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1 / 1)

暗花 臧小凡 5465 字 1天前

太陽照在河北平山縣這個小山村時,槐樹上的鳥兒早就醒了,它們肆無忌憚地聒噪著,吵得一群鴿子心煩意亂,紛紛飛向天空。滹沱河北岸,有一列馬隊正急匆匆地朝村裡趕來。小山村叫西柏坡,位於華北平原和太行山交彙處一片向陽的馬蹄狀山坳裡,三麵環山,一麵環水,西扼太行山,東臨冀中平原,易守難攻,是一所不可多得的戰略指揮所。它的確配得上這個稱號。1947年,胡宗南大舉進攻延安,共產黨隨時都有可能喪失這塊寶地。當務之急,是馬上尋找一個既安全又可以指揮整盤戰役的指揮所。毛澤東從聶榮臻口中得知,河北平山西柏坡是一個可容納千軍萬馬的富足之地。抗戰時,聶榮臻一直轉戰晉察冀,對這一帶非常熟悉。按他的話說,西柏坡民風淳樸,地域遼闊,山水相間,滹沱河兩岸土質肥沃,物產豐富,可保障部隊機關充足的給養,是晉察冀邊區的烏克蘭。於是,中共中央派劉少奇、朱德急赴西柏坡,為共產黨首腦進駐西柏坡打前站。當年11月12日,石家莊被共軍攻陷,它是國共戰爭中共產黨在國民黨手中奪得的第一座城市,意義重大。西柏坡距離石家莊隻有90公裡,比以往更加安全。於是,毛澤東從延安撤離,遷入西柏坡辦公。後來,中共在這裡指揮了轟動世界的遼沈、淮海、平津三大戰役。真可謂,中國命運定於此村。馬隊一路小跑,一直到村西口一排平房前停下,幾個精乾的小夥子,動作麻利地從馬背躍下,與守衛在平房門口的士兵互敬軍禮後,徑直進了第一間屋。屋裡煙霧繚繞,坐在炕上的幾個人黑著臉,抽著煙,炕下全是煙頭。早春的河北還很冷,屋裡卻暖烘烘的,一座圓形鐵爐子放在屋子中間,從爐子的脖子旁邊伸出一根胳膊粗的鐵皮管子,彎彎曲曲伸向房頂,從一個豁開的圓洞捅了出去。爐子上燒著一壺開水,壺蓋噗噗響著,已經燒開很久,但沒人管它。來人中有一個高高大大的男人,眉毛粗粗的,眼睛不大,鼻梁也不挺,皮膚黝黑,但身材敦實,像座鐵塔似的。一進門,就衝坐在炕頭的一個人大喊一聲:“報告鄧處長,王大霖前來報到!”被叫作鄧處長的人名叫鄧傑,軍帽的帽簷向上翹著,眉毛粗黑,嘴唇寬闊,瘦瘦的臉頰上架著一副黑邊眼鏡,他的職務是中共中央社會部二局情報處副處長。中央社會部是中共的特工機構,成立於1939年2月,其前身是1937年冬天成立的“中央特彆工作委員會”。1939年中共將“中央特彆工作委員會”和“中央敵區工作委員會”合並改為“中共中央社會部”,又稱“中央情報部”,部長康生,副部長李克農。在康生的主持下,中央社會部依照蘇聯國家政治保衛局“格伯烏”(ogpu)的結構組織建製,使社會部成為門類齊全的情報反間諜機構。社會部下轄有五個局:一局主管組織、人事;二局主管情報;三局主管反間諜;四局主管情報分析;五局主管特工訓練。社會部還有兩個直屬部門:保衛部和執行部。為了培養派往國統區的特工人員,以及根據地急需的肅反乾部,社會部還辦有西北公學。鄧處長說:“來得很準時嘛!”王大霖嘿嘿笑著,回答說:“接到命令就騎馬趕來了,又不遠,當然準時。”王大霖是中央社會部直屬部門執行部行動大隊的大隊長。從職務上看,他比鄧傑低,但他有尚方寶劍,有逮捕任何人的權力,包括中共高級乾部。在延安,王大霖名聲在外,很多打入中共內部的國民黨特務,都是他親自逮捕並槍決的。他和鄧傑部門不同,表麵上看,鄧傑負責情報,他執行命令,工作上必有聯係,其實不然。王大霖執行的是更高層的命令,而非二局。