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遠征(1 / 1)

我的抗戰2 崔永元 5781 字 1天前

閆廷春——時為中國遠征軍第六十六軍士兵李鎮春——時為中國遠征軍第五軍戰士楊鴻恩——時為中國遠征軍第二十集團軍後勤總監部運輸處第一分處少校主任這是我接手“滇緬係列”後最早入手的一集片子,如同它的名字一樣,這也是我在“抗戰”之後,又一次“遠征”的開始。幾乎沒有多想,我就確定了它的內容——1942年中國遠征軍第一次入緬作戰。理想跟現實往往是有差彆的,這一點我從未懷疑。但當我真正開始走近那場發生在69年前的異國之戰時,遇到的困境與尷尬,還是超出了我的想象。69年的時間,磨滅了太多的資料與故事,留下來的,隻有幾張模糊的照片和老兵們殘缺的近乎混亂的記憶。閻廷春的故事是從一次莫名其妙的爆炸開始的。雖然已經記不清自己連隊的番號,但對於那塊金光閃閃的“金子”,老人至今仍難以忘懷。在詢問了軍事專家之後,有關那塊“金子”的故事最終成為了這集片子的序幕。在老人的記憶中,69年前的那次遠征,是從一係列意外開始的:爆炸的“金子”,車禍中喪生的孩子……種種一切仿佛都在預示著什麼。但戰士們還是去了,唱著歌,邁著有力的步子。哪怕前方的戰場是如此的陌生,哪怕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將客死異鄉。講到遠征軍,戴安瀾無疑是必須提起的人物。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這位38歲的年輕師長似乎成了中國遠征軍戰史中,最引人注目的將領之一。照片上的戴安瀾總是微笑著,清秀的臉龐透著一絲儒將風采。戴師長的戰功毋庸置疑,同古城中的12個晝夜足以證明一切。在家人的回憶裡,出征前,將軍離家的那一天是如此的平常:出門、上車、揮手、離去。惟一不平常的,是汽車啟動後,將軍對孩子們那深情而無言的一瞥——那是他與自己珍愛的家人最後一次分彆。如今,曾經年幼的孩子已入暮年,將軍的骨灰在青塚之下默然無語。墓前的戴安瀾雕像仍在微笑,仿佛剛剛從遠方凱旋,唱著歌,邁著有力的步子。“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1942年3月,滇緬公路畹町橋(畹町位於雲南西部,南鄰緬甸。抗戰初期,日軍封鎖了中國所有的出海口,1938年秋滇緬公路通車後,成為國際反法西斯陣營援助中國戰略物資的唯一陸上通道,畹町作為物資集散地,戰略位置重要。畹町橋是畹町出境口岸,遠征軍從這裡出國境赴緬甸。)路段上,中國遠征軍的車輛排成長隊。第六十六軍戰士閆廷春和戰友們在路邊發現了一件奇怪的東西,它很沉,而且發亮。大家討論起來,有人說這可能是金子。從來沒有見過金子的閆廷春有點激動,把這東西拿過來,想要好好研究一下。他把這東西放在石階上,用槍托砸它,要看看它是否有金子的硬度。閆廷春是貴州貴定人,1936年應征入伍,1942年3月隨第六十六軍編入中國遠征軍。這一年,他23歲,滿身活力,單純得像個孩子。“金子”在閆廷春的槍托下猛然發出一聲巨響,炸開了,震落好些屋頂的瓦片。原來,這是一顆地雷。幸好它沒傷到人。“闖禍之後,連長很生氣,他要把我調到團部當勤務兵。”閆廷春回憶說。他不願去團部。在他看來,在團部伺候長官遠沒有上前線有意思。他跟連長表決心:“我要打仗。”連長也就依了他。在這支滾滾向前的隊伍中,像閆廷春這樣急於求戰的軍人還有很多。就在遠方,一個陌生的戰場正等待著他們。他們沒有想到,這將成為一場終其一生的遠征。