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才能找到那個清末老妓呢?張幕想了一晚上,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張幕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是在畢打街,當時他坐在一條長椅上正準備看報,那個老妓就穿著旗袍夾著拐杖走了過來。如果她真是“黃雀”,目標也是圍繞著童教授進行的。到畢打街守株待兔去,或許能碰到她。張幕想了想,還是不行,再一次在那條街碰麵的概率太低,浪費時間不說,還容易暴露自己。他是想躲開那條街才搬走的,難道還讓他回去主動告訴共產黨我回來了?太愚蠢了!這個方案百分百不能通過。那麼,通過什麼方式才能找到那個老妓呢?張幕的腦袋快要裂開了,疼得他難以入眠,到天亮的時候,還是沒想出什麼好方法來,加上睡意終於降臨,他想,先睡會兒再說,沒準醒來就有好辦法了。上午10點,他從床上猛地坐了起來,一晃腦袋,不疼了。同時,一個看來行之有效的辦法在他腦海裡升了出來。不,是兩個辦法。第一,先不管那個老妓,自己按部就班尋找名單上那些人,把他們一網打儘再說。在尋找名單上這些人的時候,如果她真是“黃雀”,自然能嗅到我的行蹤。之前傳遞塗哲要給共產黨做證的消息,殺死喬大柱,不都是因為她知曉我的行蹤才采取的行動嗎?她就像隱藏在我身後的影子,我拿著名單找人,她自然會跟在我後麵。在這個過程中,我隻需要猛地轉身就能發現她。一旦發現她,她就休想逃出我的手心了,我要親自問問她,你是乾什麼的?第二,讓王錘到畢打街守株待兔。他對那條街熟悉,加上報童身份,不容易引起彆人的注意,尤其不容易引起老妓的注意,誰能料到一個小孩專門在那條街等她呢?一旦看到她出現,就讓王錘跟蹤她,直到發現她的住處。唯一有點擔心的是,童笙看見王錘怎麼辦?她肯定納悶,這個小孩怎麼又跟蹤她來了?名單不是已經交出去了嗎?難道還要接頭?還有更重要的事?如果她抱著這樣的想法就麻煩了。現在隻能期盼,童笙發現不到王錘,或者她沒有那麼大好奇心。暫時先這麼辦。張幕穿上衣服,到盥洗室刷牙洗臉,拾掇完後到王錘房間一看,發現小家夥不在。“王錘!王錘!”他叫了兩聲。“哎!”王錘在屋外。張幕打開門,看見王錘正在門前的花園裡拿著小鏟子給幾盆玫瑰花鬆土。“你還會這個?”張幕問。“以前媽媽種過,跟媽媽學的。”“那是什麼時候的事?”“當然是我媽媽死之前的事,好幾年了吧,我也記不清,反正我會。”張幕上前,摸了摸王錘的腦袋,說:“都快中午了,早飯也沒吃吧?餓嗎?”“早吃了。”“哦?吃的什麼?”“昨晚的那隻烤雞,沒吃完,接著吃。”“你這孩子,”張幕笑了,“隔夜的東西最好彆吃。”“隔夜的東西難道扔了?”王錘吃驚地問,“我們家以前經常吃前一夜的稀飯。還有,我賣報的時候,住在橋墩下,就經常撿人家丟的饅頭吃,從來也沒吃壞過肚子。”“現在不同了,”張幕嚴肅地說,“你要讓你的胃嬌貴起來,今後才能做人上人,不然,你會永遠在饑餓線上掙紮,食不果腹。”王錘不解地搖搖頭,他聽不懂張幕在說什麼。張幕說:“快把手洗了,叔叔給你做好吃的,吃完叔叔有任務給你。”“又有任務?還像昨天那樣跟那個阿姨接頭嗎?”王錘略微皺起眉頭。“不,不是阿姨,是女人,這個女人老得多,也難看,比昨天那個阿姨,比你媽媽可差遠了。不需要接頭,你隻需要在一條長椅子上坐著,看她會不會出現。如果出現,就一直跟著她,看她在哪兒住。”“這個好像比接頭簡單呀!”