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1 / 1)

暗花 臧小凡 5460 字 1天前

王錘順著牆邊走著,為了躲避太陽。今天的太陽特彆大,把路上的人都曬矮了。他覺得自己更矮,差不多貓著腰走路,好像越矮離太陽越遠。香港這鬼天氣,剛才還在下雨,這會兒卻毒日當頭,夏天還沒到,太陽就這麼大,烤得人根本不想出門。他不得不出門,去執行叔叔交代給他的任務。莫爾頓·瓦倫(morten warren)船舶公司在跑馬地那一帶,是一幢黃色的大廈。王錘對那裡再熟悉不過了,每天吆喝著賣報都要經過好幾回。叔叔告訴他,他要去找的這個人叫童笙,是這家公司的女翻譯。搬到新家後,他才知道叔叔姓張,不過叔叔不喜歡他在稱呼前加姓,說那樣顯得生疏,直接叫叔叔就行。新家出乎意料地大,王錘長這麼大,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房子,一有時間就在各個房間轉一圈,每轉一次,都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來過似的,特彆新鮮。他的臥室在靠東頭最裡麵的那間屋裡。叔叔說,那裡安全,外麵有叔叔的房間給他保護著,晚上鬼啊怪啊的,都不敢進去。叔叔這麼安排,讓他感覺非常溫暖,像有一股暖流注入到心裡,彆提多舒坦了。他感動極了,整天對叔叔諂笑著,唯命是從,竭儘全力討好他,生怕有一天這種溫暖被剝奪。生活的磨礪,已經讓12歲的他成熟得令人吃驚。東頭的房間是獻給清晨的。這天早上,當紅紅的霞光從雲罅透射出來,穿過玻璃照進他的臥室時,叔叔端著一杯熱乎乎的牛奶和一個煮雞蛋,走進了他的房間。把雞蛋牛奶放在桌子後,叔叔便撩開他的被子,輕輕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說:“小家夥,快起床!”說實話,他真不想起,很久沒有這麼舒服地睡上一覺了。沒搬家之前,也就是昨天,他心裡還惦記著起來賣報。搬過來之後,僅僅一天,他就再也沒有那個想法了。也許,繼續賣報隻是一種生活慣性,突然停下來讓他心裡不適罷了。他想,他可以懷念那段時光,但再也不會向往。王錘說:“以前早上我爸爸也這麼叫,小家夥,快起來!”“真的?”“嗯,隻是爸爸從沒有給我做過早餐,都是媽媽做,爸爸隻教我下跳棋,教我玩遊戲……”“遊戲?”張幕感覺很新奇。“對呀,我們老家興的一種遊戲,用羊拐子玩,誰說謊誰就輸,特彆好玩。”張幕對羊拐子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另外一件事。看王錘把早餐吃完,他便急不可耐地說:“小家夥,昨天晚上叔叔交代給你的事,還記得不?”“記得。”王錘最大的優點就是記性好。“地點,人,暗號,都記住了?”“是的。”“重複一遍!”張幕麵無表情地命令道。王錘感到一陣緊張,不過,緊張很快就消除了,他對自己的記性非常自信。“莫爾頓·瓦倫船舶公司。童笙。開2西阿2歐7。”暗號k2cr2o7讓張幕費了一番周折。王錘雖然賣報,但他沒上過一天學,不識字。報紙上的標題,聽發放報紙的大人念多了,他也能跟著認識個把漢字,但英文字母就太為難他了,他根本念不出來,非常拗口。張幕隻能把字母翻譯成漢字發音,一個一個教給他,這才勉強把暗號記住。“我先說‘開2西阿2’,對方回答‘歐7’……”王錘繼續展示他的記性。