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戰爭爆發。幾個月之內,日軍橫掃東南亞各國。1942年1月中旬,在第三次長沙會戰中,第九戰區炮兵第一旅占據嶽麓山陣地,戰鬥最激烈的時候,炮彈告罄。第九戰區長官部電告重慶,軍政部回答:“炮彈尚在仰光(緬甸首都、海港)待運。”國民政府外交部長宋子文驚呼:“倘若日寇進犯緬甸,斷我賴以生存之滇緬路,我後方軍民則無異困守孤城,坐以待斃。”(張歡:《龍行滇緬——中國遠征軍作戰簡史》,《南方人物周刊》2009年第10期。)此時的中國,抗戰進入最艱苦的時期:大半國土已經淪陷,全部出海口都被日本占領,滇緬公路成了唯一的外來物資輸送渠道。緬甸,曆史上中國的附屬國、英國的殖民地,此時成了抗戰大局中的戰略要地。1942年1月,席卷中南半島的日軍將矛頭指向緬甸,出兵4個師團,企圖徹底切斷中國的輸血管,同時以緬甸為跳板進軍印度,實現和納粹德國會師中東的計劃。英國不想失去印度這塊最大的殖民地,中國要竭力保護最後的國際運輸線,雙方最終達成了中國出兵緬甸的共識。其實,早在1940年,因為日軍侵入越南,加緊了對東南亞侵略的步伐,中英就開始醞釀結盟,但其間經曆不少波折。據郭汝瑰、黃玉章主編的《中國抗日戰爭正麵戰場作戰記》記載:1941年12月10日,英國駐華武官丹尼斯請求中國遠征軍入緬布防。軍事委員會於11日向第五軍、第六軍先下達了動員令。16日,第五軍將防務交給第七十一軍後開赴祥雲、大理、保山地區集結;第六軍向保山、芒市(潞西)集結,編組為“中國遠征軍第一路軍”,衛立煌任司令長官,杜聿明任副長官(由於衛立煌並未到職,由杜聿明代理),準備入緬援英。12月23日,中、美、英三國在重慶召開聯合軍事會議。中方由蔣介石主持會議,英國印緬軍總司令韋維爾、美國軍事代表團團長馬格魯德及陸軍航空隊隊長勃蘭特參加。中方向韋維爾表示:“中英兩國不可有一國失敗,因此如果貴國需要,我國可派遣8萬人入緬作戰。”但韋維爾以運輸不便為借口予以拒絕。中國軍事委員會遂下達了暫時不入緬的命令,正準備進入緬境的遠征軍停留在滇緬路附近。1942年1月31日,日軍擊退英、印軍第十六步兵旅,占領了毛淡棉。英方於2月3日向中國求援,請求中國軍隊入緬。(郭汝瑰、黃玉章主編:《中國抗日戰爭正麵戰場作戰記》下冊,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114~1115頁。)1942年2月16日,蔣介石下達命令:“優先運送第五軍入緬,所有野炮、戰防炮均應隨同出發。”第五軍於當日開始用汽車運送,先到畹町集中,再由英方派車接運入緬。(李菁:《燃燒的仰光》,《三聯生活周刊》2011年第30期。)這注定是一場前路坎坷的遠征。在閆廷春的記憶中,從那顆差點讓他送命的地雷開始,死亡的陰影似乎就一直如影相隨。閆廷春記得,部隊在保山歇了一夜,由保山開到龍陵,又從龍陵到了芒市。在路上,第五軍拉傷兵的車,把一個小孩軋死了。第二天到畹町的時候已經入夜,一輛軍車撞到了一個土堆上,一人受傷,一匹馬被撞死。1942年3月8日,日軍攻陷仰光,從美國運抵此處的幾十萬噸援華物資落入敵手。就在同一天,中國遠征軍第五軍的先頭部隊第二零零師到達仰光以北260公裡的同古,第一次入緬作戰正式拉開帷幕。在第五軍軍部,一位名叫穆旦的年輕隨軍翻譯,寫下了一首題為《出發》的詩。出發之後,投筆從戎的他從遠方飄來的硝煙中,也嗅到了死亡的氣息:“告訴我們和平又必須殺戮,”“而那可厭的我們先得去歡喜。”