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總是不夠時間做準備。可以在七點起床,也可以在六點。但總是少了那麼五分鐘。有意思,為什麼會這樣呢?我站在鏡子前,匆忙地塗著雙唇。又是這樣——你趕時間的時候口紅總是塗得不均勻,就像一個第一次偷偷地拿起媽媽唇膏的小女生。乾脆不要開這個頭……什麼妝也不化就走出去。在這方麵我沒什麼成見,外表允許我這樣。“阿利婭(阿利婭為阿利莎的昵稱。)!”瞧。每次都會這樣!“什麼,媽咪?”我應了一聲,一邊匆忙穿上涼鞋。“等等,孩子。”“媽媽,我已經穿好涼鞋站在這裡了,”我正了正歪到一邊的大皮帶,喊了一聲,“媽,我遲到了!”“阿利婭。”爭辯是沒有意義的。我來到廚房,故意把高跟鞋的鞋跟弄得噔噔直響,儘管其實我根本就沒生氣。原來如此,媽媽坐在打開的電視機前,就著例行要吃的蛋糕,喝著例行要喝的茶。她在這些難吃的丹麥蛋糕裡找到了什麼呢?真是糟透了的東西!更不用說對身材的壞處。“你今天又打算在外麵耽擱很久嗎?”媽媽甚至都沒朝我這邊轉身,問了一句。“不知道。”“阿利莎,我覺得你有權不容忍這些。有工作時間限製的。可是讓你乾到半夜一點……”媽媽搖了搖頭。“這可是給錢的。”我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這時媽媽瞧了我一眼,她的雙唇顫抖起來。“你這是在責備我,是嗎?”媽媽的聲音總是像演員的聲音一樣很好聽。她應該到劇院去演戲。“是的,我們靠你的工資生活,”媽媽傷心地說,“國家把我們洗劫一空,然後扔在路邊等死。謝謝,乖女兒,你沒忘記我。我和你爸很感激你。可你不要老是提醒我們……。”“媽媽,我壓根兒不是這個意思。媽媽,你知道,我的工作日是不定額的!”“工作日!”媽媽舉起了雙手,輕輕一拍。她下巴上粘了一些蛋糕屑,“你最好還是說工作夜好了!還不知道,你都乾些什麼呢!”“媽……”當然,她沒想什麼不好的事。相反,她總是自豪地對那群女伴講我是個多麼模範的可愛的乖女兒。她就是一大早想罵上幾句。沒準兒剛剛看了新聞,又聽到了關於我們生活的卑鄙、醜陋的事情。也可能,一大早跟爸爸吵嘴了,要不然他怎麼那麼早就出門了。“我可不打算四十歲就當外婆!”媽媽沒有特彆轉移話題,繼續說。是啊,她乾嗎要轉題呢?她現在就害怕我嫁人,離開家,那樣的話她和父親就隻好兩個人住了。也許不會那樣,因為我曾經看見過一次現實線,很有可能爸爸會去找另外一個女人。父親比媽媽小三歲……而且跟媽媽不同的是,他注重自己的外表。“今年你五十了,媽媽,”我說,“對不起,我很趕時間。”已經走到了門口,還聽到媽媽那充滿了情有可原的委屈的喊聲:“你從來就不願意像正常人一樣跟媽媽講話!”“原來有段時間想過,”我躍出房門,竊竊自語道,“當我還是個正常人的時候,想過。可是,那時你在哪兒呢……”可以理解,媽媽這會兒琢磨著晚上如何找我的茬,聊以自慰。還巴不得把爸爸也拿進來。我一想這事,心情頓時變得十分糟糕。讓所愛的人卷入衝突,這算什麼行為?要知道媽媽是愛他的啊。至今都愛他,我很清楚,我檢驗過。可她不明白,她用自己的壞脾氣扼殺了父親身上的愛。我永遠都不會那樣做。也不允許媽媽那樣!樓道空無一人,就算有人也阻止不了我。我朝大門轉過身去,以一種特彆的方式,稍稍眯縫起眼睛看了看……這樣可以看見自己的影子。真正的影子。那種由黃昏界所產生的影子。這看起來就像前方的黑暗濃縮成一團。光線昏暗至極,暗到連它周圍沒有星空的黑夜都會成為白晝似的。在這黑糊糊的背景下卷起的一團不是很龐大、也不是很平整的灰蒙蒙的輪廓戰栗著,仿佛是從臟棉花上剪下來的一團。不過也有可能恰恰相反——大片的黑暗被劃開,黑暗中留下一扇通往黃昏之門。我踏著影子邁了過去,影子向前掠過,接受了我的身體。於是世界全變了。色彩幾乎消失了。