所以,接到迅速趕往二局的命令時,他以為要執行逮捕任務,後來才知道,是接受任務。他有點納悶,他從來沒接受過來自二局的任務,但命令如山,必須執行,何況他和鄧傑的私人關係相當不錯。當年他倆曾接受秘密指令,一起打入國民黨內部,配合相當默契。王大霖接著說:“鄧處長,說正事吧!”由於雙方太過熟稔,王大霖一點也不客氣。鄧傑也喜歡他這種不拘小節的脾氣。鄧傑辦事乾淨利落,從不拖泥帶水。他和王大霖,可謂惺惺相惜。王大霖帶來的人一共11個。命令上是這麼要求的,人是他挑選的,個個精明能乾,身手不凡。此時,他們滿登登地站在屋門口,黑壓壓一堆,屋裡炕桌上唯一的一盞小油燈搖晃起來,鄧傑乾脆一口把燈吹了。這下,外麵倒是出了太陽,屋裡卻更黑了。“大家夥坐下說吧!”他的手向下按了按,但沒有什麼效果,因為屋裡根本坐不下。他咳了一下,扶了扶鏡框,隻能言歸正傳:“李克農副部長現在正帶著中社部其他同誌在北平工作,這個月下旬,我們要遷到那裡,保衛工作必須提前準備,所以,李部長臨走前,就把這次任務交予我們二局全權處理。”原來是這樣,王大霖想。屋裡很靜,隻有微微的喘息聲此起彼伏,大家都用目光盯住黑暗中的鄧處長。他像個剪影,隻不過剪得太瘦了。“這次行動的代號為‘向北方’……”“向北方?”王大霖不禁重複了一遍。“對,但不是你們向北方,相反,你們必須去南方,去香港。”屋裡起了一點躁動,但很快又平靜下去。“前段時間,我部派出蘇行同誌去香港,準備把居住在那裡的童江南教授接到北方來。童教授是我們需要的、不可多得的人才,他的到來將對新中國國防建設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而國民黨方麵呢,也派出他們的得力乾將,也是童教授過去的學生張幕前往香港,意欲跟我們爭奪童教授。國共雙方爭奪童教授是我們早就預料到的。然而,我們沒有想到的是,國民黨方麵竟然打著我們的旗號,也就是說,他們冒充共產黨,準備把童教授劫走。而且,他們的野心還不止如此,他們還準備收集居住香港的所有進步人士名單,妄圖一網打儘。”“如果不打我們的旗號,就很難打動童教授的心,童教授是心向北方的,是這個意思吧?”王大霖插話道。“對!為了這次行動,國民黨保密局真是煞費苦心。特工張幕手持一份偽造的證明,上麵還偽造了我部領導的簽名,以此博得童教授信任。我們不可能讓國民黨特工得逞,於是,一直潛伏在香港《大公報》的塗哲就成為了我們的人證,是唯一可以證明蘇行身份的關鍵證人。需要說明的是,塗哲跟童教授是交往了十多年的老友,同時他也是我黨優秀黨員,參加過許多革命工作,表現相當優異。童教授對塗哲相當信任,甚至超過他的學生張幕。本來,局麵對我們非常有利,我們有信心挫敗那個特務,揭去他的麵具,從而取得教授的絕對信任。誰也沒想到,情況有了變化……”“等等,我來猜猜,”王大霖揚了揚手,“塗哲不見了。”鄧傑抿嘴笑了笑,說:“還有呢,你再猜!”“他們綁架塗哲,掐斷他為蘇行做證的鏈條,這樣,隻剩下偽造的那份證明,教授不得不信任他們。”王大霖繼續往下推理。全屋的人都靜靜地盯著王大霖,希望他能把下麵的情節身臨其境地描述出來。“再往下!”鄧傑鼓勵著。王大霖不好意思笑了,說:“鄧處,根據以往經驗,我隻能推理到這兒了,而且我敢斷定,塗哲已經遇害。”“沒錯!塗哲已經遇害,但是他不是以共產黨人的身份遇害的……”全屋的氣氛一下子凝固了。“他是個叛徒,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叛變,一直隱藏在我黨內部的特務,在最後關鍵時刻,他為張幕做了證,而不是蘇行。”