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光榮——時為第五軍四十八師戰車防衛炮營四連連長盧慶貽——時為第十軍軍部電台報務員彭忠榮——時為第十軍預備第十師二十九團迫擊炮連連長彭忠誌——時為第十軍預備第十師二十九團少尉參謀吳榮凱——時為第七十四軍第五十七師一六九團文書錢慶傑——時為第七十四軍第五十七師迫擊炮營一連連長吳 淞——時為第十軍第三師觀察員羅立三——時為第十軍野戰醫院護理長肖 光——時為第十軍軍醫處主任醫生晚年的時候,衡陽保衛戰的中國守軍主帥方先覺曾經說過:“我一生最大的遺憾,是當年沒有死在衡陽!”臨終前,方先覺留下遺言:“我對得起國家!”衡陽保衛戰,是中國八年抗戰中,被譽為可以與斯大林格勒保衛戰相媲美的城市爭奪戰。但是,作為一個湖南人,我以前卻不曾知道這樣一場戰爭的存在!楊光榮,我的采訪嘉賓,衡陽保衛戰的親曆者。1942年,中國遠征軍遠征緬甸。幾個月後,10萬遠征軍大部分死在異國他鄉。楊光榮是為數不多穿越緬甸野人山,並順利回國的人之一。兩年後,1944年,楊光榮與17000餘名中國將士共同守衛衡陽。這一戰之後,守城將士隻有2000餘人活著離開了衡陽。楊光榮又一次幸運地活了下來。從衡陽活著出來之後,剛回到廣西桂林的楊光榮又馬上加入了廣西會戰的戰鬥中。廣西會戰之後,隨部隊到雲南時,楊光榮又參加了中國軍隊的第二次遠征。1945年8月15日,楊光榮很幸運地看到了抗戰勝利的這一天。1949年11月,駐守在四川的楊光榮隨部隊起義。不久後,剛加入解放軍的楊光榮又跟隨中國人民誌願軍遠赴朝鮮作戰。數十萬將士埋骨他鄉,楊光榮卻再一次活了下來。當年征戰沙場的楊光榮,如今已經91歲高齡。在河北邯鄲,楊光榮是仍健在的為數不多的90歲以上高齡的老人之一,絕大多數人,見到他都會尊稱一聲“楊老”。不過,不為人知的是,由於他參加起義的時候是1949年11月,新中國已經成立了一個月,所以楊老現在隻能拿著1000來塊錢的退休金。幸好他的身體一直很硬朗,並不需要太多的醫療費用。采訪楊光榮時,由於時間限製,楊老的許多故事還沒來得及具體講述,我們便不得不匆忙結束。這時,老人非常不高興,老人說:“你們是來找我問問題的,我還有許多內容沒有給你們解答,你們就要走了,這像什麼話?我當年打仗都沒有這麼著急,你們著什麼急?”為國效力,出生入死十幾年,多少兄弟在身邊倒下,其中的酸甜苦辣,老人是第一次向外人訴說。老人要的不是炫耀,不是讚頌,隻是想要一次傾訴!也許我們都知道八年抗戰,知道抗戰中的許多將領。但絕大部分人並不知道中國人到底是怎樣抗戰的,對於那些真正參加抗戰的人來說,那又意味著什麼。方先覺說:“我一生最大的遺憾,是當年沒有死在衡陽!”但是,英雄是否就必須要死呢?為什麼要抗戰?抗戰,是為了民族的生存,是為了後人更好地活著!那些為了民族大義舍生忘死,而又幸運活到現在的人,是否更應該更好地在這個國家活著呢?個人認為,像楊光榮一樣的老兵,雖然他們沒有贏得英雄的稱號,但我相信,他們絕對可以和方先覺一樣,說出那一句:“我對得起國家!”但是,我們的國家,是否對得起他們呢?!1944年6月,算起來,第五軍四十八師戰車防衛炮營四連連長楊光榮已經在軍中閒了一年多。“現在提起戰爭,我都害怕了。以前年輕的時候不害怕,打就打吧,拚命就拚命吧,打死就打死吧,為國儘忠,效命疆場,這年輕人應當的嘛,那怕什麼?”60多年後,耄耋老人楊光榮說。