“沒錯!”張幕拍了拍王錘的肩膀,誇獎道,“小家夥,記性真好,比叔叔好。出發吧!”太陽越來越大,貼著牆走也沒用。王錘停下腳步,四處張望著,想找個涼快的地方歇歇,離船舶公司還遠,中午能到就行。叔叔交代說,中午下班的時候堵在船舶公司門口,最容易見到那個女人,其他時間不一定能碰到。有個小報童,吆喝著從遠處走了過來,看歲數,比王錘小,個子也矮,身上的黃布褂顯得有點大,下擺耷拉著,像女人的裙邊。報童額頭上都是汗珠,一雙黑黑的眼睛清澈透明,他走過王錘的身邊,看都沒看他一眼,大概他認為像王錘這樣的小孩不可能買報。王錘叫住他,問:“嘿,乾多長時間了?”報童停下,回頭看著王錘,說:“有一個多月。”“累吧?”王錘關心地問。“怎麼說呢,還行吧!”報童說完,滿不在乎地吹了一聲口哨,把王錘嚇了一跳。本來王錘在報童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這聲口哨告訴他,小報童似乎比他還飽經滄桑。“家裡人呢?”王錘問。“在,都忙著呢!”“都忙著……”王錘仿佛看到一幅熱火朝天的畫麵。“我有三個哥哥,三個姐姐,我老七,再加上爸爸媽媽,你說這家,夠忙活的吧?”小報童口齒伶俐,說話嘎嘣脆,聽口音像是北平那邊的。“你們家人真多。”王錘羨慕地說。“你家呢?”“就我一個……現在有了個叔叔……”“好啦!我不跟你廢話了,我還賣報呢!”報童說著就走。王錘又一次叫住他,然後摸出一枚硬幣,遞給報童,說:“餓不餓?去買點吃的吧!”報童不解地盯著他,然後把眼睛放在硬幣上,再也不想移開。上麵有個外國女人抿嘴笑著,女人的臉像剛烤熟的麵包,強烈地誘惑著他。他接過硬幣,朝王錘揮揮手,倒退著走開,然後撒開腿跑了。硬幣是叔叔給他坐車用的,他不坐,走回去也可以,沒有什麼比肚子更需要硬幣。一天前他還是報童,他當然知道一枚硬幣在生活中有多大作用。王錘繼續朝前走著,遠遠地看到船舶公司那幢大樓。他停下來,心裡再次複習了一遍那個女人的長相。張叔叔是這樣形容的:皮膚白,身段好,喜歡穿洋裝,不穿旗袍,也不是有斜襟的布衫,是洋裝,中間有一排扣子那種。洋裝短,從腰那裡收進去。王錘當時還問了叔叔:“為什麼從腰那兒收進去呢?”叔叔說:“收進去顯得腰細,曲線分明,女人都喜歡這樣,你小孩不懂。”“難看。”王錘撇著嘴說,“那誰給收進去的呢?”叔叔愣了一下,臉色難看地說:“你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精神倒是不錯,可有些事不該問就彆問,問了也白問。是裁縫給收進去的,難道是我給收進去的?她就是穿著那麼一件衣服,你隻需要記住衣服,好認人,知道吧?”王錘不說話了。“小尖領你見過吧?就是這種,”張幕用手指比畫著,終究還是沒比畫出來什麼樣式,“領子是尖的,白色的,從洋裝的領子翻出來,現在流行這麼穿。我上次見到她時她就是這麼穿的,估計現在也這麼穿。如果她沒這麼穿,那麼就記住下麵的,”張幕繼續比畫,“她短發,兩邊稍微長點的頭發就從耳朵上麵捋到後麵去,彆在後麵。懂了吧?總之,她是一個很大很大的美女,比《良友》畫刊的封麵女郎還美。不但美,還顯年輕,30多歲的女人,看上去最多25歲。”“我媽死的時候就是25歲。”王錘聽張幕講述那個女人的長相,禁不住想起自己的媽媽。“哦……”張幕愣了一會兒,接著說,“你家以前是哪兒的?”“我也記不清楚,反正在北方鄉下。”王錘說。