“是簡單,但我必須重新教你怎麼發現有人跟蹤,這次的任務更不需要有人跟蹤你。”“昨天,因為我嚇得夠嗆……”王錘不好意思地說。“記住,任何情況下,你都必須提高一萬分警惕,時刻留意自己的身後有沒有壞人。以後你長大了,不管乾什麼工作,都應該記住我教你的這些,無論你在哪裡,你的背後永遠會有跟蹤你的人。”“真的?!”“真的。”“叔叔這麼說,我覺得好害怕。”“的確如此,這個世界令人生畏,一點都不美好。”張幕咬著牙,狠狠地說。午飯後,王錘帶著張幕的囑托出門了,而張幕也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模樣,開始尋找名單上的人。化裝術是在浙江警官學校時學的,雖然沒有真正用過,但乾起來並不太難。張幕從自己的藤箱裡拿出兩塊藥棉,塞進嘴裡,他的腮幫子頓時鼓了起來,臉部的輪廓也改變不少,看上去比平時胖了許多。眼睛最不容易偽裝,戴上眼鏡,效果就出來了。他從藤箱裡拿出一副白色框架的眼鏡,架在了鼻梁上。他又翻出一個小盒子,摳出一小塊黑色的黏黏的東西,搓成球,粘在下巴上,一顆逼真的黑痣便誕生了。最關鍵的還是服裝,如果打扮過於醒目,就會讓每個經過你身邊的人都會側目,甚至記得你的容貌,這樣一來,就失去了化妝的意義。不能讓彆人注意到自己,即使注意到了,也毫不懷疑你有什麼特殊目的。製服是個不錯的選擇,它是一種地位,一種權威,一種穩定,一種信任,比如警察、郵差。他的藤箱裡早就備有郵差製服。他覺得,如果郵差找上誰的門,很容易讓人接受,也容易讓人喪失警惕,這正是他所需要的。打扮好以後,張幕便出了門。從名單上看,他不知道哪些人重要哪些人不重要,隻能按照名單上的次序來。名單上提供的資料還算詳細,有姓名,有的還標注著家庭住址,或者公司名稱,這讓他尋找起來容易得多。排在名單第一位的家住柯士甸道(austin road)140號,年齡不詳,家庭成員不詳,職業不詳,張幕隻知道,柯士甸道在尖沙咀那邊,好找。就從這個人開始吧!張幕收起名單,叫了一輛計程車。司機是個50多歲的老師傅。司機把他拉到10號碼頭,他下了車,上了一條渡海輪船。一個小時後,他已經以郵差的身份站在柯士甸道上了。他邊走邊看門牌號,直到在一幢大樓前停下。就是這兒,140號,沒錯。這是一幢典型的英式建築,正符合英國一條諺語:你的房子就是你的碉堡。整幢大樓就好像一座固若金湯的堡壘,莊重、神秘,好似裡麵住著許多穿著盔甲的戰士,或者古板的神父。140號是整幢大樓的號碼,裡麵還分有若乾人家,他走近大樓,看見門牌上寫著140-1,140-2等。名單上沒標明這個人住在140號附幾號,他必須挨個挨個詢問,好在敲開第一家房門就有了答案,那家人給他往上指了指,說:“在140-14號。”“謝謝!”他道謝著,沿著樓梯一步一步走了上去。讓張幕意外的是,開門的正是一個神父。神父個子很高,歲數在75歲到85歲之間,日薄西山,老態龍鐘。張幕納悶,這麼大歲數的人也想要投奔北方?北方要他乾什麼?還有,他是信奉上帝的神父,怎麼改信共產主義了呢?張幕站在門口,充滿疑惑地問:“請問,您老是140-14號的主人嗎?”“是的,是我,我住在這裡的時候你父親還沒出生。叫我matthew,神父馬修。”“馬修?”張幕低頭看了看名單上的第一人,沒再說什麼。“你是給我送信來的嗎?”馬修瘦削的身體被一件鬆鬆垮垮的黑色長袍罩住,猶如一根長得很直的竹竿,上麵搭了一塊不乾不淨的黑布。他的脖子上戴著一個銀色的十字架,頭發和胡子都是雪白色的。臉上布滿老人斑,手上則爬滿凸出的青筋,像蜿蜒蠕動的蚯蚓。