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行去廚房找到一塊油膩膩的抹布,二話不說塞進韓蓉嘴裡,然後用一根粗繩子把韓蓉捆了個結結實實。韓蓉剛才那囂張勁兒一下不見了,她睜著驚恐的眼睛盯著蘇行,嗓子眼裡嗚嗚叫著。蘇行學著她的口吻說:“走著瞧,大戲馬上開演!”韓蓉搖著頭,好像還想對蘇行說什麼。蘇行已經沒了興趣,他用駁殼槍槍柄對準韓蓉的太陽穴,輕輕敲了一下。聲音不脆,很悶,像擊在一張很厚的牛皮紙上。韓蓉嗯了一聲,兩眼翻白,昏了過去。周啞鳴對蘇行說:“一旦打起來,這裡就會變成戰場,屋裡的一切都要毀掉。”教授在旁淡淡一笑,說:“彆擔心這個,我本來就準備離開這個家,毀掉它,等著重建,就像這個千瘡百孔的國家。”麵對劍拔弩張的場麵,教授出奇地冷靜。經曆了柏林的轟炸和蘇聯軍隊進入柏林的震撼場麵,家門口這一小股保密局的家夥們,教授根本沒把他們放在眼裡。蘇行麵色嚴峻地說:“教授,如果韓蓉沒有誇大其詞,我們已經被他們包圍,憑我和周啞鳴的火力,很難抵擋他們衝進來搶走教授……”“哈哈……”教授突然笑了,“他們搶不走的,我們有退路。”“退路?”蘇行和周啞鳴大為驚異。“對,退路。書房裡有一個秘密地道……”教授說。“地道?”“是的,是地道。當初之所以購買這幢彆墅,就是因為看中了這條秘密地道。德國的經曆告訴我,房子下麵一定要有逃生之路。這條地道是我們家的秘密,外人根本不知,就連建造這幢彆墅的英國人亨特·海尼也於前年因病在倫敦去世了。”“太好了,”周啞鳴對蘇行說,“你帶教授一家人從地道離開,我留下,你知道,曉靜還在外麵。”“這怎麼行?我們兩個人尚且抵擋不了,何況你一個人……”周啞鳴堅定地說:“必須留下跟他們打上一仗,才能換取時間,讓教授一家安全離開,不然,我們一個也跑不了。再說,我不能棄她而去。”這一刻,周啞鳴的眼睛裡閃爍起一串晶瑩的淚花。他很清楚,留下就意味著犧牲。蘇行搖著頭,對周啞鳴說:“你記不記得,你曾經說過,曉靜對我有……有那個意思……”“不,我沒說過,從沒說過這樣的話,曉靜怎麼可能對你有意思呢?”周啞鳴大聲否認著。“你說過的,你還說,愛情這個東西,不是認識幾天或者認識幾年就有的,大多數時間它出現在一刹那間,誰都沒有料到,它就會突然降臨。我現在告訴你,它突然降臨了,我喜歡曉靜,曉靜也喜歡我,所以我留下,我不能棄她而去。”“不不不!”周啞鳴激烈地擺著頭,“你不能跟我搶曉靜,曉靜是我的,一直是,你才認識幾天曉靜啊!她跟你不合適。”此時此刻,兩個人都毫不猶豫爭奪謝曉靜,跟兩個為了愛人而準備決鬥的騎士一樣。他們誰都不想棄謝曉靜而去。此時的不離不棄意味著什麼,他們心裡比誰都清楚。蘇行說:“彆爭了,你聽我說,”他撫著周啞鳴的肩膀,“你是香港聯絡點的負責人,你撤離這裡的意義遠遠大於我。祥和國際商貿公司需要你的存在才能運轉,你不能不顧及全局。再說,我的戰鬥經驗比你多,對付這種場麵我比你更管用。北方來的戰友們馬上就到,我不孤獨。你等著我的好消息,我會在這幢彆墅裡跟他們好好打上一仗的。你剛才說什麼?曉靜是你的,一直是你的。好吧,不跟你爭了,曉靜真的是你的,戰鬥結束後,我會還給你一個好好的曉靜。就這樣吧,Милыйм ойтоварищЯков.(我親愛的雅科夫同誌。)”蘇行最後一句是用俄語說的,他用周啞鳴曾經在蘇聯“國際特工訓練營”的化名來稱呼他,借以提醒他在香港聯絡點的重要性。