“聽著,女人和女人是不一樣的,城裡女人和鄉下女人也不一樣,同樣的歲數看上去更不一樣。我保證你要看到的這個阿姨,比你媽媽還顯得年輕,漂亮。”王錘有點生氣,他覺得媽媽最漂亮,以前還從來沒聽誰說媽媽不漂亮,他從小就聽周圍的人說,媽媽是個大美人。“我媽媽叫杏姑,她是個大美人。”王錘不服氣地說。“杏姑?哈哈……”張幕笑了,“聽這名字,是挺漂亮的。北平有一種特彆好吃的大白杏,你吃過沒有?”王錘咕咚一聲咽了一口口水,連說:“沒吃過。”“我估計你家就是北平河北那一帶的,我去過那兒,尤其那裡的大白杏,可好吃了。桃三杏四梨五年,棗樹當年就賣錢,杏樹得種四年才結杏兒,我猜你媽媽家就種了大白杏,所以你姥爺才給你媽媽起了那麼個名。”王錘對大白杏沒什麼興趣,他對媽媽漂不漂亮有興趣。他說:“我媽比大白杏漂亮。”“哦?!哈哈哈……”張幕笑了,他覺得眼前這小家夥太有意思了,“這麼說來,你媽媽肯定漂亮。也許漂亮和漂亮之間不一樣吧,你媽媽的漂亮,是另外一種漂亮,而你要見的這個阿姨,是真正的漂亮,你看見就知道了。”說完,張幕揉了揉王錘的頭發,示意他不要再爭辯了。王錘不再說話,儘管他心裡仍然不服這口氣,他倒想看看,叔叔眼裡的這個美女,到底比媽媽漂亮到哪兒去。走到船舶公司大門口時,還沒到中午下班的時間,王錘靠在不遠的一堵牆上,用腳後跟磕著牆根,眼睛左右睃著,看有沒有人注意他。昨晚,他學了點真本事,叔叔教了他幾招破解跟蹤的技術。他開始不知道什麼叫跟蹤與反跟蹤,就問張幕,張幕說:“簡單地說,就是怎樣發現有沒有人跟蹤你,或者說,發現跟蹤你的人後怎樣去甩掉他。”“可是,誰沒事會跟蹤我呢?”王錘實在不明白。“這個世界上遊手好閒的人太多了,”張幕認真地對他說,“他們無所事事,以跟蹤人為樂趣,然後發現你的秘密,敲詐你的錢財。”“還有這樣的人?”王錘感覺這個世界太不可思議了,“我以前從來沒聽說過,再說,我也沒什麼錢財,兜裡有幾個硬幣還是叔叔給我的,他們也看不上啊!”張幕皺著眉頭,心裡琢磨怎麼給這個小孩講清楚跟蹤這個事。他發現王錘太過較真,這是他以前沒料到的。不過,他喜歡較真的人,較真就是認真,認真才能辦大事。“是這樣的,”張幕舔著嘴唇,像他第一次看見王錘舔嘴唇那樣,“這個世界壞人很多,他們整天沒事乾,就上街盯著小孩,尤其像你這樣年齡的孩子,他們最喜歡。如果他們看上你,就一直跟在你後麵,他們才看不上你兜裡那幾塊硬幣呢,那他們跟著你乾什麼呢?找機會綁架你。綁架知道嗎?就是用一塊黑布,蒙著你的腦袋,然後把你塞進汽車,拉到外地賣了。”“啊?!”王錘抱著肩膀,驚恐地往後退著,“那我不去了。”“難道你不願意幫叔叔辦事嗎?”張幕用懇求的目光盯著王錘,生怕他反悔。“願意……可是……”王錘嚅囁著說。“不怕!”張幕知道把王錘嚇過頭了,他抓住王錘的胳膊,勸慰道,“我說的是如果有人跟蹤你,不是肯定有人跟蹤。這個世界,好人還是占大多數的。我想教你的是,怎麼發現有人跟蹤你……為的就是以防萬一。小家夥,現在世道這麼亂,學幾招,有備無患。”王錘這才鬆了口氣。等到張幕把幾種發現跟蹤的方法教給他以後,剛才的恐懼一下子煙消雲散了。他非常興奮,覺得這些方式方法,跟他小時候藏貓貓有點相似。他準備玩玩這個。他靠在牆根,左右巡視。大街上行人很多,熙熙攘攘,人流湧動,每個人都急匆匆地朝前走著,好像忙著去辦什麼緊急的事。突然,他發現有個靜止的物體,在流動的人群後,那個靜止的物體顯得特彆紮眼。靜止的物體是個戴著鴨舌帽的男人,在遠遠的地方站著。