“啊?”王大霖不禁驚呼一聲,“難道他做證說張幕的身份是共產黨,而蘇行反而不是?”“不但不是,他還說蘇行是保密局特工,他做出了一個令人驚詫的完全相反的證明。”屋裡又是一陣躁動,聽到這樣的事,沒有一個人不義憤填膺。“關於從香港接走童江南教授這件事,”鄧傑回身一指炕上幾個盤腿而坐的人,“我已經跟幾個部門的負責同誌磋商了整整一個晚上,一宿沒睡。”王大霖似乎知道了什麼,他開始摩拳擦掌。“上級決定,迅速把你召來,由你組建一支12人的特遣隊,以最快的速度前往香港。你們的任務隻有一個,把童教授一家從香港搶回來!”“搶回來?”“對!我們已經沒有時間和耐心跟保密局那幾個手段毒辣的特工周旋,我們本來打算用委婉的方式把教授接來。現在看來,我們太天真,太理想化了。你們應該知道,童教授的身份是多麼重要。如果美國人在二戰時知道童教授,他早就被請到華盛頓去了。這麼重要的專家,敵人能拱手讓我們輕易得到嗎?你們要做好打大仗的準備,敵人不會善罷甘休,他們會給你們製造困難,甚至不惜一切代價對教授下手。擺在你們麵前的任務非常艱巨,你們要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王大霖“啪”地一個立正,說:“什麼時候出發?”“明天晚上,從石家莊起飛,把你們空投到粵北山區一個接頭地點。由於飛機續航問題,隻能這樣。那裡有遊擊隊接應你們,幫你們完成後麵的路程,你們會在遊擊隊的帶領下到達一個叫深圳的小漁村,然後乘坐漁船,從蛇口出發,進入香港。下麵的話你要記清楚,進入香港後,你去找一家書店,書店在畢打街街口拐彎處,叫大明書店,書店老板是個年紀不大的女孩子,叫謝曉靜,是我們的人。我們在香港的秘密聯絡點的負責人叫周啞鳴,你們認識,他和蘇行在書店等你們。我估計,如果順利,幾天之後你們就可以正式進入陣地。”“鄧處,請放心,特遣隊保證圓滿完成任務!”王大霖又是一個立正。“好!祝你們馬到成功!”鄧傑狠狠地拍了拍王大霖的肩膀。從屋裡走出來,外麵的空氣好多了,太陽早已掛在當空,把人照得暖洋洋的。王大霖和11個戰士上了馬,回身齊刷刷地朝送出來的鄧傑敬了一個軍禮,然後一夾馬肚子,12匹戰馬立即揚起脖子,後腿連蹬幾下,翻起一陣黃塵,嘶鳴著朝村外奔去了。王大霖特彆興奮,這個任務是他喜歡的,他可以直麵敵人,甚至直接去打擊敵人。他的興奮不止這一點,從屋裡出來時,他悄悄問鄧傑:“童教授到底是什麼方麵的專家?”鄧傑說:“具體內容是保密的,最好彆問,手下的人如果問起,你也以組織紀律名義加以阻止。”“好,我知道。”“不過,有一個內容我必須悄悄告訴你。”鄧傑突然壓低聲音。“什麼內容?”王大霖不知道鄧傑搞什麼名堂,以為他有什麼惡作劇。他想遠離鄧傑,不想讓他的惡作劇得逞,可看鄧傑的表情,不像有什麼開玩笑的成分。他縮緊脖子,把耳朵湊近鄧傑說:“說吧,什麼內容?”鄧傑的話,讓王大霖像塑像一樣凝固了。他的背部起了一片雞皮疙瘩,隨後這片疙瘩迅速蔓延,很快布滿全身。他呆住了,不想動,同時他想讓鄧傑的話在自己的耳邊多縈繞一會兒。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用疑惑的目光尋找鄧傑臉上的變化,想從中看出一點不真實的破綻。然而,鄧傑非常真實,而且知道他的心思。他用表情再一次告訴王大霖,剛才的話是真的,你沒聽錯。王大霖木偶一樣,僵手僵腳走向自己的馬匹,抓住馬鞍想翻上去,但第一次沒有成功。