周啞鳴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他握著蘇行的手,什麼話也說不出。蘇行安慰他說:“放心,這種小規模戰鬥我見多了,誰死誰活還不一定呢!還有,”蘇行斜眼看了看昏迷中的韓蓉,“把她留給我,她是件不錯的避彈衣,那一身厚實的肉,足以替我遮擋一半以上的子彈。”周啞鳴使勁握著蘇行的手,沒有再說話。他眼圈紅紅的,淚水一直在眼眶打轉。他知道,也許這是最後一次握住這雙手了。也正是這雙手把教授推給了他,而選擇了犧牲自己,他明顯感覺到這雙手傳遞給他的力量。這力量渴盼著勝利,而又略帶一絲遺憾,就像在接力賽中把接力棒交到他手中一樣,那是速度的延續,是對終點的渴望。他感受到了速度,同時也感受到交棒人遺憾地倒在跑道上,再也不能爬起來。他不能停下,不能回頭,隻能向前衝,衝破終點,才是對交棒人最好的獎賞。教授走到書房中央那張碩大的書桌前,拉開抽屜,按動裡麵一個按鈕,書桌緩緩移開了,一個黑黑的地洞豁然出現在地板上。教授又按了一下,地洞下麵亮起兩排小燈,透過微弱的燈光,可以看見下麵有一條斜斜的階梯。該是分手的時候了。教授走上前,握著蘇行的手說:“我誤會了你,給你的工作帶來這麼多的麻煩,現在你能諒解我這個老頭子嗎?”“教授千萬彆這麼自責,”蘇行說,“誤會在所難免,沒有什麼事是一帆風順的,我能理解。”教授搖著頭,說:“都是我那個學生鬨騰的,唉,不提他了……你真的不能跟我們一起走?”“不能!他們衝進來,發現屋裡沒人,一定會猜想到有一條通往外麵的通道。如果被他們找到,我們誰也跑不了,必須有人拖住他們!”“難為你了,年輕人。”教授的嗓子也有些哽咽。“教授趕快撤離吧,要不時間真的來不及了,相信我,我們還會見麵的。”蘇行催促道。教授第一個下了地道,然後是夫人,童笙,最後是周啞鳴。“我會一直在祥和公司等你回來的,”周啞鳴拍著蘇行的肩膀,“再見!請多保重!”周啞鳴走下台階,抬頭向蘇行告彆,直到地道緩緩合攏,沒有一絲縫隙。在地道口合攏的一刹那,外麵猛地傳來嘭的一聲悶響,緊接著是一個沉重的物體落在地上的聲音。蘇行知道,外麵的人已經破門而入。他暗暗對自己說:“好啦!準備戰鬥吧!”蘇行提著駁殼槍,貓著腰,衝進客廳。他拖著捆綁著韓蓉的椅子,連人帶椅子一起拉到書房門口。韓蓉實在太胖了,椅子腿吱嘎吱嘎地響,在木製地板上劃出深深的兩道刮痕。他把韓蓉放在書房門口,自己躲在書房大門內側,他想利用韓蓉,把她當成一個人肉掩體。除非敵人根本不把她的性命當回事,丟棄她,就像丟棄嘴裡的那塊油膩的破抹布一樣,否則沒有理由把她打成篩子。她的體型太合適了,堵在門口,將書房大門堵得嚴絲合縫,誰想要衝進書房。需要先把這塊肥肉用機槍打爛,或者用手榴彈炸得無影無蹤。“裡麵的人聽著,”外麵有個沙啞的嗓子大喊道,“棄暗投明,繳槍投降是你們唯一的出路。把教授留下,我保證你們可以安全地走出這個大門……”蘇行打開扳機,身體緊緊貼著門框,他沒工夫搭理外麵這個破鑼嗓子。“負隅頑抗,後果自負!我們可以在5分鐘內消滅你們,5分鐘!”沙啞嗓子繼續高喊著。蘇行慢慢把臉貼到門邊,偷偷向外瞄了瞄,沒有發現喊話的這個人。他想讓這個人永遠閉嘴。“請保證教授的生命安全,請保證教授的生命安全!”那個沙啞嗓子不停地喊著,生怕彆墅裡的人聽不到。恐怕僵持不了一會兒,敵人就要進攻。等他們進來,就會看到白白胖胖的韓蓉坐在椅子上,堵在書房門口等著他們來解救。