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秋從夢中醒來,醒後卻再也記不清夢的內容。她隻記得夢裡慌張的感覺。這夢和水有關。夢裡的珍妮還是個小姑娘。也許那孩子是雅各?她坐起來看了一眼時鐘。現在是深夜一點半。房間裡還彌漫著濃濃的香草味。醉酒後的瑞秋隻覺得口渴難忍,這短短幾個小時仿佛幾年一樣漫長。她下了床,這會兒再想睡著已不可能。瑞秋隻能靜靜等待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爬進屋子。瑞秋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這時候已經沒什麼值得看的節目了。瑞秋走到櫥櫃處,那兒儲存著她全部的錄像帶。她的舊錄像機還能勉強工作,瑞秋能偶爾看看從前的電影收藏。“媽媽,這些電影如今都能用DVD看。”羅布不止一次擔憂地對她說,好像用錄像機是什麼違法的事一樣。瑞秋用手指劃過一盒盒錄像帶,不過她此刻沒心情觀看格蕾絲·凱利、奧黛麗·赫本,甚至加裡·格蘭特出演的電影。瑞秋猶豫不決地翻看著抽屜裡的錄像帶,直到看見一盒盒標有標簽的錄像帶:她的,艾德的,珍妮的以及羅布的。他們總會錄下自己喜愛的節目。今時今日的孩子們一定會覺得錄像帶是古董,他們隻需從網絡上下載節目。苔絲把錄像帶放在一邊,卻不由得被錄像帶上寫著的名字吸引。裡麵都是他們八十年代觀看的節目:《蘇利文一家》,《國家的實踐》,《兒子與女兒》。珍妮似乎是最後一個用過這盤錄像帶的人,是她在盒麵潦草地寫下“兒子與女兒”。真有意思,多虧了《兒子與女兒》瑞秋才贏了之前的競賽。她還記得珍妮躺在客廳地板上,目不轉睛地觀看這愚蠢的節目,一邊哼唱傷感的主題曲。這曲子是怎樣唱的?瑞秋能感覺到自己腦中已響起了旋律。衝動之下瑞秋將這盒錄像帶放進錄像機,按下播放鍵。電視裡傳來人造黃油的廣告,那滑稽陳舊的樣子讓瑞秋瞬間想起當年的電視廣告風格。接著《兒子與女兒》開始了,瑞秋在腦中哼唱著主題曲,訝異於自己能輕而易舉地回憶起一切。節目裡的帕特裡克比瑞秋記憶中更為年輕迷人。男主角痛苦的模樣浮現在熒屏上,他皺著眉頭一副苦不堪言的樣子。這演員如今仍會出現在電視屏幕上,他仍會出演一些警訊類節目。所有人的生活都在向前,甚至包括《兒子與女兒》節目中的明星。可憐的小珍妮卻永遠留在了1984年。瑞秋準備按下彈出鍵,卻在伸手前一秒聽見珍妮的聲音:“開始了嗎?”瑞秋的心跳瞬間停止,揚起的手停在空氣中。珍妮的臉出現在屏幕上,正一臉歡快地盯著鏡頭。她塗著綠色眼影,睫毛畫得極濃,鼻子的一邊還長著一顆青春痘。瑞秋以為女兒的模樣深深烙印在自己心裡,沒想到還是忘了一些細節。她忘記了珍妮的牙齒和鼻子。珍妮的牙齒和鼻子並無特彆之處,但它們是屬於珍妮的!而它們再次出現在瑞秋眼前。珍妮的犬齒長得有些朝內,鼻子在整張臉上所占的比例有些偏長。也許正因為如此,她才那樣美麗,甚至美過瑞秋記憶中的模樣。瑞秋家從未有過家庭錄像機,艾德認為它們值不了那個價錢。珍妮在世時留下的唯一影像是在一個朋友的婚禮上,那時她擔任了新人的花童。“珍妮。”瑞秋輕柔地將手放在電視屏幕上。“你離鏡頭太近了。”電視裡傳來一個男孩的聲音。瑞秋的手落下了。珍妮往後挪了挪。她穿著藍色高腰牛仔褲,係著銀色金屬腰帶,身著一件紫色長袖上衣。瑞秋記得自己曾熨燙過那件上衣,上衣複雜的袖褶給熨燙增添了不小的難度。珍妮真是個美人坯子,像隻可愛的小鳥,也許像隻蒼鷲。上帝啊,這孩子當年真有那麼瘦?她的四肢是那樣瘦長。她怎麼了?是不是得了厭食症?瑞秋當年怎麼沒注意到這些?珍妮坐在一張單人床上,這間屋子瑞秋可從未見過。床上鋪著紅藍相間的條紋床單,牆壁則由深棕色的木條組成。珍妮收起下巴,故作嚴肅地望著鏡頭。她把一支鉛筆放在嘴邊,假裝那是麥克風。瑞秋見了不由得大笑一聲,祈禱似的將手合攏在一起。