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需要什麼(1 / 1)

守夜 斯蒂芬·金 8052 字 1天前

“我知道你需要什麼。”伊麗莎白正在看社會學課本,聽見聲音,她抬起頭,吃了一驚。說話的是一個長相極為普通的年輕人,身上穿著一件綠色的工作服式樣的外套。一時間,她發現這人看上去很麵熟,仿佛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似的,可是,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沒有持續很久。這人身高跟她相仿,很瘦,而且……在抽搐。沒錯,是抽搐。雖然他的身體不在動,可是,那種抽搐似乎發自於皮下,肉眼看不見。他的頭發是黑色的,非常淩亂。他戴著一副角質眼鏡,一雙深褐色的眼睛被厚厚的鏡片給放大了,而且,那鏡片看上去很久沒有擦拭了。不對,她很肯定,她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怎麼會呢,”她說,“我不相信。”“你需要一個草莓口味的雙色甜筒。我說得對嗎?”她衝他眨了眨眼,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驚訝。在她大腦深處的某個角落,一直有一種對冰淇淋的渴望。快要期末考試了,她正在學生活動中心三樓的小單間裡複習功課,還有很多內容沒有看呢!“對嗎?”他微笑著追問道。此時,他顯得不是那麼過於緊張,那張近似於醜陋的臉龐,不知怎的,也變得有吸引力了。“酷”這個詞兒在她腦海裡閃現,對於男孩兒來說,這個詞兒並不是一個最好的選擇,可此時,他臉上掛著笑容,這個詞兒用在他身上,太貼切了。她也不自覺地笑了,想把這個微笑阻擋在雙唇之間,可來不及了。甜筒,她不需要,這個古怪的家夥想給她留下某種印象,可他選的時機不對,這是一年中最糟糕的時段,她不想為此浪費時間,《社會學入門》還有十六個章節等著她征服呢!“不需要,謝謝,”她說。“彆這樣。你太用功了,你會頭痛的。你已經連續兩個小時沒有休息了。”“你怎麼會知道的?”“我一直在看著你,”他回答得很迅速,這個時候,他臉上那種討人喜歡的笑容在她那兒沒有得到回應。她已經感覺頭痛了。“嗯,你可以走了,”她的口氣比想象的更嚴厲,“我不喜歡彆人注視我。”“對不起。”她有些可憐他,她有時對那些流浪的小狗也會產生這種憐憫。那件綠色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似乎太大了,而且……是的,他腳上的兩隻襪子不是一對。一隻是黑色的,另一隻是褐色的。她原本打算微笑,可還是忍住了。“我有好幾門功課要考,”她輕聲地說。“當然,”他說,“那好吧!”她一言不發,默默地看著他。然後,她低下頭,繼續看書。可是,這次見麵的殘留影像還在:草莓口味的雙色甜筒。當她回到宿舍的時候,已經晚上十一點十五分了。愛麗絲懶洋洋地躺在床上,一邊聽尼爾·戴蒙德的歌,一邊看《O的故事》。“我怎麼不知道教育史課上布置了這個作業,”伊麗莎白說。愛麗絲坐了起來,說:“開闊我的視野,親愛的。展開我智慧的翅膀。提高我……莉茲?”“嗯?”“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嗎?”“沒有,抱歉,我——”“寶貝兒,你看你那樣兒,好像剛被人揍了一頓似的。”“我今晚碰見一個人,怎麼說呢,有些滑稽。”“是嗎?如果有誰能夠把偉大的羅根和她最愛的課本分開,那這人肯定不尋常。”“他叫愛德華·傑克遜·海默,三年級的,天哪,又矮又瘦,頭發臟兮兮的,好像華盛頓生日之後再也沒洗過。對了,還有腳上那雙襪子,不是同一雙,一隻黑色的,一隻褐色的。”“我過去一直認為你是那種很博愛的類型。”“跟那沒關係,愛麗絲。我當時正在學生活動中心的三樓——智囊團——他邀請我下樓去餐廳吃冰淇淋甜筒。我說不去,他沒說什麼,就離開了。可是,我心裡老是想著冰淇淋,就是放不下。後來,我扔下書,剛準備休息,他又出現了,兩隻手各拿著一個大大的、流著奶油的、草莓口味的雙色甜筒。”“結局呢?我等不及了。”伊麗莎白哼了一聲。“咳,我實在沒法推辭。就這樣,隻好讓他坐下了,你猜怎麼著?他去年也選了布倫納教授的社會學課。”“奇跡層出不窮,上帝仁慈!聖誕節的歌珊地(歌珊地是《聖經》中以色列人出埃及以前居住的下埃及肥沃地區。比喻富饒的樂土。)——”“聽著,真的很神奇。那門課我很怵,你知道嗎?”“知道。實際上,你連做夢都在想著那門課。”“我平均分78,我得達到80才能繼續拿獎學金。這就是說,我期末考試最低得考到84分。咳,那個愛德·海默說,布倫納每年的考卷都差不多。去年的卷子,愛德都記得。”“你的意思是,他有那個什麼……照相機一樣的腦袋?”“沒錯,你看這個。”她翻開社會學課本,拿出三張筆記本紙,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愛麗絲接過那幾張紙。“好像都是多項選擇題啊。”“是的。愛德說,這是布倫納去年的試卷,一字不差。”