“如果你們保證教授的生命安全,我們就可以保證謝曉靜的生命安全!”那人把“謝曉靜”三個字喊得特彆響。蘇行一陣心疼。如果真打起來,他可以舍棄自己的生命,為教授爭取更多的轉移時間,可是謝曉靜呢?他向周啞鳴保證過,要交給周啞鳴一個好好的謝曉靜,他必須說到做到。“外麵的人聽著,”蘇行衝外麵喊道,“讓謝曉靜說話!”沙啞嗓子一下安靜了。一分鐘後,蘇行聽到謝曉靜大聲喊道:“彆管我!彆管我……”隨即被人捂住了嘴巴。聽到謝曉靜的聲音,蘇行心裡非常欣慰,他知道該怎麼辦了。“把謝曉靜先放進來,我們馬上把教授交給你們。”他大聲喊道。沙啞嗓子說:“你們先把教授放出來,我們保證謝曉靜的人身安全,會把她完好無損地交還給你們的。我們說話算話!”“你們先放!”蘇行分寸不讓。“不行,你們先放教授!”對方據理力爭。“那誰也彆放!你們可以保證謝曉靜的人身安全,我們不敢保證教授的人身安全,他看上去沒那麼健康……”蘇行認為對方不敢跟他對等博一把,他們來的目的是教授,而不是謝曉靜,他們肯定認為教授的命比一個書店小姑娘值錢。“要放一起放!”對方首先服軟。蘇行想,再咬牙堅持一下,對方就會服輸。他高聲喊道:“外麵的人聽著,教授如果有個三長兩短,你們回去怎麼交代?你們先放謝曉靜過來,我們看到她安然無恙後,立即放教授。我們就兩個人,你們一個突擊隊怕什麼?我們被你們圍在屋裡,哪兒也跑不了。”對方猶疑了一分鐘,終於軟了。沙啞嗓子說:“那我們也想聽聽教授的聲音。”沙啞嗓子顯然低估了蘇行的模仿能力。通過幾次接觸,蘇行已經可以把教授的聲音模仿得惟妙惟肖。他輕輕咳了一下,脖子那裡用勁,讓自己的聲道變窄,他的聲音一下子變得非常蒼老:“我……我是童教授……快來救救我……”沙啞嗓子顯然很吃驚,他大聲喊道:“教授你還好嗎?”“他們用……繩子……綁著我……”蘇行繼續模仿著,他擔心沙啞嗓子再要求教授說幾句,恐怕就要穿幫。“好,”沙啞嗓子喊道,“你們等著,她過來了!”敵人果然上當了。這些人太過自信,認為一個突擊隊就可以把他們圍在彆墅,難以飛出包圍圈。他們認為,除了穩贏,沒有其他結果。有一步棋他們顯然走錯了,他們先去了大明書店,以為在那兒可以抓住他和周啞鳴,結果隻抓到了謝曉靜。他們帶著這個書店姑娘來到教授家門外,本能地以為可以用她交換點什麼。可到了現場,他們才醒悟,謝曉靜和教授的分量根本不對等,甚至20個書店老板也交換不了一個教授。那麼,挾持這個姑娘就已經失去了意義。既然已經把教授家圍得水泄不通,不妨把這個沒用的姑娘交還給他們。他們相信,共產黨已經無路可逃,一定會乖乖地交出教授。等教授真正到了他們手裡,難道共產黨可以插上翅膀飛走嗎?仍然不能,他們仍舊被圍在彆墅裡,隻能束手就擒。蘇行看見謝曉靜從外麵走進了客廳。她還是穿著那件藕荷色旗袍,抱著肩膀,小心翼翼向前走著,看樣子,她受到了不小的驚嚇。她才20歲,被一幫荷槍實彈的家夥挾持,不可能不恐懼。她沒有參加過任何戰鬥,沒有親曆過血腥場麵,怎麼可能麵對這樣的場麵臨危不懼呢?她肯定害怕,蘇行理解她。他要做的事就是讓全中國像謝曉靜這麼大的姑娘不再害怕。“曉靜,曉靜!”蘇行輕輕喊著,從門邊伸出一隻手,示意謝曉靜趕快過來。謝曉靜看見堵在書房門口的韓蓉,嚇了一跳。這個白白胖胖的女人,反剪著手,坐在椅子上,腦袋歪在一邊,似乎在昏迷中。“周啞鳴,是你嗎?”謝曉靜搞不清門邊伸出的手是誰的。“曉靜,放心吧!快點過來!”蘇行繼續喊著。