1942年,楊光榮隨中國遠征軍第五軍二零零師穿越緬北野人山,幸運地活下來。這一年多,他渴望著再上戰場跟日本人乾。此時,任務來了——保衛衡陽。1944年4月中旬,日軍發動“一號作戰”(中方稱為豫湘桂戰役)。日本學者原剛解釋:所謂一號作戰(亦稱打通大陸交通線作戰),是指在太平洋方麵戰況逐漸惡化的情況下,在1944年4月中旬到1945年2月上旬期間,日本軍隊為了消滅對日本本土存在空襲危險的在華美軍空軍基地,以及打通從華中地區到法屬印度支那的大陸交通線,在縱貫華中到華南的京漢線、粵漢線、湘桂線等沿線各地,實施的日本陸軍史上最大規模的作戰。此次作戰,日本投入了相當於當時中國派遣軍62萬的約80%兵力,即50萬人(總共20個師團)參加,馬匹約10萬匹、汽車約1.5萬輛、火炮約1500門,戰線是從中國大陸河南省的黃河,經由湖南省直到廣東、法屬印度支那邊界,縱貫約1500公裡的大規模作戰。([日]原剛:《一號作戰——實施前的經過和實施的成果》;楊天石、臧運祜編:《戰略與曆次戰役》,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第289頁。)1944年4月17日夜,日軍在開封方麵渡過黃河,19日占領鄭州;5月1日,日軍攻陷許昌,25日洛陽失陷。5月下旬,日軍以14個師團的兵力發動湖南會戰(蔣鴻熙:《血淚憶衡陽:1944衡陽保衛戰親曆記》,江蘇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238頁。)。第九戰區(1938年6月14日增設第九戰區,轄鄂南及湘、贛兩省。)司令長官薛嶽((1896-1998)廣東韶關人,抗日名將,抗日戰爭時有“戰神”之稱,陸軍一級上將。抗戰期間,參加淞滬會戰,指揮了武漢會戰、徐州會戰、長沙會戰等著名會戰,以其所創天爐戰法消滅了大量日軍,榮膺美國總統杜魯門所授自由勳章。1950年赴台灣。)指揮4個集團軍(共15個軍)另2個軍共約40萬人,在空軍(飛機181架)、友鄰戰區支援下,以一部依托湖北通城東南山區、湖南新牆河南岸、沅江和益陽地區的既設陣地,節節抗擊,消耗、遲滯日軍;主力分布於瀏陽、長沙、衡陽及寧鄉等要地,相機殲敵。6月2日,軍事委員會致電第九戰區:“飭薛長官轉各總司令、各軍長、師長,上下一致,爭取最後勝利。並規定凡命令固守地點,不得擅自撤退,違者照連坐法治處。……令固守長沙(嶽麓山)、瀏陽、衡陽三要地。”(中國第二曆史檔案館編:《抗日戰爭正麵戰場》中冊,鳳凰出版社2005年版,第1294~1295頁。)6月14日,日軍占領瀏陽;16日,日軍對嶽麓山及長沙市發動總攻,18日15時,長沙失陷。隨後,東、西、中路日軍從三麵包圍了衡陽。衡陽位於湘江中遊,城東端緊臨湘水西岸,係粵漢鐵路和湘桂鐵路的交會點,是第九戰區的重要戰略基地之一。防守衡陽的部隊為第十軍,下轄第三師、第一九零師及預備第十師,另外還配屬有暫編第五十四師(欠2個團)及第四十八師的戰防炮營、第四十六軍的1個山炮連和第七十四軍的野炮營。防禦部署是:第三師防守衡陽西北部,預備第十師防守衡陽西郊,第一九零師防守衡陽南郊,暫編第五十四師防守衡陽北郊。楊光榮本來是被調去守長沙的。“九戰區沒有我們這種炮,長沙、衡陽不靠近湘江嘛,兵艦能過去,坦克能過去,他們就向大本營打電報申請,要這種炮,一查,駐在雲南的部隊有,就把我們調到長沙去。”