愛麗絲淡淡地說:“我不相信。”“可這些題覆蓋了所有的內容!”“不管怎麼說,還是不相信!”她把紙還給伊麗莎白。“就因為那個怪人——”“他不是怪人,彆這樣說他。”“好吧。你不會因為那個小家夥的蠱惑,從此不再複習功課,光背這些吧,對嗎?”“當然不會,”她有些不自在地說。“即使這個很像是考題,你認為這樣做道德嗎?”真不知道怎麼回事兒,聽了她的話,她很生氣,一股腦地把心裡所想全都說了出來:“你當然道德了。每學期都在係主任的優秀生名單上,你家人出錢給你上學。你不是……嘿,對不起,我不是存心的。”愛麗絲聳了聳肩膀,繼續看她的書,臉上的表情很平靜。“不,你說的對。不關我的事兒。但是,你難道就不看書了?繼續複習……保險起見。”“我肯定繼續複習。”可是,大部分時間,她都在看愛德華·傑克遜·海默提供給她的那份考試題。考試完畢,她走出大教室,他在門口坐著,身上還是那件鬆垮垮的綠色工作服。他站起身,討好般地衝她笑笑。“考得怎麼樣?”她一陣衝動,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此時的輕鬆心情,她很久沒有體驗過了。“我想我能拿到優秀。”“真的嗎?太棒了。想吃漢堡嗎?”“好啊!”她漫不經心地回答說。她還在想考試。試卷跟愛德給她的那份幾乎一模一樣。而且,她做得非常順手。吃漢堡的時候,她問他期末考試準備得如何。“我沒有考試,我是優等生,我免考。我功課一直不錯,所以我不用考試。”“那你怎麼還在這兒呢?”“我必須得知道你考得怎麼樣,不是嗎?”“愛德,這沒必要。你是好人,可——”他眼睛裡那種直率的神情讓她感覺困惑。那種眼神,她以前看見過。她是個聰明的姑娘。“有必要,”他輕聲說,“必須的。”“愛德,我很感謝你。我想,是你幫我保住了獎學金。我真的很感謝你。但是,你知道,我有男朋友。”“穩定的?”他問道。雖然他在努力克製,但他的聲音還是不小。“很穩定,”她的聲音跟他的有得一比。“快訂婚了。”“他知道他是個幸運兒嗎?他知道自己很幸運嗎?”“我也很幸運,”她說。她想到了托尼,朗巴德。“貝絲,”他突然說。“什麼?”她吃了一驚。“沒人這樣叫過你吧,對嗎?”“沒有……怎麼?沒有,沒人這樣叫過我。”“連他也沒有?”“沒有——”托尼叫她莉茲。有的時候叫她莉齊,更難聽。他靠近她,說:“可是,你最喜歡貝絲,對嗎?”她哈哈大笑,以掩飾自己的不解。“世上不管什麼——”“沒關係。”他咧開嘴,露出了討人喜歡的微笑。“我就叫你貝絲,更好聽些。你快吃你的漢堡吧。”三年級結束了,她即將跟愛麗絲告彆。她倆在一起關係有些僵,對此,伊麗莎自感覺有些不好意思。她認為這可能都是她不好。社會學的期末考試成績公布的時候,她得意地歡呼起來,她的反應有些過火了。她考了97分一係裡排名第一。咳,在機場等航班的時候,她對自己說,在三樓的小房間裡,她為了考試,填鴨式地死記硬背,如果說有什麼不道德的事情,那可應該算是第一樁了。那不是真正的學習,隻是一味地背誦,考試一過,腦子裡什麼也沒留下。她用手摸了一下露在錢包外麵的信封。那是大四學年獎學金的通知。兩千美元。今年夏天,她和托尼一塊去緬因州的布斯貝打工,掙的錢可以維持到畢業。感謝海默,這將會是一個美好的夏天。一帆風順。可是,這卻是她一生中最最糟糕的夏天。六月是個多雨的季節。燃油短缺影響了旅遊業的生意,她在布斯貝旅館掙的小費不算多。更壞的是,托尼一直在跟她談婚論嫁。他說,他可以在校園裡,或者學校附近找一份工作,加上她的助學金,她可以很體麵地拿到學位。她自己也沒想到,他的打算非但沒有讓她開心,反而讓她感覺惶恐不安。哪裡不對勁呢?她也說不清究竟是哪裡不對勁兒,但就是感覺缺了什麼,心煩意亂,心猿意馬。七月下旬的一個晚上,不知怎的,她在公寓裡歇斯底裡地大哭了一場,連她自己都被嚇了一跳。幸運的是,她的室友,一個名叫桑德拉,阿柯曼的膽小鬼,恰巧出去約會了。八月初,她做了個噩夢。她躺在一個沒有封頂的墓穴裡,動彈不了。雨水從白色的天空落下,落在她的臉上。後來,托尼來了。他戴著一頂黃色的高密度安全頭盔,低頭看著她,“莉茲,嫁給我,”他一邊說,一邊打量著她毫無表情的臉。“嫁給我,否則走著瞧!”她想張嘴說話,想說同意。隻要他帶她離開這個該死的墓穴,什麼事情她都答應。可是,她渾身癱軟,說不出話來。“好吧,”他說,“那就等著吧!”他走了。她拚命想擺脫這種癱軟的境地,可沒有成功。接著,她聽見了推土機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她看見它了:巨型的黃色怪物,推著小山一般的泥土過來了。托尼從駕駛室裡伸出頭,無情地看著她。他要把她活埋。她的身體動彈不得,她的喉嚨發不出聲音,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泥土開始從坑邊上滾落下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喊道:“滾開!放開她!滾,馬上滾!”托尼連滾帶爬地從推土機上下來,跑走了。她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假如可以的話,她肯定會叫出聲來。