謝曉靜聽出蘇行的聲音,放心了許多,她朝書房這個方向快步走來。一進書房,見隻有蘇行一個人,她驚異地問:“周啞鳴和教授他們呢?”蘇行把食指豎在嘴唇中間,然後拉著她迅速走到書房中央的書桌前,他拉開抽屜,找到那個按鈕,謝曉靜顯然沒有心理準備,被眼前發生的這一幕驚呆了,她張大嘴巴,結結巴巴地問:“這是……這是……什麼……”蘇行又按動一下按鈕,下麵的兩排小燈亮了,他對謝曉靜說:“周啞鳴和教授一家剛剛順著這條地道轉移,你快點去追他們,他們就在前麵等你呢!”說著,蘇行就把謝曉靜往地道口推。她回頭,吃驚地問:“你呢?”“曉靜,你彆管我,我會想辦法追上你們的,我必須留下,才能夠拖住他們,否則我們誰也跑不了。”“不不!”謝曉靜一下子急了,“我不能走,不能讓你一個人留下。”“聽著,曉靜,你留下反而是個累贅,你知道嗎?你不會打仗,甚至不會打槍,留下就是送死……”“可是,你留下,你也活不成了……”謝曉靜一下子哭了出來。“藏書網曉靜,你聽我說,時間真的來不及了,敵人很快就會衝進來,如果他們發現這幢彆墅沒有教授,他們會喪心病狂,什麼事都能乾出來。我留下,是為了給教授騰出轉移的時間,隻要教授安全了,我的任務就算完成了一半。我們的特遣隊馬上到達香港,曉靜你放心,我會活下來的……”“你說過教我打槍的。”“是的,我說過,我答應你好嗎?告訴你,銀色柯爾特,見過嗎?它可不是滋水的,是射真子彈的。”蘇行又一次模仿謝曉靜說話。謝曉靜一下子抱住蘇行,眼淚刷刷刷地向外湧著。“如果我教不了你打槍,如果我犧牲,”蘇行的喉頭有些哽,“你和周啞鳴一定要好好過,他真的很喜歡你,你也很喜歡他,你們的幸福,就是對我今天最好的報答。”謝曉靜更緊地抓住蘇行的臂膀,不肯鬆手。蘇行想推開她,在兩人掙紮時,他們的嘴唇不知怎麼碰在了一起,馬上觸電一樣分開了。趁著這時機,蘇行一把將謝曉靜推進了地道,迅速按動了抽屜裡的按鈕。地道合攏了,裡麵傳來謝曉靜撕心裂肺的哭聲。蘇行咬著牙,用雙手捂住自己的嘴唇。剛才的那個是吻嗎?他這輩子還沒有吻過女人,不知道吻到底是什麼滋味。他們的嘴唇是不經意間碰到一起的,像磁石的正負極,吸在一起,又像同極,迅速地彈開了。雖然唇與唇碰觸不到一秒,但他能感覺到,曉靜的唇是熱的,是軟的,是濕的。如果吻是這樣的滋味,那他已經嘗到了。由此,他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以及一種從未肩負過的使命感。曉靜,再見!他默默地向她告彆。聽見屋裡半天沒動靜,外麵的沙啞嗓子開始咆哮了:“裡麵的共黨聽著,彆跟我耍花招,人已經給你們放進去了,趕快兌現你們的諾言,把教授交給我們。否則,5分鐘之內消滅你們,5分鐘!聽明白沒有?”這個沙啞嗓子一直強調5分鐘。也許他認為世界上最快的時間就是5分鐘。讓狗日的5分鐘見鬼去!我等不了,把時間撥快點行吧?蘇行抬手“噠噠噠”給了外麵一梭子。外麵頓時安靜了,靜得讓人難以置信。除了嗆人的彈藥味兒,仿佛世界上其他東西都不複存在。蘇行用毫不客氣的槍聲告訴他們,有種就衝進來吧!沙啞嗓子張口結舌,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一梭子子彈。他實在想不通,為什麼屋裡的人敢向他們開槍。槍聲意味著一場血腥無比的戰鬥將要打響,意味著這幢彆墅血肉橫飛,意味著共產黨不妥協不投降。他不明白,共黨難道不顧教授的安全嗎?