這引來了戰友們的一陣輕聲訕笑,他們不相信隊長這麼笨拙,就連回身對領導敬禮,也好像沒有以前那麼有力,那麼靈活。回去的路上,王大霖是興奮的,同時也是麻木的,這感覺讓他陌生,也很不適應。他胃部有些不適,有點疼,他停了下來,戰友們也停了,紛紛問:“隊長,你怎麼了?”他沒有言聲,下了馬,來到滹沱河邊,望著藍瑩瑩的河水發呆。戰友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又不好再問,他們隻能下馬,靜靜地站在離河邊稍遠的地方,望著隊長的背影。王大霖調整著自己的呼吸,他雙手壓著胸,向下趕,一直趕到腹部,這樣可以讓自己多喘出一口氣。他感覺胸裡特彆憋得慌,從來沒有地憋。他管不了那麼多,一屁股坐在河沿,揪著自己的頭發。他不知道該怎樣表達自己的心情,是激動,還是難過,還是其他什麼,他說不清楚。他想要釋放點什麼,於是他試著對著河麵大吼。“啊……”好點了,胸中的憋悶好像鬆多了,再來一次:“啊……啊……啊……兒子——”他終於喊出來了,也徹底輕鬆了。剛才鄧傑悄悄在他耳邊說的話是:“蘇行說,在香港見到了你兒子,他還活著。”王大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4年前那個晚上,那是抗戰結束前夕,上級決定派他和鄧傑到上海工作。臨走前,他就知道,這輩子很難再見到杏姑他們母子了。派往上海執行潛伏任務的同誌很多犧牲了,他們不是被國民黨軍統或者中統抓捕,就是被日本特高課和汪精衛七十六號殺害。去上海,意味著九死一生。死亡恐懼是人類最根深蒂固的本能,沒有人可以在死亡麵前坦然麵對。作為一個共產黨人,一個戰士,服從組織的命令,就是最大的忠誠,根本沒有時間去考慮生與死,沒有時間考慮離去還是重生,他們沒有餘地退卻,也沒有理由退卻。那晚,延安的月亮特彆亮,掛在寶塔山上空,照得延河水波光粼粼。他和杏姑坐在河沿,河水的倒影,像細碎的銀子,揉在他們臉上,映照成兩個亮晶晶的銀盤。“哥,你這一走,什麼時候才能回來看我們娘倆呢?”杏姑帶著哭腔問。“杏兒,過了年就回,你可得等著我。”王大霖的心裡也酸酸的。“哥,能回不?”“能。”“你給個保證!”“放心吧,杏兒,我就是人回不來,變成鬼也得回。”杏姑“咦”的一聲,哭出聲來,軟在王大霖懷裡,兩隻手緊緊抓住他的衣袖,再也不想撒手。“杏兒,我開玩笑的,你等著吧,我肯定能回來。”王大霖撫摸著杏姑的頭發說。“我不準你死,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想活在世上了。”王大霖緊緊抱住杏姑,說:“杏兒,你應該知道,從參加革命的那天起,我就已經把生與死置之度外了。革命,肯定會有犧牲,你在延安這麼多年,看到的,聽到的,也不少了。這次,黨組織把我派往上海,是對我最大的信任,你應該替我高興才對。”杏姑哭得更厲害了,說:“我當然替你高興,我恨不得你馬上立功,恨不得咱們取得最後勝利,恨不得明天就停止戰爭,可是,可是……我和孩子,如果你真的沒了,你可讓我們娘倆怎麼過啊?”他們的孩子才六七歲,要是自己真的犧牲,杏姑可怎麼辦呢?之前看到的犧牲,都是彆人的犧牲。他可以悲傷,或者唏噓,然後化悲痛為力量,但這事要是攤在自己家,他還真的沒有想過。“也許一去,就是幾年……我的工作性質,又決定了我不能給你們寫信。唉!”王大霖的心也沉了下去,“我們之間不能有任何聯係,這是組織上規定的……”“能不能帶著我和孩子一起去上海?”