一切都凝固在灰蒙蒙的模糊的霧氣中,有時電視機顏色和對比度調到最淡的時候就這個樣子。各種聲音緩慢下來,寂靜來臨了,隻剩下勉強可以捕捉到的嘩啦聲……微弱的,猶如遠方大海的波濤聲。我身處黃昏界。於是我看到整個屋子裡充斥著媽媽的委屈。酸酸的檸檬黃的顏色與自憐和對不合時宜地跑去車庫擺弄車子的父親的極度厭惡交織在一起。媽媽頭上不知不覺地形成了一股黑旋風。暫時還隻是微弱的,處在“叫你上班犯糊塗,你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之類層次上的小範圍的詛咒,但卻是母親的詛咒。特彆有威力有效果。唉,不要這樣,好媽媽!父親被你折騰得三十七歲就患上了梗塞,三年前他的病再次發作,我好不容易救了他……用了那樣大的代價,簡直不堪回首。難道你現在打算一心來對付我嗎?我使出渾身力氣穿過黑暗將身體探過去,雙肩隱隱作痛。我抓住媽媽的意識。她被擊中,愣了一下。好的……我們來這樣做吧……儘管黑暗中總是很涼爽,但我仍然渾身濕透了。我耗掉了本可以用在工作上的氣力。不過片刻之後媽媽已經不記得和我吵過嘴了,而且還很高興,因為我如此勤勞,單位上大家都看重我,也愛我,我早出晚歸。就這樣。這隻具有一時的功效,我也不想太深入媽媽的意識裡。但是這幾個月平靜安寧的日子有保障了。隻有孩子才難於回答,爸爸或媽媽,更愛誰,成年人回答這個問題太容易了……之後,我驅走了快要形成的黑漩渦,它穿牆而過,尋找著該附上誰的身,我把靈魂轉換過來。用責備的目光掃視了一下樓道口。是啊,有些日子沒打掃了。又是滿地的青苔,而且靠我們這邊的門口最多。這很好理解……就憑媽媽的歇斯底裡,它們總有賴以生存之物。我小的時候以為青苔是光明使者們為了給我們煩惱而栽種的,後來彆人跟我解釋說,青苔是半明半暗處的土著居民,是吞食人類感情的寄生蟲。“冰!”我揮揮手一聲令下。寒冰順從地聚集到指尖,恰似一把結實的刷子刷過四周的牆壁。結冰的一層青苔灑落到地板上,刹那間統統化為灰燼。就這麼厲害!這靠人類的那點小花樣可是辦不到的!這是真正的力量——他者的力量。沒過幾秒鐘我已走出黃昏界,來到人間。我整了整發型。額頭上冒著汗,我隻好掏出小手帕,擦乾汗。當然,當我照鏡子時,才發現睫毛膏塗得亂糟糟的。根本就沒有時間在外表上下功夫了。我隨意地匆忙披上那誘人的薄衫,它不會讓任何人去注意我化妝上的缺陷。我們管這種薄衫叫“掩飾衫”。表麵上誰也不會錯過嘲笑“掩飾衫”的機會。儘管如此,當時間不夠,但又要保證讓人產生好的印象時,當為了開心時,還是會利用它。一位來自普斯科夫的年輕女巫師,除了會穿“掩飾衫”什麼也不會,可她卻做了近三年的模特了。她就靠這個生活。不過有一點挺麻煩——這“掩飾衫”魔咒對攝影和攝像不起作用,所以她隻好謝絕無數拍廣告的邀請……今天一切都與我作對。電梯也走了很久,而我們這裡另一台電梯已經壞了很久了,一出樓道口我就遇見了維達裡克——住在我家樓上的一個小夥子。見我穿著這身“掩飾衫”,他簡直就驚呆了,他遲鈍地微微一笑。他從十三歲起就傾慕我,愛得很愚笨,無望地默默地愛著。若是誠懇地講,這隻能怪我疏忽。我學會了巫術,於是發誓在鄰家的小男孩身上練習練習,既然當我穿著泳裝在陽台上曬太陽時他們不會放過窺視我的機會。就這樣……我試著練習。我刪掉了一些令人心痛的事實。他一下子就永遠地愛上我了。當他很長時間沒見到我,一切就似乎都過去了,但隻要一相遇,哪怕是擦肩而過,他又重新激動起來。他在愛情方麵永遠不會有幸福的。“維達裡克,我趕時間。”我微笑著說。可小夥子一直站著,擋著道。接著壯著膽子說了句恭維話。“阿利莎,你今天真漂亮啊……”“謝謝。”我把他往旁邊一推。感覺到我的手觸到了他的肩膀時,他顫栗了一下。恐怕他這一周都會回憶這輕輕的一觸……“我考過了最後一門,阿利莎!”