神父說,“我的嬸嬸薇薇安從英國給我寄來的信,估計這幾天快要到了。我的嬸嬸活力四射,有教養,並且風趣友善,她都快100歲了,哈哈,我的上帝,她準備活到120歲呢!”神父的聲音沙啞,帶著磁性,把張幕的脖子都給弄歪了。“是嗎?”張幕冷冷地答道,“願她長命百歲!可我這次不是來送信的。”“那你有什麼要懺悔的嗎?我的孩子。”“沒什麼要懺悔的,馬修,”張幕邊走進房間,邊扭著自己的脖子,想把它扳正過來,“我來這兒的目的不是懺悔,而是要把你帶走。”“你要帶我到哪裡去呢?我的孩子。”神父挑高眉毛,不解地望著眼前這個臉龐腫脹的郵差。“北方,向北方,你向往的方向。”張幕哢嚓一聲終於把脖子給弄正了,嚇了他自己一跳。“我的方向沒有東西南北,隻有上帝。誰相信他,認罪悔改,離開罪,就可以得新生命,做神的兒女,人生就有了方向,我的孩子。”神父咧開嘴,露出一副上好的板牙笑了。太瘦的人最好彆笑,看上去像是有了殺氣。張幕被神父的笑容駭到了,他下意識地退後一步,伸手想從懷裡抽出壓滿子彈的手槍,隨即又克製住自己,他覺得這個年邁的神父在跟他玩捉迷藏。麵對一個陌生人,他不可能第一時間承認他的信仰,也不可能立刻相信他,他在利用宗教,掩飾自己對北方的向往。“神父,我現在告訴你,神在北方。神讓我帶你去,隻要去北方找到他,你就可以認罪悔改,離開罪,並得到新的生命。”張幕順著神父的話調侃著,想讓神父放下心來。“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的孩子。”神父在自己胸前畫著十字。還在裝糊塗,張幕心想。他準備亮出底牌,省得這個老家夥一會兒翻出《聖經》給他朗讀。“神父,您認識童教授吧?”“哪個童教授?”神父還在裝。“童江南。”“童——江——南?”神父向上翻著白眼,咀嚼著這個名字。“想起來了嗎?”張幕不耐煩地問,他現在很討厭神父的表情。“對不起,想不起來。在我的生命中,從沒出現過這個名字,我從童年開始回憶,現在已經回憶到青年……”“夠了!”張幕突然大吼一聲,“我來找你,本來是件好事,也是你多年來一直向往的事情,可是你偏偏把它弄成一件惡心人的事。你和童教授曾經在一起商量,一起去北方,去幫助共產黨,對不對?”“我不知道什麼共產黨……”“我現在讓你知道,我就是共產黨,專門到香港接你來了!”張幕說完,眨著眼睛,期待神父做突然醒悟狀,然後老淚縱橫,大喊一聲,終於把你給盼來了!可是神父無動於衷,像快要睡著了。張幕開始生氣,他耐著性子說:“神父,不能再等下去了,時間緊迫,你快點收拾一下,我們趕快上路,很多同誌都在等你。我們坐船走,一條很大的船,全部都是投奔北方的進步人士,大家坐在一條船上,像一個大家庭,其樂融融……”神父突然嚴肅地說:“我的孩子,你病得不輕,現在,請你接受主耶穌吧,或者轉身。”“轉身乾什麼?”張幕不解地問。“離開這裡,回你的郵局。”張幕感覺自己受到莫大的羞辱。他的臉騰地紅了,太陽穴上的青筋跟神父手背上的青筋一樣鼓。忍耐是有限度的,不能再讓這個老家夥演下去,他環視了一下房間,好在屋裡隻有神父一個人,這就好辦多了。“神父,能借用一下你的洗手間嗎?”張幕捂著襠部,假裝尿急。“可以,去吧!約翰福音第十二章第35節裡說,那在黑暗裡行走的,不知道往何處去。”張幕忍著強烈的厭惡,走到洗手間,從兜裡拿出手帕,又拿出一個小玻璃瓶,旋開瓶蓋,往手帕上倒了一些液體。做好準備後,他開始大叫:“救救我,神父,救救我!”神父走到洗手間門口,看見郵差倒在地下,麵色蒼白,像是發了急病。他剛想上前把郵差扶起來,沒想到郵差順著他的手一下子把他拉到懷裡。