“知道了“人”不夠,”“我們再學習蹂躪他的方法,”“排成機械的陣勢,”“智力體力蠕動著像一群野獸,”“告訴我們這是新的美。”“因為我們吻過的已經失去了自由;”“好的日子去了,可是接近未來,”“給我們希望和失望,給我們死,”“因為那死的製造必須摧毀。”“……”1942年3月18日上午,同古。第二零零師師長戴安瀾((1904-1942)安徽省無為縣練溪鄉旗杆戴村人。黃埔軍校三期生。1926年參加北伐,1933年參加長城古北口抗戰,榮獲“雲麾”勳章。1937年8月升任第十三軍七十三旅旅長,先後參加台兒莊戰役、武漢保衛戰、長沙保衛戰、昆侖關戰役。1939年1月,升任第二零零師師長。)在昏暗的前線指揮所裡,仔細查看剛剛繳獲的日軍文件。就在幾個小時前,負責警戒的前哨部隊伏擊了一支日軍偵察隊,擊斃日軍30餘人。戴安瀾從日軍文件中分析,日軍第五十五師團主力正在向同古開進。同古是緬甸中部公路、鐵路和水路的樞紐,戰略位置十分重要。仰光失守後,同古成為日軍的主攻目標。原在此駐守的是英緬軍第一師,掩護他們撤退並防守同古的重任,由剛剛抵達同古的第二零零師承擔。第二零零師是當時中國第一支機械化部隊,擁有兩個戰車團和兩個摩托化步兵團,裝備有坦克、裝甲車、摩托車和大口徑火炮,步炮比例為3∶1。1939年11月,第二零零師在廣西昆侖關與日軍精銳部隊第五師團鏖戰一個月,反複爭奪陣地,擊斃日方指揮官中村正雄少將,取得昆侖關大捷。這一戰役充分顯示了第二零零師的戰鬥力和裝備優勢,全師受國民政府集體嘉獎一次。戴安瀾因指揮有方且重傷不下火線,榮獲四級青天白日寶鼎勳章一枚,當時被譽為“當代之標準青年將領”。老兵楊鴻恩印象中的戴安瀾矮墩墩的,一身普通棉服,一雙膠鞋,係著皮帶,打著裹腿。而在戴安瀾之子戴澄東心目中,父親愛兵如子,做事用心,他可以叫出師裡每個排長的名字。“這個部隊的戰鬥力是比較強的。”1942年3月1日,蔣介石飛赴緬甸臘戍(緬甸北部城市,在曼德勒東北約230公裡,在中緬陸上交通和貿易中地位重要。鐵路通曼德勒;公路南通東枝,北通中國雲南,與畹町相距約130公裡。),布置第五軍入緬後的部署和作戰指導要領。他對戴安瀾格外看重,3月3日一天之內三次召見戴安瀾,麵授機宜:第二零零師要保存實力,在同古堅守,而不是主動出擊——蔣介石不願意讓自己的王牌部隊替英國人當炮灰。此時的緬甸戰場,多了一個特殊人物——美國人史迪威(約瑟夫·史迪威(1883-1946)美國佛羅裡達州巴拉特卡市人。1904年西點軍校畢業,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擔任過美國駐華大使館武官。1926年-1929年出任美軍駐天津的第十五步兵團營長、代理參謀長。史迪威於1942年晉升中將,並被派到中國,先後擔任中國戰區參謀長、中緬印戰區美軍總司令、東南亞盟軍司令部副司令、中國駐印軍司令、分配美國援華物資負責人等職務,後被晉升為四星上將。),盟軍中國戰區統帥部參謀長。3月3日,臘戍,蔣介石與史迪威見麵。第二天,蔣介石告訴杜聿明:“你歸史迪威將軍指揮。”並叮囑杜聿明,對史迪威要絕對服從。杜聿明反問:“如果史迪威的命令不符合你的決策時,應如何辦?”蔣介石回答:“你打電報向我請示再說。”(李菁:《同古:夭折的會戰》,《三聯生活周刊》2011年第30期。)3月19日,兵力是第二零零師兩倍的日軍第五十五師團開始猛攻同古。老兵李鎮春回憶說,敵人不僅兵力多,武器裝備也更優越,“但是師長戴安瀾,他死守同古”。戴安瀾帶頭立下了“誓與同古共存亡”的遺書:“此次遠征,係唐明以來揚威國外的盛舉,雖戰至一兵一卒,也必死守同古。