其實這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局麵。他們的目的是教授,而不是打仗。他想憑借他們的武裝,不費一顆子彈就能把教授搶到手,他沒有想過被圍困在屋裡的兩個共產黨能跟他們硬拚。他的如意算盤是,兩個共黨分子被他們嚇破了膽,然後乖乖地交出教授,然後,他就一梭子把他們給解決了。蘇行見外麵的敵人沒反應,估計要不了一會兒就要采取強攻,他知道一個突擊隊進入一個封閉空間首先要做什麼。他迅速跑到書房裡的衛生間,找到兩塊毛巾,用水浸濕,一塊綁在嘴巴上,一塊準備捂住眼睛。他還沒有把這些工作做完,兩顆瓦斯彈就丟了進來。瓦斯彈翻滾著進入客廳,嘶嘶響著,冒出濃煙,頓時一股令人窒息的氣味灌滿整個客廳。氣味蔓延著,向書房這邊襲來。蘇行想關上書房房門,但已經來不及了。一股濃煙迎麵撲了進來,他趕緊臥倒在地,一塊毛巾堵住嘴,一塊毛巾擋住眼睛。綁在椅子上的韓蓉被瓦斯彈熏醒了。她肥胖的身子劇烈地扭動著,兩隻腳使勁蹬著門框,想從椅子上掙脫出來。蘇行綁得太緊了,她根本無法掙脫。她重重地倒在地上,嘴裡的抹布掉了下來,她還沒來得及吸上一口空氣,就被瓦斯嗆得差點背過氣去。她在咳嗽的空當還忘不了喊救命:“啊……救……咳咳……救……咳咳咳咳……”她忘了,這個時候每張一下嘴,就被迫吸進一口瓦斯。她的眼淚鼻涕湧了出來,比她前40年加在一起流的還多。蘇行伏在地下,這個時候越貼近地板越好。儘管有兩塊毛巾擋著嘴巴鼻子眼睛,但仍控製不住瓦斯的侵入,他開始流淚、咳嗽。但是他不能掉以輕心,這個時候是敵人最容易進攻的時刻。果然,有三個戴著防毒麵具的家夥端著衝鋒槍躡手躡腳走了進來,他們不知道屋裡的共黨是個狙擊手。蘇行瞄都沒瞄,一抬手,噠,噠,噠三槍,三個家夥紛紛倒地。一排密集的子彈射了進來,打在書房的書架上,一摞厚厚的書嘩啦啦掉了下來,重重地砸在地板上。韓蓉和蘇行都伏在地板上,射進來的子彈並沒有傷及他們,但韓蓉嚇壞了,她不顧一切地嚎起來,意思是告訴外麵,她還在裡麵。“啊……啊……”她儘量讓自己的嗓子發出最大的聲音,但瓦斯已經進入她的喉嚨,她的嗓子變得像公鴨子似的。又是一排子彈射了進來,這次打在書房的門框上,把牆上的磚泥掀掉了,嘩啦一聲,砸在蘇行和韓蓉的身上。韓蓉以為自己死了,她閉著眼睛哭了起來。外麵的沙啞嗓子一時拿不出主意,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其實,他也不知道裡麵的共黨擁有什麼武器,有多少子彈,一味強攻,隻能送死。這幢彆墅地處香港,在英國人的地盤。如果搞得全香港驚天動地,全球的媒體一報道,這可是要吃國際官司的,到時候他隻能充當替罪羊。奇怪的是,裡麵的共黨,好像吃準了這一點,他們沒有被他的陣勢嚇倒,反而輕而易舉打死突擊隊三個隊員,這讓他非常惱火。必須儘快解決戰鬥,否則越拖越被動。撤退是不可能的,搶不到教授,他隻能提著自己的腦袋回去見上司。使用手榴彈強攻,甚至炸毀整幢彆墅也不可能,影響太大到時候吃不了兜著走。唯一的辦法就是端著衝鋒槍往裡衝。這可是送死的買賣,但他管不了這麼多,執行命令是軍人的天職。據說彆墅裡的那個女人是保密局秘密安插在教授家的釘子,此刻,他顧不上保護那個女人的性命,槍林彈雨,隻能靠她自己了。他咬了咬牙,揚起手槍,大吼了一聲,決定親自帶領突擊隊發起進攻。誰是最後的贏家,5分鐘後見分曉。