6月19日,趕了7天的路,終於到達長沙城郊的時候,楊光榮忍不住罵起人來——長沙已落入敵手。楊光榮回憶:“我到九戰區的指揮部去報到,他們說:‘你趕緊到第十軍報到,第十軍守衡陽。’我就趕緊去了衡陽。”衡陽城內,兩個多星期前,第十軍軍部電台報務員盧慶貽已經開始把電台之類的設備往中央銀行的地下室裡運。盧慶貽回憶:“地下室全部是鋼板防護,不管炸彈還是炮彈,都沒有妨礙。軍司令部同我們電台隔得不遠,軍司令部都在地下室。”休息的時候,盧慶貽登上中央銀行的樓頂平台,他看到,30萬居民正在緊張遷移。為了備戰,軍方決定“衡陽空城”。時為預備第十師師長的葛先才(湖北漢川人。抗戰爆發後,任第十軍預備第十師師長,先後參加淞滬會戰、徐州會戰、武漢會戰和衡陽保衛戰。1949年去台灣。)在回憶錄中說:“要求城廂內外人民一律撤退不可留下一人,以免傷及無辜百姓。”他寫到百姓逃難時的景象:東西兩站人山人海,扶老攜幼、肩挑手提,大人喊叫聲,小孩啼哭聲,一片混亂淒慘景象。還有孩子多、所攜之物較重者,擠不上車,坐在路軌旁,露宿餐風,等待下一空列車到來。車站軌道上,經常停有七八列載滿人群列車,等待開出。不但車廂內擠滿了人,車頂上亦有人滿之患。遠處望之,有如一條條死蚯蚓爬滿了蠕動著的螞蟻,慘不忍睹。列車出站入站三晝夜不停,慶幸於敵人攻擊之先三天疏散完畢,大家才鬆一口氣。(葛先才:《長沙·常德·衡陽血戰親曆記:國民黨將領葛先才將軍抗戰回憶錄》,團結出版社2007年版,第73頁。)夜晚,衡陽渣江鎮逃難的人群中,一對父母拉扯著一個6歲女孩逃向山中。這個女孩就是後來成為作家的瓊瑤。45年後,在自傳體《我的故事》中,瓊瑤回憶:“一路上,遍是荊棘和雜草,天亮的時候人們發現,自己的家園已經被燒成了平地。”(陳曉卿、李繼鋒、朱樂賢著:《抗戰十五年——一個時代的側影:中國1931-1945》,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67頁。)盧慶貽說:“堅持要老百姓離開,一個是怕傷害他們,再一個也怕漢奸混在百姓裡頭搞鬼。”出城的人群中,有一個名為彭忠誌的年輕人卻急著進城。彭忠誌回憶:“那時我為什麼要到衡陽去?學校停課了,我哥哥彭忠榮是預備第十師二十九團迫擊炮連連長,駐在衡陽,我去他那裡看一看,不曉得要打仗了。”從小崇拜哥哥的彭忠誌沒想到這一去就留在了部隊。彭忠榮承認:“他去部隊受我的影響。”彭忠誌說:“我到了部隊就對哥哥說:‘我留下來做事可以嗎?’他就跟團長講:‘我弟弟在學生會搞宣傳工作,會畫,會寫。’團長就讓我幫他們寫標語,比如抗日必勝、還我河山。”這個成天樂嗬嗬寫標語的新兵,還無法想象這座城市將經曆一場怎樣的血戰。到了衡陽的楊光榮對這座城市印象深刻:“當年衡陽相當熱鬨,兩個汽車站,還有個飛機場,能同時起飛6架飛機。”戰爭爆發後,上海、漢口等地工廠搬遷到衡陽,加上原本就發達的工商業,1944年的衡陽,被稱作“小上海”。時為預備第十師三十團三營副營長的蔣鴻熙在回憶錄中寫到戰前的衡陽:“多麼繁榮的市麵啊!真是車水馬龍,百貨俱全。我找不出什麼適當的詞語可以形容這熱鬨的場麵,隻可以套用兩句話來包括:‘目不暇接,驚心蕩魄’。”(蔣鴻熙:《血淚憶衡陽:1944衡陽保衛戰親曆記》,江蘇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17頁。)