神父沒有力氣抵抗,隻能像個乾巴巴的老媳婦順從地倒在郵差懷裡。郵差用一張很乾淨的手帕捂住了他的嘴。5秒鐘過後,手帕鬆開了。神父感覺洗手間的頂燈在旋轉,而且越轉越快。他無力地躺在郵差的膝蓋上,喃喃說:“新約《馬太福音》第三十八章中說,不要與惡人作對。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有人想要告你,要拿你的裡衣,連外衣也由他拿去;有人強逼你走一裡路,你就同他走兩裡;有求你的,就給他;有向你借貸的,不可推辭。”張幕撫摸著神父的臉龐,說:“好好睡吧,你這個老東西,我不打你右臉,也不打你左臉,上帝在你的夢裡等你呢,我的孩子。”神父閉上眼,昏了過去。現在唯一難辦的是,他沒有多大力氣拖動他。神父雖然瘦,個子卻高,體重似乎比看上去重得多。他想,還是叫輛計程車吧,好讓神父儘快步入幸福時光。把馬修神父弄到租住的彆墅,時針已指向下午4點,張幕累了一身臭汗,他把馬修拖入盥洗室,三下五除二扒光神父黑色的長袍,把他放在了浴缸邊上。他太瘦了,像英倫兄弟火柴廠製造的火柴。用紅礬鈉氯化鉀等成分配製的藥粉就放在衣櫃裡,他需要注入半浴缸水,然後把那包可愛的藥粉放進水裡,剩下的就看神父的骨頭到底有多硬了。王錘天黑回家之前,這項工作必須完成,要不然他無法解釋這一幕。但是過程永遠比結果有意思,他想看著神父慢慢消失,而不是最後用長勺撈一撈,看有沒有未消化的骨頭。這是一個很享受的過程,是對他聰明才智的一種肯定,想要享受這個過程,就必須要有音樂來伴奏才行。上次準備蒸發塗哲時,還有台破舊的留聲機吱吱呀呀轉著。這次租住的彆墅,則什麼都沒有。他有點後悔,事先應該有所準備,哪怕去一家當鋪,買一台二手留聲機就可以滿足這個要求。隻有當鋪才有他想要的留聲機,他需要破舊、滄桑的感覺,最好唱盤生鏽,無法順利轉動,那樣的歌聲更令人心迷。銀嗓子龔秋霞的歌喉可以變成男低音,像個醉漢,搖搖擺擺徜徉在午夜的街頭。他的父親就是因為爛醉如泥,在四川寶興縣一個名叫靈關的小鎮被共軍打死的。張幕大學期間加入軍統後,在一份內部文件中看到一段關於那段戰事的背景資料。資料上寫道:“1935年6月中旬,朱、毛與徐向前股合於寶興一帶後,各匪意見紛歧,旋起內訌。至9月初,毛匪澤東率偽一、三兩軍團竄甘入陝,朱匪德率其一部仍留川西草地,與徐匪合編為七軍,人約二萬餘,槍約一萬四千餘支。”當時,國民黨四川剿匪總司令劉湘在川擁有人馬16萬之多,蔣介石一邊命令劉湘在天全、寶興一帶阻截共匪,一邊又高度警惕劉湘的勢力進一步擴大。他積極籌備西康建省委員會,表麵上討好劉湘的叔叔劉文輝,實際則縮小劉文輝戍區,暗中內定李抱冰為未來的西康省主席,達到分而治之,統治整個川康。與此同時,蔣介石又在重慶設立“國民黨軍事委員會委員長重慶行營”,直接對四川各軍發號施令。而一向唯蔣馬首是瞻的戴笠,在該行營設立“渝三課”,轄蓉組何龍慶、康組徐昭駿,收集各軍情報,找尋口實,以便分化。張幕的父親張茂清正是康定組組長徐昭駿手下的特工,他表麵上擔任剿匪先遣隊隊長,跟共產黨打仗,實際上臥底川軍,收集川軍情報。那天,他們跟一小股共軍交上了火,當他們氣喘籲籲追至寶興縣靈關鎮後,共軍已經向磽磧、懋功一帶潰逃,精疲力竭的他們決定停留在靈關休整待命。當晚,他的父親張茂清喝得爛醉,在出去解手時,被殺回來的共軍候個正著。父親手下的一個士兵後來對張幕說,共軍根本沒有往磽磧一帶潰逃,而是埋伏在附近一座直上直下的大山,當晚殺了個回馬槍,他父親是被一個共軍頭目打死的。那個頭目槍法很準,抬手一槍,把他父親的下巴給打了下來,接著又是一槍,半邊腦袋又給掀掉了。