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漢明頭腦發硬,思路不能集中。昨天晚上他是如何回來的?這是他的家。當然是!柔軟的床褥,布置豪華的居室,留有穎怡韻味的家居環境。穎怡,他想起了,昨夜穎怡回來過。穎怡回來過,那簡直是匪夷所思!他到什麼地方去了?當時——他與東尼,還有一個叫咪咪的女孩子,從發生打鬥的健身室到了一間通宵營業的夜店,差不多快到天亮才回來。深夜的街道,黎明前最幽靜的時刻,街燈寂寥,咪咪和東尼坐在他的車子上。“馬漢明——馬先生,你住在什麼地方?我送你回去,我跟你回去!”頭發鬈曲的女孩,兩片紅唇豐厚而濕潤,浮凸的少女身段在薄薄的衣服裡呼之欲出,她說熱,還扯開了領口的兩顆衣鈕,差不多是不肯下車。還是東尼和他兩個人合力才把她從車上搬開。東尼截了一部“的士”把她截走……晚風把他吹醒,他才發現自己一個人站在路中央。夜涼如水,他看看腕表已經是淩晨三時多了。大約喝酒喝多了,他的腦袋還是昏昏沉沉的,在這個時候回家,夜意更深更濃。熟悉的歸程路,在迷蒙的夜色包圍中把他帶回家裡,電閘無聲地升起,家中燈火仍亮。孤傲的燈光,是這片黑暗海邊唯一的指引。在這幽靜的海邊,就隻有他和穎怡這間彆墅,以前是穎怡的,現在是他的。夜深,所有的人都睡了。馬漢明從來不叫人等門,當然也因為彆墅裡住著的都是仆人,關係至疏,談不上倚欄夜等,因為在等與待之間有一條感情的線牽連著。隻有一個人等過他,也沒有多少次。在前一個階段,因仍是新婚燕爾的緣故,他極少夜歸;後一個階段,她已臥病在床,有心無力,何勞嬌軀侍夫郎?隻有極少的數次,他因有事蹉跎而誤了歸時,那是萬般不得已的。當馬漢明風馳電掣地駕車回家,她已在等待,夜立中宵,庭前風冷,更顯她的幽怨標致和纖瘦身軀,她把長發盤在頸後,穿一件她最喜愛的碎花長裙。寬闊的露台,襯托著纖長秀麗的身影。大約是惱丈夫夜歸,馬漢明匆匆上樓時,她沒有回頭。他隻看見她的背部,頭發束起後露出的背頂,線條很好的弧形,潔白細滑的脖子在淡淡的月色下,勾畫出生動迷人的曲線。她的背部隨呼吸輕微地起伏。這天晚上他也是深夜歸來,溶溶灑落的月色照著他微醉的腳步。他把車泊好,匆匆上樓。胃裡的酒氣上湧,他靠著梯級的扶手憑欄嘔吐,這時候,他看到一個人影!——月光清楚地照著位置稍高的露台,那是一個清晰的背影,纖長秀麗的身軀,長發盤在頸後,身穿碎花長裙,生動迷人的背部,被月色勾畫出來。背影呼吸微動,是有著鮮活生命力的女子背影——“穎怡!”他失聲叫出,手一鬆,差點滑下梯級!女子的背影倏然一閃,待他抓緊扶梯把腳步站穩,再看過去時,露台上已經沒有人了。馬漢明躺在床上,把昨夜的事重想一遍,他不能接受穎怡回來的事實。他親眼看見穎怡死亡,她呼吸停頓的刹那,是生與死的界限。然後是陰氣森然的墓地,穎怡的棺木徐徐下降,黃褐色的泥土帶著剛從地底挖掘出來的濕氣,紛紛揚揚地灑下,覆蓋了棺木,變成一堆新翻的泥土。穎怡長眠在墓穴中,沒有清風沒有陽光,隻有永恒的黑暗。穎怡死了。死了的人不會從墓穴中出來。馬漢明從床上翻身跳起,披上晨摟,走到露台前。清新的空氣中有點潮濕,帶著沁人肺腑的花香吹來。天空布滿陰霾,一個春風濕雨的下雨天。杜鵑花在花園裡開著,因其短促,更覺燦爛,帶著破繭而出的喜悅,它們春風拂撓地開在枝頭。這個時候說有鬼魂出現,簡直是笑話!生機勃勃的早晨,隻適合適者生存的定律。馬漢明伸開胳膊迎風來了個深呼吸,清新空氣漲滿胸臆間,使他感受到生命的強而有力。他是強壯的,身體的肌肉充滿張力,夜間夢魘給他帶來的緊張,隨著清晨的來臨而消失掉。這座彆墅,這裡的一切,都是他的。他一個人占有——就在這時,他的笑容僵住。像是回應他的想法似的,花園裡出現一個女子的身影!那女子背向他而立,長發盤在頸後,纖瘦的身軀穿著一件寬身的水湖色晨樓,高傲地仰起頭。寬身的水湖色晨樓,穎怡最喜歡的衣服——穎怡的衣飾,穎怡的神韻,穎怡!馬漢明臉色煞白,胸臆間再不是生機勃勃地布滿春意,花園裡的花朵失去顏色。穎怡從地府歸來,穎怡——花園裡的女子向他回過頭來。