他急匆匆地在我背後說,“考完了,我現在是大學生了!”我轉過身去,認真地看了他一眼。難道這位還在使用去粉刺霜的毛頭小夥構建著某種幻想?他希望進入大學“開始成年人的生活後”,能夠追求到某種東西?“你逃避兵役?”我問,“男人們都變得不男不女的了。都是些窩囊廢,還是先服兵役,獲得些生活的經驗,然後再去讀書吧。”他臉上的微笑漸漸消失,看得出了神。“再見,維達裡卡。”我說著跳出樓道口,來到悶熱的夏日裡。不過我的心情稍稍好了些。觀察這些墜入情網的小狗們總是很可笑的。跟他們調情太乏味,做愛則更惡心,但是觀察一下——倒是件快事!哪天該去吻他一下……不過,一分鐘過後那位墜入情網的小夥子已經從我腦海裡消失了。我揚手招呼過路的汽車。第一輛車開了過去——司機用憂傷而貪婪的目光打量著我,他身邊坐著他的妻子。接下來的一輛車停了下來。“我去市中心,”我稍稍向車窗傾了傾身子,說道,“去跑馬廣場。”“上車吧。”司機是一位四十歲上下的知識分子模樣的栗發男子,他探過身來說:“這麼可愛的姑娘一定要捎的。”我迅速鑽進這輛有些陳舊的2109型“日古力”牌轎車的前座,把車窗玻璃搖到最低位置。輕風吹拂著麵頰——有這一份輕鬆也不錯啊。“坐地鐵還快些。”司機很誠懇地提醒我。“不喜歡地鐵。”司機點點頭。我對他有了些好感,因為他沒有使勁地盯著我看,儘管我穿著這身“掩飾衫”顯然夠火辣的。車子保養得不錯。還有一雙漂亮的手,很有力,輕柔地、但穩穩地放在方向盤上。可惜我趕時間。“您上班要遲到了嗎?”司機這麼認為。他用的是“您”,但不知為什麼既親切又曖昧。是不是留個電話給他呢?本姑娘現在可是自由人一個,可以隨心所欲。“對。”“有意思,像這些漂亮的女孩子都乾些什麼工作呢?”這甚至不像是企圖要認識或恭維,而更像是很真摯的好奇。“不知道她們乾什麼。但我是個魔法師。”他笑了起來。“工作就是工作啦……”我拿出煙和火機。司機略顯不讚成地瞟了我一眼,所以我沒問他是否可以就這麼抽了起來。“魔法師的義務何在?”我們拐到盧薩科夫斯基大街,司機加快了速度,也許我能按時到。“那要看什麼時候囉,”我含含糊糊地答道,“基本上是反對光明的力量。”司機看來接受了這一壓根兒就不是玩笑的玩笑。“那這麼說,您站在黑暗勢力一邊?”“是的。”“太棒了,我有個熟人是女魔法師,我嶽母,”司機哈哈大笑,“不過謝天謝地,她已經退休了。光明力量中哪些東西使你不喜歡呢?”我悄悄地檢驗了一下他的生物電場。沒問題,一切正常,他是人。“它們妨礙我。您說說看,對您而言生活中最主要的是什麼?”司機思考了片刻。“生命。還有,彆人不要妨礙我生活。”“對了,”我讚同地說,“人人都想自由自在。對吧?”他點頭。“我們這些女魔法師就是要為自由而戰。為每個人能做他想做的事而戰。”“那如果一個人想要的是邪惡呢?”“那是他的權利。”“但是如果他這樣做損害了其他人的權利呢?比如我現在砍傷某人,損害他的權利。”我覺得可笑。我們在進行的幾乎是關於“什麼是光明,什麼是黑暗”的命題的經典學術討論。我們這些黑暗使者也好,那些自稱為光明的使者也罷——我們所有的人都用這個主題給新人洗腦。“他們企圖損害你的權利,你就阻止他們。你有這權利。”“明白。弱肉強食的法則。誰強大誰就正確。”“強大些,聰明些,有遠見一些。這可完全不是弱肉強食的法則,這是生活的法則。難道還會有其他的樣子嗎?”司機想了想,搖搖頭。“不,不會有。那麼說,我有權現在拐到某個地方,撲向您,把您給強奸了?”“您肯定您比我力氣大嗎?”我問。我們正好停在十字路口,司機認真地瞧了我一眼,搖了搖頭。“不……不肯定。但是我不會因為姑娘們可以反擊而不向她們進攻啊!”他開始有點激動了。談話似乎像是開玩笑式的,但是他感到有點不對勁兒。“還因為她們會讓對方進監獄的,”我說,“就這樣。”“不是。”他果斷地說。“是的。”我微微一笑,“正是因為這一點。