她的救世主現身了,他像一名教堂司事,站在墓穴的一邊。是愛德華,海默,身上穿著那件飄飄的綠色衣服,頭發亂蓬蓬的,角質眼睛下滑到了鼻尖處。他向她伸出雙手。“起來吧,”他溫柔地說,“我知道你需要什麼。起來,貝絲。”她真的起來了。她激動地哭泣著。她想感謝他,她語無倫次。愛德隻是溫柔地笑著,不住地點頭。她抓住他的手,低下頭,看著腳下的路。當她再次抬起頭的時候,她手裡握著的是一隻巨大的狼爪子。那是一隻流著口水的狼,防風燈一般的紅眼睛,一個挨一個的尖牙,隨時準備撲咬獵物。她醒了,直挺挺地坐在床上,睡衣早已被汗水浸濕了。她的身體不住地發抖。她洗了個熱水澡,喝了一杯熱牛奶,可還是無法讓自己正視黑夜,她隻好開著燈繼續睡。一個星期之後,托尼死了。她穿著睡袍,打開門,以為門外的是托尼,結果是丹尼·基爾默,托尼的工友。丹尼是個很有趣的家夥,她和托尼同他和他的女友曾經幾次相攜出遊。可是現在,站在二樓的公寓門口,丹尼看起來不僅嚴肅,而且病態。“丹尼,”她說,“怎麼——”“莉茲,”他說,“莉茲,你必須鎮定,你必須……哎呀,上帝!”他的一隻拳頭,臟兮兮的,指關節突起,砰的一聲砸在門框上。她發現,他哭了。“丹尼,是托尼嗎?出什麼事兒了——”“托尼死了,”丹尼說,“他——”沒人聽他說下去,她已經昏死過去了。接下來的一個禮拜,渾渾噩噩。報紙上相關的悲慘報道,加上丹尼在海灣旅館借著啤酒向她進行的描述,她大致了解了事情的始末。當時,他們一直在16號公路上修理排水管道。部分路麵已經挖開,托尼揮舞著小旗,在路上指揮交通。一個小孩,開著一輛紅色的菲亞特,從前麵的坡道上下來。托尼示意他停下,可他沒有減速。托尼邊上是一輛自卸車,他沒地方躲。駕駛菲亞特的孩子頭部好幾處裂傷,一隻手臂骨折。他情緒異常激動,但很清醒。警方在車輛的製動油管上發現很多小洞,像是油管因為溫度過高導致的局部熔化。他沒有不良駕駛紀錄,他隻是無法讓車輛停下來。就這樣,她的托尼成了這起罕見交通事故的犧牲品。一場駕駛員無過錯的交通事故,自責加劇了她的震驚和沮喪。命運剝奪了她作出決定的權利,托尼的結婚請求不可能有任何回應了。可是,對於托尼的死,在她心底的某個角落,有一份竊喜,因為她實際上並不想嫁給托尼……因為那晚她做的那個噩夢。回到家的當天,她徹底崩潰了。當時,她正獨自一人坐在戶外的一塊大石頭上。過了大約一個小時,她發現自己淚如雨下。眼淚來勢洶洶,她自己都感覺驚訝。她哭啊哭,一直哭到肚子疼,頭疼。最後,眼淚流乾了,她不但沒有感覺輕鬆,反而覺著自己,至少,被掏空了,大腦一片空白。就在那個時候,愛德·海默說:“貝絲?”她猛地回過頭去,嘴巴裡泛起恐懼的金屬味,以為自己麵對的會是夢中那頭咆哮的野狼。可是,眼前隻有愛德·海默。他的皮膚被太陽曬得通紅,因為沒有綠色的上裝,沒有藍色的牛仔褲,很奇怪,他顯得很無助。他下身穿一條紅色短褲,長度剛好到他瘦骨嶙峋的膝蓋,上身穿一件白色的T恤,衣服套在他那乾癟的胸脯上,空空蕩蕩,仿佛大海上飄揚的船帆,腳上一雙塑料平底拖鞋。他沒有笑,耀眼的陽光照在他的眼鏡上,很難看清鏡片下的雙眸。“愛德?”她有些不敢相信,沒準兒這是因為悲傷過度而產生的幻覺。“真的是——”“是的,是我。”“怎麼會一”“我一直在史考西根的萊克伍德劇院打工。我偶然碰到你的室友……愛麗絲,她是叫這個名字嗎?”“是的。”“她把一切都告訴我了。我立刻趕了過來。可憐的貝絲。”他移動了一下腦袋,雖然隻是動了一下,但卻躲開了陽光的直射。她看見,鏡片下,沒有凶光,沒有惡意,有的隻是鎮定、溫暖和同情。她再次開始哭泣,突發的感傷使她站立不穩。他摟住她,一切都好了。他們在沃特維爾一家名叫“寂靜女人”的餐館用餐。那個地方離此地二十五英裡,也許,這正是她理想的距離。他們是開愛德的車去的,一輛嶄新的雪佛蘭克爾維特。他車開得很好——既不是慢得像蝸牛爬,也沒有因為暴躁而開快車,她事先的擔心有些多餘。她不想說話,也不想接受他人的安慰。他似乎什麼都明白,一路上選的都是節奏很慢的音樂。他沒有征求她的意見,就點了餐—海鮮。她感覺不餓,可是,當食物端上桌的時候,她竟然胃口大開。當她再次抬起頭的時候,麵前的盤子已經空空如也,她不好意思地哈哈大笑。愛德抽著煙,看著她。“傷心欲絕的少女,狼吞虎咽,”她說,“你肯定會以為我是個很可怕的人。”“不會,”他說,“你經曆了太多的事情,你需要恢複體力。這就好像大病一場,不對嗎?”“你說得有道理,就是那種感覺。”他從對麵把手伸過來,抓住她的手,輕輕地握了一下,然後又鬆開了。“可是,現在是康複期,貝絲。”“是嗎?是真的嗎?”“是的,”他說,“告訴我,你有什麼打算?”“我準備明天回家,回去以後怎麼辦,還沒想。”“你還得回學校啊,不是嗎?”“我不知道。出了這事兒之後,似乎……不再重要了。很多計劃都隨之消散了。包括生活中的歡樂。”“會回來的。現在你可能不相信,但這是真的。過六個星期,你再看看。你沒有更好的事情做。”最後一句話像是個問句。“對的,我想,可是……我能抽支煙嗎?”“當然可以,可我的是薄荷煙。抱歉。”她拿起一支。“你怎麼會知道我不喜歡薄荷煙呢?”他聳聳肩膀,說:“我想,這是因為你看上去跟彆人不一樣。”她微微一笑,說:“你很滑稽,你知道嗎?”