瓦斯味兒逐漸散去,煙霧漸淡,客廳裡各種家什變得清晰起來。蘇行費力地把椅子連同韓蓉一塊兒扶了起來,繼續堵在書房門口。他低頭尋找那塊油膩膩的抹布,想繼續把韓蓉的嘴巴堵上,省得她吱哇亂叫。他還沒找到那塊抹布,外麵的子彈就掃進來了。噠噠噠噠……有一顆子彈打在韓蓉的脖子上,殷紅的血頓時噴射而出,濺了蘇行一臉。有一個家夥端著衝鋒槍出現在蘇行的視線中,他一進客廳就緊張地東張西望,好像第一次進入菜市的小販,沒見過世麵似的。大概是第一次進入具有外國風格的彆墅,裡麵的一切對於他來說,都是那麼新鮮。如果不是戰鬥狀態,估計他會停下來到處摸摸。他的確應該摸摸自己的脖子。蘇行想都沒想,抬手就是一槍,打在那家夥的脖子上。那人應聲倒下,拚命蹬著腿,捂著脖子嘶叫著。韓蓉吃驚地盯著蘇行,她看見蘇行臉上的血,以為蘇行中槍了。突然,她感覺哪裡不對勁,是自己的脖子,像豁開一個大口子,直往裡灌風。她終於看到了,有血從自己的脖子往外噴,衣襟早已被溫熱的鮮血打濕。“你……你是個……瘋子……”她大叫起來。蘇行不明白她什麼意思。他顧不上搭理她,繼續向外射擊。“咳……咳……我不行了……”韓蓉說。她的確不行了,大股大股的血從脖子那裡向外汩汩噴著。她好像不太甘心這樣死去。她向蘇行點著頭,示意蘇行聽她說句話。“如果……你能見到……張幕……替我謝謝……他……”蘇行驚訝地回過頭。“……替……我謝謝……他幫我把……欺負我母親的仇人……殺了,他肯定……殺了……名單上的第一人,……咳……那個該死的……神父……還有後麵那幾個狗男女……都是我想要消滅的……”蘇行說:“我答應你。那你告訴我,誰是‘蜜蜂’?”“是……是……”韓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蘇行,然後全身一鬆,頭歪在一邊,咽了氣。噠噠噠……一排子彈打在韓蓉的屍體上。她的身上滿是槍眼,那件中式斜襟布衣已經被子彈撕碎,露出白皙的肉和刺眼的血。書房門口少了韓蓉,好似敞開很多空間,那是敵人唯一可以進入書房的通道。射在韓蓉身上的子彈來自不同方向,說明已經不止一人進入了客廳。蘇行想探頭看看敵人的位置,還沒露頭,便被更加激烈的子彈打了回來。他抓起韓蓉身下的椅子,連同韓蓉,一起拖向書房深處。他知道,距離門口遠一點,更能有效地射擊進入書房的敵人。他貓著腰,拖著笨重的韓蓉,有一梭子子彈追著他的腳,噠噠噠地射在地板上,地板馬上彈射起來,白花花的木頭以及木屑翻滾著拋向空中。他的腿像被誰拽了一下,他知道自己中彈了。他撲在地下,就勢翻了幾個滾,回手給了門口一梭子,有一個胖胖的家夥被擊中了,哐當一聲倒在書房門口,堵在了那裡。外麵有人踹了他一腳,他歪倒在一邊,閃開了一條縫。就在那個胖家夥倒在一邊的一刹那,有個人一個魚躍,從空中竄了進來,還沒落地,便朝蘇行這邊掃射過來。蘇行抓住韓蓉的屍體擋住了這排子彈,順勢給了還在空中的那家夥一槍。那個姿態靈活的家夥落在地上,再也沒動。他清理了一下自己的彈夾,還有5個,夠應付一陣的。等把這5個彈夾的子彈打完,教授他們早已經走出地道到達安全地點了,謝曉靜估計也應該追上了周啞鳴。他不知道地道裡的路好不好走,裡麵還有沒有燈。他知道隻有在地麵上拖夠時間,才是最有保障的保障。一定要堅持到那個時候,給教授以及謝曉靜足夠的時間,等他們全部安全的時候,自己的使命才應該結束。書房門口的屍體越堆越高。他的腹部又中了一槍,這次很疼,疼得他兩眼冒出金花。