如本師長戰死,以副師長代之;副師長戰死,以參謀長代之;參謀長戰死,由步兵指揮官替代,各級照此辦理。”(孫春龍:《異域1945》,新華出版社2010年版,第37頁。)中國官兵憑借簡陋的工事,抵抗源源不斷湧來的日軍。每天都有肉搏戰發生,每天都有官兵拉響手榴彈與敵人同歸於儘,戰況慘烈。3月22日,杜聿明致蔣介石密電:同古敵約千餘,山野炮六七門。連日以來,增加至二千餘,並野、迫炮數門,飛機多架協助,繼續向我第二零零師前進陣地鄂克春(OKTSIN)東西之線猛烈攻擊。自拂曉至午,炮火之烈為數日以來所未有。敵我衝鋒肉搏數次,雙方傷亡均重。3月24日,杜聿明致蔣介石密電:同古正麵之敵,於本辰展開大戰,以炮空聯合向我陣地猛攻,另以一部約五六百人,附小炮數門,於本日午前九時由鐵道以西向同古以北地區,擬包圍我戴師,企圖作戰在飛機場。迄午後五時止,正麵仍在鄂克春東西之紅線,側後方仍在飛機場附近激戰中。(中國第二曆史檔案館編:《抗日戰爭正麵戰場》中冊,鳳凰出版社2005年版,第1435~1439頁。)3月28日,杜聿明致蔣介石密電:圍攻同古之敵,自本晨來激增無已。10時後,敵飛機多架更番轟炸,掩護戰車,縱橫進出,炮兵則使用毒氣彈,依其熾盛火力向戴師陣地之正麵及左翼不斷強行攻擊。戰況之烈,戰鬥前所未有。我全體將士,仰遵鈞座意旨,視死如歸,雖傷亡慘重,仍堅守不退,迄現在猶在原陣地與敵激戰中。3月28日深夜,日軍派出小股部隊突襲第二零零師司令部。戴安瀾手提一挺輕機槍,率部與日軍激戰通宵。司令部全體人員不分官銜全部上陣,子彈打光了,刺刀拚彎了,危在旦夕之際,一營援兵趕到,師部才化險為夷。這一戰被戴安瀾寫進日記裡:“二十八日一戰,是我經曆過的惡仗中最激烈、最難打、最險惡的一仗,我還是用百米決鬥、刺刀手榴彈解決問題的打法,敵人的飛機、大炮坦克就沒有用武之地了。”3月29日,英軍在沒有通知中國友軍的情況下倉皇撤退,把同古的側翼暴露給敵人。日軍第五十六師團借機迅速渡過西當河,開始包抄第二零零師後方。敵人援軍的到來,使得第二零零師腹背受敵,形勢更趨嚴峻。戴安瀾給在昆明的夫人王荷馨寫了一封遺書:“親愛的荷馨:餘在此奉命固守同古,因上麵大計未定,與後方聯絡過遠,敵人行動又快,現在孤軍奮鬥,決心全部犧牲以報國家養育。為國家戰死,事極光榮……”1942年3月23日深夜,緬甸臘戍,第六十六軍行軍途中,閆廷春和戰友們在黑暗中摸索前進。來到緬甸已經好幾天了,雖然還沒有碰見敵人,但大家都繃緊了弦。據閆廷春回憶:夜色深沉,戰士們在行進中靠敲打隨身物品發出聲響,作為聯絡信號。一條不知名的大河橫亙在大家麵前。對岸河灘輪廓模糊,摸不清虛實。隊伍走到橋邊停下。一位班長用一根炭棒頂著個帽子作為偽裝先過橋,又敲了敲隨身物品,看周圍沒什麼動靜,才傳令隊伍前進。戰士們毫不猶豫地紛紛踏上橋麵,向對岸跑去。閆廷春和幾個炊事班的戰士跑在了隊伍後麵,剛上橋就聽到了槍聲。“他(班長)交代每個人不準抽煙,不準點火,不要出什麼聲響,把吃飯的碗放在背包裡。但是炊事班做飯的羅鍋太大,不可能放在背包裡,碰到路邊的樹枝發出了響聲,敵人就發覺了,朝我們開槍。我們就趕快臥倒,看到子彈在地上打出梅花點。”槍聲一直持續。閆廷春說,經過偵察,發現對岸不遠處有一個日軍的臨時據點,冷槍就是從那裡打出來的。上級決定,立刻對日軍據點發起夜襲。閆廷春成為夜襲小組成員之一。幾名從前方撤退下來的英軍士兵,成了這次行動的向導。這些英國兵駐紮在這裡已經很長時間了,他們熟悉周圍地形。由他們帶路,夜襲小組到了日軍據點哨兵所在的一棵大樹附近,聽見兩個打鼾的聲音此起彼伏。“我們決定以火光為號。