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蓉是教授所在的香港大學的老勤雜工胡柄權介紹來的。一年前,教授家的女傭芬姑因病去世,老兩口急迫地想尋找一個能替代芬姑的人。教授開出的條件是,一要本分,有無工作經驗無所謂,最好是從大陸逃難過來的農村人,質樸單純,不偷奸耍滑,跟這樣的女傭相處不費腦子。二要山東人,能做一手可口的魯菜。本來並不苛刻的條件,竟然費儘周折也沒尋找到一個合適的人選。老勤雜工胡柄權為大學裡的很多教授介紹過傭人,口碑不錯,聽說教授需要女傭,便介紹來了韓蓉。不論從哪方麵看,韓蓉都符合教授的要求,質樸大方,儀表端莊,尤其一手質量上等的魯菜,特彆合教授的胃口。韓蓉不太願意提及自己的身世,教授也不好深問,戰爭期間,每個中國家庭都有一部不願回憶的血淚史,它就像一塊永不愈合的傷痂,紅紅的掛在那兒,稍微一碰便鮮血淋漓。第二天一大早,周啞鳴和蘇行出現在薄扶林道(pok fu m road)。此時,一道霞光從雲層穿出,照在香港大學本部那所著名的建築大樓上,像塗了一層黃燦燦的金粉,把花崗石柱廊,以及頂部的高塔和角塔映照得格外漂亮。這個時間還早,校園裡非常安靜,林蔭路邊的草坪閃爍著晨露,加上茂密的樹木,遠遠望去,這個校園簇擁在鬱鬱蔥蔥中,特彆讓人賞心悅目。周啞鳴環顧四周,說:“我做夢都想來這裡上學,可惜……戰爭把我的大學夢給毀了。”“我也是,”蘇行附和著,“我也想上學,但我的理想沒你這麼遠大。我想再去蘇聯,把以前學的俄語鞏固一下,將來當個翻譯,多風光啊!”“真羨慕這裡的學生,”周啞鳴繼續說,“可我們已青春不在,我們永遠失去了在正規學校學習的機會。唉!這場該死的戰爭,什麼時候能完呢?”“快了,”蘇行笑著說,“我估計把童教授接回北方就差不多了。你想啊,上麵已經在籌劃建國,大力招募各方麵的人才。如果不是這樣,我也不會大老遠地來香港接童教授。所以,我猜,蔣介石馬上就要垮台,解放的日子馬上就要來到,就在今年。你相信我吧!”“那,解放後你準備乾什麼?”“我剛才說了,你上你的大學,我去蘇聯補習俄語。嘿嘿……”“我不奢望上大學,歲數擺在那兒呢,跟不上課程了。我想,能上個夜校,豐富一下自己的知識就行。我喜歡文學,尤其喜歡俄羅斯文學,像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還有高爾基、契訶夫,他們的作品是我最感興趣的東西。”“那……”蘇行停頓了一下,“你就不想想……人生大事?”“什麼人生大事?”周啞鳴一時還沒明白過來。“你看……”蘇行吞吞吐吐地說,“人家曉靜……對你……你就沒考慮過?”“考慮什麼?”周啞鳴問,“你是說曉靜……跟我?”“對啊!我看曉靜對你有那個意思。”“滾你的,”周啞鳴滿臉不可思議的樣子,“說句實話,我以為曉靜對你……”“不可能的,我來香港才幾天?”蘇行大力擺著手。“哈哈,這你就不懂了,愛情這個東西,不是認識幾天或者認識幾年就有的,大多數時間它出現在一刹那間,誰都沒有料到,它就會突然降臨。”“我一點沒感覺我麵前降臨什麼,我就知道曉靜喜歡你,而你,也喜歡曉靜。曉靜看你的眼神,就已經明明白白說明一切了。你彆看我文化沒你高,但看這個,我一看一個準。”“哈哈哈……”周啞鳴笑了。他們互相客氣,互相推諉,好像謝曉靜站在他們倆中間,任由他們挑選似的。二人正說著,忽然看到林蔭路前麵,有個園丁模樣的人迎麵走來。