叔叔告訴他,發現周圍有些不對勁的情況後,應該馬上先停下來,伺機觀察。行人是流動的,你停下,他也會走,不會因為你停下他就停下。而跟蹤你的人不流動,他會在附近假裝看著什麼,就是磨蹭著不走。遇到這種情況,你就往回走,看那人是否跟著你。如果跟著,基本就可以確認,那個人不是普通行人,他在跟蹤你。他不確定之前在路上時那個男人跟沒跟蹤他,反正現在,那個人跟他一樣停下了,而且也靠在遠處的牆根,腳後跟磕著牆。那個人的嘴上叼著一根香煙,老遠可以看見他嘴巴一張一合吐著煙圈,最關鍵的是,他還朝王錘這邊望著,似乎在觀察王錘下一步乾什麼。王錘有點心慌,他覺得在哪裡見過那個人。他想啊想,什麼也想不起來。叔叔昨晚給他準備了一張白紙,揉成團,裡麵什麼也沒寫。叔叔說,你把它扔在地上,然後離開,偷偷觀察是不是有人撿它。一般的人不會去撿彆人扔在地上的廢紙,但專門跟蹤的人會對此很敏感,他們就想去看個究竟。王錘不相信世上有這麼傻的人,還這麼貪財,一個破紙團都要撿起看看。他覺得很可笑,但叔叔教的方法又很有意思,正是這個情節讓王錘特彆興奮,多像小時候玩的遊戲啊!不玩可惜了,他決定試試。拿出兜裡的紙團,他故作神秘把它丟在腳下,還意味深長地望了那人一眼,然後轉身離開了。王錘躲在牆角,偷偷觀察那個人,看有沒有什麼動靜。還好,那個人既沒有跟過來,也沒有撿紙團的興趣,好像有沒有王錘無所謂似的。他不但沒過來,還摘下鴨舌帽,用一根手指插在帽子裡,讓帽子轉動起來。這讓王錘大大鬆了一口氣,看來這個人不是跟蹤自己的。叔叔教的招數挺管用,不但能辨彆誰跟蹤,同時還可以知道誰不跟蹤。這個世界好人還是占大多數的。叔叔這樣說過。王錘重新回到剛才那個牆根,照例用剛才那個姿勢靠在牆上,等著船舶公司下班,隻不過他的心仍然沒有平靜,他還在納悶,那個人是誰呢?在哪裡見過呢?“嘟……”一聲長長的汽笛,船舶公司的大門打開了,開始是三三兩兩的人走出來,過不了一會兒,大門就被人流塞滿,使本來不寬的通道變得擁擠不堪。王錘走到大門跟前,生怕錯過那個女人。他踮著腳尖,卻看不完全。王錘急了,他看見路邊有塊磚頭,趕緊站在磚頭上去了。果然,高那麼幾寸,視線變得開闊很多。如果是個女人走出來,他保證可以一眼看到。10分鐘過去了,出來的人漸漸稀少。又張望了幾分鐘,還是沒有發現那個女人。叔叔說過,不一定能碰到那個女人,因為他也不確定,中午這段時間那個女人是否出來,萬一一直留在辦公室,那就白來了。按理說,中午是要出來吃飯的,再等等吧!王錘還沒甘心。叔叔說,如果中午見不到那個女人,就等到晚上下班。他掐指一算,還要等四五個小時,那可真有點磨人。又過了半個小時,那個女人終於出現了。王錘一眼就認出了她,覺得似曾相識。她長得太紮眼了,一頭短發彆在耳後,顯出光滑的額頭。上身穿著熨得非常服帖的洋裝,腳上是一雙黑色的高跟鞋,把兩條穿著米色褲子的腿襯得更直更長。一對明亮的大眼睛,左顧右盼,胳膊肘上還挎著一個好看的皮包。她扭著屁股從大門走出,不經意間把背後的所有場景甩在了身後,好像整個船舶公司都變得無足輕重。本來王錘還擔心自己的眼力,沒有照片,沒有畫像,僅憑叔叔描述,就派他到船舶公司找人,他一點信心都沒有。見到這個女人後,他覺得叔叔是對的,沒有必要看照片和畫像,這麼大一個船舶公司,進進出出那麼多人,就她最特彆,最與眾不同。正如叔叔所說,她的確漂亮。要說她比媽媽漂亮,王錘心裡還是不很確定,因為媽媽的美是這個阿姨沒有的,而這個阿姨的漂亮又是媽媽沒有的。兩個女人都美,是世界上最美的,沒有第三個。