翻譯官點了一根火柴,火光一起,我們就從兩邊一起下手,把他們按住,讓他們動不了,然後拔出刀來,往他們脖子上一拉,就完了,他們就沒有聲音了。”閆廷春如此描述自己第一次在緬甸殺敵的過程。擦拭完刀口的血跡,閆廷春忽然看到前方立著一個東西,像人,卻又不動。他有點害怕,不敢上前。閆廷春回憶說,翻譯官叫大家後退,獨自上前偵察,發現那個東西是一隻汽油桶,裝滿汽油。“參謀長把燃著的火柴扔進了汽油桶裡,火苗迅速躥起兩三層樓那麼高,隨後就聽見四周劈劈啪啪的槍聲一下子響了起來。”事先埋伏在日軍據點周圍的戰士們,開始向措手不及的敵人開火,據點裡的日本兵全部被乾掉。戰鬥的血腥還未散去,天一亮,閆廷春和戰友們繼續前進。首戰告捷的興奮逐漸在閆廷春心中消退——在這個陌生的戰場上,隨時都麵臨死亡威脅。“從哪兒走到哪兒我們都不知道,隻是沒日沒夜地走。”閆廷春回憶說,後來到了一個寨子,“第五軍失敗就在這個地方”。他們看到很多第五軍戰友的墳堆,有些戰友的遺體半邊身子都露在外麵,已經發臭,沒有人再去掩埋。閆廷春認為,第五軍吃虧在很多緬甸人做了奸細。第五軍九十六師二八八團一營營長陳啟鑾曾在回憶錄中提到,日軍入侵緬甸之後,打著“大東亞共榮圈”的旗號,利用緬甸人民的反英情緒,以幫助緬甸打倒英帝為幌子,進行欺騙宣傳,籠絡人心。緬甸人上當受騙,把中國遠征軍當做殖民主義的幫凶,抱有敵意。“我們卻沒有做什麼宣傳工作,沒有去爭取他們的諒解和幫助,這就不能不遇到很大困難,造成很多不應有的損失。”在中國軍隊進入緬甸以前,日本人已經在那裡經營多年,培養了一支由緬甸奸細組成的“第五縱隊”,他們到處放火、投毒、挖鐵軌、襲軍車,用各種手段妨礙遠征軍行動,暗殺遠征軍官兵。不少中國軍人死於緬奸之手。中國遠征軍所到之處,除了華僑,大部分當地人望風而逃。遠征軍在語言不通、地形不熟、氣候不適、情報不靈的惡劣條件下作戰。此時官兵們才強烈地感受到,在這片異國的土地上,作為一支外籍軍隊,回家的路,那麼遙遠。穆旦後來在《阻滯的路》一詩中寫出了這種特殊的感受:“我要回去,因為我還可以”“孩子,在你們的臉上舐到甜蜜,”“即使你們歧視我來自一個陌生的遠方。”1942年3月29日,同古保衛戰進入第11天。日軍從仰光機場出動百餘架次飛機對同古城進行狂轟濫炸,敵人施放的毒瓦斯隨風飄散,但是同古防線仍然沒有被突破,城內守軍始終沒有動搖或敗退的跡象。第二零零師殘存的官兵們已經記不清究竟打退了日軍多少次進攻。這一天,在震天動地的炮火聲中,戴安瀾向杜聿明發去了一封電報:“敵與我接觸戰自19日激戰至28日,凡十餘日矣。我已瀕彈儘糧絕之境,官兵兩日無以果腹,仍固守同古鐵路以東陣地……自交戰之初,敵勢之猛,前所未有,尤以24日至今,敵機更不斷轟炸,掩護其戰車縱橫,且炮兵使用大量毒氣彈,晝夜輪番向我陣地進攻……援兵不至,我雖欲與同古城共存亡,然難遏倭寇之凶焰……何益之有?”據楊鴻恩回憶,此時,第二零零師損失慘重,有的連隻剩下五六個人,實在難以再支撐下去。杜聿明下令讓第二零零師在29日晚上突圍,但他的想法遭到仍堅持對敵發動攻擊戰的史迪威的堅決反對,兩人在電話裡激烈爭吵。史迪威要求杜聿明服從命令。杜聿明直接與遠在重慶的蔣介石聯係。蔣介石權衡再三,最終同意讓第二零零師撤離同古。杜聿明不顧史迪威的強烈反對,斷然下達撤退命令。經過一夜苦戰,到30日拂曉,第二零零師官兵終於成功突圍。戴安瀾最後一個撤離。在他的周密部署下,全師在行動中連一個傷兵也沒有丟失。至此,曆時12天的同古保衛戰以中國軍隊主動撤退宣告結束。日本人占領了一座空城,中國軍隊則退守100英裡外的彬文那。