他不帶任何感情地笑了笑。“沒什麼不一樣的,真的。不管是誰……當時我誰也不想見。但是,看見你,愛德,我還是非常高興的。”“有的時候,跟不太熟悉的人在一起感覺非常美好。”“我想,你說的有道理。”她頓了一下,又說,“愛德,你是我的恩人,我的教父。可是,你是誰?你到底是誰?”突然,她感到很有必要深入了解這個人。他聳聳肩,說:“沒什麼。我就是一個相貌可笑的人,一個腋下夾著好幾本書,在校園裡走動的人,你看見的——”“愛德,你長得不可笑。”“不,我,”他說著,又笑了,“中學畢業後就沒再長個子,從來沒有參加過大學聯誼會,從來沒有卷進任何社會的漩渦。我隻是一個待在宿舍裡的宅男,為成績而奮鬥。這就是我。明年春天大公司來學校招聘的時候,我可能會選一家簽約。然後,愛德·海默就永遠消失了。”“那可是一大遺憾啊,”她柔聲地說。他微微一笑,一種很特彆的笑,甚至可以說是一種苦笑。“你家裡人都是乾什麼的?”她問,“你家在哪裡?你喜歡做些——”“下次有機會再告訴你,”他說,“我想送你回去。你明天還得在飛機上待不少時間呢,路上會很辛苦的。”托尼死後,這個晚上她第一次感覺如此輕鬆。過去總以為,自己體內的某個發條壞了,已經到了崩裂的邊緣。現在,她想,大概可以很快入睡了,但其實不然。大腦被幾個小問題所困擾。愛麗絲告訴我……可憐的貝絲。可是,愛麗絲正在基特裡過暑假啊,那個地方距離史考西根八十英裡。她在萊克伍德嗎?那她一定是穿越了。克爾維特,今年的新款,昂貴。在萊克伍德劇院後台幫忙、打雜,掙的錢能買車?他家裡很有錢嗎?他在餐館點的菜,如果換成她,也會點同樣的。也許,那是菜單上唯一一樣可以讓她風卷殘雲一般地吞下肚的,隻有這樣,才有機會發現,自己其實已經很餓了。薄荷煙,他親吻她,跟她說晚安的方式,完全就是自己所渴望的。還有——你明天還得在飛機上待不少時間呢。他知道她明天回家,她跟他說了。可是,他怎麼知道她要搭乘飛機返家呢?他怎麼知道,她回家路途遙遠呢?她實在想不通。她很煩惱,因為她在猶豫,不知道自己是否會愛上愛德·海默。我知道你需要什麼。仿佛潛艇的艦長一遍遍地報著下潛的深度,他們初次見麵時他說的這句話一直伴隨著她,進入夢鄉。他沒有趕到小小的奧古斯塔機場為她送行。獨自一人等飛機的時候,她悵然若失,這可是連她自己也沒想到的。她在想,一個人竟然可以悄悄地依賴上另一個人,幾乎就像癮君子離不開毒品一樣。他可能會自欺欺人地對自己說,他可以吸食那玩意兒,也可以戒掉。實際上——“伊麗莎白·羅根,”廣播突然響了,“請去白色的免費電話處接電話。”她趕忙跑到那裡,聽筒裡傳來愛德的聲音:“貝絲,是你嗎?”“愛德!真高興聽到你的聲音。我以為,可能……”“我會去送你?”他哈哈大笑,“你不需要我去送的。你是個堅強的大女生,也是個漂亮的女生。你可以應付。我們在學校再見好嗎?”“我……是的,我想也是。”“很好。”片刻的寂靜。接著,他說:“我愛你。我第一眼看見你,就愛上了你。”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她說不出話來。她浮想聯翩。他又笑了,聲音不大。“沒關係,什麼也彆說。現在不用說。我們會再見的。會有機會說的。有很多很多時間。一路順風,貝絲。再見!”他走了,她還握著白色的聽筒,腦子裡一片混亂,疑竇叢生。九月。伊麗莎白的學校生活重新開始了,仿佛一個正在織毛衣的女人,被人打斷了片刻,然後繼續按照圖譜往下織。當然,她還是和愛麗絲住一個宿舍。從上大學起,她倆就住一起,是學校宿舍管理部的電腦隨機分配的。儘管她們興趣、個性有很大差異,但她們相處得還算不錯。愛麗絲很勤奮,是化學專業的,平均績點3.6。相比較來說,伊麗莎白更喜歡社交,不太勤奮,她是跨專業的,教育學和數學。她們的關係依舊融洽,但是,夏天的時候,她倆似乎開始有點兒冷淡了。按照伊麗莎白的說法,她倆對社會學期末考試有不同的看法,但誰都沒有公開說。夏天發生的事情恍如一場夢。很可笑,有的時候,她感覺,托尼可能是她上中學的時候就認識的一個人。一想起他,她還是很心痛。她儘量回避跟愛麗絲提起此事,可是,托尼的死雖說不是新切開的刀口,可它始終是一處舊傷,隱隱作痛。更讓她難以忍受的是,愛德,海默沒有給她打電話。一個星期過去了,接著又一個星期過去了。到了十月份。她從大學生活動中心要了一本學生通訊錄,找到了他的名字。可是,沒什麼用。在他的名字後麵,隻有寥寥幾個字:米爾大街。那是一條很長的街道,她隻好繼續等待。當有人約她的時候——時有發生—她都一一拒絕了。愛麗絲揚起眉毛,但沒有發表任何評論。她正忙著一個為時六周的生化項目,晚間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圖書館裡。伊麗莎白每天都是第一個回宿舍,她注意到,她的室友每周都會收到一兩封郵件,都是那種白色的長方形信封,可她沒有在意。私家偵探大都很謹慎,從來不在信封上留下落款。內線電話響了,愛麗絲正在看書。“莉茲,你接吧。可能是找你的。”伊麗莎白走到話機旁。“找誰?”“有男士拜訪,莉茲。”我的天哪!“是誰?”她問。她有些不高興,腦子裡出現一係列的借口。偏頭痛!對,就是它,這個借口這星期還沒用過。