早在“一號作戰”之前,毛澤東就認為,從戰略上看,衡陽遠比長沙重要。不過,駐守這一重鎮的第十軍,卻麵臨兵力不足的窘境。1943年11月,被稱為“虎賁軍”的第七十四軍第五十七師8000多人,被日軍3萬多人圍在常德城,經過16個晝夜的血戰僅剩300餘人,師長餘程萬((1902-1955)廣東台山人,畢業於黃埔軍校一期及中山大學政治係,1931年就任南京警衛軍少將教官,次年轉入陸軍大學研究院深造,學曆之高在國民黨將領中少見。1940年任第七十四軍第五十七師師長,1944年任第七十四軍副軍長,1948年任第二十六軍軍長,1950年到香港定居。)發出最後一電:彈儘,援絕,人無,城已破。職率副師長、指揮官、師附、政治部主任、參謀部主任死守中央銀行,各團長劃分區域,扼守一屋,作最後抵抗,誓死為止,並祝勝利。(陳曉卿、李繼鋒、朱樂賢著:《抗戰十五年——一個時代的側影:中國1931-1945》,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52頁。)時為第七十四軍第五十七師迫擊炮營一連連長的錢慶傑回憶:“當時常德城實際上已經被破掉了,外圍友軍無法趕到。我們迫擊炮營營長犧牲了,二連、三連的連長都犧牲了,隻有我一個人活下來了。算了,大家集中起來突圍吧,那個時候我們知道,常德完了。”常德失守後,餘程萬率104人突圍。時為第七十四軍第五十七師一六九團文書的吳榮凱回憶:“突圍後,師長召集參謀部主任、指揮官和4個團長開會,商量如何應付當時的局麵。”此時,援軍第十軍經過百餘裡急行軍,在常德以南的德山和日軍激戰,傷亡慘重。時為第十軍第三師觀察員的吳淞回憶:“死了1400多人。”第十軍軍長方先覺((1903-1983)安徽宿州人,陸軍中將。黃埔軍校第三期生,自排長晉升至軍長、集團軍副總司令。抗戰期間曾參加台兒莊會戰、長沙會戰、常德保衛戰、衡陽保衛戰。1949年到台灣。)因此戰獲得蔣介石贈匾,題詞“忠義表天地”。不過,麵對慘重犧牲,方先覺高興不起來。方先覺之子方略說:“預備第十師師長孫明瑾陣亡時,我父親派人去找他的屍體。找到之後,就從常德運到衡山那座大廟。我看到我父親大哭。”方先覺在孫明瑾((1905-1943)江蘇宿遷人。抗戰爆發後,率部轉戰各地,以戰功升任第十軍預備第十師少將師長。常德保衛戰中,奉命率部馳援,在常德外圍趙家橋指揮作戰時中彈,叮囑部下“貫徹命令,達成任務”,壯烈殉國。國民政府追贈為陸軍中將。)靈柩前宣誓:“殺儘日寇為死難軍民報仇。”常德保衛戰結束半年後的衡陽,方先覺可以兌現他的誓言了。1944年6月20日,美國副總統華萊士訪華。正值衡陽開戰前夕,蔣介石夜不能寐,淩晨1點起床禱告。他知道,常德一役後,第十軍的損失尚未補充完整,所轄3個師9個團中,第一九零師僅有一個團比較完整,其餘兩個團隻有乾部沒有士兵,第三師有一個團尚在衡山附近,實際守城部隊隻有17000多人。而攻城的日軍第六十八師團、第一一六師團以及配屬的炮兵聯隊,共55000人。第十軍在如此懸殊的實力對比下,令人擔心。國民政府軍令部報告上說:“衡陽已在日軍嚴重威逼之下,第十軍力量低劣,日軍若一進攻,必與長沙結果一樣,隻能守3天。”不過,方先覺沒這麼悲觀——第十軍有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頒發的“泰山軍”榮譽稱號。