您可是正常、健康的男人,您的反應是對的。但是有法律,所以您會偏向於不去襲擊姑娘們,而是首先向她們獻殷勤。”“魔法師……”司機嘟嚕著強笑了一下,猛地加大油門。“魔法師。”我確認了他的話。“所以我講的是實話,我不昧著良心。要知道,每個人都想隨心所欲地生活,做他想做的事。但全都如願不可能,因為人人都有自己的願望,每個人的誌向都是如此,在他們的對抗中產生出自由!和諧的社會,在這個社會裡每個人都想得到一切,儘管每個人都不得不與他人的願望妥協。”“那道德呢?”“還有什麼道德呀?”“全人類共同的道德。”“什麼?”我問。讓人陷入絕境最好的辦法,莫過於要求對方準確地表達自己的思想。一般人不會去思考所說的話,他們覺得詞句表達了真實,認為聽到“紅”就會想象到熟了的馬林漿果,而不是流出來的鮮血,認為聽到“愛情”人們的腦海中浮現的是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而不是“花花公子”的色情片。當所說的話沒有得到應有的反應,那就是陷入了絕境。“基本的東西還是有的,”司機說,“基本的原理、禁忌。這些……就像人們的……戒條一樣。”“你指的是?”“不偷。”我笑了起來。司機也微微一笑。“不要對好朋友之妻有非分之想。”這下他拚命地笑了起來。“管用嗎?”我問。“那要看什麼時候。”“甚至連沒有非分之想這一條也管用?您對自己的本能控製得那麼自如?”“魔法師!”他意味深長地說了聲,“好,我懺悔,我懺悔……”“不用懺悔!”我製止住他,“這很正常。這是自由!您的自由。偷竊也是……非分之想也是。”“不殺人!”——司機不容反駁地說出,“對吧!?您還能說什麼?全人類的戒條!”“也許還有‘不可用山羊羔母的奶煮山羊羔’(此句出自《舊約·出埃及記》第23章第19節,是要求人們不得做違背人性、過分殘忍的荒唐事。)。您看不看電視,讀不讀報?”我問。“偶爾。不過沒什麼興趣。”“那您乾嗎稱‘不殺人’為戒條?不殺人……早上電視裡說,南方又劫持了幾名人質,劫持者為了表明他們的要求不是鬨著玩的,每個人質都被割下一根手指。而且其中一名人質是位三歲的小姑娘。可她也被割掉了一根手指。”司機那握著方向盤的手指捏得緊緊的,捏到手指發白。“這群惡棍……”他壓低嗓門狠狠地說,“這群敗類。我聽說了,聽說了……但這是些害群之馬,這是些惡人,隻有他們才會這樣傷天害理!恨不得親手把他們一個個掐死……”我不吱聲了。司機的生物電場被照得通紅。可彆陷進去了。他幾乎控製不住自己。我的出擊太成功了,因為他本人就有個女兒……“釘在柱子上!”司機繼續情緒激昂地說,“用凝固汽油燒死他們!”我不吱聲。等到司機慢慢安靜下來,我才問:“那我們還談什麼全人類的戒條呢?要是現在把衝鋒槍交到您手上,您會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對敗類沒有任何戒條可言!”司機咆哮起來。他那知識分子的斯文勁都跑哪兒去了!能量的急流從他身上洶湧而出,衝向四周……於是我吸收了這股能量,迅速補充早上消耗掉的力量。“簡直就是恐怖分子,而不是敗類,”我說,“他們是人。您也是人。對人而言沒有任何戒條。這是經過科學證明的事實。”隨著我將他過剩的能量吸收殆儘,他平靜了下來。實際上,當然不會平靜多久。傍晚時情感的秋千又會蕩回來,憤怒又會控製住他。這就如同水井,可以飛快地從井中把水取儘,但是水又會重新湧出來。“您還是不對,”他更加平靜地回答,“當然。邏輯還是存在的,是的……但是,如果比方說與中世紀比較,道德還是進步了。”“嗨,您得了吧!”我搖搖頭,“進步了什麼呀……那時甚至在戰場上都有關於榮譽的嚴格規定。戰爭,那可是真正的戰爭,國王們都與軍隊同在,用皇冠和腦袋去冒險。可現在呢?大國想要壓製小國,轟炸它三個月,同時還可以將庫存的彈藥清除掉。