樓下值班的女生開心地說:“他叫愛德華·傑克遜·海默。嗯,大三的。”她壓低嗓門,“他的襪子穿錯了。”伊麗莎白的手不自覺地捂住了喉嚨,“哇,上帝。告訴他我馬上下來。不,告訴他等我一分鐘。不,等我幾分鐘。好嗎?”“沒問題,”她有些疑惑,“彆太激動啊!”伊麗莎自從櫥裡拿出一條寬鬆褲,一條棉布短裙。一摸頭,卷發杠還沒有拿下來,她一邊嘟囔,一邊把它們一個個地拽下來。愛麗絲很平靜地看著這一切,一聲不吭,可是,當伊麗莎白離開之後,她盯著房門,若有所思地看了很久。他還是老樣子,一點兒沒變。他穿著他的綠色上衣,看上去至少大了兩個號。角質眼鏡的一個鏡片貼著透明膠帶。他的牛仔褲看上去是新的,很挺。要想達到托尼很容易就達到的那種“時尚”的味道——軟塌、泛白——這條褲子還有很長的距離。他腳上一隻綠色的襪子,一隻褐色的襪子。她知道,她愛他。“你為什麼一直不打電話給我?”她說著,走上前去。他雙手插在上衣的口袋裡,靦腆地笑著。“我想多給你些時間約會。多認識些男孩子,然後作出你的選擇。”“我想我已經選好了。”“太好了。你想去看電影嗎?”“乾什麼都行,”她說,“乾什麼都好。”日子一天天過去,她發現,她認識的人,不論男女,誰都比不上海默,似乎隻有他能夠完全讀懂她的情緒和需求,無需她做出任何言語的暗示。很巧,他倆愛好相似。托尼生前最喜歡《教父》之類的暴力影片,愛德似乎偏愛喜劇或是劇情片。有一天晚上,她情緒不高,他帶她去看馬戲表演,他們可開心了。他倆一塊兒上自習的時候,非常認真,而不是找借口去學生活動中心三樓調情。他帶她去參加舞會,他尤其擅長傳統的交誼舞,剛好也是她的所愛。他們在一次思念家鄉的舞會上,奪得了五十元的慢步舞大獎。更重要的是,每當她有情感的需求,他都能及時跟進。他不強迫她,也不催促她。跟他在一起,她體驗了過去跟其他男友在一起沒有體驗的東西——對於性,體內似乎有一個時間表:第一天,熱吻,然後各自回宿舍休息;第十天,在朋友租借的公寓裡過夜。米爾大街的那套公寓在三樓,沒有電梯,屬於愛德一個人。他們經常去那兒,伊麗莎白完全沒有意識到,她正步入一個唐璜式的二流小子的情感陷阱。他沒有逼她。坦率地說,他想要的似乎剛好也是她想要的。就這樣,事情繼續向前發展。期中假期結束之後,又開始上課了。很奇怪,愛麗絲似乎心事重重。那天下午,愛德來接她之前——他們出去吃飯——有好幾次,她看見她的室友眉頭緊鎖,眼睛盯著桌上一個馬尼拉紙的大信封。一次,伊麗莎白忍不住想問她怎麼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也許是某個新項目吧。·愛德送她回宿舍的時候,天上下著鵝毛大雪。“明天?”他問,“去我那兒?”“好啊。我帶些爆米花過去。”“太好了!”說著,他親了她一下,“貝絲,我愛你。”“我也愛你。”“你想留下過夜嗎?”愛德很平靜地說,“明天晚上?”“好的,愛德。”她看著他的眼睛,“不管怎樣,你喜歡的我都喜歡。”“很好,”他輕聲說,“寶貝,早點兒睡吧。”“你也是。”她以為愛麗絲已經睡了,所以,輕手輕腳地進了房間。可是,愛麗絲還坐在桌前。“愛麗絲,你怎麼了?”“莉茲,我有話跟你說,是關於愛德的。”“什麼事兒?”愛麗絲謹慎地說:“我想,等我把話說完,我們可能不再是朋友了。對於我,這是很大的損失。所以,我請你認真聽我說。”“如果是這樣,那你乾脆什麼也彆說了。”“我必須試一試。”伊麗莎白最初感到好奇,可現在更多的是憤怒。“你一直在打探愛德的事情?”愛麗絲看著她,沒有搭腔。“你嫉妒我們?”“不是。假如我嫉妒你,嫉妒你曆任的男友,我早在兩年前就搬出去了。”伊麗莎白困惑地看著她。她知道愛麗絲說的是實話,她忽然感到害怕。“有兩件事情,讓我開始懷疑愛德·海默,”愛麗絲九*九*藏*書*網說,“第一件事情,你寫信告訴我說,托尼死了。你還說,很幸運,我在萊克伍德劇院碰見了愛德……他趕到布斯貝,陪你度過了最困難的時刻。但是,莉茲,我沒有見過他。去年夏天,我根本沒有去過萊克伍德劇院。”“可是……”“可是他怎麼會知道托尼死了?我也找不到答案。我能夠肯定的是,他不是從我這兒聽說的。還有就是你說的神奇的記憶。我的上帝,莉茲,他連自己該穿哪隻襪子都不記得。”“那是另一碼事兒,”莉茲固執地說,“那——”“去年夏天,愛德·海默在拉斯維加斯,”愛麗絲輕聲說,“他七月中旬回來的,住在帕馬奎特的一家汽車旅館。就在布斯貝港鎮公路的對麵。差不多可以肯定,他就在等待你的召喚。”“一派胡言!你怎麼知道愛德去了拉斯維加斯?”“開學前,我剛巧碰見雪莉·D·安東尼奧。她在派恩斯餐館打工,那家餐館就在劇院的對麵。她說,她從來沒有看見長得像愛德的人在那兒乾活兒。因此,我知道,他一直在對你撒謊。我找到我爸爸,把一切都跟他說了,他同意我的計劃。”“計劃什麼?”伊麗莎白問道。她此時真的有些懵了。“雇一名私家偵探。”伊麗莎白一下子站了起來。“彆再說了,愛麗絲。就此打住吧!”她明天要趕公車進城,跟愛德共度良宵。她之前一直在等待他的邀請呢。“至少應該知道實情,”愛麗絲說,“然後你再作決定。”“我不想知道任何實情,我隻知道,他很善良,很優秀,而且——”“愛情是盲目的,嗯?”說罷,愛麗絲嘴角現出一絲苦笑。“咳,也許,我碰巧跟你很投緣,莉茲,你想過沒有?”