方略說:“第三次長沙會戰(從1939年到1942年間,日軍先後三次大規模進攻長沙,中國軍隊與之展開殊死搏鬥,是為三次長沙會戰。第三次長沙會戰始於1941年12月中旬,日軍調集約10萬兵力,分兵兩路進攻長沙。薛嶽指揮13個師約17萬兵力組織防禦。日軍攻擊受挫,傷亡嚴重。至1942年1月中旬,日軍撤至新牆河以北地區,由贛北西進的日軍也被擊退,中國軍隊獲得勝利。),第十軍堅守陣地,穩如泰山嘛,成為‘泰山軍’。”方先覺抱定死守決心。衡陽城防原有工事是為4個軍兵力設計,防禦線因此收縮。衡陽城東、城北靠水,城西池塘較多,不利於日軍戰車推進,方先覺將重兵集中在城南和城西南的丘陵地帶,修築了堅固的防禦戰壕。每個丘陵據點都構建交叉火力網,可隨時互相策應。彭忠榮回憶:“衡陽的工事,前麵坑,後麵機槍陣地,再後麵步槍陣地,這麼一層層,工事相當好。”彭忠誌也說,“那工事確實修得好,地道戰一樣的,交通壕這裡通那裡,上麵是鋼軌、沙包這些東西,下麵都是大洞。”楊光榮記得,丘陵底部都被削成了至少四五米高的斷崖。“削得跟牆一樣,直上直下,敵人爬不上來”。斷崖上隱藏著手榴彈投擲點。“在那種情況下,丟手榴彈比步槍好得多。”彭忠誌說。開闊地上鋪滿參天大樹做成的鹿砦,有交叉火力網覆蓋。楊光榮說:“在那裡,你就沒有地方可退了,隻有跟敵人拚。那時都抱著必死的決心啊。”6月21日夜,蔣介石給方先覺打電話。蔣介石說:“此戰,關係我抗戰之大局,盼你第十軍全軍官兵,在此國難當前,人人發奮自勉,個個肩此重任,不負我對第十軍期望之殷。我希望你第十軍能固守衡陽兩星期,但守期愈久愈好,儘量消耗敵人。”方先覺答:“本軍不惜任何犧牲,戰至聲嘶力竭死而後已。堪以告慰委員長者,據近日來的觀察,全軍官兵無一人有怯敵之色,人人喜笑顏開,努力構築工事備戰,鬥誌極為高昂,未將即將來臨之惡戰放在心中,現在厲兵秣馬,準備與敵決一死戰。”蔣介石在電話中連說三個“很好”,還說:“你好自為之,祝你一戰成功。”(葛先才:《長沙·常德·衡陽血戰親曆記:國民黨將領葛先才將軍抗戰回憶錄》,團結出版社2007年版,第74頁。)6月28日,衡陽保衛戰第6天。6天前,6月22日,日軍飛機首度轟炸衡陽城,湘江兩岸市區起火。當晚8時,日軍第六十八師團進抵衡陽東郊泉溪,第一九零師駐耒水東岸的警戒部隊與日軍交火,衡陽保衛戰打響。6月23日,日軍第六十八師團欲強渡耒水,被守軍擊退。6月25日,日軍進攻衡陽城東湘江東岸的機場。6月26日,日軍攻占機場,並迂回至衡陽之南,截斷衡陽守軍的退路,從衡陽之西、西南形成了對衡陽的包圍。6月27日,渡過湘江的日軍向外圍陣地猛攻。6月28日拂曉,日軍對衡陽發起第一次總攻,向中國軍隊陣地猛烈炮轟。楊光榮躲在臨時搭建的防空洞裡等待轟炸結束,一顆炸彈落了下來。“沒炸到防空洞,炸到牆邊,把牆震倒了,倒在防空洞上邊”。倒塌的牆體封住了洞口,出路隻剩一個變了形的小窗。“鑽不出去,也得鑽,渾身被刮出血了,我才鑽出去。”方先覺到一線陣地視察,差點被炮彈擊中。方略說:“日本人看到這麼一群人,知道一定有高級將領,就把炮彈打過來了。第一發打過來,大家一看,嘩的就向四麵散開了,趴在地下,我父親卻待在那地方。據我猜測,那個時候他一方麵是嚇呆了,這人之常情啊,再一方麵他想著,不能趴下去,不然主帥的風度就失掉了吧。他的副官王澤洪趴下去以後,一看軍長還站在那個地方,趕緊跑過去把他拉到坡下麵去了。