王錘最後這麼認定。他跟著那個女人朝前走著,距離保持在30米左右。叔叔說,最好彆在船舶公司大門口,跟著她,看她去哪兒,看周圍人少的時候再追上去。此時,他略微有些緊張,擔心自己出錯,他開始反複念叨那串暗號,生怕忘了。他像個小碎嘴子,嘮嘮叨叨。突然,他發現那個戴鴨舌帽的男人走在他前麵,離他最多5米。他一下子認出這個男人是誰了,儘管他戴了一頂以前從沒看他戴過的鴨舌帽,衣服也跟以前不一樣,以前是布褂,很簡陋,現在是黑色洋裝,看著挺闊氣。以前他穿的是露著腳趾的布鞋,現在是烏亮的皮鞋。不過,不管衣著怎麼變,人是不會變的。“喬……”他剛想喊一句“喬大柱,你怎麼不賣冰糖葫蘆了?”但他最終把話咽了下去。他心裡納悶,這個賣冰糖葫蘆的喬大柱怎麼從上到下全變了呢?他發財了?買了這麼一身好衣服,還戴著一頂怪裡怪氣的鴨舌帽,他到船舶公司門口乾什麼來了?王錘突然打了個冷戰,難道他在跟蹤那個女人?王錘放慢腳步,跟前麵的喬大柱拉開一段距離。從喬大柱的舉止來看,他沒注意到後麵的王錘,或者說,他不認識王錘。他聚精會神地跟在那個女人身後,根本沒發現身後有一個經常在畢打街賣報的報童。王錘順著牆邊走著,手心不知不覺捏出汗來,心裡彆提多緊張了。前麵那個漂亮女人,肯定是叔叔的朋友,不然叔叔也不會讓他來船舶公司找她。而且,來船舶公司的目的,叔叔說得已經非常清楚,那個女人將要交給他一張很重要的紙條。如果他們不是好朋友,怎麼可能讓他來取紙條?而這個賣冰糖葫蘆的喬大柱到底是什麼人呢?王錘不好下判斷,隻能一直跟著,看他到底想乾什麼。或許是錯覺,喬大柱誰也沒跟,他隻是恰巧出現在船舶公司門口,恰巧此時也準備沿著大街走路而已。前麵的女人向左拐,喬大柱也向左拐;女人向右,喬大柱也向右;最明顯的是,女人停下,在商店櫥窗向裡張望,喬大柱也停下,蹲下假裝擺弄他那雙鋥亮的皮鞋的鞋帶。王錘看得很清楚,鞋帶沒有問題,係得好好的,喬大柱非要扯開,然後係上,又扯開,又係上。越來越多的跡象表明,喬大柱不是沒事逛大街,他就是在跟蹤前麵那個女人。真奇怪,叔叔派他來取紙條,難道喬大柱也來取紙條?叔叔跟喬大柱認識嗎?如果認識,何苦讓他這個小孩來呢?直接叫喬大柱來不是更穩妥嗎?如果不認識,為什麼喬大柱跟自己同時出現在船舶公司大門口,又同時跟著那個女人呢?王錘還小,這種邏輯關係稍微多繞點彎,自己先糊塗了。王錘繼續跟著,無聲無息,但讓他目瞪口呆的一幕發生了。就在那個女人進入一家小麵館時,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婦斜刺裡衝出來,從王錘身邊超了過去。老婦穿著旗袍,開衩很高,走路的速度顯然超過她的年齡,頻率極快,腳上的高跟鞋踏在路麵,發出急促的噠噠噠的聲音。老婦在離喬大柱一米遠的時候,揚起拐杖,用拐杖頭狠狠插向喬大柱的背部。事情太突然了,沒有誰察覺到身邊發生了什麼,喬大柱軟軟倒下的時候,沒有誰上去扶一把。王錘看見那個老婦刺完喬大柱後,頭也不回,徑直朝前跑去,轉眼就不見了。而喬大柱口吐鮮血,倒在人行道上。王錘又緊張又害怕,他走到喬大柱身邊,怯怯地望著倒在血泊裡的喬大柱。喬大柱似乎認出了他,又好像不認識,他目光癡呆,輕輕地搖了搖頭,說不出一句話來,鮮血從嘴裡汩汩冒了出來,瞬間浸濕西裝的前襟。他向上揚起手,想抓住王錘的胳膊,但是怎麼都夠不著。王錘驚駭地站在那裡,手足無措,眼睜睜地看著喬大柱的嘴唇變紅,然後變黑,手腳痙攣,眼球鼓著,硬硬的鞋底,把人行道劃出幾道淺淺的痕跡。