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1)

“你已經讀過了。”鮑·約翰說。塞西莉亞看著眼前的男人,他竟如此陌生。他陌生得像個瀟灑依舊的中年路人,至少在塞西莉亞眼中是瀟灑的。鮑·約翰生著一張老實的、讓人信任的麵孔。看到這張臉,人們都會放心地從他手上買一輛二手車。還有他的下顎,費茲帕特裡克家的男人都生著結實的下顎。他還有一頭濃密的灰發。鮑·約翰常會誇耀自己的頭發,總會用吹風機小心翼翼地將它們吹乾。他的弟弟們為此沒少取笑他。此刻的鮑·約翰站在書房門前,穿著一條藍白條紋的平角短褲和一件紅色T恤。他臉色蒼白,額頭上不停地冒汗,像是食物中毒。塞西莉亞沒聽見他從閣樓上下來的腳步,也沒聽見他進了走廊。她不知道丈夫在身後站了多久。她看見自己的雙手緊緊夾在大腿間,像是在教堂裡的小姑娘。“我讀過了。”她回答。塞西莉亞將信件擺在眼前,又讀了一遍。這回速度更慢,她似乎認為當著鮑·約翰的麵這樣做,會讓他說出不同的話。信上的文字是用藍色圓珠筆寫下的,寫得那麼用力,像是一段盲文。他拿筆時一定極用力,似乎想把每個字烙在紙上。信件沒有分段與空格,所有字都擠在一起。“我親愛的塞西莉亞:”“當你讀到這封信時,我想必已經不在了。這話聽上去誇張,可我相信人必有一死。此刻的你正在醫院,和我們的寶貝女兒伊莎貝爾一起。小寶貝今天上午出生了,她是那麼美麗,嬌小而脆弱。當我第一次將她抱在懷中,我清楚地感受到了一些從未有過的感受。我開始害怕將來可能發生在她身上的悲劇。這也是我寫下這封信的原因。這樣,厄運降臨在我身上時,我至少已經努力過。我喝了幾杯啤酒,這時候神誌也許不太清晰。我也許會將信撕碎。塞西莉亞,我必須告訴你,十七歲時,我殺死了珍妮·克勞利。如果她的父母還健在,你能否替我向他們送上歉意,告訴他們那是個可怕的意外。我不是故意的,隻是一時失去了控製。我隻有十七歲,實在蠢得一塌糊塗。真不敢相信那個人是我,整件事就像一場噩夢。你一定以為我吸了毒或是喝過酒,可我沒有。我當時非常清醒。我隻是突然抽風了,像那些愚蠢的橄欖球球員說的,隻是一時失去了理智。你或許認為我在給自己找借口,可我並沒有這個意思。我做下了這種不可想象的事,卻完全無法解釋。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塞西莉亞,因為這世界對你而言非黑即白。你在想,我為什麼不去自首?可你知道我為何不能進監獄,塞西莉亞。你明白我不能被關起來。我知道自己是個懦夫,這也是我十八歲時企圖自殺的原因。可我是個孬種,終究無法做到。請替我轉告艾德和瑞秋,我沒有一天不在想著他們的女兒。請告訴他們,悲劇隻發生在一瞬間。珍妮前一秒還在笑著,她帶著快樂離去。也許這聽上去血腥恐怖。好吧,這聽上去的確血腥恐怖。但彆把這個告訴他們。這是場意外,塞西莉亞。珍妮說她愛上了彆的男孩,她還對我開心地笑。我喪失了理智。請轉告克勞利夫婦我很抱歉,萬分愧疚。請轉告艾德·克勞利,如今的我也做了父親,我很清楚自己犯下了何等罪過。愧疚像一顆毒瘤一點點吞噬著我,愈演愈烈。塞西莉亞,很抱歉讓你承受這些。