那炮彈掉下來,就掉在離我父親站那兒大概兩三米的地方。”日軍根據經驗,預計3天奪下衡陽,火力異常猛烈。彭忠誌回憶:“有一座廟,後來我到那裡看到,殘垣斷壁,東西都打爛了,隻有一個蓮花台子還是好的。”第十軍先前構築的工事發揮了巨大作用。盧慶貽在中央銀行的天台上看到:“日本人衝鋒的那種情形很嚇人的,不過,他們一接近陣地上那些碉堡、鐵絲網,我們的機槍、手榴彈就打出去,一排排打,一死就是一兩百。”對於中國軍隊的斷崖工事,《日本帝國陸軍最後決戰篇(衡陽戰役之部)》有這樣的描述:“我軍既難以接近,也無法攀登,此種偉大之防禦工事,實為中日戰爭以來所初見,也堪稱中國國軍智慧與努力之結晶。”(葛先才:《長沙·常德·衡陽血戰親曆記:國民黨將領葛先才將軍抗戰回憶錄》,團結出版社2007年版,第169頁。)日本人把這些防禦工事稱為“方先覺壕”。在“方先覺壕”前,在中國軍隊的迫擊炮襲擊下,指揮作戰的日軍第六十八師團師團長佐久間為人中將、師團參謀長原田貞三郎上校及各聯隊長均負重傷,裹傷後送。在“方先覺壕”前,橫七豎八地擺了上千具日軍屍體。這一天,城南作為正麵戰場,戰鬥最為激烈。雙方反複爭奪張家山高地(張家山高地是確保衡陽西南防線的關鍵所在,整個陣地由3個小高地組成,呈品字形排列,互為犄角,互相掩護。),最後陣地依然在中國軍隊控製中。停兵山、高嶺據點守軍全部犧牲,無一生還。首次總攻失利的日軍沒有想到,對手的防禦和鬥誌如此強。之前,一向是日軍一個師團攻中國軍隊的四個軍,從來沒有像這次一樣,兩個師團圍攻中國一個軍,還攻不下來。6月30日,第8天。天還沒有亮,楊光榮在防空洞中,已經能分辨出日軍飛機的聲音。一顆炸彈落下來。“這是硫黃彈,把我帽子和襯衣都炸飛了,身上也受了傷。飛機走了以後彆人說,你頭發怎麼燒了?我這才感覺到身上著火,結果就在地上滾,滾完了以後,拿土跟洗頭一樣在頭上搓,火才滅了。”燃燒彈引起了衡陽城的大火。楊光榮回憶:“南方房子是木結構多啊,燃燒彈掉到城裡,整個全燒,連城牆也燒,好像燒了幾天幾夜,衡陽沒有一間房子是完整的。”濃煙中,彭忠誌聞到了一種古怪的氣味。“像辣椒的味道,聞到就打噴嚏,窒息似的,出不了氣,很難受。”老兵示意他趕緊用毛巾捂嘴,說這是毒氣彈,常德會戰就用過。楊光榮說:“我當時不知道啊,怎麼覺得那麼難聞啊,後來就是打噴嚏,流眼淚,彆人說,這是毒氣,趕緊用手巾捂住嘴,蒙住臉。”盧慶貽回憶:“他們放毒氣,那個時候防毒的工具很少,就是用濕手巾捂住鼻子,我們中國兵遭毒氣傷害的不少。”這天傍晚,五桂嶺南端陣地,預備第十師二十八團三營七連除了不在陣地的特務長和炊事員4人外,其餘80多人全部中毒身亡。後來據美國陸軍第十四航空隊化學戰情報官的研判,這些毒氣彈是芥子氣(芥子氣為糜爛性毒劑,對眼、呼吸道和皮膚都有作用,中毒嚴重可引起死亡。)與路易氏劑(路易氏劑屬鹵代脂肪族胂化合物,其損傷作用在很多方麵與芥子氣相似,除直接引起局部損傷外,也可通過多種途徑吸收,引起全身中毒。)的混合物。此舉違背了國際公約,但顯然,這些條例早已不適用於日本人。毒氣戰確有成效,日軍借機攻占了不少一線陣地,但很快,中國守軍組織逆襲,奪回了一些陣地。彭忠誌慨歎:“第十軍老兵多,都是覺得不會有什麼事一樣的,有必勝的心理。第十軍背著‘泰山軍’的稱號,真是有這種精神的。”到7月2日,日軍攻城部隊傷亡已經超過了1.6萬,僅推進了1000米。當晚,日本第十一軍司令官橫山勇((1889-1952)日本陸軍中將。