園丁個子很矮,比周啞鳴胖,60歲左右,花白的胡子和胡須,像雪中的聖誕老人。“請問老伯伯,”周啞鳴攔住園丁,“向您打聽個事兒行嗎?”園丁和藹可親,笑著說:“打聽什麼事啊?說吧,隻要我知道,肯定告訴你。”“您認識一個叫胡柄權的人嗎?”“胡柄權?”園丁收住笑容,向天空翻著眼,努力在大腦搜索著,“這個……這個……我還真沒聽說過這個人的名字,他是乾什麼的?”“勤雜工。”“勤雜工?我就是勤雜工,怎麼沒聽過這個人的名字呢?我們這兒的勤雜人員有上百個,彼此是經常見麵的。哦,對了,我乾這份工才不到一年,你問的這人是不是一年前在這兒,現在不在呢?”“有這個可能。”蘇行說。“那好辦,”園丁手一揮,“我帶你們找飛叔去。他幾年前退休,就住在我們勤雜工宿舍後麵一間小房子裡。人很好的,在大學裡乾了30多年,沒有他不認識的人,沒有他不知道的事。”“太好了!老伯伯你貴姓?”“免貴姓宋。”“謝謝宋伯!”“不客氣!”沿著林蔭路,拐了幾個彎,很快就找到勤雜工宿舍後麵的那間小房子。宋伯介紹說,過去這個小房子是放置工具的,飛叔退休後沒地方住,學校同意飛叔繼續住在宿舍,但飛叔不願意,他想在那個小房子住。認識飛叔的人都說,他是舍不得陪伴他30多年的工具室,幾十年來,他都是在那個小房子朝出暮歸的,他已經把這裡當成他的巢,在上了歲數變成倦鳥時,這裡便成了他最後的歸宿。小房子的確小,看上去隻有十多個平米,磚頭壘成,房頂是青瓦,有一扇歪歪斜斜的木製大門。大門左邊,是一葉帶有木柵欄的窗戶。從外表看,這小房子也未免太過簡陋。飛叔在大學裡乾了這麼多年,最後隻願意棲身此處,可見他對這間小房子的感情。宋伯敲了敲門,輕聲喊道:“飛叔,飛叔,有人找你!”門吱呀一聲開了,出現在周啞鳴蘇行麵前的是一個身材瘦長、乾乾淨淨的老頭,想必這就是宋伯說的飛叔。飛叔皮膚白皙,除了臉上有些許老年斑外,看上去比宋伯還年輕些。“這兩位是……”飛叔疑惑地問。宋伯轉過頭,望著周啞鳴蘇行問:“就是啊,我忘了問了,你們二位是乾什麼的呢?你們應該自我介紹一下。”周啞鳴說:“嗬嗬,對不起,宋伯,我姓李,他姓趙,我們兩人是港府派來專門調查勞務者生活狀況的,尤其校園裡的勤雜工,是這次著重調查的對象,有勞二位老人家配合,我們也好回去交差。這位是飛……飛……我應該叫飛伯吧?”宋伯笑了,說:“原來是這樣啊!太好了!你們就叫他飛叔,這裡的教授學生都叫他飛叔。”飛叔好像沒有宋伯那麼熱情,他麵無表情,冷冷地對周啞鳴說:“請問二位,有何指教?”“飛叔,我們想打聽一個叫胡柄權的老勤雜工……”一聽見“胡柄權”三個字,飛叔臉色突變,連連說:“我不認識他,不認識……”話音未落,就嘭的一聲關上了門。宋伯露出不解的神情,攤開雙手,說:“真是奇怪,從沒見過飛叔這樣,這個胡什麼權是什麼人啊?惹得飛叔這麼生氣。”蘇行上前繼續敲門,邊敲邊說:“飛叔,請您開開門,我們沒有惡意的。”飛叔在裡麵質問:“你們不是來調查勞務者生活狀況的嗎?找胡柄權乾什麼?”“是這樣的,胡柄權前不久給港府寫了一封信,要求提高勞務者待遇,所以我們……”門突然開了,飛叔倚著門框,厲聲問:“他什麼時候寫信給你們?”“大概幾個月以前。”“你們真會撒謊,他根本不識字。”“也許,是彆人代筆的吧?”蘇行有些尷尬地答道。“不可能!”飛叔斬釘截鐵說,“除非他在陰間給你們寫信。”“什麼?”周啞鳴大吃一驚,“飛叔的意思是,胡柄權已經死了?”“對,一年多前,跳樓自殺。”