她也忘了這一點。她怎麼能忘呢?珍妮曾經很愛扮演記者。她會走進廚房,握著一根胡蘿卜說:“請告訴我,克勞利太太,您今天過得怎樣?普通?特彆?”然後她把胡蘿卜舉到母親麵前,瑞秋總會彎腰湊在胡蘿卜前回答:“普通。”她當然會回答普通。她的日子一向平凡而尋常。“大家晚上好。我是珍妮·克勞利,在特穆拉特為您發回報道。我將為大家采訪一位名叫康納·懷特比的年輕人。”瑞秋屏住呼吸,她扭過頭,“艾德”這個名字已經到了嗓子眼。艾德,快來,你一定要看看這個。她已經很多年沒這樣想過。珍妮再次舉起鉛筆。“懷特比先生,不知道你能不能在鏡頭前露個麵,讓我的觀眾看看你。”“珍妮。”“康納。”珍妮模仿著他的語氣。一個體格寬闊的黑發男孩出現在鏡頭前。他穿著一件藍黃相間的橄欖球球衣,緩步走來坐在珍妮身旁。他不自然地瞥了鏡頭一眼,又很快將目光挪開,仿佛預見到珍妮的母親三十年後會在電視裡看見他們。康納生著成年男人的身體,卻長著一張男孩的臉。瑞秋能看見他額頭零星的青春痘。和大多數處於青春期的男生一樣,他生著一張驚慌的悶悶不樂的臉。青春期的男生常常急於證明自己已長大,無奈稚氣未脫。三十年前的康納長得的確不如現在順眼。鏡頭前的他簡直手足無措,隻是慌張地搖晃雙腿,用拳頭輕輕砸向另一隻手掌。瑞秋能聽見自己不規律的喘氣聲,她真想衝進電視裡將珍妮拉開。她在那兒乾嗎呢?她一定是在康納的臥室裡。她怎麼能獨自進一個男孩的臥室?艾德知道了一定會大發雷霆。“珍妮·克勞利,你趕快給我回來。”“為什麼一定要我過來?”康納的目光轉向鏡頭,“我不能坐在攝像機後頭嗎?”“你不能讓你的采訪對象坐在鏡頭外。”珍妮回答,“將來我可能得靠這盤錄影帶應征《新聞六十分》呢。”她對康納微笑,康納也報之以微笑:一個不自覺的、迷戀的笑容。“迷戀”這個詞說得一點沒錯。這男孩為瑞秋的女兒神魂顛倒。“我們隻是好朋友,”他曾這樣對警察解釋,“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我知道她所有的朋友,”瑞秋對警察說,“還知道他們的母親。”她見到警察正努力克製自己的情緒。數年後,當瑞秋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扔掉珍妮的單人床,卻在床墊下發現一包避孕藥。她一點也不了解自己的女兒。“那麼康納先生,和我聊聊你自己吧。”珍妮舉起鉛筆。“你想知道些什麼?”“比如,你有沒有女朋友?”“我不知道。”康納看著珍妮的目光讓他顯得更加成熟。他將身子前傾,對著鉛筆問:“我有女朋友嗎?”“這可不一定。”珍妮用手指繞著自己的馬尾辮,“你還有什麼要交代的?你有哪些優點?有哪些缺點?我的意思是,你應該主動打開話題,明白嗎?”珍妮看上去有些犯蠢,開始說個不停。瑞秋眨眨眼。“哦,珍妮,親愛的,快停下!好好說話。你不能用那樣的態度對他講話!”隻有電影中男女青年的調情才是甜蜜美好的,現實生活中隻能讓觀看者不勝折磨。“天哪,珍妮,如果你仍不能給我一個明確的答案,我的意思是……”康納站起身。珍妮對他驕傲地一笑,做出像孩子一樣的俏皮表情。然而康納隻聽見了笑聲,他徑直走向錄像機,用手遮住鏡頭。瑞秋伸出手想要阻止他。不,彆把機器關掉,彆把她從我身邊奪走。接下來是滿屏雪花,瑞秋的腦袋猛地縮回來,像被人扇了一個耳光。小雜種!殺人犯!她的腎上腺素被仇恨點燃,瞬間飆升。怎麼了?這就是證據!時隔多年終於有了新證據!“克勞利太太,如果你想起任何事,請隨時給我打電話。哪怕是半夜我也不介意。”貝拉赫警官多次對瑞秋說。瑞秋從未打過電話。而現在,她終於有了可以提供的資料。他們會抓住那小子。她會坐在法庭上,親耳聽到法官宣判康納·懷特比有罪。撥打貝拉赫警長的電話時,瑞秋不耐煩地用腳跟點地,腦中浮現出珍妮微笑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