杏姑突然問。“恐怕不行。以前那麼多同誌被派往國統區,沒有一個人帶家屬去執行任務的,沒有一個,我不能開這個先例。”杏姑不說話了,情況的確如此,沒有一個人帶家屬去執行任務。但是,她就是不舍得王大霖走。她有一種預感,他這一走,就再也見不到他了。“哥,你給我唱個歌吧!”杏姑拽著王大霖的衣袖懇求著。王大霖在延安唱歌是出了名的,方圓幾百裡都知道他的名字。他在延安舉辦的文藝彙演中得過很多獎,就連著名演員胡朋、於藍、李麗蓮、陳波兒都稱讚過他。杏姑當年在台下看王大霖演出,被他悠揚婉轉的歌喉迷得如癡如醉,不能自已。她就是因為這個愛上王大霖的。王大霖也被台下這個眼睛大大的,梳著一根大辮子的姑娘吸引住了。每次演出,杏姑總是早早就來到舞台下麵,搶坐第一排的位置,而王大霖上台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杏姑來了沒有。如果看到杏姑在,他的演唱就特彆有狀態,如果不在,他明顯有些心不在焉。他們兩個的事,很快被領導看出來了,最後在組織的撮合下,二人結為伉儷。一聽杏姑要聽自己唱歌,王大霖來了精神。近來工作繁重,很久沒亮過嗓子,心裡正癢著,被杏姑這麼一撩撥,哪裡還收得住?他揚著脖子順口就來了一段:“騎白馬,跑沙灘”“你沒有婆姨呀我沒漢”“咱倆捆成一嘟嚕蒜,呼兒嗨喲”“土裡生來土裡爛。”“騎白馬,挎洋槍”“三哥哥吃了八路軍的糧”“有心回家看姑娘,呼兒嗨喲”“打日本也顧不上。”“三八槍,沒蓋蓋”“八路軍當兵的沒太太”“待到那打下榆林城,呼兒嗨喲”“一人一個女學生。”“不聽這個,不聽這個!”杏姑捂著王大霖的嘴,“這個調調太低了,我喜歡高的,能把天唱破的那種。”王大霖肚子裡的歌多著呢,都是土生土長的陝北調調,起碼有上百首,他一揚脖子,又來了一曲:“走頭頭的那個騾子呦”“三盞盞的那個燈”“哎呀帶上了那個鈴兒呦噢”“哇哇得的那個聲”“白脖子的那個哈叭狗”“朝南得的那個咬”“哎呀趕牲靈的那個人兒呦噢”“過呀來的那個了”“你若是我的妹子兒噢”“招一招的那個手”“哎呀你不是我那妹子兒呦噢”“走你得的那個路”“好聽!這個好聽!這是我最愛聽的……”杏姑的話還沒說完,嘴就被王大霖的嘴堵上了。杏姑嚇了一跳,沒料到他會突然來這麼一下。一秒鐘後她反應過來,馬上迎上,再也不想分開。延河水,潺潺流著,把他倆的喘息聲都給蓋住了。他倆像喝醉了酒似的,搖搖晃晃向窯洞走去。那天晚上,他們酣暢淋漓地折騰了好幾回。在他們的記憶中,這樣瘋狂的情景好像不多,新婚那天算一次,然後就隻有這一次了。他們把離彆的這個晚上,當成合巹之夜。雖然沒時間喝交杯酒,但他們的身體已如同兩杯黏稠的陳釀。躺在炕裡頭的兒子,一直在夢鄉中,他不知道爸爸要走。當他清晨醒來的時候,爸爸已經不見了。他不知道爸爸在他臉蛋上親了多少次,更不知道爸爸的眼淚滾落在他的臉頰。他後來知道的是,媽媽告訴他,爸爸被壞人殺死了……往事如煙,時光稍縱即逝,離彆延安的那一幕,鐫刻在他的腦海中,一輩子也不能磨去,他無時無刻不在惦記著杏姑母子……這天晚上,王大霖一直沒有睡好,翻來覆去,難以入眠。這次被派去香港執行任務,像極了幾年前在延安告彆杏姑的那種感覺。隻不過,那次是離彆,一次看不到結果的離彆,而這次,是將要相逢,或者說,期待跟杏姑母子相逢。從上海回來後,杏姑母子就不見了,沒有人知道他們到哪兒去了。許多人猜測,得知王大霖已經犧牲的消息時,杏姑就帶著孩子去了上海。因為不止一個人聽到杏姑說,她不相信丈夫已經離開人世,她感覺丈夫還活著,就在上海。