“自殺?為什麼?”“我真的不想再提這件事,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說著又要把門關上。“飛叔,飛叔,且慢!”蘇行急切地說,“這個人對我們很重要,請您務必……”“你們到底是什麼人?”飛叔問。看來還得撒第二個謊。他們不可能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共產黨還沒成功,很多人對他們有誤解。在這塊殖民地上,彆說對共產黨,就是對國民黨也沒多少人關心,他們隻對港督說的話感興趣。所以說,真實身份對調查胡柄權沒有任何幫助,隻能撒謊。“其實,我們是私家偵探,受一個顧客的委托,調查一個女人。在調查的過程中,我們發現那個女人跟胡柄權很熟,所以我們這次來學校,想向胡柄權核實一些情況。”“被調查的那個女人叫什麼?”飛叔一聽女人二字,好像更加警惕。“韓蓉。”蘇行答道。“什麼?那個姓韓的女人在哪裡?她還不放過胡柄權嗎?讓她到陰府去找吧!胡柄權在那裡等著她呢!”飛叔氣憤地說。“飛叔,具體情況我們也不是很了解,所以還請您老人家跟我們詳詳細細講一下,以幫助我們進一步調查案情。”飛叔似乎不願意插手這件事,沉吟著不說話。蘇行說:“飛叔,如果沒有猜錯,你和胡柄權是很要好的朋友。”“算你說對了,”飛叔眉毛一揚,似乎想打開話匣子,“我和胡柄權的確是很好的朋友,相處了20年左右。”“聽飛叔的意思,胡柄權的死好像很冤枉,那飛叔何不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跟我們講講,請相信我們的職業素養,也許可以在您的講述中發現線索,還您朋友一個清白。”“唉,無所謂什麼清白不清白,他一直是清白的,我隻是覺得他的死不值得,死得冤枉,而不是他的死有什麼冤情。”“他是因為那個女人死的嗎?”“當然,他的死跟那個女人有直接關係。”“飛叔,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飛叔猶豫了一下,說:“你們進來吧!我們屋裡說。”周啞鳴和蘇行相視點頭,看樣子馬上接近真相了。宋伯大概對胡柄權的死沒什麼興趣,他對周啞鳴蘇行說:“那你們二位到飛叔屋裡說去吧!我就不進去了,還有很多活兒要乾呢!”“好的,謝謝宋伯!”蘇行客氣地說。飛叔的屋裡除了一張床,一張桌子,還有牆角的一個小爐灶外,其他沒有什麼家什。看得出來,飛叔的日子過得很艱辛。令人眼前一亮的是,飛叔的床頭擺放著一個榆木做成的相框,裡麵放著一張黑白照片,照片裡有五個老人,前排兩個坐著,後排三個站著。周啞鳴和蘇行一眼就認出,後排中間的就是飛叔。飛叔把相框拿過來,指給周啞鳴他們看。“這個,前邊左邊坐著的這個,就是胡柄權。”胡柄權穿著一身深色的中山裝,兩隻手放在膝蓋上,腰板挺得很直,兩隻腳呈外八字張開,顯得肅穆而莊重。“胡柄權當過兵吧?”蘇行問。“是的,早年他參加辛亥革命,大大小小的戰役打了不少,渾身上下不是彈痕就是刀疤。他跟我一樣,是個老光棍兒。我還算好點,早年結過婚,後來老婆死了,也就沒再續弦。而他呢,壓根兒沒嘗過女人的滋味。一年前,他認識了韓蓉,一下子就找不著自己了,被那個女人擺布得跟傻了似的。”“韓蓉是怎麼認識胡柄權的呢?”“他說,有一天晚上,他沿著學校圍牆巡查,發現牆角有一個餓得奄奄一息的女人,就把她帶回了宿舍,這個女人就是韓蓉。