伊麗莎白轉過臉,盯著她,許久沒有動。“假如你跟我投緣,那麼,你的表現方式實在很奇特。”她說,“好吧,你繼續說。也許你是對的。也許我欠你的。說吧!”“你很久前就認識他了嗎?”愛麗絲輕聲地問。“我……什麼?”“康涅狄格州,布裡奇波特,119公立學校。”伊麗莎白瞠目結舌。她和父母在布裡奇波特住了六年,大二結束的那一年,他們搬到了現在的住所。她在119公立學校上過學,但是——“愛麗絲,你肯定?”“你對他有印象嗎?”“沒有,絕對沒有!”可是,她記得,他第一次見到愛德的時候,她有種感覺——似曾相識。“我猜想,漂亮的天鵝是不會記得醜小鴨的。他很可能一直暗戀你。莉茲,你上一年級的時候,跟他同一個年級。也許,他跟你在同一個教室上課,他坐在後麵……觀察你。或者在操場上。一個不起眼的小男生,戴著眼鏡,可能還穿背帶褲。你隻是不記得他,可我敢打賭,他記得你。”伊麗莎白問:“還有什麼?”“私家偵探先查了他在學校留的指紋,然後,找了一些人打聽情況。負責這個案子的偵探說,他收集的材料,有一些他弄不明白,我也不明白,很嚇人的。”“這樣最好,”伊麗莎白陰著臉說。“老愛德·海默是一個嗜賭成癖的賭徒。他以前供職於紐約一家一流的廣告公司,後來,搬到布裡奇波特,好像是為了躲避什麼。探員說,城裡幾乎每一場高賭注的撲克遊戲和賽馬都有他的賭注記錄。”伊麗莎白閉上眼睛。“那些私家偵探看在錢的分上,還真替你挖到了不少內幕消息呢!”“也許吧。不知怎的,愛德的父親在布裡奇波特又遇上麻煩了,還是跟賭博有關。這一次,對方很有勢力,放高利貸的。他斷了一條腿,一條胳膊。偵探說,在他看來,不是交通事故造成的。”“還有什麼?”伊麗莎白說,“虐待孩子?挪用公款?”“1961年,他在洛杉磯一家很小的廣告公司謀了一份差事,那個地方距離拉斯維加斯實在是太近了。每逢周末,他都會去賭城,豪賭……輸個精光。後來,他開始帶小愛德一塊去,他突然開始時來運轉了。”“你在編故事吧,沒錯,肯定是的。”愛麗絲用手拍拍桌上的報告,說:“全都在這兒,莉茲。雖然有一些不能成為呈堂證供,但那個探員說,他走訪過的那些人沒有理由對他撒謊。愛德的父親把兒子視為‘幸運星’。起初,儘管法律不允許小孩子進出賭場,可誰也沒有進行阻攔。他父親是條大魚。可是,後來,他父親開始癡迷輪盤賭,隻喜歡玩單雙和紅黑。年底的時候,每家賭場都禁止那個孩子進入。所以,他的父親又開始了一種新型的賭博。”“是什麼?”“股票。海默一家1961年年中搬到洛杉磯的時候,他們租住的房子是每月租金九十美元的鴿子籠,海默先生開的是一輛52款的雪佛蘭。到1962年年底,僅僅過了十六個月,他辭去了工作,在聖何塞買了房子。海默先生開著一輛嶄新的雷鳥,海默太太開的是德國大眾。你看,小孩子出入內華達的賭場是違法的,但是,股票市場就不一樣了。”“你的意思是,愛德……他可以……愛麗絲,你瘋了!”“我什麼也沒說。除非,也許,他知道他父親需要什麼。”我知道你需要什麼。這句話仿佛就在她耳邊回響,她不禁打了個哆嗦。“海默太太在接下來的六年裡頻繁進出各家精神病醫院。據說是精神失常,可是,當那位探員向一個知情人打聽消息的時候,那個老人說,海默太太實際上得了精神病,她四處跟人說,她的兒子是魔鬼的隨從。1964年,她用剪刀捅傷了他,她想殺死他。她……莉茲?莉茲,怎麼了?”“傷疤,”她喃喃自語,“大約一個月前,學校泳池開放的那天晚上,我們一起去的。他肩膀上有一道很深的傷疤……就是這個位置。”說著,她用手指著左邊乳房上麵的地方。“他說……”她突然感覺一陣惡心,停頓了一會兒,感覺好些了,又接著說,“他說他小的時候,曾經摔倒在尖樁籬柵上的。”“要我往下說嗎?”“說吧,為什麼不說呢?現在還有什麼不能說的?”“1968年,他的母親從聖華金河穀一家非常豪華的精神病醫院出院。他們一家三口一起外出度假。他們在101公路旁的一個野餐地停留。男孩去揀木柴準備生火,就在那個時候,海默太太駕車衝下陡坡,汽車翻人大海,海默先生也在車上。據推測,她當時開車是想去撞愛德的。那一年,他快十八歲了。他父親給他留下了價值百萬美元的股票。一年半後,愛德來到東部,進了這所大學。情況就是這樣。”“還有更多的秘密嗎?”“莉茲,這些還不夠嗎?”她站起身,說:“難怪他從來不肯提他家裡的事情。可是,你必須把屍體找出來,不對嗎?”“你昏了頭了,”愛麗絲說。伊麗莎白穿上外套。“我猜想你是準備去找他吧?”“說對了。”“因為你愛他?”“說對了。”愛麗絲走過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你能不能不要陰沉著臉,能不能心平氣和地想一想呢!愛德,海默能做的事情,我們隻怕做夢都想不到。他讓他父親贏了輪盤賭,還讓他在股票市場發了大財。他似乎想贏就贏。也許,他是一個等級比較低的巫師。也許,他有先知先覺。我說不清楚。這世上的確有此類人。莉茲,你有沒有想過,是他強迫你愛上他的?”莉茲慢慢轉過身,麵對著她,說:“我一生中從未聽過如此可笑的話。”“是嗎?他把社會學考試卷給了你,同樣,他父親參與輪盤賭的時候,在他的幫助下,每每心想事成!他從來沒有選修過任何社會學課程!我查過的。他之所以這樣做,目的就是讓你重視他!”