士兵都不用拿生命去冒險了!這和您現在將車開到人行道上像撞保齡球似的撞倒行人沒什麼兩樣。”“榮譽法則是貴族之間的事,”司機表示堅決反對,“老百姓可是大批大批地犧牲。”“可是現在難道不一樣嗎?”我問,“當一個政治寡頭和另一個政治寡頭之間進行清算時,則會遵循某些榮譽的規則!因為雙方都有白癡一樣的執行者,相互詆毀搞臭對方,有時是為了共同的利益,有時是為了血緣親屬等關係。還是那種貴族政體,和從前一樣!還是那種富翁的國王。可普通百姓呢——都是賣命的。是一群剪其毛大有油水,宰其身則油水更豐的羊。什麼都沒有改變。從前沒有戒條,現在也沒有!”司機不說話了。就這樣再也沒說一句話。我們從卡梅爾戈爾斯基大道拐到特維爾大街,我告訴他,在哪裡停車。我付了錢,特意多給了些。這時司機才又開始說話。“我往後再也不載女巫了,”他漫不經心地冷笑著說,“這可是費腦子的事兒。我可沒想到與一位漂亮姑娘聊天會這樣破壞情緒。”“對不起。”我嫣然一笑。“工作……順利。”他“砰”地關上車門,猛地將車開走了。至於嗎。還從未有人把我看成妓女,但是他好像這樣看我。都是這件“掩飾衫”惹的禍……當然還有那個街區。不過我已經恢複了早上消耗的精力,而且還綽綽有餘。他,這個聰明、知識分子氣的身體強壯的男人,是個很棒的供血者。隻是……隻是通過力量的媒介我能把一切做得更好。想起這些我不禁不寒而栗。當時那一切是多麼愚蠢……愚蠢透頂。整個生命被顛覆。頃刻間,失去了一切。“傻女人!貪婪的傻瓜!”好在沒有人能看見我真正的麵容。它現在恐怕就像我那愚蠢的鄰居的臉一樣可憐。算了,做過的事就做過了。過去的事情無法挽回。不論是狀態,也不論……不論是興致。當然,是我自己的錯。值得高興的是,紮武隆沒把我交到光明使者們手上。他曾經愛我,我也愛過他……年輕而缺乏經驗的女魔法師不愛上突然向她投以關愛目光的守日人巡查隊的頭兒才可笑呢……我緊握拳頭,指甲差點沒掐到皮膚裡。我拚命掙脫出來,熬過了去年的夏天。當時一片黑暗,可想而知,但是熬過來了。現在對於過去沒什麼可回憶、可啜泣的,沒必要再企圖去猛擊紮武隆的眼睛。自從去年在我恥辱性地被俘的那一天爆發的颶風之後,他再也沒開口跟我說過一句話。我確信,最近這一百年他都不會開口跟我說話。一輛小轎車沿著路邊緩緩駛來,輪胎發著沙沙的響聲停了下來。車不錯,是輛“沃爾沃”,而且沒沾汙水。從車裡露出一張自鳴得意的臉。這張臉打量了我一番,堆滿了得意的微笑。這人含含糊糊又慢吞吞地說:“多少錢?”我呆住了。“兩小時,多少?”那個剃了胡子的白癡更確切地問。我瞥了一眼車牌號,不是莫斯科的車。難怪。“找妓女得往前走,白癡,”我親熱地說,“滾!”“要麼考慮考慮,你做不做,”那個大為失望、但又試圖保住麵子的白癡慢條斯理地說,“好好想想哦,我今天很大方。”“省省你那幾個子兒吧,”我奉勸他,把手指捏得劈啪直響,“你縫針時用得著。”我轉過身去,背對著他,從容地向房子走去。由於輸出力量,我感覺手掌有些酸痛。“製造汽車故障”不是難度很大的魔咒,可是我把車纏得也太狠了。那輛新“沃爾沃”車蓋上頓時蠕動著無形體的生物,甚至不是什麼生物,而是一股被破壞技術的激情所控製和聚集起來的能量。如果他走運,隻是發動機完蛋而已。如果不走運——那些資產階級的精密電器、汽化器、通風器、各種小齒輪和把汽車內臟繃得緊緊的小皮帶全都會飛起來。對於汽車內部有些什麼東西我從未感興趣過,隻是略知一二。但現在對使用“製造汽車故障”魔咒的結果可是了解得非常透徹。絕望的司機沒有花太多的時間去謾罵,已經把車開到前麵去了。有意思,當他的車出毛病時,不知他是否會想起我的話?沒準兒會的。他會大喊:“死巫婆,都是她的烏鴉嘴招來的禍!”但他甚至永遠都不可能知道,他說得多麼正確。這想法使我很開心,但是這一天還是被破壞了,沒希望了。上班遲到五分鐘,還有,跟母親吵嘴,加上這個坐在“沃爾沃”裡的白癡。