他是跟韓蓉秘密同居了一個月以後才告訴我的,當時他那個高興勁兒就彆提了。你想啊,一個一輩子沒見過女人的男人,一旦讓他開葷,他還不瘋了?”飛叔說的雖然有些粗俗,但確實是大實話。“我比胡柄權大幾歲,見識也比他多。我對他說,彆高興太早,讓我看看那個女人,給你把把關,我當時擔心他被壞女人騙了。我一見那個韓蓉,就知道那個女人不是個簡單的女人。胡柄權說,那個女人是從山東農村逃難來的,丈夫和孩子都在半路餓死了,她隻身到了香港,現在無依無靠,特彆可憐。胡柄權有跟那個女人過日子的打算。說實話,我一見那個女人,就懷疑她說的話。”“飛叔感覺那個女人哪裡不對勁了嗎?”蘇行問。他和周啞鳴都見過教授家的女傭,白白胖胖的一個女人,穿著一件中式布衣,寬褲腳,一雙乾乾淨淨的黑布鞋,看上去特彆本分質樸。也許隻是匆匆一見,沒有飛叔觀察得那麼仔細。飛叔從腰裡抽出一根一尺多長的煙袋鍋,隨手在布煙袋裡一舀,煙絲就滿了,再用手指把煙絲按瓷實,這才劃了火柴點著,美美地吸了一口。飛叔說:“看到了吧?農村人都抽這種煙袋鍋子,女人也是。但那個女人抽的不是這種煙,是紙煙,食指和中指都熏黃了。目前中國,能抽得起紙煙的農村女人有嗎?沒有。韓蓉看上去白白胖胖,跟我這輩子見過的農村女人都不一樣,她更像是一個少奶奶。我觀察她的手,一點繭都沒有,那就更不是農村人了。更奇怪的是,她熏黃的中指第一個關節卻有繭,這什麼意思你們知道嗎?”周啞鳴答道:“她經常寫字。”“對了,她是個文化人。彆說農村女人,就是農村的大戶人家的女人,有幾個識字的?所以,韓蓉不是什麼農村婦女,而是一個有文化的、經常寫字的、坐辦公室的,又有抽紙煙嗜好的城市女人。”“分析得很有道理。飛叔,你把這些情況跟胡柄權講了嗎?”“怎麼沒講?我費儘口舌,講了不止一遍。他鬼迷心竅,根本不聽我的,甚至懷疑我對那個女人有什麼企圖,生怕我想搶走那個女人似的。我的好心好意,換來胡柄權對我的不信任,他開始疏遠我,甚至碰麵都不跟我說話。這種情況持續了大概半個月,直到那個女人突然消失。”“消失?韓蓉到哪裡去了?”“有一天,胡柄權突然找到我,說那個女人變心了,不跟他了。我當時還嘲笑他,說怎麼這時候想起我來了?前段時間你們不是很恩愛嗎?我勸你你不聽,你這是自作自受,活該!沒想到胡柄權一聽我這麼罵他,一下子蹲在地下號啕大哭起來,我真沒想到一個大老頭子為了一個女人會哭,而且哭天搶地。”“胡柄權肯定特彆喜歡那個女人。”“是啊,也許我沒能理解他吧。他這麼一哭,我也慌了神,畢竟這麼多年的朋友。我勸慰了他幾句,並問他怎麼回事。胡柄權說,韓蓉跟他同居後不久,就提出要他介紹到一個老教授家當女傭,說她不願意在胡柄權這兒吃閒飯。胡柄權起頭不願意。他知道如果這個女人去了人家當女傭,就等於失去了自由,他們也就沒時間在一起了。對於剛剛嘗到女人滋味的胡柄權來說,失去這個女人,就等於失去一切。可他耐不住韓蓉三天兩頭跟他磨,說非要到那個教授家當女傭。那個教授我認識,叫童江南,是個很有學問的老教授。韓蓉說,她之所以想到童教授家當女傭,主要是想跟教授學點東西。你們聽聽這話,能讓人相信嗎?一個農村來的女人,要去物理學家那裡學知識?簡直荒唐。胡柄權一聽,也不太靠譜,可他要是不同意,韓蓉晚上就不讓他近身,這把胡柄權苦壞了。最後,胡柄權答應把韓蓉介紹到童教授家去,但約法三章,韓蓉每個星期抽出三天時間,趁買菜的時候到胡柄權這裡約會。