如果她真的這麼說過,可以肯定,她去上海找王大霖去了,還帶著不滿10歲的孩子。王大霖急了,想去上海找杏姑,但是,組織不允許他冒這個險,更不允許他再在上海露麵。有一件事他沒有跟杏姑說。去上海前,組織上說,為了便於開展工作,給他和鄧傑一人安排了一個女人,讓他們假扮成夫妻。雖然是假夫妻,隻是個形式,不可能有實際意義的夫妻生活,但是他還是瞞了杏姑,害怕杏姑不高興。從延安走的那天,他見到了自己的新“老婆”,她叫林曼,一個在上海灘演過四五部電影的演員。幾年前,她跟許多要求進步的文藝青年一樣來到延安,想跟著共產黨乾出一番事業。這次派她跟王大霖扮成假夫妻,一同去上海,正是對她積極要求進步最好的獎賞。她對上海非常熟悉,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幫助王大霖熟悉周圍的環境,同時還協助王大霖搞情報工作。林曼個子不高,但身材勻稱,一雙嫵媚的大眼睛,仿佛隨時都在說話,讓人一心想從她眼睛裡探出個究竟。她的嘴角左上方,長有一顆美人痣,襯托著薄薄的嘴唇,靈巧的鼻子,加上會說話的眼睛,使得她很討人喜歡。不過人們要是以為她還是一名在銀幕上喜怒無常的女演員就大錯特錯了,經過這幾年的特殊訓練,她已經由一名電影演員,轉變成一名優秀的電報發報員,並掌握了多種破譯密碼的技術,很得上級賞識。鄧傑的“老婆”叫林儷,是林曼的姐姐。從長相上看,一看就知道這兩個女人是一家人。林儷比妹妹高多了,兩腿修長,身材更加苗條,腰板直直的,很有大家閨秀的氣質。姐妹倆性格迥異,一張一弛,跟鄧傑和王大霖一配,看上去真像天生的兩對情侶。他們在霞飛路租了一座小洋樓,離杜月笙公館不遠。洋樓是早年來上海灘淘金的一對荷蘭夫婦的私邸。1937年上海淪陷後,荷蘭夫婦撤離到歐洲,房子暫時由一個中國仆人看管。不知什麼原因,戰後這對荷蘭夫婦一直沒有回來,房子仍由那個中國仆人管理著,開始他不願把房子租出來,擔心荷蘭夫婦回來埋怨自己。後來通過做工作,他終於答應讓這兩對男女住進去。洋樓分上下兩層,雙折線屋頂,側牆沿街開了數扇老虎窗,窗口像荷蘭人一樣,又瘦又高。荷蘭人喜歡把樓梯弄得又窄又陡,跟著一個人上樓,你要小心前麵那個人的腳後跟踢到你的額頭;或者,一個人在上樓的時候,另外一個人絕對不能下樓。除了樓梯狹窄,其他方麵還是非常令人滿意的。臥室有兩間,都在樓上,一間鄧傑林儷住,剩下的一間是王大霖和林曼的。他們不可能真睡在一起。通常的情況,男人睡在地下。一對陌生男女,突然同居在一起,肯定有很多不適。白天,他們必須裝出很甜蜜的樣子,手挽手,頭挨頭,說著情話,宛如初試雲雨的新婚夫妻,幸福地在大街出雙入對。而到了夜晚,他們又變回陌生人,客氣而冷漠。日本投降後,王大霖與鄧傑以優異的成績考進上海無線電管理局,做了一名普通的報務員。這個單位是個要害部門,非常敏感,對招聘進來的每一個員工審查特彆嚴格。王大霖和鄧傑自稱在歐洲留學多年,最近才回到國內發展,準備為中國的無線電事業做出貢獻,再加上偽造的各種證明非常逼真,想不信他們都難。他們必須先從一名普通的報務員做起,如果以後有機會升遷,便可以掌握全國的無線報務情況了,那是竊取情報的最佳途徑,也是他們此次任務的最終目的。第一年,王大霖和鄧傑在工作崗位上兢兢業業,任勞任怨,沒敢輕舉妄動,除了白天上班,回家就是陪“老婆”到左鄰右舍打牌,或者看電影,或者逛舞廳,生活很有規律,看不出有什麼特彆的地方。他們知道,無線電管理局肯定有專人在暗中觀察他們,一旦發現有一絲一毫的異樣,就會被驅出無線電管理局,甚至逮捕法辦。