他的母親卻有另外一種說法,她告訴張幕,他父親生性風流,當晚看上了靈關鎮一個姑娘,他赴姑娘之約,被從後門衝進來的共軍殺死的。那個姑娘不是當地人,而是“紅軍”裡一個普通衛生員,她裝扮成當地姑娘,勾引他父親,最後把一直窮追不舍的先遣隊隊長給解決掉了。不管哪種說法,父親是都被共產黨乾掉的。母親後來得了重病,臨終前她拉著張幕的手,含著淚對他說:“記住誰是你的殺父仇人,一定要為你父親報仇雪恨。孩子,我和你爸爸在地下等你的好消息!”母親帶著對他的囑托走了,也從此奠定張幕一生的信念:不殺光共產黨,誓不為人。“碎了的心,無從補了……”張幕哼了兩句龔秋霞的歌,眼睛滾落出兩滴眼淚,淚不大,卻晶瑩。張幕抹了一把臉,他不想讓任何人看到他的眼淚,這些眼淚隻獻給父母。他擰開水龍頭,開始往浴缸裡放水。他用手試了試,水很涼,有點紮手,不過沒關係,那個瘦得像火柴棍的神父是不會喊冷的,他將在睡夢中走向幸福。張幕從衣櫃取出那包配置好的藥粉,用勺子舀了兩勺,放進水裡。浴缸裡的水頓時由清澈透明變成鮮豔的橙紅色,像一池又酸又甜的橘子水。他剛想伸手再試試水溫,想看看變了色的水是否溫度也變了,但馬上又縮了回來。他後怕自己的行為,忘了這時候手一旦伸進水裡,整個手掌就沒了。“枯了的花,無從開了……”張幕哼唱著龔秋霞的歌,抱起神父來到浴缸邊。先放腦袋還是先放腳呢?先放腦袋吧!那樣,神父更沒有什麼痛苦了,他能在一秒鐘之內感受到幸福。想著,他就把神父的腦袋放進了浴缸。他本想拽住神父慢慢放的,誰知腦袋進去以後,身體就強烈地想進去,張幕竟然抓不住,眼看著神父自己溜進了那池橙紅色液體中。浴缸裡的液體突然開始翻滾,一縷橙煙升起,神父開始變綠,液體表麵也浮起一層綠色的氣泡,盥洗室充滿刺鼻的酸臭。快結束的時候,張幕竟然有點害怕。他倒退幾步,頹然坐在地下。正在這時,他感覺盥洗室暗了一下,好像誰擋住了光線。他抬頭一看,見窗戶的玻璃上貼著一張變形的臉,有人爬在窗戶上正向裡偷窺。“誰?”他大吼一聲,猛地躥了起來。盥洗室一亮,那人在窗口不見了。張幕跑進臥室,從枕頭下摸出那把擦得鋥亮的駁殼槍,拉開門衝了出去。他必須抓到這個人,沒有誰能偷窺到他的秘密,誰看見誰死。他跳下台階,向屋後跑去。盥洗室的窗戶在後麵,那人跑不遠的。果然,繞到房子後麵,他看到了一個讓他興奮不已的畫麵:那個他特彆想見見的老妓,一隻手提著拐杖,一隻手提著旗袍的下擺,亮出惡心的大腿,正往遠處跑著。隻不過她沒有拄著拐杖,而是像拿著一支衝鋒槍似的,看來她的腿腳沒有任何問題。老妓的頭發披散著,像老鷹的尾巴,在風中飄揚,她的速度不錯,這麼大歲數還能跑這麼快,讓張幕嘖嘖稱奇。但是再快也快不過張幕,他隻用了10秒,就跑到她身後20米的地方,再過幾秒,他順利地抓住她的頭發,利用慣性把她狠狠摔在地下,然後用膝蓋壓住她的胸骨,厲聲問:“你他媽到底是誰?”就在張幕伸手想抓住老妓的頭發時,老妓突然站住,猛地轉身麵對張幕,手臂一舉,手掌向前,大吼一聲:“彆追了!”張幕愣住了,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老妓扯下假發,又扯下臉上的假皮,把拐杖丟在一邊,頹然坐在草地上,氣喘籲籲。他向張幕揚了揚手,斷斷續續說:“我……有……心臟病……病,彆……追了……”這一幕完全出乎張幕意料。在他麵前坐著的是一個40多歲的男人,眉毛描得像一刀彎月,嘴唇塗得像血一樣紅,臉被一層白色的粉末覆蓋著。張幕舉著槍,慢慢來到那個男人身邊,蹲下,問:“喂,我說老兄,你他媽裝神弄鬼,扮成一個老妓女乾什麼?”