在教授家乾夠三年,就辭職出來,然後他倆結婚,共度餘生。”“韓蓉就這樣去了童教授家?”蘇行問。“對。韓蓉也給胡柄權立了規矩,就是再怎麼想她,都不能到教授家找她。誰知道韓蓉去了教授家後,立即變了臉,她根本不想再回來,跟以前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似的。胡柄權氣壞了,懷疑韓蓉跟童教授有一腿。他去了教授家,想把韓蓉找回來,這下可把韓蓉得罪了,她來到學校,找到胡柄權大吵大鬨,並說要到法院告胡柄權強奸她,說她留有證據,一告一個準。胡柄權找我的時候,就是韓蓉揚言要告他的時候。我對胡柄權說,算了吧,這種女人有什麼可留戀的呢?簡直是水性楊花,就算以後跟你,她該偷人還是偷人。其實,我對童教授印象特彆好,這麼說不是認可童教授跟韓蓉有一腿,而是故意說給胡柄權聽,讓他對韓蓉斷了念想。誰知道胡柄權是個醋意大過天的男人。他聽我這麼一說,恨得咬牙切齒,揚言要報複教授去。我一聽糟了,這家夥腦子確實不靈醒了,我再怎麼解釋也白搭,他認準教授跟韓蓉有關係,是教授把他心愛的女人勾走了。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他來到我這裡,說連續幾天都夢到一個女鬼,那女鬼長得跟韓蓉一樣,讓他非常害怕。說那女鬼就站在他床前,舌頭吐出來有三尺長,披頭散發,臉是綠的,嘴唇是紅的。再後來,胡柄權從樓頂跳了下去,一命嗚呼。那場景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太慘了,腦漿都摔出來了。”“也就是說,一年以前,韓蓉進入童教授家不久,胡柄權就跳樓自殺了?”“是的,”飛叔又舀了一鬥煙絲,點燃,“警察署的人說,是自殺,沒有他殺跡象。要我說,就是那個韓蓉殺的。不過,這個沒有證據,我隻是這麼猜測。”“懂了。進入童教授家是她的最終目的。當這個計劃實現後,中間的環節就必須消失。”周啞鳴和蘇行相視一笑,可以肯定,韓蓉就是保密局安插到教授家的釘子。告彆飛叔後,二人急匆匆趕往童教授家。他們必須馬上抓住韓蓉,從她嘴裡撬出保密局圍繞著張幕進行的整個計劃。這是一張大網,在網住童教授的同時,也妄圖網住其他進步人士。網住後他們怎麼處理?會不會全部殺掉呢?很有這個可能。當大勢已去時,隻能破罐子破摔,魚死網破。所幸的是,張幕拿到的並不是真正的進步人士名單。韓蓉在客廳後麵聽到名單的事,她認為,共產黨提供的名單一定有什麼蹊蹺,於是她想方設法偷看到這份名單。李惟棉、謝力公、楊華波、劉芳雄這四個人她肯定認識,但她不敢保證張幕認識香港站這幾個頭兒,萬一張幕找到這四個人,乾出點什麼傻事,就給保密局鬨大笑話了。於是,韓蓉偷偷換掉了名單。可是,她為什麼不通知張幕,直截了當告訴張幕這是共產黨提供的名單,不是教授的朋友,千萬不能尋找名單上的人,而非要換掉名單用另一部分人代替呢?還有,替換的這份名單上這些人是什麼身份呢?猜不透,真的猜不透,萬一真是保密局搞到的進步人士名單,損失可就慘重了。突破口就是韓蓉,抓住她,就能撕開這張大網。一個小時後,他們已經站在畢打街教授的彆墅門外。周啞鳴敲門,蘇行持槍閃在一旁,如果是韓蓉開門,直接抓捕。如果是夫人開門,就直接衝進去,無須跟夫人解釋。重要的是,彆讓韓蓉跑了,更重要的是,千萬不能讓韓蓉有時間吞食“光榮丸”,她一死,線索就斷了。門開了,正是韓蓉。“教授正在等你們,請進來吧!”