12天裡,第二零零師9000餘名官兵與20000日軍血戰同古,據台灣官方戰史《抗日戰史》記載,第二零零師傷亡共計約2500人,殲滅日軍5000餘人。同古保衛戰是緬甸防禦戰期間作戰規模最大、堅守時間最長、殲滅敵人最多的一次戰役。同古之役使得盟軍乃至敵方對中國軍人有了重新認識。日軍第五十五師團在其記錄中說:“當麵的敵人是重慶軍第二零零師,其戰鬥意誌始終旺盛。尤其是擔任撤退掩護任務的部隊,直至最後仍固守陣地,拚死抵抗。雖說是敵人,也確實十分英勇,軍司令官飯田中將及其部下對其勇敢均表稱讚。”(日本防衛廳防衛研究所戰史室編纂:《緬甸作戰》(上),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64頁。)《戴安瀾列傳》:“……敵酋東條英機在日本議會上承認,同古之役為旅順攻城以來從未有過之苦仗。”《印度快報》:“阿奇博爾德·珀西瓦爾·韋維爾元帥說:‘我原以為中國人不能做什麼……現在看來他們確實能夠做點什麼。’”史迪威:“近代立功異域,揚大漢之聲威者殆以戴安瀾將軍為第一人。”同古一戰之後,日本軍隊長驅直入,繼續北進。他們這樣描述:“在遠征緬甸的途中,我們看到的始終是印度人的手,英國人的屁股,中國人的屍首。”第六十六軍軍長張軫在回憶錄中提到遠征軍損失慘重的原因:“友軍從來沒給我一個通報,上級從來沒給我一個正式命令,縱有命令也是口傳,隻聽說昨日第六軍某地失陷,今日第五軍某地失陷,或者是敵人進到某處,始終不曉得敵人是何番號。糊裡糊塗地在緬甸參加了對日作戰。以新成立的第六十六軍參加遠征軍,是應付英美兩國,實際上也就是把我們當做了犧牲品。”中國遠征軍第一次入緬作戰的最後一個勝仗是著名的仁安羌大捷:4月19日,第六十六軍新編第三十八師師長孫立人僅率一團,在仁安羌與數倍於己方的日軍作戰,殲滅日方一個精銳大隊,解救出被圍困多日、瀕臨絕境的英緬軍第一師7000餘人,以及傳教士、記者約500人,轟動一時。局部勝利難挽大局頹勢。日軍在東線取得突破之後,采取遠途強襲的作戰方式,於4月29日占領滇緬公路緬方起點臘戍,切斷了緬甸與雲南之間的重要交通線,然後立刻西進,從側後方進攻曼德勒(曼德勒是緬甸第二大城市,位於緬甸中部偏北的內陸,是“上緬甸”的政治、經濟、文化和交通中心。地理位置的重要,使得日軍在進攻緬甸之初就把奪取曼德勒作為重要目標之一。)。5月1日,曼德勒陷落。戰略中樞臘戍、曼德勒相繼落入敵手之後,遠征軍的補給線被截斷,回國之路也被截斷。懷著一腔報國熱情、期待異國揚威的10萬青年,他們的悲劇命運就此開始。4月30日,中國遠征軍司令長官羅卓英((1896-1961)國民黨陸軍上將,1923年從保定軍官學校八期炮科畢業。抗戰期間參加上海、南京、武漢諸役,任第十九集團軍總司令、第九戰區副司令長官等職。1942年任遠征軍司令長官。1949年赴台灣。)下達全線撤退的命令,中國遠征軍各部陷入一片混亂。在閆廷春的印象裡,最後的逃亡來得那麼突然。“夜裡,我們見到日本人在那兒,和日本人打了兩三個小時。後來折回來找師部,師部已經撤了,找不到。營長就說,他來負責指揮(往回)打,弟兄們整理一下背包,留一套換洗衣服,多餘的東西就扔掉。”5月18日,此前孤軍深入敵後、向北轉移的第二零零師遭遇日軍第五十六師團的阻擊,混戰之中,戴安瀾中彈受傷。戴安瀾長子戴複東說起當時的情況:“我父親腹部中彈,不能動了,沒辦法背,身邊的人就砍了幾截樹枝,做成一個簡易擔架,把他擱在上頭,抬著往前跑。當時沒有急救包,乾淨棉花、鹽水也都沒有,哪怕有一小瓶酒也好啊……”突出日軍重圍後,第二零零師不足3000人的殘部抬著受傷的師長,在暮色中進入了緬北大山,向著祖國的方向走去。