他小腹向上挺了數次,突然全身一鬆,悄無聲息地死去了。有人發出刺耳的尖叫,周圍的人們開始圍攏過來,對躺在地下咽氣的喬大柱指指點點。王錘向後退著,想讓自己離喬大柱遠點,好像喬大柱渾身散發著毒氣,隨時能傳染給他似的。有人找來幾個巡街的警察,他們立馬吹起哨子,開始驅散圍觀的人們。在警察的盤問中,有人說,沒看見誰把這個男人怎麼樣,他就自己倒了下去。也有人說,好像一個老太婆撞了一下,他就倒了,恐怕這個男人有什麼病,不然不可能馬上斃命。王錘不想參與進去,他看得最清楚,但是他不想說。他退到牆邊,靠在牆上,雙臂抱著肩膀,身體不斷地顫抖著。一輛白色的救護車嗚嗚叫著開了過來,幾個穿白大褂的人,毫不在乎地拉起喬大柱的手臂和腳,就像拉起一個沒裝滿東西的麻袋,放在擔架上,從救護車的屁股後麵塞進去又開走了。警察繼續驅散行人。漸漸地,大街恢複正常,人們又開始來回穿梭,跟剛才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沒有人在原地駐留,除了王錘。他第一次目睹殺人場麵,的確嚇壞了,想起剛才喬大柱嘴裡吐出的鮮血就惡心。他強迫自己咽著口水,把嘔吐感壓了下去。他想,喬大柱是怎麼把那個老太婆得罪的呢?如果不得罪,是不可能招來殺身之禍的,而且老太婆下手那麼狠,那麼準,隻一拐杖,喬大柱就倒了下去,一點反應都沒有。現在看來,當時大街上有四個人呈一條直線向前走著:女人,喬大柱,他,還有後麵的老太婆。喬大柱和他都在跟蹤前麵那個女人,而老太婆的目標是喬大柱。這個畫麵有點滑稽,走在前麵的女人不知道身後發生了什麼,而後麵的三個人各懷各的目的,互相之間卻並不知曉,隻顧一股腦兒跟著。喬大柱不知道身後的老太婆,老太婆不知道王錘,而他,是最客觀的第三者,他的視角最好,可以看清楚事情發生的整個過程。他準備把這件事告訴叔叔,和他一起分享,這是王錘長這麼大以來,看到的最離奇的一幕,叔叔肯定有興趣。張幕當然有興趣。他現在最有興趣的是,天早黑了,王錘還沒回來。這小家夥到哪裡去了?就算中午沒見到童笙,晚上下班也應該見到了吧?即使今天童笙沒上班,那更應該早回來了,怎麼可能一點消息都沒有呢?他當時忘了告訴王錘,就算今天拿不到那張紙條,還有明天,還有後天,沒有必要非要今天拿到。當然,今天拿到最好。他把客廳當小型操場,在場地裡轉來轉去,直到轉暈。他抽了兩包煙,嘴唇早就發麻,舌頭發苦,可是尼古丁不能幫助王錘早點回來,相反,越抽越覺得發生了什麼大事。他預感,小王錘回不來了。這讓他警惕起來。床頭有一把泛著暗藍色幽光的m1932德國造駁殼槍,彈夾裡早已壓滿子彈,一共20發,一旦共黨特工從門口衝進來,子彈就會傾瀉而出,瞬間把來者打成篩子。張幕喜歡這種淋漓儘致的方式。彈夾有的是,那口藤箱足夠裝下10隻。對了,不止一把駁殼槍,還有一把,放在藤箱最底下一個夾層裡,隻不過那把是西班牙仿製的,但不影響9mm子彈順利地絞碎對方的肉體。兩把槍足夠了,他可以一邊射擊,一邊單腿跪地,把另一隻槍夾在腿彎處單手換彈夾。這是他的絕技,隻要子彈不斷,誰也彆想衝進來。當然,如果共黨特工的火力足夠凶猛,比如有衝鋒槍,輕型機槍,那就另當彆論。他可以保留最後一顆子彈,把從來不願意使用的單擊留給自己做永久的紀念。晚上9點,有人敲門。他握著駁殼槍,躡手躡腳走到門口,輕聲問:“誰?”“叔叔,是我。”是王錘的聲音,聲音軟綿綿的,有氣無力,這更讓張幕警覺。“是你一個人在外麵嗎?”