我知道你是個堅強的女人,你一定能挺過去。我深愛著你和我們的小寶貝,你給我的快樂是我不配得到的。我不配得到任何東西,沒想到卻擁有了一切。對不起。”“獻上我全部的愛意。”塞西莉亞從前不止一次地經曆過憤怒,而這一次,她卻忘記了真正的憤怒是怎樣的感覺。她此刻隻有一種狂暴的、發瘋似的感覺。塞西莉亞覺得自己似乎能飛,像惡魔般飛過屋子,用血淋淋的爪子劃開鮑·約翰的臉。“這是真的嗎?”塞西莉亞對自己的聲音很是失望。她聽上去相當弱勢,這話絕不像出自盛怒之人的口中。“這是真的嗎?”她的語氣強硬了一些。塞西莉亞很清楚一切都是事實,卻在心中不斷否認。塞西莉亞不得不問這問題,她乞求這一切都是謊言。“對不起。”鮑·約翰雙目充血,像一匹受驚的馬不住轉動眼睛。“可你絕不會。不會的,你不會。”“我無法解釋。”“你甚至不認識珍妮·克勞利。”塞西莉亞很快糾正自己,“我甚至不知道你認識她。你從未提到過她。”提到珍妮的名字,鮑·約翰忍不住顫抖,撐在門框上。看鮑·約翰本人顫抖的樣子遠比看信恐怖。“如果你真的死了,”塞西莉亞繼續道,“如果你真的死了,而我發現這封信……”塞西莉亞憤怒得無法呼吸。“你怎麼能讓我麵對這些?怎麼能指望我為你做那些事?讓我敲開瑞秋·克勞利的門,對她說……說這些?”塞西莉亞背過身子,以手掩麵。此時的塞西莉亞半裸著身子,下床時她沒時間去找T恤。“我今天晚上才開車送瑞秋回家!我送她回了家!我還與她聊到了珍妮!與她聊到我對珍妮的回憶讓我感覺良好。而整個過程裡這該死的信就躺在家中。”她攤開雙手直視丈夫,“如果這封信被哪個女兒發現怎麼辦?”她剛剛想到這個問題。那是多麼嚴重,多麼致命,塞西莉亞不得不再說一遍,“如果這封信被哪個女兒發現怎麼辦?”“我知道。”鮑·約翰走進屋,後背貼著牆麵,像個即將被劊子手行刑的囚犯,“對不起。”塞西莉亞看見鮑·約翰腳一滑跌坐在地毯上。“你為什麼要寫這封信?”塞西莉亞拾起信紙,又將它丟下,“你怎麼能把這種事寫下來?”“我喝了太多酒,酒醒後第二天我便想把這信撕掉。”鮑·約翰含淚看著妻子,“沒想到把它弄丟了。為找這信我幾乎要瘋掉。我那時候一定忙著填寫納稅申報單,我以為自己找過……”“彆再說了!”塞西莉亞吼道。每當鮑·約翰找回弄丟的東西時,總是擺出這副無助的樣子。這回塞西莉亞再也無法忍受。這封信可不是諸如汽車保險之類的尋常物品。鮑·約翰做出噤聲的手勢,戰栗著說:“你會把姑娘們吵醒的。”他那緊張兮兮的樣子讓塞西莉亞覺得惡心,真想大喊:“拿出勇氣來,解決這件事,彆讓它纏著我!”鮑·約翰需要毀滅的是一個醜陋、惡心、恐怖的自我。然而他似乎不打算做任何努力。走廊傳來一句微小的呼喚:“爸爸!”是波利。她一向睡得最淺,每次驚醒後呼喚的總是爸爸。隻有爸爸能替她驅趕夢中的怪獸。隻有爸爸。謀害了一個十七歲少女的爸爸本身就是頭怪獸。她的爸爸將不為人知的邪惡秘密隱瞞了多年。直到這一刻,波利仍不知道可怕的事實。塞西莉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跌坐在椅子上。“爸爸!”“我來了,波利!”鮑·約翰緩慢地邁開步子,勉強將身子支撐在牆上。