韓蓉的聲音很好聽,一種能融進男人骨頭的嗲音,讓人聽了腿軟。這時候誰也不能腿軟,尤其蘇行,他的動作必須快過韓蓉。他一個箭步,衝到韓蓉麵前。當她還沒來得及舔到縫在衣領的“光榮丸”時,脖子已經被蘇行的大手掐住了。她漲紅著臉,兩隻手想撓蘇行的眼睛,可手臂太短,怎麼也夠不著。周啞鳴抓住韓蓉的手臂,架著她,推進教授家客廳。教授和夫人從裡屋出來,見到這一幕,目瞪口呆。教授問:“她……她……真的是……”蘇行點了點頭。這時,童笙也從臥室走了出來。她見韓蓉被蘇行掐著脖子,著急地說:“彆掐死她!”蘇行的手太重,韓蓉的臉變得跟紫茄子差不多。他急忙鬆開手,韓蓉這才緩過氣來。蘇行把韓蓉狠狠按在椅子上,又搜遍了衣領,沒有發現“光榮丸”。韓蓉氣喘籲籲說:“彆搜了,我不會死的,尤其不能死在你們共產黨麵前,大戲馬上就要開演,誰死還不知道呢!”這句話已經表明韓蓉的身份,也表明了周啞鳴和蘇行的身份。教授頻頻點頭,他終於知道,誰是最可信的人了。“韓蓉,隻要你老老實實把你所知道的交代出來,共產黨會寬大你的。”韓蓉搖搖頭,眯縫著眼睛說:“我從沒想過讓共產黨寬大我,我沒有回頭路,隻能往前走。”“真痛快!那你說吧,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你往前走的是怎樣一條路?”韓蓉笑了笑,說:“隱瞞已經沒有必要,馬上就要天亮,黑暗終將過去。”周啞鳴諷刺道:“按說你已經過了愛做夢的年齡,但你分明又說著夢話。”韓蓉睜開眼睛,問:“戰爭還沒有結束,誰也不能肯定結局是什麼,勝局何嘗不是敗局,敗局說不定就是勝局。”“此話怎講?”韓蓉冷冷哼了一下,說:“一旦你們掌握中國,就已經宣告失敗。不是誰都能把這個國家治理好的,它太龐大太複雜了,你們撿了一個爛攤子,也將為此付出昂貴代價。”此時,童教授、教授夫人、童笙、周啞鳴、蘇行不得不對韓蓉刮目相看。的確,她說的很有哲理,誰掌握這個國家,誰就是敗者。多有內涵的一句話啊!看來,飛叔的眼力真的不錯,這是一個有文化、有自己獨特見解的女人。她的能耐不光是做一手可口的糖醋鯉魚。“你是保密局香港站的吧,韓蓉?”蘇行問。“沒錯,我是香港站的,國防部保密局少尉。還有什麼要問的。儘管問,趁我心情好,也趁我還活著。”童教授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為自己的判斷力感到難過。夫人也驚訝得張大嘴,麵部肌肉一直僵著。一向本分質樸兢兢業業的女傭,一個跟教授一家人融合在一起,並且一起生活了一年之久的女傭,此時此刻搖身一變,竟然是保密局的一名少尉,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讓他們吃驚的了。“名單是你換的吧?”周啞鳴問。“是,當我聽到你們要用名單欺騙張幕時,就準備想儘一切辦法把它換掉。沒想到你們竟然用我們香港站長官的姓名來蒙騙張幕,我為你們的手法暗暗叫好。你們欺負張幕不認識香港站的長官。你們猜對了,他的確不認識,他是上邊從上海特彆調過來執行任務的,隻接受局座的指令,而且,他並不十分清楚我們香港站也協助他完成任務。”“他的任務到底是什麼?”韓蓉又一次冷笑,說:“你們不是已經猜到了嗎?你們的判斷沒錯,他是利用童教授學生的身份,並以童笙過去戀人這個招牌來執行任務的……”童笙的臉色變得灰白,她為自己絕望。