為了不影響行軍,戴安瀾一直在擔架上帶傷指揮,行進途中屢次詢問距離雲南的遠近。部下問他:“下一步往哪裡走?”戴安瀾讓隨從拿出地圖,指了指雲南瑞麗,示意部隊從此路線回國。多年後,很多遠征軍老兵跟戴澄東講:“當時你父親給我們指了一條回來的活路”。也許是預感到自己來日無多,戴安瀾叫來第二零零師步兵指揮官兼五九八團團長鄭庭笈,斷斷續續地留下最後的囑托:“如果我殉國了,你一定要把部隊帶回祖國……”(李菁:《曼德勒的大潰敗》,《三聯生活周刊》2011年第30期。)5月26日,距離雲南僅100公裡的緬甸北部芳邦村,戴安瀾38歲的生命走到了儘頭。彌留之際,戴安瀾叫隨從替他整理了儀容,並扶他坐起,朝著北方,也就是祖國的方向,他最後看了一眼。最後一眼,一眼深深。戴安瀾犧牲的消息傳回國,蔣介石電令:務必將戴師長遺體抬回祖國。據鄭庭笈回憶錄記載:“5月29日,因為天氣炎熱,戴師長遺體流膿水發臭,不能再繼續行走,又不能留在緬甸,乃決定火化。我們將戴師長的棺材遺體在原木上火化後,揀出遺骨,按部位用綢布包好,裝在木箱裡,跟五九八團團部行進。”戴安瀾遺骨隨部隊回到祖國。國家英雄,魂兮歸來。第一次入緬作戰的中國遠征軍的撤退路線非常龐雜和混亂。抗戰史專家戈叔亞根據戰後中國、美國和日本的資料以及老兵、緬甸老人的回憶,整理出5條主要撤退路線:野人山路線——第五軍軍部和新編第二十二師殘部英帕爾(印度東北部城市,曼尼普爾邦首府,在英帕爾河穀平原中部。英帕爾為英軍在阿薩姆地區的主要據點。)路線——英軍、史迪威司令部和新編第三十八師葡萄(野人山)—福貢路線——新編第九十六師殘部滇緬公路沿線——第五軍軍部部分、第二零零師和第六十六軍的新編二十八師、二十九師殘部景棟路線——第六軍第九十三師、暫編第五十五師和暫編第四十九師殘部(戈叔亞:《兵敗野人山——記入緬作戰的中國遠征軍的撤退路線》,《三聯生活周刊》2011年第30期。)1942年5月8日,緬甸卡薩(緬北與緬中之間的交通樞紐,同曼德勒、米內瓦均有鐵路、公路相通,曆來是兵家必爭之地。)通往北麵的公路上,撤退中的遠征軍車輛塞滿道路。同兩個多月前發生在滇緬公路上的那次擁堵不同,此時此刻,空氣中彌漫的是混亂與驚慌。楊鴻恩所在的第五軍是機械化部隊,上邊為保存實力命令其連夜撤走。楊鴻恩記得,撤退途中,有些汽車開不動了,沿路停下,潑上點汽油燒毀了,不留給敵人。這一天,與第六十六軍大部隊失去聯係的閆廷春,正和戰友們在緬北的叢林中掙紮前進。“我們從東邊進入緬甸,又從西邊出來,大家都說,我們要回國。就這樣一直走,走了5天。大路上的車我們沒有坐過,我們都是往大路背後走。”這一天,杜聿明接到羅卓英來電,“令全部向英普哈爾(英帕爾)東150公裡之溫藻撤退”;而就在前一天,杜聿明接到蔣介石指令:“向密支那(密支那是克欽邦首府,緬甸北部邊陲重鎮,戰略要地,公路南經八莫可達中國雲南畹町,北經葡萄城可抵中國西藏,是縱貫南北的仰光—密支那鐵路線終點。)、片馬轉進,勿再猶豫停頓。”是繼續聽蔣介石之命回國,還是遵從羅卓英令撤到印度,杜聿明徘徊不定。後來他在回憶錄中透露,當時,“我召集各部隊長及參謀長商討後,決心仍照蔣介石命令向國境撤退,當時各將領均無異議”。5月9日,杜聿明以中國遠征軍第一路副司令長官的名義,召集新二十二師師長廖耀湘、第九十六師師長餘韶、新三十八師師長開會研究突圍部署。杜聿明決心放棄從已被日軍攻占的密支那正麵突破,選擇從孟拱(緬甸北部克欽邦城鎮。位於密支那西南50公裡,孟拱河(伊洛瓦底江支流)右岸,密支那—曼德勒鐵路由此經過,還有公路西北通往印度。)