張幕問。“是我一個人,沒有彆人。”“真的?”“真的。”張幕猶豫了幾分鐘,考慮著給不給王錘開門,沒想到外麵的王錘哭了起來。“叔叔,快開門,我害怕……”“有人跟蹤你嗎?”“沒有……真的沒有……嗚嗚……我看見殺人了。”王錘的哭聲越來越響。必須給他開門,否則左鄰右舍全都出來了。雖然租住的這座彆墅是獨門獨院,但距離鄰居們還是比較近,有什麼風吹草動互相都能聽到。他之所以租住在這一帶彆墅區,就是不想拋頭露麵,更不想讓人知道他的真實模樣。如果王錘繼續哭下去,這間彆墅便成了這片富人區的焦點,就會給人家留下印象。他右手握著槍,左手猛地拉開插銷,然後迅速躲在門後,喊道:“快進!”果然,就王錘一個人。他探出腦袋,向外望了望。外麵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隻有掛在大門上邊的燈吱吱呀呀搖晃著。他迅速掩上房門,轉身一看,王錘已經倒在地下。張幕大吃一驚,他走近王錘,發現王錘的小臉變得異常蒼白,像得了一場大病。他想拉起王錘,剛一接觸到手,就急忙縮了回來。王錘的手指冷冰冰的,軟得像煮過頭的麵條,可以隨意把它擺放成什麼模樣。張幕讓他在木地板上躺會兒,這種情況最好平躺,什麼都不要動,讓他身體自己調整,也可以給他喂點鹽水什麼的。張幕走進廚房,在櫥櫃裡到處翻著。他取出一小撮鹽,用開水衝在碗裡,然後扶起王錘,讓他半仰,準備把鹽水喂進王錘的嘴巴。王錘醒了過來,看見張幕正半抱著自己,他一下子抓緊張幕的胳膊,說:“叔叔,我看見殺人了,我嚇壞了……”看王錘的表情,真嚇得不輕。張幕問:“小家夥,彆害怕,有叔叔在呢!殺人這事,說實話,天天都發生,沒什麼大驚小怪的。你太小,看得少,肯定害怕,這在所難免。”王錘點點頭,說:“嗯,我沒見過離我這麼近殺人,所以……”“所以更害怕是吧?”張幕笑了,“其實,你應該記住,隻要沒人殺你就行,誰要是動你一根毫毛,叔叔就跟他玩命。放心吧!我剛才說了,有叔叔在,你什麼都不用害怕。”這句話是個定心丸。王錘的心從來沒有這麼踏實過,他霍地坐了起來,不知道是因為張幕的話,還是那碗鹽水的作用,他的身體似乎已經恢複到正常狀態。“為什麼這麼晚才回來?”張幕問,“我讓你取的紙條拿到了嗎?”王錘聽到張幕問紙條的事,心裡害怕起來。他向後退縮著,膽怯地盯著張幕。張幕一見王錘這表情,知道事情辦得肯定不順利,他問:“遇到什麼麻煩了?”“我……看見殺人,就怕……然後……然後……再找那個阿姨,她……她已經不見了……”王錘發現張幕的眼裡有股很冷的光射在他身上,他感覺全身涼颼颼的。“你見到我要你找的那個女人了?”張幕不動聲色地問。“見到了,短頭發,穿著洋裝,還有高跟鞋,她真的很漂亮!”王錘儘量想把張幕的目光弄軟點,剛才那種目光太硬了,他看著害怕。“哦,那就好,”張幕的眼睛果然軟了,一股暖流溢出來,灑在王錘的身上,“她看見你了嗎?”王錘搖搖頭,說:“她不認識我,但我以前好像見到過她,在畢打街。我還沒來得及說那句暗號,就看見殺人了,所以……所以……她沒有看見我。”“嗯,”張幕點燃一根煙,“你是在船舶公司門口看到她的嗎?”“是啊,她下班出來,我就按叔叔教給我的,一直跟著她,想在人少的地方再說暗號。可是,跟著跟著就感覺不對勁了,我發現還有一個人跟著她……”“還有一個人?”張幕猛地把香煙從嘴裡抽了出來,“誰?”“一個男人,而且,我還認識他。”這讓張幕更加吃驚。他緊盯著王錘,催促他快點往下說:“到底什麼情況,一氣兒說完,彆停!”