“讓……我歇歇……”他還在大口喘著氣。用了10分鐘,那個男人才緩過勁來,他盯著張幕問:“你小子剛才說什麼?”張幕沉著臉,說:“我說你吃飽了撐的,沒事裝什麼讓人惡心的老妓女,還拄著一根檀木拐杖,跟真事似的。”“什麼老妓女?”“我看你這個樣子就像清末的妓女。”“你見過清末妓女什麼樣兒嗎?”男人一副不屑的表情,“執行任務裝扮成什麼樣都是合理的,跟清末沒關係。我現在是成功的,連你都認為我是一個老婦。”“可是為什麼非要打扮成老婦呢?”那男人從容地從兜裡掏出一根煙,點上,狠狠抽了一口,說:“我還能打扮成大姑娘呢!”張幕用槍指著那男人,不耐煩地說:“你打扮成嫦娥都不關我的事,現在關我事的是,你是誰?”“我警告你,張幕,把槍給老子拿開!”男人的口氣一點不軟,“想知道我是誰嗎?我怕說出來嚇死你。”“你快點嚇嚇我!”張幕催促道。“前軍統二處上校,現國防部保密局香港站特派員黨勳琦。”“來頭真大!”張幕揶揄道,“我當年也在二處,怎麼沒見過你呢?”“你在二處哪個科?”黨勳琦又狠狠抽了一口煙。“偵防科。”“我在中共科。按說我們兩個科來往應該很密切,應該見過你,也可能當時我是副科長,開會都不在一個會議室。再說,我哪裡認識那麼多人。”看黨勳琦這麼瞧不起自己,張幕有些不快。其實,軍統時期他從沒在二處待過,也沒在其他處,他是戴笠當年精心挑選的一批特殊人才,享有軍銜待遇,並以編外人員的名義潛伏在社會各個領域,然後根據情勢,伺機而動。這個秘密計劃恐怕連黨勳琦這樣的二處上校也未必知道,隻有像毛局長那樣級彆的官員才清楚。“我好歹也是個小官啊!”張幕準備逗逗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喲?你是少尉啊中尉啊?”“少校。”“少校?”“你應該知道軍統局的規定,大學生從少校起敘,高中生從中尉,初中生從少尉起敘。你從少尉升到上校,中間的艱辛誰人能知曉啊!”“是啊,還是你能理解。咦?你這是在諷刺我文化低吧?你大學生了不起啊?”黨勳琦有點冒火。張幕嘿嘿笑著,說:“是沒什麼了不起,就是一進軍統局就是少校待遇,這顯然不太公平。是吧,上校?”“說到我心坎上去了,這個世界,沒有什麼公平而言。你過去一直在二處嗎?”“沒有。”“哦?那你去了什麼站?省站還是區上?比如渝特區、川康區、西北區、晉陝區,或者在辦事處?上海辦事處、華北辦事處、五原辦事處……”“都不在。”“難道在海外站?馬德裡、孟買、仰光……”“看來上校對我不是太了解。”“我得到的指令是,全力輔助你在香港行動,為你掃清障礙。至於你過去在哪裡,乾什麼,我一概不知,我就知道你叫張幕。”“知道我叫什麼就夠了,其他的你沒權力知道。”張幕的口氣逐漸硬了起來。他一聽對方說掃清障礙,心裡就膩煩,“其實,我用得著你掃障礙嗎?”“用不著?你以為我想乾這事?我等於拿著一張草紙,追在你屁股後麵給你擦屎,你以為我喜歡聞你屁股上的臭味啊?”這個比喻把張幕激怒了,他提高嗓門,問:“跟你多委屈似的,你擦著沒有?”黨勳琦也冒火了,他站起來,狠狠把煙頭摔在地下,用腳碾著,說:“你以為你屁股乾淨嗎?我為你擦了幾回你知道嗎?”“不知道。”張幕梗著脖子,下意識用手擋了擋屁股。“我這輩子最恨自以為是的家夥,好像他是這個世界最聰明的人一樣,其他人都是廢物。你挾持綁架塗哲以後,發生了什麼你知道嗎?”“說來聽聽!”“新西伯利亞咖啡廳一個叫邛莉的女孩,供出你乘坐的計程車的車牌號,於是我,哢嚓……”黨勳琦用手掌在脖子那裡一橫。“殺了?”張幕吃驚地問。“是的,留著她乾什麼?