“彆再說了!”莉茲大叫道。她用雙手拍打著自己的耳朵。“他知道那場考試的內容,他知道托尼什麼時候遇害,他知道你要乘飛機回家!去年十月,他甚至知道在你最需要的時候走進你的生活!”伊麗莎白掙脫開她的手,打開房門。“求你了,”愛麗絲說,“莉茲,你聽我一句吧。我不知道那些事情他是怎麼做到的,不知道他自己是否知曉。他或許並不想給你帶來任何傷害,可是,他已經傷害了你。你想要的,你需要的,他都知道,就因為這,你愛上了他,可那不是愛情。那是強奸。”伊麗莎白砰的一聲把門關上,跑下樓去。她搭末班車進了城。雪下得更大了,公共汽車仿佛一隻瘸了腿的甲殼蟲,在滿是積雪的道路上緩慢挪動。伊麗莎白坐在車廂的後部,車上大概隻有六七個乘客,她腦子很亂。薄荷香煙。股票交易。他還知道她母親的小名叫迪迪。一個小男孩坐在一年級教室的後排,對著一個活潑的小女孩頻拋媚眼,可那小女孩年紀尚小,不懂得——我知道你需要什麼。不,不,不,我確實愛他!是這樣嗎?還是因為她身邊的這個人總是點她心儀的飯菜,帶她去看她想看的電影,她不喜歡的地方,他不去,她不喜歡的事情,他不做,她因此而開心呢?他就像一麵魔鏡,隻把她想看的展示給她看,對嗎?他送她的禮物,每一件都合她的意。當天氣突然轉冷,她一直渴望有一個吹風機,有誰會送她呢?當然是愛德·海默了。他說,他剛好在百貨商店看見一款吹風機在搞促銷。她,自然很高興。可那不是愛情。那是強奸。她走下公車,來到大街和米爾街的交界處,北風迎麵吹來,她不禁縮成一團。公交車的柴油發動機突突作響,從她身邊開走了,尾燈一閃一閃,沒多久就消失在雪夜中。她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感覺自己如此孤單。他不在家。她站在門外,不停地敲門,足足敲了五分鐘之久。她突然想到,她不知道愛德不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會做些什麼,會見些什麼人。她以前從未想過這些。也許他正在玩牌,贏錢再買一個吹風機。忽然,她做出了一個決定。她知道他把備用鑰匙放在門框上麵,她踮起腳尖,用手摸著門框。她的手指碰到了那把鑰匙,咣當一聲,它掉在了地上。她把鑰匙撿起來,插進鎖眼。愛德不在家,公寓看上去有些不一樣——人為的痕跡,仿佛舞台的布置。她一直很好奇,一個對自己外表如此馬虎的人,住的地方竟然布置得這麼整齊,感覺像小畫書裡的家居圖片。甚至可以說,他裝扮自己的住所,不是為他自己,而是專門為她。可是,這樣也未免太不可思議了,不是嗎?她再一次想到,好像是第一次,他們看書或是看電視的時候她坐的那把椅子真的是好舒服啊!剛剛好,就像那把熊寶寶的椅子,金發姑娘也喜歡得很呢!不硬不軟,就是剛剛好。愛德做的一切都是險到好處。客廳有兩扇門,一扇通往廚房,另一扇連著臥室。外麵,風聲依舊,這棟老建築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在臥室,她盯著那張銅管床。不硬不軟,剛剛好。腦海裡響起一陣狡詐的笑聲:近乎十全十美,不是嗎?她走到書櫥前,漫無目標地瀏覽著。一本書映入她的眼簾,她把它抽出來:《五十年代的瘋狂搖擺》。書很自然地翻開,差不多在四分之三的地方,那一章節的標題“漫步”兩個字被紅色的油彩圈在當中,在下麵的空白處,寫著“貝絲”,兩個大大的字,透著責備的意思。她告誡自己:我應該離開。我可以避免……如果他這個時候回來,我無法麵對他,會讓愛麗絲看笑話的。她肯定會覺著她請私家偵探的錢用得值。可是,她邁不開步子,她心裡清楚,她陷得太深了。她走向儲藏間,轉動門把手,門沒有開,鎖住了。她再次踮起腳尖,用手在門框上摸索,想碰碰運氣。果然,她摸到了鑰匙。她抓過來,準備開門。就在這時,心裡有個聲音對她說:彆打開!她想到藍胡子的老婆,想到她開錯了門的後果。但是,為時已晚。假如她就此罷手,那她一輩子都放不下。她打開了那扇門。很奇怪,她有種感覺,這裡才是那個愛德,海默真正的藏身之處。壁櫥裡亂七八糟——胡亂堆放的衣服、書本,一個沒有穿線的網球拍,一雙穿破了的網球鞋,各種草稿、報告散落各處,還有一袋破了口的帆船牌煙絲。他那件綠色的上裝扔在一個角落裡。她隨手拿起一本書,瞥了一眼書名,《金枝》,又拿起一本,《古老的儀式:現代秘史》。再拿起一本,《海地的巫毒教》。最後一本書,皮質封麵已經破舊,由於經常使用,書名幾乎看不清了,散發著一股臭魚爛蝦的味道。這本書的名字是:溉者之書》。她隨手翻了幾頁,大吃一晾,趕緊把書扔了,可那裡麵的可怕內容仍然曆曆在目。為了使自己鎮定下來,她伸手去拿那件綠色的衣服。其實,她真正的目的是翻看他的口袋,隻不過她不承認罷了。可是,當她把衣服拿起來的時候,她看見了另一樣東西。一個錫製的小盒……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她拿起小盒,上下打量,聽見裡麵有響聲。這種盒子是小男生喜歡的,用它裝自己的寶貝。盒子底部有幾個浮雕似的小字:布裡奇波特糖果店。她打開盒子。最上麵是一個小娃娃,伊麗莎白娃娃。她看著這個娃娃,身體不住地發抖。