王錘喘了一口大氣,說:“叔叔,是這樣的,我到船舶公司門口時就發現了那個人。我靠在這邊的牆,他靠在馬路對麵的牆。我開始想,他是不是跟蹤我呢?我就按照叔叔教給我的丟紙團方法,但是他對我丟的紙團一點都不感興趣。後來,阿姨走出船舶公司大門的時候,他就開始跟著那個阿姨,他在前,我在後,他沒有發現我。後來我一下子把他給認出來了,他穿的衣服跟以前不一樣,還戴了一頂鴨舌帽,穿著皮鞋,跟在畢打街賣冰糖葫蘆時完全兩個人……”“啊?你的意思是,這個人經常在畢打街賣冰糖葫蘆?”“咦?叔叔怎麼知道?你才在畢打街住了一天,叔叔就記得他了?”“見過他,所以記得。”“叔叔的記性真好!”王錘不時誇獎著張幕。他發現,他越說好話,叔叔的目光越軟。橋墩子底下的生活,讓他學會了很多生活方麵的技巧,他一直沒機會應用,現在正好可以試試,他覺得效果不錯。“我記性好什麼啊好,你的記性好才行,你趕快一五一十把後來發生的事情告訴叔叔,叔叔性子急,等得有點不耐煩。”“好,好,”王錘像安慰一個小孩一樣安慰著張幕,“那個人叫喬大柱,好多報童都認識他。當時,我跟在喬大柱後麵,看他到底想乾什麼。我就這麼跟著,跟著……”王錘比畫著,“突然……”張幕渾身一顫,這聲“突然”嚇了他一大跳。“有個老太婆,夾著一根拐杖,從後麵衝上去,照著喬大柱的背就是一拐杖。”“老太婆?拐杖?”張幕的眼珠子飛速旋轉著。“是啊!那個老太婆穿著旗袍,腿腳有些問題,但動作非常麻利,把喬大柱打倒在地後,一溜煙兒就不見了。”“那,喬大柱呢?”“……死了,”提到死人,王錘的心又一次提了起來,他仍然不敢回首今天看到的那幕慘劇,“流了很多血,嘴唇都是黑的,真的很嚇人……”“這就是你看到的那個殺人場麵?因為這個,所以你錯過了那個阿姨,是吧?”“是。”王錘不安地答道。“哦,原來是這樣,沒關係,沒關係,”張幕知道他嚇得不輕,他攬住王錘的肩膀,“明天你再去找那個阿姨,她就在那裡上班,不會變的。今天見不到,就明天見,明天見不到,就後天,總有一天,你會用上那句暗號的。忘了沒有?給叔叔說說!”“開2西阿2歐7。”張幕笑了,笑得特彆得意。他拍著王錘的肩膀說:“小家夥,非常不錯,餓了吧?快去廚房吧,有你愛吃的烤雞。”看見王錘顛著步走進廚房,張幕的笑容一下子收住了。畢打街長椅上那個清末老妓頓時浮現在他的眼前。張幕判斷,王錘講的那個老太婆,就是自己曾經見過的那個老妓。這樣一個老態龍鐘,夾著一根拐杖,腿腳有毛病的老女人怎麼可以衝上去刺殺喬大柱,又動作靈敏地逃逸呢?張幕有點不相信。還有那個賣冰糖葫蘆的喬大柱,他們同時出現在童笙身後,這絕對不是巧合。此時,他的大腦又迅速閃現出毛局長說的那句屁話:你永遠不是孤單的,我們天羅地網,人山人海。很有可能這兩個人其中之一就是隱藏在他身後的黃雀。按毛局長的意思,有人給他掃清障礙,掩護他的行動。那麼,隱藏在身後的這隻黃雀是那個老妓,還是賣冰糖葫蘆的喬大柱呢?張幕又點燃一根煙,美美地吸了一口。他想,既然喬大柱死了,那麼我隻能會會那個老妓了。如果她是共黨特工,我會毫不猶豫地乾掉她;如果她真的是我身後的黃雀,那麼我就直截了當地對她說,早點滾開,少給我添亂!咚咚,又有人敲門,張幕全身的汗毛一下子豎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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