雖然她當時的記憶不太全麵,但我擔心她會想起整個車牌號碼,或者想起其他什麼彆的。”“她向誰供出?共黨特工?”“是的,共黨特工沿著這條線索找到了運輸署,這個人是《大公報》編輯辦公室副主任,叫許才謙。於是我又哢嚓……”黨勳琦用手在脖子那兒又是一橫。這次張幕不由自主縮了一下脖子。他意識到,自己遇到了一個跟他一樣凶殘的殺手了。“事還沒完。晚上,在憲發紡織廠門口,我終於把那個老司機給等來了,我害怕他透露出去你的住址,於是我接著哢嚓……”黨勳琦剛想抬手把手橫在脖子那兒,張幕立即打斷了他,“這就是你為我擦的屎?”“怎麼?還不多嗎?”張幕大聲說道:“有個屁用!你殺了咖啡廳的邛莉,殺了報社的副主任許才謙,殺了計程車司機,目的是什麼?是掩蓋我的蹤跡,對吧?可是共黨當天就知道了我的住處。”黨勳琦說:“年輕人,彆發火行不行?不能因為共黨特工的嗅覺而否定我的工作。沒錯,他們很快就知道你住在哪兒了,問題是我當時不知道他們能不能知道你住在哪兒,我不提前給你堵這些漏洞,難道任憑共黨特工追著你的尾巴跑嗎?你就像一條狗,走一截路就撩起後腿拉一泡,走一截路就撩起後腿拉一泡,根本不顧後麵到底有沒有人跟蹤,我都懷疑你沒有受過軍統的訓練,竟然留下那麼多屎橛子。”“賣冰糖葫蘆的喬大柱也是你殺的吧?”“是,他們想通過教授的女兒找到你,不殺他,他就會一直跟著那個女人。我已經注意到了,你屋裡有一個小男孩出入,據我得到的情報顯示,那是一個報童,難道你收養了一個報童?”“是又怎麼樣?”“我的老天爺,你是在執行任務期間,竟然收養一個小孩,你到底有沒有組織紀律?”“我有我執行任務的方式,不需要誰來指點。”“問題是,教授的女兒跟著那個小孩,找到你這裡來了。”這句話擊中了張幕的軟肋。童笙跟蹤王錘找到他這裡,是他非常不情願承認的事,他覺得這事乾得不太漂亮。“然後你跟著教授的女兒找到了我?”“對!我從昨天晚上開始,一直在你附近轉悠,為的就是保護你,或者給你擦更多的屎。”“夠了!”張幕突然大吼一聲,“我這輩子最恨自以為是的家夥,好像他是這個世界最聰明的人,其他人都是廢物。”張幕模仿著黨勳琦的口氣,“你知道塗哲是什麼人嗎?”“知道,《大公報》編輯辦公室主任,共黨特工。”黨勳琦答道。“哦,你的情報真是太準了,他準備給一個叫蘇行的共黨特工做證是吧?”“是,他是教授的老友,他的話教授相信。”“問題來了,既然你剛才說在後麵給我擦屎,那你為什麼不除掉他?”黨勳琦一愣,又質問道:“你還有理了你,你知道提供這條情報的人是誰嗎?”“不知道,是誰?”“你肯定不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我不會透露我的情報來源的。這條情報隻是告訴你,塗哲要為蘇行做證,並沒有讓你挾持綁架他,他本來就應該由我們處理。”“我們?”“是的,我們。”“很多嗎?”張幕的頭皮開始發麻,他以為隻有這個所謂老妓充當“黃雀”,沒想到還有一大群。張幕心裡一陣惱火,他不想讓這麼多人參與進來,這是他一個人的任務,不是一個特工隊。黨勳琦搖了搖頭,連很多或者不多都懶得回答張幕,他又摸出一根煙,點燃,又狠狠吸了一口,然後緩慢地吐出煙圈。“是的,塗哲應該由我們處理,你卻自作主張,把塗哲給綁架了,你的任務是接走童教授,而不是毒死跟你不相乾的共黨特工。你違反了組織紀律,擅做主張,導致事情節外生枝,這是要受到組織處理的,起碼給你一個處分。你拿到教授給你的名單沒有?”“拿……”張幕突然停住,留了個心眼兒,“……不到。”“拿不到?怎麼回事?”“教授答應過兩天給我。”黨勳琦鬆了口氣,說:“拿到後交給我!”