我一邊想,一邊走過耀眼而奢侈的商店櫥窗,將自己的影子從地上收上來——完全像條件反射似的,甚至沒有絲毫猶豫,接著就穿過一扇普通人看不見的門進入大樓。位於“雄鷹”大樓的光明總部被裝飾成普通寫字樓的樣子。但我們的裝飾體麵得多,也活潑得多。這幢大樓裡有七層居民住宅,下麵是哪怕用莫斯科的標準來衡量也夠奢侈的商場。第三層比所有人認為的高一些,它就是作為守日人的府邸而這樣建造的,用魔咒掩蓋了真實形象的大樓安裝在牆磚和大理石中。那些住在樓裡的人,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是些普普通通的人,他們在乘電梯時可能體驗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第一層樓到第二層樓之間的距離拖得特彆長……電梯開起來花的時間的確要比一般的情況長。因為第二層實際上是第三層,真正的第二層是看不見的,那裡是值班人員的用房、技術間和技術服務部門。我們還有兩層樓位於大樓頂端,儘管普通人當中沒有人知道這兩層樓,但是,具有相當法力的他者,則可以透過黑暗看見森嚴壁壘的黑色花崗石牆和總是用厚重嚴實的窗簾遮住的弓形窗戶。大約十年前大樓裡安裝了空調,因此在黑色大理石的背景下冒出許多荒唐的隔離係統。過去用法術來調節氣候,但是乾嗎浪費這些法術呢,電力可要便宜得多。我曾經看到過由高明的魔法師透過黑暗拍攝到的我們大樓的照片。真是令人震撼的美景!人流熙攘的街道,街道上穿著講究的人們在走動,車流穿梭而過。一排排櫥窗……一扇扇窗戶……一位儀態端莊的老太太從一個窗口探出頭來,另一個窗口上坐著一隻貓——一隻不滿的、表情陰沉的貓。動物們能感覺到我們的存在……與這些景物平行的是從特維爾大街方向進入的兩個入口,而且一個入口是敞開的,保安部一位年輕的吸血鬼正在用指甲銼磨光大門。商場正上方是一塊塊閃閃發光的黑色大理石,像斑點一樣的深紅色窗戶……最頂層的兩層樓猶如一頂石頭做成的沉重的帽子壓在大樓上。要是把這張照片給住戶們看該多好啊!不過,大家的意見會很一致:才氣平平的攝影蒙太奇!才氣平平,因為大樓看起來很荒唐……在我和紮武隆之間的一切還很正常時,我問過他,為什麼我們的辦公樓安置得這樣奇怪,和人類的住房混雜在一起?頭兒冷笑了一下,解釋說,這可以給光明界任何可能的行動造成困難,因為在戰鬥中可能會有無辜的人犧牲。不用說,光明界的使者對人類也毫不憐惜,但是他們不得不四處布設大量偽善的狡計,因此,七層樓的居民住宅完全是一幅可靠的擋箭牌。位於一樓的小小值班室顯得空蕩蕩的,這兒有兩台電梯(這又是居民們不知道的),還有一道消防樓梯插入其中。桌子旁邊電視機前的圈椅上空無一人。一秒鐘之後我才看到兩位身份應該為保安的人。一個是吸血鬼——他好像叫科斯佳,不久前剛來守日人巡查隊,還有一個是狼身變形人——維達裡,也是一位雇傭的編外人員,他來自古城科斯特羅馬,在我們這裡工作已經很長時間了。他倆都是保安。他們把身子向下彎得低低的,呆在角落裡。維達裡輕聲地竊笑。在那一瞬間我腦子裡浮現出導致他們這種奇怪行為的荒誕透頂的原因。“小鬼,你們在那兒乾嗎呢?”我生硬地問道。跟這些吸血鬼和變形人沒什麼禮節可講。原始物,乾活的飼養員,吸血鬼——他們都隻是一些妖精。可他們卻自以為一點也不比魔法師和女巫們差!“阿利斯卡(阿利斯卡也是阿利莎的昵稱。),過來!”維達裡沒有轉身,招呼我過去:“很好玩的。”而科斯佳挺直身子,不知為什麼有幾分羞澀地往後退了一步。我走過去,驚訝地死死盯著地板。一隻小灰鼠在維達裡的腳邊躥來躥去。一會兒呆住不動,一會兒蹦蹦跳跳,一會兒吱吱尖叫,一會兒敲鼓似的用小爪子在空中絕望地狂抓。我一時沒緩過神來,接著想起來透過黃昏界去看。果真如此。