這時候,距離剛才初見女子背影時大約過了十分鐘。馬漢明從驚駭的震動中清醒過來,決定把事情搞清楚。他不相信鬼魂存在,更不相信光天白日之下鬼魂會現身。既然沒有鬼魂,那麼花園那個就是活人,活生生的,有生命有呼吸的活人!他的猜測果然沒有錯。馬漢明匆匆跑下樓時,女子仍然站在那裡沒動,看樣子她在享受早晨清新的空氣,真正地享受人生。她回過頭來,馬漢明這次看清楚了她。怎會以為她是穎怡?這個女子與穎怡相差甚遠!穎怡是美麗的,這個女子卻不美,她的顴骨很高,顯得臉型瘦削,甚至有點冷硬。二人相同的隻是身材。相像的服飾和發型,使她從背影上看去與穎怡無異。女子回頭看他,眼神冰冷,有種孤世自重的冷傲。她的年紀比穎怡大,沒有穎怡的明麗溫柔。“我知道了,你就是昨晚我看見的女子!”馬漢明說道。知道了昨晚在露台上的不是穎怡本人,他的心驀然感到輕鬆!“你是穎怡的姑姑?”雖然心中有數,他還是禮貌地問。穎怡的姑姑打電報給他,說要回香港,也隻有她,才會這樣自來自去地在花園隨意走動。看她那樣子,好像她就是這裡的主人!馬漢明不高興她那種態度。“我是穎怡的姑姑國豔。”那女子昂著頭說,就如馬漢明是她的仆人。神態傲慢,不可一世。馬漢明當初在電報見到這名字時不以為意,現在真人露相,一個姿色平庸的女子竟然有個火豔豔的名字,還以為自己是女王!馬漢明真服了她。“你就是穎怡的丈夫馬漢明?”國豔姑姑終於肯對他垂顧一眼,“穎怡去世,我趕不及回來,待我處理好私事回香港時,連她最後一麵也見不著了。”她很有分寸地表示遺憾,但語氣仍是冷冷的,沒帶一點感情。馬漢明開始明白瑞叔所說的,穎怡這個姑姑和家庭用翻了的往事。一個連親生母親都不愛的女人,總不能期望她會對你熱情吧。“姑姑打算回來住多久?”馬漢明說,心裡巴望她快點走。他很不願意這個女人住在這裡——國豔姑姑轉身看著他。“這是我的私事,我不打算告訴你。我今次回來有一件事要做,對我來說這是很重要的事……”“姑姑住在這裡嗎?”“當然,這裡是我的家!”她特彆強調“家”這個字。“十多年沒回香港,感覺上這裡變了很多。我剛到步時,乘搭計程車經過鬨市,很多新的建築物都認不出來,我們這座彆墅也有了改變。”國豔姑姑細心地指出,“例如大門人口那個新型的汽車開關電閘就是以前沒有的,此外還加添了泳池、種植花草的溫室、放置鐳射影碟的音響室,這些時髦流行的玩意,大概是我哥哥死去後你們加上去的吧!”馬漢明心內一懼,這個女人的觀察力好厲害!這麼短的時間就已經把彆墅內外都走遍了,連一些細微的變化都沒有走眼。“國豔姑姑的觀察力果然細致人微,希望仆人們的招待不會怠慢。”馬漢明不得不這樣說。“仆人?”國豔姑姑眼睛一閃,目光陰冷起來,“為什麼過去的仆人都不在了,隻剩下瑞叔一個?穎怡在生時就這樣的嗎?”“我聽人說,一個人離開一個地方越久,對那裡的印象越深,卻不知道時間是很大的鴻溝,把你熟悉的東西都改變過來。二十年不是一個短時間,你怎會期望這裡不會發生變化?”馬漢明語詞平穩,很適當地發揮這個人所共知的道理。“仆人的事隻是種種變化中的一節,這一點也是另有原因的。若你要知道得更詳細,可去問瑞叔,瑞叔對這裡的過去和現在都知道得很清楚。”“你以為我會怎樣?”國豔姑姑問他。“你說呢?”馬漢明反問。“我會說你這提議不錯,我會去問瑞叔,我會向瑞叔問清楚很多事!”她突然話鋒一轉。“在家真是好,一晃眼就到九時了,往日這個時候正是開早餐的時間呢!不知瑞叔有沒有把我喜歡吃的牛油芝士蛋準備好?”國豔姑姑突然活躍起來,作了個滿足的姿態,就像小女孩提到她喜歡的甜食一樣。這小小的牛油芝士蛋,揉合了她對故居的愛念,特彆香濃地吸引她的食欲。“告辭了,我要去吃我愛吃的早餐——”國豔姑姑猝然轉身,活潑地挺腰離開花園,向屋內走去。淺藍色的鬆身長袍擺動,勾織出一個妙曼迷人的背影。假如現在有人看見馬漢明,必定會大吃一驚。他手心冰涼,額角布滿汗水,像看見很恐怖的東西。他張開了嘴,看著國豔姑姑消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