他就這樣死去嗎?他不相信。20分鐘過後,進攻突然停止。雙方就像精疲力竭的鬥士暫時喘口氣,相互瞪著對方,再也沒有力氣擊出最致命的一拳。蘇行看見有一股鮮血從身下淌出,那顆該死的子彈打在他膝蓋上方,皮肉已經掀開,露出白森森的骨頭。另一顆子彈則把他的肚子擊穿了,露出腸子。他脫下襯衣,用嘴把襯衣撕開,然後緊緊地裹在大腿上方,又用剩下的一半堵住自己的肚子。剛才騰不出手來救護自己,現在采取止血措施有點遲了,他口乾舌燥,渾身發冷,這是失血過多的緣故。水……他腦子裡隻有這個念頭。他靠在書架上,書架上的書已經被子彈打得散落一地,書房裡一片狼藉,沒有發現哪裡有水。水……他從來沒有這麼渴望過水。真的太口渴了。忽然,他仿佛聽到一個聲響,飄飄忽忽的,由遠而近,越來越刺耳。聽出來了,是警笛。香港警察署出動了,他們不允許任何一方在大英帝國的地盤上大動乾戈。看來,外麵這幫人該撤退了,他們可不想在國際輿論麵前吃虧。可是,彆墅裡這麼多屍體怎麼解釋?蘇行太清楚他們,他們會把這一切栽贓到共產黨身上。他們會對國際媒體說,共產黨的一個武裝部隊對香港一幢彆墅進行了攻擊,目的是搶奪彆墅裡的古代字畫與文物。轉換身份對於他們來說得心應手,運用自如。誰是誰非,僅憑他們掌握的話語權就可以翻雲覆雨,擾亂視聽。一旦落入香港警察之手,蘇行不可能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更不可能給組織帶來任何麻煩。他不能大大方方承認我是共產黨,當這次行動處於絕密狀態下時,阻止泄密的唯一辦法就是犧牲。他提起駁殼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他感覺槍特彆重,好像根本舉不到太陽穴位置。他閉上眼,扣動了扳機。哢……子彈竟然在這個關鍵時刻卡殼。他退掉子彈,重新上了膛。再來一次!突然,他清醒過來。他意識到自己不能白白犧牲,犧牲阻擋不了他們胡說八道,反而給他們落下口實。他想起他的蘇聯老師葉甫根尼·康斯坦丁諾維奇說過一句名言,栽贓是最有效的脫身方法。蘇行放下駁殼槍,等著警察進來。他感覺時間是那麼漫長,仿佛停滯了似的。暈眩越來越近,整個書房開始搖晃起來。膝蓋上的白襯衣已經變成紅色,肚子也在繼續失血。他知道自己將麵臨被捕,然後關進監獄,被英國人審訊,甚至拷打。他將在未來很長時間與組織失去聯係。這一切的一切都難不倒他,他唯一需要遵守的就是嚴守機密。他可以把這個秘密永遠藏在心底,誰也撬不走。教授已經安全了吧?肯定安全了。再說,特遣隊馬上到了,他們會把教授送往北方,他們會替我完成還沒有完成的任務。謝曉靜呢?她已經見到周啞鳴了吧?肯定見到了。其實,他是喜歡曉靜的,隻是他知道,曉靜更喜歡周啞鳴。他必須退出,為了曉靜的幸福,也為了周啞鳴的幸福。他們兩個都幸福了,他就沒有所謂不幸福了。他默默想,我正是為了他的幸福而存在著的。書房開始搖晃,有幾個人走了進來,他們說著什麼,蘇行聽不大清楚,他的聽覺被疼痛覆蓋著,他感覺自己馬上就要死了。人的血到底有多少呢?不知道。不知道。他的血已經流乾。有個戴大蓋帽的人抓住他的胳膊,想把他拉起來,蘇行的腦子裡閃現出蘇聯老師葉甫根尼·康斯坦丁諾維奇的名言。他對那人說:“我是……國防部……保密局……特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