這隻驚恐萬分的小老鼠旁有一隻碩大壯實毛皮發亮的貓在轉悠。一會兒將爪子伸向老鼠,一會兒唇齒大顫。自然,這隻是迷惑人的把戲,而且隻有簡單原始的齧齒動物才會這樣。“我們倒要看看,它還能挺多久!”維達裡樂滋滋地說,“我打賭,一分鐘後它就會被嚇死的。”“是這麼回事呀,”我說,也變得凶殘起來,“當然啦,我們來解解悶是嗎?獵人的本能發作了?”我放下手,抓住嚇得半死的老鼠。這團毛茸茸的小東西在我手上顫抖,我輕輕地吹吹它,小聲地說了句安慰的話。小老鼠不再顫抖了,然後它拉長著身子,在我手掌裡睡著了。“可憐它是不是?”維達裡有些委屈地問,“阿利斯卡,在你的行當裡這些動物可是應該在鍋子裡活煮的呀!”“有幾種類似的咒術,”我承認,“但是也有一些法術需要用月圓時分打死的狼身變形人的肝臟。”保安的雙眼閃著凶光,但是他不吱聲了。他還不夠跟我爭吵的等級。儘管我隻是一個一般的巡查隊女巫,但總不是雇傭的狼身變形人。“好了,小夥子們,向我彙報彙報轄區內發現齧齒動物,蟑螂,蒼蠅,蚊子……時的行動程序。”我懶洋洋地說。“立案登記滅鼠的辟邪物,”維達裡不情願地告訴我,“如果被發現,一些動物就不受辟邪物的作用,因此要表現出警惕性,抓住它,交給值班的魔法師檢查。”“你知道呀……那就彆健忘哦。你們立案登記了辟邪物嗎?”我問。狼身變形人斜瞅了吸血鬼一眼,又移開了目光。“沒有……”“知道了。未完成職責條例。你作為擔任值勤任務中級彆高的那位將受到處罰。把這事報告給值班的魔法師吧。”保安不言語了。“請重複一遍,保安!”他明白了,反抗是愚蠢的,於是重複了一遍。“那現在執行任務去……”我手上托著那隻熟睡的老鼠走向電梯。“祝你好胃口……”保安在我身後嘟嚕了一句。這些動物沒有任何的紀律,因為他們身上動物性的那一半太強大了。“我希望在真正的戰鬥中,你能具備哪怕一半這隻小老鼠的勇敢。”我一邊走進電梯,一邊回答。我捕捉到科斯佳的目光——我仿佛覺得這位年輕的吸血鬼在那裡發窘,也許是因這場殘酷的消遣終止而感到滿意吧。我手上托著一隻老鼠出現在我的部門,這引來一陣熱烈的喝彩。我們這一群人中年長的一位安娜·列緬舍娃,正準備對未養成守紀律好習慣的年輕人發表她慣常的語氣昂揚的長篇大論:“要是在斯大林時期,會因你遲到五分鐘而把你送到科雷姆頓監獄,送到集中營,讓你去熬毒藥……”不過她一見到小老鼠便驚訝得不吱聲兒了。連卡·基列耶娃尖叫了一聲,緊接著喊了起來:“喲,太可愛了。”讓娜·戈洛莫娃嘿嘿直笑,並問我對製作“盜竊神液”是否感興趣,煮老鼠是那裡麵必備的成分,而且,正好我今後是準備要去行劫的。塗完指甲的奧莉加·緬裡尼科娃祝賀我成功地得到了這份獵物。我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好像從來就是帶著活老鼠來上班似的。我把老鼠放到我桌上,將保安的遊戲講述了一遍。安娜搖搖頭:“就因為這個遲到了?”“也因為這個吧,”我老實承認,“安娜·季洪諾芙娜,我今天坐車倒黴透了。再說又撞上這些不務正業的無聊的家夥!”安娜·列緬舍娃是位年長的、經驗豐富的女巫,沒有必要裝出年輕的樣子去欺騙她。她都快一百歲了,見過世麵的,拿老鼠尋開心的遊戲她未必會覺得殘忍。可即便是她,也緊咬著嘴,冒出一句:“這些保安根本就不尊重自己的職責。當我們在雷瓦爾(雷瓦爾,愛沙尼亞首都塔林在一二一九至一九一七年間的正式名稱。)站崗時,流行一句俏皮話:‘安排了保安去巡邏——但得派女巫去監督。’在撞見兩個保安盯著齧齒動物看時該怎麼辦呢?抓住這一群光明界的使者?老鼠有可能是他們故意放出來的。豈有此理。我認為,阿利莎,你應該要求更嚴厲的處罰。”“用鞭子抽。”基列耶娃悄聲說,甩了甩一頭蓬鬆濃密的紅發。連卡的這頭濃發……真是羨慕死人了。一件事情讓人安慰——其他事情就砸鍋了。