空地這邊來了。不是那些孩子,絕對不是。孩子們晚上不會到玉米地裡來,這是一個神聖的地方,這個地方屬於行走在玉米地裡的他。伯特猛地轉過身,準備跑路。他之前進入空地的路徑消失了,玉米圍攏過來,一排排的玉米,仿佛銅牆鐵壁。它越來越近,你能夠聽見玉米稈被它推動的聲響。你甚至聽見了它的喘息。他內心充滿了宗教的狂熱和極度的恐懼。空地對麵的玉米突然變成了黑色,仿佛一個巨大的黑影將其完全籠罩。來了。行走在玉米地裡的他。他來到玉米深處的空地上。伯特看見一個巨大的身形,高聳人雲……綠色的身體,紅色的眼睛,有足球一般大小。身上散發出的氣味仿佛存放在某個陰暗穀倉裡長達數年的乾玉米穗殼。他開始大叫。可是,他的叫聲沒有持續太久。沒過多久,一輪膨大的猩紅色滿月升上了天空。晌午,玉米地的孩子在空地上集合,他們看著兩具受難的骨架和兩具屍體……屍體還沒有變成骨架,但也快了。早晚的事兒。在這裡,在內布拉斯加的腹地,在玉米地裡,除了時空,什麼都是浮雲。“看,昨晚我做了個夢,上帝在夢中給我作出了指示。”包括馬拉基在內,所有人扭過頭,既恐懼又困惑地看著艾薩克。艾薩克隻有九歲,但是,自從一年前玉米奪走了戴維的性命之後,先知的角色一直由他扮演。戴維十九歲,在生日那天走進了玉米地,那個時候,正巧黃昏,夏季的熱風在一排排玉米之間穿梭。此刻,大帽子下麵的那張小臉非常嚴肅。艾薩克繼續說:“在夢裡,上帝隻是一個影子,在成行的玉米後麵徘徊。他對我說的那些話,數年前,對我們的哥哥們也說過。他對這種祭祀,非常不滿意。”孩子們有的歎氣,有的抽泣,他們望著四周高牆般的青紗帳。“上帝說:我不是給過你們場所嗎?你們可以在那裡屠殺、祭祀。我不是給過你們恩寵嗎?可是,這個人褻瀆了我的旨意,因此,我親手完成了這次的祭祀。就像多年前逃脫的那個藍衣人和假牧師一樣。”“藍衣人……假牧師,”他們竊竊私語,他們不安地互相對望。“因此,上帝對我們的恩寵從十九載的播種和收獲降低到十八,”艾薩克冷酷地往下說,“但是,這份恩寵會像玉米那樣,開花結果,生生不息。我將賜福於你們,恩澤於你們。”艾薩克說完了。所有人的目光轉向馬拉基和約瑟夫,此地隻有他倆十八歲。其餘幾個同齡的孩子都在城裡,總共是二十人。他們等待著,想知道馬拉基的反應。馬拉基曾帶領大夥追殺雅弗,大夥把雅弗當作亞哈斯,為上帝所詛咒。馬拉基割斷了亞哈斯的喉嚨,並把他的屍體扔出了玉米地,這樣,他腐臭的肉體就不會汙染玉米,不會造成莊稼的黴變。“我服從上帝的旨意,”馬拉基輕聲說。玉米地似乎發出了一聲讚許的歎息。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為了防止進一步的罪惡,女孩子們將用更多的玉米棒製作更多的耶穌受難像。那天晚上,所有已經超過受寵年紀的孩子,無言地走進玉米地,來到那片空地上,希望上帝能繼續青睞他們。“再見,馬拉基,”露絲喊著。她鬱鬱寡歡,衝他揮著手。她的小腹突起,那裡麵有馬拉基的骨肉,眼淚順著她的臉頰無聲地流淌。馬拉基沒有回頭。他的背挺直,他淹沒在玉米地裡。露絲轉過身,仍然在哭泣。她心中孕育著一份對玉米的仇恨,有的時候,她甚至夢想,等乾旱的九月來臨,玉米的根莖已經枯死,極易燃燒,她一手拿一根火把,走進玉米地。儘管如此,她同時對它又有一份懼怕。夜裡,在玉米地裡,有生靈在走動,什麼都逃不過它的眼睛……甚至包括人們心底的秘密。黃昏過後,夜幕降臨。在加特林周圍,玉米在風中婆娑,在風中低語。它很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