以西以北進入國境。會議後,立即兵分四路,從不同方向撤退。唯一沒按杜聿明方案行動的是孫立人。眼看雨季就要來臨,北撤回國路途遙遠,他率新三十八師於6月8日撤到印度英帕爾。在中國遠征軍各部中,新三十八師是唯一保持完整建製撤退的一個師。史迪威拒絕了用飛機送他去印度或者昆明的建議,率領中、美、英、緬、印不同國籍不同性彆的114人,於5月22日到達印度英帕爾,僅僅走了14天,是所有撤退盟軍部隊中耗時最少的,且無一人死亡。5月24日,史迪威在印度首都新德裡召開的記者招待會上說:“我們被趕出了緬甸,這是奇恥大辱!我們必須找到失敗的原因收複緬甸!”(戈叔亞:《兵敗野人山——記入緬作戰的中國遠征軍的撤退路線》,《三聯生活周刊》2011年第30期。)5月中旬,近3萬中國遠征軍官兵陸續抵達緬北山區,計劃經胡康河穀退回中國。寫詩的隨軍翻譯穆旦也在其中。他聽說,在當地人的傳說裡,這片延綿數百裡的原始森林有一個可怕的名字——野人山。在野人山撤退中幸存的穆旦,3年後寫下一首詩:《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其中有這樣的詩句:“以自然之名,全得到自然的崇奉,”“無始無終,窒息在難懂的夢裡,”“我不和諧的旅程把一切驚動。”“森林:”“歡迎你來,把血肉脫儘。”同年(1942年)4月5日蔣介石帶羅卓英到臘戍,6日到梅苗親自指揮部署,決定平滿納會戰,增調第六十六軍入緬,並召見同古突圍的二百師師長戴安瀾,與他同住一晚,予以慰勉。8日蔣約我和戴同他巡視曼德勒。蔣介石看到從梅苗到曼德勒間湯彭山脈一帶山巒重疊,十分險要,對我說:“平滿納會戰十分重要,必須鼓勵將士一舉擊破日寇,進而收複仰光。萬一日寇後續部隊增加,我軍也不要勉強決戰,退一步準備曼德勒會戰,或把住這個山口(指梅苗、曼德勒間)與敵作持久戰。”我當時很同意蔣介石的這個指示。回梅苗後他又叮囑我要服從史迪威和羅卓英的命令,我因同古戰鬥曾和史迪威爭吵,滿肚怨氣,對蔣說:“如照史迪威的命令,二百師早已斷送了,他既不了解中國軍隊的情況,也可以說不懂戰術。”蔣攔住我的話說:“我知道的,以後有羅長官在,他會了解的。”九日蔣介石回國,以後關於中國遠征軍的指揮,即由史迪威、羅卓英完全負責。1951年,緬甸同古的華僑楊光漢等人籌資,在當地建立了一座中國遠征軍紀念碑。曾經多年守護紀念碑的遠征軍老兵楊伯方(2009年1月2日於同古去世,終年89歲)寫過一篇祭文:人們在給凱旋者授予勳章的時候,千萬不能忘記為今天的和平穩定作出犧牲的陣亡弟兄,要記住,在茫茫叢林裡、在漫漫公路旁、在滾滾的江河沿岸、在高山上、在峽穀中,還躺著數以十萬計的中國遠征軍官兵的遺骸……深山處處埋忠骨!戰爭是不可能沒有遺憾的,即使是一場勝利的戰爭。當那場戰爭如火光雷電急促進行的時候,無論是掙紮在失敗中,也無論是歡呼在勝利中,遠征軍的將領們從未忘記的就是,每打完一仗,都要吩咐把陣亡官兵的遺體仔細收攏,並精心選擇一處乾燥的地方安葬,而每一次安葬後,都要留下傷兵看守陵墓。戰爭在繼續,戰火在蔓延,這樣的墳塋在戰火中不斷增加,增加…………那些無家可歸的,沒有著落的亡靈們依舊在幽暗潮濕、人跡罕至的叢林中到處漂泊遊蕩。風聲是他們的歎息!雨電是他們的怒吼!我們要回家!我們要回家!(孫春龍:《異域1945》,新華出版社2010年版,第37~4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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