“不對,完全沒有必要使用鞭笞的這種懲罰辦法,”安娜冷冷地說,“把這隻小動物扔到窗外去,阿利莎。”“太可憐了,”我表示反對,“就是因為這些傻瓜才在大眾的心目中形成了黑暗界的可笑形象!凶手,暴徒,惡棍……乾嗎折磨老鼠呢?”“會失散一點能量,”奧莉加擰緊指甲油的瓶子說:“不過隻是一點……點。”讓娜嘲諷地噗嗤一笑:“失散!造一隻虛幻的貓他們耗費了那麼多的能量,為的是來折磨一大堆的老鼠嗎!”“可以這麼想,”奧莉加提議,“我們把這隻老鼠折磨到底,將此舉視為力量的總釋放……不過最終還得權衡一下。”“你們這些人啊……”蓮娜氣憤地說,“你是好樣的,阿利斯卡。我把這隻老鼠帶走可以嗎?”“為什麼?”我吃醋地說。“送給我女兒。六歲的小大人了,她該有照顧和關心的對象了。這對女孩很有益。”刹那間出現了一種尷尬的肅靜。當然,這是常有的事。他者生出屬於另一個世界的孩子這種情況很少……極為罕見。吸血鬼的情況簡單一些,因為他們可以激發自己的孩子,變形人也很簡單,因為他們的孩子幾乎總是能遺傳變形能力。而我們,還有光明界的人也是,機會不大。這不,蓮娜就不走運。儘管她丈夫是位黑暗魔法師,曾經是守日人巡查隊的隊員,現在因傷退休做生意了。“老鼠命不長,”奧莉加指出,“到時候她會哭的……”“沒關係,在我家會長命的,”蓮娜微微一笑,“至少活十年。我和帕維爾可以保證這一點。”“那……你拿走吧!”我指著老鼠做了一個慷慨的手勢,“哪天我去做客,探望它。”“睡得還真死啊?”蓮娜往上提住老鼠的小尾巴說道。“晚上前肯定會醒的。”“好的。”她把老鼠提到她桌旁,把磁盤從硬盒裡抖落出來,將小老鼠藏到盒子裡。“買個籠子,”奧莉加一邊欣賞著修過的指甲,一邊建議,“要不就買個玻璃缸。要是跑出來——會把所有的東西啃爛,還會到處拉屎的。”安娜·季洪諾芙娜若有所思地觀望著所發生的一切,接著她雙手一拍:“好了,姑娘們。彆再分心了!不幸的小動物得救了,找到了新家。妙哉——沒有比這更美妙的了。現在開始下達指示。”她是位很嚴厲的女上司,但並不凶巴巴的。不無緣無故攆人走,也允許大家搞笑,如果有需要,也允許大家離開崗位。但一講到工作,那就沒必要跟她拗著乾了。姑娘們坐到各自的座位上。我們的辦公室很小,隻能塞下我們用的四張小桌和安娜·季洪諾芙娜的一張大桌子。當初建大樓時畢竟未考慮到巡查隊現在的規模。不知為什麼,辦公室總是使我想起某個小村莊裡容得下四個學生和一個老師的小學教室。列緬舍娃等了等,讓大家都啟動電腦,上網,接著用她那訓練有素的嗓子說道:“今天的任務很普通:巡視莫斯科東南地區。從那些空閒的作戰隊員中給自己挑選搭檔上崗。”我們總是成對地去值勤,一般是一個女巫和一個變形人或吸血鬼。如果是加強性巡邏,那麼就會用偉大的魔法師或者某個年輕一點的魔法師來取代一般的作戰隊員。不過這種情況不多。“蓮娜,你巡視威欣諾和柳勃林諾一帶……”基列耶娃悄悄地在自己的電腦上下載了一個紙牌卦,她哆嗦了一下,打算爭辯。我理解她。兩個大區,而且還挺遠。她當然不會有結果,安娜·季洪諾芙娜總是堅持己見,不過要基列耶娃不憤怒那簡直不可能。就在此時列緬舍娃桌上的電話鈴響了。我們相互對視了一眼,連基列耶娃的目光都變得嚴肅起來。這部與值日作戰隊員直線聯係的電話沒有特殊情況是不會響的。“好的,”列緬舍娃說,“好的。當然,明白。我接受任務……”她的眼神頓時陰鬱起來——值勤的魔法師根據所發生的情況傳發給她一個心靈感應。這意味著——情況嚴重。這意味著——有活乾了。“各就各位……”蓮卡低聲說道。出自動畫片的這句話是我們傳統的命令,“有意思,派誰來了呢……”當安娜·季洪諾芙娜放下話筒時,她臉上的神情嚴厲而剛強。“姑娘們,上車。全體出動。快!”沒說什麼“各就各位……”這意味著——情況十分嚴峻。這意味著——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