“……他的任務很簡單,爭取童教授,並從教授口中挖出向往北方的所謂進步人士,然後一網打儘。”“如果張幕找到這些進步人士將會怎樣處理?”“殺掉。我僅僅知道結局肯定是這樣,至於他怎麼殺,我並不知道。”“也就是說,他拿到你換掉的名單後,已經開始按照名單上提供的人開始大肆殺戮?”“應該是,我想,他手腳應該很利索,沒有理由耽誤。童笙不是說張幕已經找到四個人了嗎?我相信,那四個人已經不在人間。”“那,你換的名單上的那些人,是些什麼人呢?”韓蓉笑了,笑得非常燦爛,她說:“我要是知道你們共產黨在香港的姓名住址,早就提供給香港站了,而不是等到這個時候。放心,跟你們共產黨無關,也不可能跟我們保密局有關。”“難道是你隨手寫的,是一些無辜的老百姓?”“不,不,你彆把我想成一個不講道理的女人。我從不跟無辜的老百姓記仇,隻跟和我有仇的人記仇,這是我的隱私,不想細說。”韓蓉的目光突然變得凶悍起來,讓人不寒而栗。“難道你假借張幕的手公報私仇?”“可以嗎,還是不可以?哈哈哈……”韓蓉模棱兩可地玩著文字遊戲,肆意大笑起來。“那麼,《大公報》的許才謙,還有計程汽車司機老何,新西伯利亞咖啡廳的女侍者邛莉,以及賣冰糖葫蘆的喬大柱,都是你殺死的了?”“哈哈,你們太看得起我了。”韓蓉眉毛一揚,從口袋裡摸出一包香煙,抽出一支叼在嘴上,這動作讓教授和夫人大吃一驚,他們壓根兒不知道女傭還會抽煙。“你們說的這幾個人都不是我殺的,”她邊抽煙邊說道,“而是另有其人。我不是行動組的,殺人這件事我還沒有學會。我們有人專門乾這個,乾淨麻利,殺人不留痕跡。哈哈,你們沒查出任何蛛絲馬跡吧?我為你們的業務水平感到羞愧。”“能說說你潛伏在教授家的具體任務是什麼嗎?”“時刻掌握教授的思想動向,然後提供給保密局,為以後有可能執行的任務提供幫助,比如這次張幕,我就必須儘力協助他、幫他,讓他儘量少犯錯,更不能讓他乾出尋找我們香港站長官這種傻事。”“那麼,你是直接受香港站指揮了?”“你們真想知道?”韓蓉挑釁地望著周啞鳴蘇行。“當然。”“你們錯了,我其實也沒見過香港站長官,我隻是知道他們的名字而已。我直接受命於一個代號叫‘蜜蜂’的人。關於‘蜜蜂’,我無可奉告。你們知道的已經夠多了,不過,不想讓你們知道的你們永遠不能知道。也許,等童教授這件事完結以後,或者很多很多年以後,‘蜜蜂’才能解密,現在還不是時候。”“我猜,連你也未必見過‘蜜蜂’,或者根本就是你編造出來的。”蘇行嘲諷地說道。“我說過,無可奉告。見不見過,有沒有這個人,跟你們沒有任何關係。”韓蓉好像要封口似的,不想再透露半分。童笙實在看不慣韓蓉得意揚揚的表情,她插嘴道:“做得好像多神秘似的,有什麼了不起?找不到‘蜜蜂’沒關係,但我保證能找到張幕,我知道他住在哪兒。”韓蓉回頭看著童笙,同情地說:“嗯,我太理解你了。戀人反目,其仇其恨,可以毀掉整個世界。古代無數戰爭因此而起,多少人頭落地,大不了一個情字。我知道你此時此刻的心情,我也曾愛過,也曾恨過,我知道被愛人拋棄的那種苦痛……”“包括你拋棄胡柄權嗎?”周啞鳴問。韓蓉白胖的臉突然漲紅了,然後變得鐵青,相貌也一下子醜陋起來,像被“胡柄權”三個字給扭曲了。她厲聲問:“你們真有能耐,連胡柄權都翻出來了。告訴你,胡柄權是自己跳樓自殺的,與我沒有任何關係,我沒有拋棄他,他更沒資格拋棄我。”童教授問周啞鳴:“你所說的胡柄權,是不是我們學校那個老勤雜工,介紹她來我家的那個?”