他們唯一要做的是,臥在那裡,無聲無息。第二年,由於技術嫻熟,業務水平高,又會為人處世,他們雙雙被提拔成科長。當然,這是無線電管理局對他們明察暗訪後得出的結論:沒背景,可以用。他們沿著在延安就設計好的一條隱秘路線悄悄前行著,路途順暢,沒有一絲破綻。他們沒有想到會出什麼差錯,但不幸的是,差錯如期而至。問題出在林曼身上。剛開始的一兩年,王大霖和林曼相安無事,他們各自扮著各自的角色,表演得相當投入,就仿佛是真的夫妻一樣。但久而久之,常在一個屋簷下生活的青年男女,難免生出一些尷尬事來。林曼身材曼妙,有時候喜歡在王大霖麵前顯擺一下。後來,王大霖越來越覺得事情正朝著不正常的方向發展。剛開始,林曼換衣服洗澡什麼的,還在王大霖麵前遮著擋著,尤其晚上睡覺,二人更是一個床上一個床下,和衣而睡,互不乾擾,白天再恩恩愛愛,到了夜晚都會變得冷漠與絕情。可近來,林曼突然開始不設防,入浴不關門,浴後更是穿著性感的睡衣在屋裡走來走去,胸部、腰肢時隱時現,搞得王大霖的眼睛不知道往哪裡擱。有天晚上,林曼鑽進王大霖的被窩,直接對他說:“大霖,吻我吧!”王大霖驚得坐起來,打開電燈,看著披頭九九藏書散發的她,驚愕地問:“林曼同誌,你這是怎麼了?”林曼坦然地告訴王大霖,她今年雖然剛滿22歲,但已經有過兩次婚姻。第一次是16歲時,嫁給了一個年邁的導演;第二次是18歲時,她又跟一個落魄的詩人結了婚。後來她孑然一身來到延安,就一直沒有了性生活。剛開始,緊張的學習與生活,讓她無暇去考慮這些問題。隻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的身體才會蘇醒過來,一種難以抑製的渴望把她折磨得像隻困獸。來上海後,她的精神以及心理一下子放鬆了,沒有在延安時那麼緊張,於是,欲望又重新大膽地注入她的身體。最近,她了幾本性學博士張競生的書,尤其對他描述的“第三種水”非常感興趣。她雖然經曆兩次婚姻,但從未體驗過“第三種水”,她渴望了解。在王大霖瞠目結舌中,她脫光自己,拉著王大霖的手,開始引導他。“大霖,來吧!愛我一次吧!我想,黨組織既然給了咱們夫妻之名,那麼就應該默認夫妻之實,再說,這件事隻有天知地知,咱倆不說出去,誰也不知道。在一間屋子住這麼久,就算不發生什麼,你也會一輩子背上這個名的,那還不如痛痛快快做一次,堂堂正正做一次夫妻。我知道你心裡裝著杏姑,沒關係,我不要求你裝著我,我隻想讓我的身體裝著你……”王大霖沒想到林曼會這樣,他從開始的不安變成憤怒,這哪裡還是假借夫妻之名的革命同誌,分明是一頭發情的母獸。他真沒看出林曼是這樣一個女人,之前太尊敬她了,把她想象成聖女,不可冒犯。現在看來,一個在十裡洋場廝混過的女演員,即使不是水性楊花,在私人生活作風上也是非常開放的。他接受不了,不是身體不能接受,是道德規範阻止了他。人不能一味地順從身體的需求,他必須在一種規範下約束自己,否則人和獸便沒有什麼區彆了。他的道德規範告訴他,他隻有杏姑,不能有其他女人。他輕輕推開林曼的身子,禮貌地拒絕了她。他以為這麼紳士地澆滅一個女人的欲火就萬事大吉了,卻不知道自己的拒絕招來了林曼的報複。林曼正是這麼乾的。其實,從回到上海灘後,她就逐漸對自己的信仰產生了懷疑,她不相信共產黨能乾成大事,覺得自己之前跑到延安去參加所謂革命,是那麼的衝動與幼稚。回到上海重新出入各種宴會舞會後,她漸漸找到了以前的生活狀態,她猛然醒悟,這才是她要的生活。