“交給你?交給你乾什麼?”“你不能再自作主張了,把名單交給我,由我們來處理。”張幕一下子明白了,這個黨勳琦想搶功。在浙江瓦窯山底那個小鎮,毛局長親口告訴他,名單上的人由他來處理,其他人的命令,都對他無效。毛局長的話至今言猶在耳,他不可能忘記。從黨勳琦說話的口氣中,張幕感覺他並不知道塗哲臨終前說的話,也就是說他不知道塗哲是哪一邊的人。“你知道塗哲給那個共黨特工蘇行做證了嗎?”張幕盯著黨勳琦的眼睛探問。“做個屁證!人都讓你毒死了,他怎麼做證?”黨勳琦不滿地看著張幕。“可是我知道他做證了。”張幕不動聲色地說。“做證了?在哪裡做證?”“嘉諾撒醫院,臨終前他完成了自己的光榮使命。”黨勳琦迷茫地盯著張幕,他從張幕的話裡聽出了另外的內容。“告訴你,我的黨上校,塗哲是黨國的人,臨終前他在童教授麵前為我做了證,證明我是來接教授的共產黨。”張幕翹著嘴角說。“你說……說……什麼?”黨勳琦吃驚地問,眼珠恨不得從眼窩裡掉出來。“你已經聽清楚了,我不重複。”“不……不可能……”黨勳琦的臉色有些灰白。“童教授的女兒在現場,她親口告訴我的。現在教授很信任我,而共黨特工已經在教授那裡敗得體無完膚,這都歸功於黨國的忠誠戰士塗哲。我受到某些人的誤導,給他下毒,他沒有記恨我,而是在臨終前履行了自己神聖的職責。明確告訴你,我的黨上校,名單我已經拿到,但是我不能交給你,毛局長交代給我的任務,我沒有理由推給彆人。”“不……不可能……”黨勳琦還沒回過神來。“你知道這件事意味著什麼嗎?”張幕惡狠狠地盯著黨勳琦。黨勳琦搖搖頭。“意味著你們提供給我一份錯誤情報,導致我誤殺塗哲。不!這筆賬要算在你頭上,塗哲的死,你們要負全責。這可不是一個處分就能解決的問題,一定要有人把牢底坐穿的。對了,現在牢裡關著許多汪偽時期的漢奸,說不定有七十六號魔窟的汪偽特務,當年,他們殺了無數軍統特工,現在你可以去牢裡為我們當年犧牲的戰友報仇了。我相信你有這個能力,就用你那根檀木拐杖……”話音未落,黨勳琦的拐杖已經舉了起來,張幕早有防備,他一側身,抓住拐杖,右拳握成釘錘狀,食指彎曲著,猶如一個鋒利的錘頭,猛地敲在黨勳琦的太陽穴上。上校的太陽穴太脆了。張幕沒有用多大的力,就把那層薄薄的脆骨敲碎了。張幕抱著倒下去的黨勳琦,喃喃說:“拐杖的頂端有根毒針,裡麵注滿致人死命的毒液。拐杖的握把有一個圓圓的按鈕,你一按,我就被毒針紮著了,是吧?你不知道我在特訓班待過嗎?在浙江警官學校時,教官專門講過這個暗器,去過特訓班的人都知道。”張幕把黨勳琦背在背上,朝彆墅走去。“一旦追究起來,我打死也不會承認我綁架毒死塗哲,你給我的紙條我一直保留著,上麵清清楚楚寫著塗哲是共黨特工,這就是證據,證明你給我的情報是錯誤的。如果領導追究起來,我就說自己受到錯誤情報的誤導,把塗哲帶到我租住的房屋。你看見塗哲在我屋裡,便非要毒死塗哲不可,我試圖勸阻,你根本不聽,並以一個上校的身份對我施壓,說在香港這個地盤,你是上級長官,就算毛局長來了也得聽你的。你強行給塗哲喂了毒藥。我在你去洗手的工夫,悄悄放了塗哲。後來,塗哲被童教授女兒碰上,她把塗哲送到了醫院。最後,塗哲悲慘地死在那家醫院,在臨死前做了一個黨國人應該做的事情,為我做證。毒死塗哲這件事完全是你乾的,跟我無關,你不知道從哪裡得到的情報,一個完完全全的假情報,然後不加分辨,不聽解釋,就開始濫用職權。”張幕推開門,又用腳後跟把門推上,背著黨勳琦進了盥洗室。一側身,把黨勳琦放進了浴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