那個娃娃身上的衣服其實是紅圍巾的一角,尼龍綢的,那條紅圍巾是她兩三個月之前丟的。跟愛德一起看電影的時候丟的。娃娃的手臂是用煙鬥清潔器做的,上麵覆蓋著一種藍色的苔蘚。可能是生長在墓園裡的苔蘚。娃娃的頭上有頭發,可那是白色的亞麻,被膠帶粘貼在粉色橡皮做成的腦袋上。這與現實不符,因為她自己的頭發是金褐色的,而且沒有那麼柔軟。這更像她小時候的頭發——當她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她咽了一口吐沫,喉嚨裡發出一聲咕嚕聲。他們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不是每人都發過一把小剪刀嗎?那種圓頭的小剪刀,適合小孩子用的。很久以前,那個小男孩趁她午休的時候,偷偷地來到她的身後,然後——伊麗莎白把娃娃放在一邊,繼續打探盒子裡麵的內容。有一個賭牌用的藍色籌碼,上麵用紅色墨水畫了一個奇怪的六邊形。一張破舊的報紙訃告——海默夫婦。訃告旁的照片上,兩人毫無意義地微笑著。她發現,他倆臉上也畫著那種六邊形的圖案,隻不過是黑色的,像幕布的顏色。兩個玩偶,一男一女。毫無疑問,這兩個玩偶跟訃告照片裡的那兩人很像,太可怕了。還有東西。她摸索著,手指劇烈抖動,差一點將那個東西掉在地上。她忍不住低低地叫了一聲。一個汽車模型,百貨店和業餘愛好者商店都能買到。小孩子買回去以後,用飛機膠水組裝成型。這是一輛菲亞特,被塗成了紅色。車頭上貼著一條像是托尼襯衫上的碎布片。她把汽車模型翻過來,有人把汽車的底盤砸碎了。“你發現了,你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她大叫一聲,汽車,以及盒子統統滾落在地上。他那些惡心的收藏品散亂在地板上。他站在門口,眼睛盯著她。她從來沒有在任何人的臉上見過如此仇恨的神情。她說:“是你殺了托尼。”他不高興地咧了咧嘴,說:“你以為你能證明這一切嗎?”“這無所謂,”她說。她沒有想到自己會如此堅定。“我什麼都知道了,我以後不想再見到你。永遠不想!如果你做了……什麼……對其他人,我會知道的。我會修理你的。等著吧!”他的臉極度扭曲。“這就是我得到的回報。你要的一切,我都給你了。其他任何男人都無法做到。你摸摸良心,因為我,你才會如此幸福。”“你害死了托尼!”她衝著他大叫。他向前邁了一步。“沒錯,我是為了你才做的。貝絲,你以為你是誰?你不懂什麼是愛情。我第一眼看見你,就愛上你了,已經十七年了。托尼能這樣嗎?你的生活一帆風順。因為你漂亮,你無需考慮你缺什麼,需要什麼,你從來沒有孤寂的感受,你永遠不需要想方設法獲取你想要的東西。永遠都會有一個托尼在你身邊,滿足你的需求。你隻需一個微笑,你隻需說聲‘拜托’。”他稍稍抬高了嗓門,“如果用同樣的方式,我永遠不可能得到我想要的。我嘗試過,難道你不相信嗎?我連父親都搞不定。他的胃口越來越大,在我幫助他成功之前,他從來沒有在睡覺前親吻過我,從來沒有擁抱過我。還有我的母親,他們都一樣!我幫她挽回了婚姻,但那怎麼能讓她滿足呢?她恨我!她不願意靠近我!她說,我不正常!我給她美好的東西,可是……貝絲,彆這樣!彆……千萬彆——”她抬起腳,踩在那個伊麗莎白娃娃身上,然後轉動腳後跟,使勁兒地踩。在她的內心深處,痛苦已經化為熊熊火焰,燒掉了某個東西。此時,她不再害怕他。他隻不過是一個披著成年人外衣的瘦小男孩,他連襪子都穿錯了。“我想,愛德,你現在肯定無計可施了,”她告訴他說,“現在不行了,我說錯了嗎?”他轉過身,背對著她。“走吧,”他有氣無力地說,“出去。把那個盒子留下,你把那個盒子給我留下。”“我會給你留下的,可裡麵的東西我不會留給你。”她從他身邊走過,他的肩膀猛地抽了一下,仿佛他隨時準備轉過身,抓住她。可是,他隨即又泄氣了。當她到達二樓平台的時候,他在樓上衝她大叫:“你走吧!從此以後,無論你跟哪個男人在一起,你都不會滿足的!等你容顏老去的時候,沒有男人再喜歡你,再嗬護你,你會想起我的!你會想起你拋棄的一切。”她頭也沒回,一路下樓,衝進風雪中。冰涼的雪花吹到臉上,感覺很好。回學校的路兩英裡長,可她不在乎。她想獨自走一走,她需要寒冷。她想在風雪中把自己弄乾淨。不知怎的,很奇怪,她感到對不住他——一個小男孩,弱小的軀體裡承載著一股那麼大的力量。一個小男孩,想讓人類成為他手中的玩偶,如果不聽話,如果拆穿他,他就發怒,他就把他們踩碎。她是什麼?上天沒有給他的,她都有,這不是他的錯,也不是她的努力所為,不是嗎?她記得自己麵對愛麗絲的疑問時,她不敢正視現實,出於妒忌,她不顧一切地抓著那份得來容易,但對自己沒什麼好處的東西。等你容顏老去的時候,沒有男人再喜歡你,再嗬護你,你會想起我的!……我知道你需要什麼。但是,她真的那麼年輕,需要得那麼少嗎?在學校和城鎮之間的橋上,她停下腳步,把愛德的魔法寶貝一片一片扔下去。最後扔的是那個漆成紅色的菲亞特模型,它隨著風雪落下去,看不見了。然後,她繼續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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