人生在世,草木一秋,她不去享受現有的生活,非要擰著勁去戰鬥,去爭取未來的生活。她頻繁地出入各種舞會,甚至夜不歸宿。這已經嚴重違反了組織紀律,為此,鄧傑和王大霖都對她提出了嚴厲的批評,就連姐姐林儷也對妹妹的舉動非常不滿,跟妹妹大吵了一架。她收斂了幾天,然後變本加厲,更加肆無忌憚。鄧傑和王大霖一看情況越來越失控,已經沒法讓林曼再在上海待下去了,否則會惹出更大的亂子。他們給延安發報,建議組織立即來人,把林曼接回去。林曼可不想再聽什麼鄧傑王大霖擺布,她決定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不久,她在舞會上結識了一個名叫梁君的青年男子,那男子年方三十,身材挺拔,英俊倜儻,舞姿瀟灑,吸引著舞會上所有女人的目光。林曼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男人,並迅速與梁君戀愛起來。梁君不但對她體貼入微,更讓她滿意的是,他在床上的表現更讓她大開眼界。後來,當她知道梁君的真實身份後,她害怕了。但此時的她已經身不由己,而且梁君答應她,事成之後還會獎勵她一筆不菲的獎金。她動心了。抓捕鄧傑和王大霖,是在一個陰雨綿綿的下午,一起被捕的除了林曼的姐姐林儷,還有來洋樓開會的10名地下黨員。後來,除了鄧傑和王大霖被營救出來外,其餘的人,包括林儷,都在龍華監獄被槍決。而林曼,則銷聲匿跡,不知去向。王大霖被捕的消息傳回延安,傳著傳著,就傳成他已經壯烈犧牲。畢竟,被捕就意味著犧牲,很少有例外。杏姑聽到他犧牲的消息後,帶著孩子離開延安。至於到沒到上海找王大霖,後來又是怎樣帶孩子去的香港,誰也不清楚。現在唯一知道的是,孩子出現在香港。那杏姑呢?肯定也在香港吧!問題是,蘇行認錯人沒有?他見到王大霖兒子的時候,孩子還小,經過幾年變化,孩子的長相有了很大變化。還有,蘇行既然認了出來,為什麼當時不把那個小孩拉住呢,還是有其他什麼原因?王大霖一肚子疑問,躺在床上難以入眠,他披著衣服來到滹沱河邊。此時的天空像塊深藍色的幕布,上麵掛滿了星星。他坐在河灘一塊大石頭上,雙腿一叉,從腰裡抽出煙袋鍋子,填上煙絲,點燃,狠狠吸了一口,又緩緩吐了出去。他不會忘記當初回到延安時,怎麼度過失去杏姑母子那段艱難時光的。那種割了心的疼痛,抽掉魂魄的失落藏書網,以及刻骨銘心的自疚,折磨得他痛不欲生。他無數次地坐在夜空下,仰望著星星,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杏姑,你們在哪兒?在哪兒?在哪兒?沒有答案。不過,他始終相信,他這輩子還可以見到杏姑母子,他不相信失去了他們。他曾經無數次回憶在延河邊給杏姑唱歌,回到窯洞親吻兒子的情景。兒子那張熟睡的、熱烘烘的小臉蛋一直縈繞在他的腦海。現在他多大了?長多高了?算起來,該12歲了吧?還有,杏姑他們為什麼去了香港?離彆這麼多年來,到底都發生了什麼?一切的一切,都是未知數。好在,有了消息,比一無所知好。天開始蒙蒙亮,深藍色幕布變成淺藍,隨即被太陽染紅。西柏坡吹響了起床號,號聲嘹亮悠長,他整了整衣服,從河灘站起來,朝村裡走去。今天上午,他就要跟戰友們前往石家莊機場,他默默地對自己說,杏姑,等著我,兒子,等著我,我找你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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