1939年9月出任關東軍第一師團師團長,1941年10月出任關東軍第四軍司令官,1942年12月任第十一軍司令官,參加鄂西會戰、常德會戰。1952年4月在監禁中因病死去。)不得不下令中止攻城。日本方麵承認,這是宏大的“一號作戰”計劃首次受挫。日軍屍首堆積成山,焚燒屍體產生的焦臭籠罩在陣地上,久久不散。7月8日,第16天。攻城日軍仍在休整補充,沒有發動進攻。此時,中國軍隊開始麵臨給養問題——衡陽大火之後,囤積的物資付之一炬。盧慶貽回憶:“炮彈一炸,一燒,把米都燒成了糊米子。沒有糧食,隻能吃燒焦的米,拿鹽水泡了吃。如果不是衡陽人儲備了很多糧食的話,我們就算不被打死,也要餓死。”楊光榮回憶:“他們那麼一炸呢,傷兵都沒地方擱了,隻能把破磚爛瓦壘一壘,擱傷兵。醫藥、糧食沒有了,彈藥也沒法補給。”沒有吃的,士兵們就上街想辦法。楊光榮說:“那個醬油店,有好幾十口大缸醃的鹹菜疙瘩。日本人丟炸彈,那些缸還有沒被炸的,我們就把這些鹹菜撈出來,在醬油裡一泡,泡個兩三天,過一過水,煮來吃。”這天中午,中美空軍飛機給衡陽守軍第一次空投了物品,隻可惜大多是毛巾、香皂、牙膏以及萬金油等生活用品,而部隊最急需的糧食、藥品和彈藥並沒有多少。楊光榮說:“那空投,杯水車薪,無濟於事啊,這麼多守城官兵,哪能供應得上?沒有醫院,傷兵往哪兒送啊?所以隻有困守,期望外邊的部隊來解圍。”空投物品中,楊光榮和戰友們見到一些重慶的報紙,上麵有對衡陽保衛戰的報道,盛讚衡陽守軍,但關於所有人最關心的援軍沒有任何消息。7月15日,第23天。彭忠誌不用寫標語了,已經在督軍營工作的他,此刻最擔心的是哥哥彭忠榮。7月11日晨,日軍發起第二次總攻,向衡陽城傾瀉大量炸彈、燃燒彈和毒氣彈。不過,日軍雖付出極大的代價,仍無法突破中國守軍的核心陣地。彭忠榮的迫擊炮連,炮彈已經用完。“炮彈已經打了兩三千發。”彭忠榮說,他們被補充進步兵陣地。彭忠誌回憶:“除了炮兵,那些炊事兵、警務兵也都改成步兵,帶著手榴彈就上去了。”步兵陣地比炮兵陣地危險,兄弟倆心知肚明。這天黃昏,日軍的飛機、大炮一起上,又一次進攻開始了。彭忠榮回憶:“敵人那個山炮,一排排地打,飛機來很多,打得我們抬不起頭,不敢回子彈。士兵死傷很多。”轟炸聲中,躲在戰壕裡的彭忠榮隱約聽見有人在喊他。“有一個我的老兵,迫擊炮連帶過來的兵,叫楊誌成,江蘇人,日本人把他打中了,肚子打穿了,腸子打出來,喊連長救命,趕快來救命!”彭忠榮很難過,因為他無能為力。“敵人飛機炸,機關槍打,哪還能夠救得了?這個士兵我記得很清楚。這些兵很勇敢。”憑借著火力優勢,敵人又衝上來了。彭忠榮大喊:“弟兄們,殺!殺!”剩下的弟兄們已經做好了肉搏的準備,突然,一顆子彈打中了彭忠榮。彭忠榮回憶:“我衝在前麵,敵人掃射的時候中的彈。”他重重地倒在地上,背後鮮血滲出。他沒有叫喊,他看到旁邊有死屍,他的士兵們正向敵人衝鋒。後來他昏死過去。陣地保住了,但彭忠誌沒有在退下休整的人群裡見到哥哥。不敢多想,他衝上了陣地。“那個戰場橫屍遍野,慘不忍睹,天氣熱,臭得不行,我隻曉得哭。”彭忠誌一邊哭,一邊在死人堆裡尋找哥哥。來衡陽,是因為哥哥;當兵,是因為哥哥;回家時,不能沒了哥哥。彭忠誌終於找到了不知是死是活的彭忠榮。他看到的哥哥“一顆子彈從胸前打進去,從背後打出來,一個雞蛋大的洞”。哥哥似乎已經沒有了呼吸。