他向塞西莉亞投來絕望的目光,扭頭朝波利的房間走去。塞西莉亞努力平複呼吸。呼吸間,她見到珍妮·克勞利十二歲的臉龐。“不過是場愚蠢的隊列表演。”她看見珍妮的黑白相片印在報紙上,金色馬尾辮垂在肩上。所有謀殺案受害者看上去都一個樣:美麗,無辜,悲劇像是命中注定。她想起把前額倚在車窗上的瑞秋·克勞利。該怎麼辦,塞西莉亞?該怎麼辦?她怎麼能處理好這種事?工作問題,塞西莉亞一向能處理好,能使麻煩消解,讓一切恢複秩序。那些時候她所要做的不過是拿起電話,登上網絡,填寫表格,和負責人談話,安排賠償https://?99lib?,更換,送上更好的樣品。但這次,無論塞西莉亞做什麼都無法讓珍妮起死回生。殘酷冰冷且無法挽回的事實不斷在她腦海徘徊,像一堵無法逾越的高牆。塞西莉亞把手中的信紙撕成碎片。自首。鮑·約翰一定得自首,這是顯而易見的。隻有這樣他才能重新做人,做個清白的嶄新的人。鮑·約翰要遵循法律與秩序。他會被送進監獄,經曆一場審判,被關押起來。可他不能被關押。他會發瘋的。那該怎麼辦?藥物治療?精神治療?塞西莉亞會為他求情,他總不會是第一個患有幽閉恐懼症的犯人。那些監牢事實上還挺寬敞的,裡麵還有運動場,不是嗎?幽閉恐懼症不會致命,隻不過會讓你自以為不能呼吸。可是,掐在脖子上的兩隻手的確能置人於死地。這個男人掐死了珍妮·克勞利。他將手放在珍妮纖細的脖子上,用力捏緊。這行為是否讓他成為了惡魔?沒錯,答案是肯定的。鮑·約翰就是個惡魔。塞西莉亞把信紙撕得越來越小,小到能從指間滑落。她的丈夫是個惡魔,這意味著他必須進監獄,塞西莉亞將成為囚犯的妻子。澳大利亞有沒有囚犯妻子的互助組?如果沒有的話,塞西莉亞打算自己建立一個。她像個瘋子一樣歇斯底裡地狂笑著!她當然會這樣做!她可是塞西莉亞。她將成為囚犯妻子聯合會的主席,還會組織籌款,為可憐的丈夫們送去空調。監獄裡是否已經有了空調?還未裝上空調的地方也許隻有小學了。塞西莉亞幻想著自己等待搜查時和其他妻子聊天:“你丈夫因為什麼入獄?噢,搶劫銀行?是嗎?我丈夫是因為謀殺。沒錯,他勒死了一個女孩。探監完畢後我打算去健身,要一起嗎?”“她已經睡著了。”鮑·約翰回到書房出現在塞西莉亞眼前。他用手指按摩著顴骨,這代表他十分疲憊。看上去他可不像個魔鬼。他隻是塞西莉亞的丈夫。胡子拉碴,頭發淩亂,眼下掛著可怕的黑眼圈。這就是她的丈夫,是孩子們的父親。如果他曾經殘忍地殺過人,要怎樣做才能阻止他再次犯下同樣的罪行?塞西莉亞剛剛還讓這男人進了波利的房間,一個殺人犯進了女兒的房間。可他是鮑·約翰呀!是姑娘們的父親。他是個父親。爸爸要進監獄了。這事決不能告訴女兒。“對不起。”鮑·約翰無力地舉起胳膊。他似乎想要擁抱塞西莉亞,卻被一道無形的障礙阻隔,“親愛的,我很抱歉。”塞西莉亞用雙臂護住赤裸的身軀。她顫抖得厲害,牙齒咯咯作響。“我可能要不行了。”她自我安慰道,“我就要失去意識。不過,也好,眼前的悲劇根本難以修補,無法修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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