“就是他,”周啞鳴說,“韓蓉裝作餓昏的女子,被胡柄權救起後,二人開始同居。而後韓蓉要求胡柄權介紹她到教授家當女傭,想必那個時候,保密局得知教授正好需要一個女傭,於是利用這個空子把她安插了進來。開始,胡柄權沒有答應韓蓉的要求,擔心她到教授家裡後,他們的關係就結束了,但韓蓉不肯罷休。她不是愛上給她吃飽飯的胡柄權,她的目的是打入教授家中。正如她剛才說的,以最近的距離,掌握教授的思想動態,以便為下一步行動做準備。”“唉,我當時哪兒想到這一步棋呢?”童教授自責道。“這個不怪教授,誰又能提防這一招呢?胡柄權更沒想到這個女人在利用他。教授可能有所耳聞,那個老勤雜工一輩子打光棍,突然在晚年的時候遇到一個主動送上門的女人,況且這個女人沒丈夫沒孩子,孑然一身,沒有任何牽掛,如果跟她過剩下來的日子,該是一件多美的事兒啊!最後,胡柄權害怕失去這個女人,隻能屈服。可韓蓉進入教授家後,情況就發生了變化。她利用完胡柄權,準備跟他徹底斷絕來往,這讓胡柄權惱羞成怒。在這個女人眼裡,胡柄權隻是一個跳板,當跳板失去作用,唯一的辦法就是鋸掉它。況且,這個跳板還不老實,還在繼續顫悠,還在礙事,就應該讓它消失。於是,在韓蓉跑到學校跟胡柄權大吵大鬨一場後,胡柄權選擇了跳樓。很難相信胡柄權是自殺的,韓蓉,此時,你還能堅持說,殺人這件事你還沒有學會嗎?”韓蓉鼻子哼了一聲,說:“你們這是警察辦案,還是跟我扯共產黨國民黨啊?”童笙也氣得不行,她指著韓蓉說:“真沒想到你是這樣一種人,太可怕了!”韓蓉說:“可怕的不是我,而是張幕,他的眼裡根本沒有你。他隻是一味地利用你的感情,當你失去應有的作用時,你的地位跟那個令人作嘔的胡柄權一樣,誰也不敢保證你不從樓頂跳下去。”“閉嘴!”童笙全身顫抖著,“今天,我們全家算看清你了,也看清了張幕。”“可惜,你找不到張幕了,”韓蓉笑著,“昨天,你離開後,他就搬走了。他暫時不想見到你,他擔心你把共產黨帶去。也許,在我們接走童教授的時候,他會出現的,你們或許可以見上一麵,或許……你連見一秒鐘的機會都沒有了。”“你們接走童教授?”蘇行笑了,“韓蓉,你真的還在做夢的年齡嗎?”“這句話我應該問你,”韓蓉與蘇行對視著,“你以為童教授現在坐在你麵前,他就百分之百是你們的了?早著呢,大戲剛剛拉開帷幕。”“我倒要看看你這個演員還怎麼演下去。”蘇行說。“演員不止我一個吧?你們不是跟教授說,你們的人馬上就要到香港了嗎?”“是的,馬上就到。就在今夜。”“哈哈,”韓蓉仰頭笑著,“你們知道一個蘇行勢單力薄,然後派出一個特遣隊來香港搶教授,我們就傻了吧唧等著你們搶走嗎?說實話,我們也覺得一個張幕勢單力薄,他一個人對付不了你們。你們的人從河北出發,長途跋涉,我們的人可以就地聚集,速度比你們快,他們早就到了!”全屋的人大吃一驚,蘇行和周啞鳴嗖地拔出手槍。“彆著急!”韓蓉說,“大明書店的謝曉靜就在門外,你們想誤傷那個美麗的姑娘嗎?聽懂了吧?我們的人先去大明書店抓了謝曉靜,按照時間推算,他們現在已經在門外整裝待命,在你們的特遣隊到來之前,先拔頭籌,你們說好嗎?還記得最開始我怎麼說的嗎?我不會死在共產黨麵前,大戲馬上開演,誰死還不知道呢!沒有什麼比甕中捉鱉更讓人愜意的事了。好好考慮考慮吧!是繳械投降呢還是負隅頑抗?給你們點時間考慮考慮,過了這個時間,國民黨對共產黨就不客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