彭忠誌抱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後方走。彭忠榮歎道:“老弟把我抬下來,沒有老弟就沒有我的命。那前麵死了好多人,彆人誰給你抬?”在野戰醫院,彭忠誌聽到了哥哥微弱的呼吸聲,他笑了。“哥哥頭上一個小洞,隻有六七天就結疤了,好了,但是背後那個洞,軍醫用黃色的紗布塞進去,拿出來,血流了很多,哥哥痛得在地上打滾,那真是九死一生。”手術後,彭忠榮脫離了危險。不過,醒來後的第一個消息就讓他失聲痛哭。“我的兩個排長都死了。我這個連118人,就剩了13人,還不是最慘的,有的連隻剩了七八個。”彭忠榮說。野戰醫院的情況已經很糟糕:缺醫少藥,很多手術已不能做,棉花、紗布都快用完了。時為第十軍野戰醫院護理長的羅立三對一個姓盛的傷兵印象深刻:“他肚皮被彈片劃開一道寬約二寸的傷口,露出一點腸子,四五天就活活痛死了。”有個連長腰上受了槍傷,子彈沒法取出,也活活痛死。加上天氣炎熱,傷口生蛆,重傷後自殺的也不少。對時為第十軍軍醫處主任醫生的肖光來說,每天耳聞目睹的都在考驗他的心理承受力。“這次打仗,一講起就要落淚,打得好慘。傷兵多得很,來了,去了。”此時,一線陣地的預備第十師,傷亡已經超過70%。日軍也很淒慘,《日本帝國陸軍最後決戰篇(衡陽戰役之部)》記載:“我軍再度發起總攻之後,除和上次一樣的僅奪取極小部分陣地外,依然無所進展,而損失卻更慘重,兩個師團之原任連長已所剩無幾,大部分之步兵連已變為由士官代理連長,勉強支撐戰鬥之慘局。第二次之總攻,又有聯隊長一名、大隊長六名相繼陣亡,而攻擊前途卻仍不見樂觀,於是攻擊再度停止。”7月19日,日軍再次停止進攻。長時間廝殺過後忽然安靜下來,那是一種可怕的安靜。戰前,衡陽“抗敵後援會”發動民眾破壞道路,毀掉橋梁,切斷日軍進攻路線。日軍曾派飛機偵察,得到的情報稱:“株洲至衡陽之鐵路和寶慶至衡陽之鐵路,悉被衡陽居民破壞,運輸設備,一無所有。”這些任務全是群眾自願參加、義務完成的。同時,“抗敵後援會”和市政府、工會還組織了3000名工人,征用了市區120家木材廠商的木料120餘萬根,配合第十軍,利用衡陽周圍河川、丘陵、城牆和房屋,構築了堅固的防禦工事,城內各街道挖掘了戰壕、散兵坑,修築了暗堡、機槍掩體、鐵絲網等,構成堅固的防衛體係。(蔣鴻熙:《血淚憶衡陽:1944衡陽保衛戰親曆記》,江蘇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241頁。)節選:濕毛巾防毒我軍防毒設備極劣,現有防毒麵具尚不敷軍官分配。在此種情況下的緊急措施,乃立即通知各部隊,敵人使用毒氣,無防毒麵具者儘速以毛巾重疊,在水中浸濕捆在麵部,這樣豈不成為瞎子?激戰中,各種武器豈能稍停或盲目射擊?乃將濕毛巾的眼睛部位剪二小孔,庶不致妨礙視線,並嚴令各戰鬥部隊鎮靜處之。再報請軍長,將軍直屬部隊所有防毒麵具收集,即送陣地應用,僅先發給炮手及輕機槍射手使用。第六七兩晝夜之激戰中,敵發射之毒氣炮彈在千發以上,我即時做適當之處置,遭其害者甚微。足見敵人兩個師團,皆已使出其全身解數,但均未能得逞,亦未絲毫動搖我鬥誌,打擊我軍心,其奈我何。(葛先才:《長沙·常德·衡陽血戰親曆記:國民黨將領葛先才將軍抗戰回憶錄》,團結出版社2007年版,第81~8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