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秋坐在水汽彌漫的浴室裡,雙手努力撐住浴缸側沿。醉後沐浴可真是個愚蠢的點子。爬出浴缸時她說不定會滑倒跌傷髖骨。不過這也許反倒是個絕佳策略。羅布和羅蘭或許會因此取消紐約之行,選擇留在悉尼照顧她。瞧瞧露西·奧利瑞,她的女兒一聽說媽媽跌傷了腳踝便從墨爾本趕來照顧她,她甚至把兒子從墨爾本的學校轉了出來,現在想想還真有些誇張。一想到奧利瑞家的女兒,瑞秋便想到了康納·懷特比,以及他見到苔絲時的表情。瑞秋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提醒露西:“你最好小心點,康納·懷特比很可能是個殺人犯。”當然他也可能和罪案毫無關聯,僅僅是個完美的體育老師。瑞秋有時會在操場上看見康納和孩子們。他的口哨掛在脖子上,與孩子們共同享受陽光,分享紅蘋果。每到這時,瑞秋總忍不住在心中感歎:“他是個如此優秀的男人,根本沒道理傷害珍妮。”而在一些陰沉多雲的天氣,瑞秋偶爾看見康納麵無表情地獨自走著,審視他輕而易舉能置人於死地的強健體格,瑞秋總會想:“你知道在我可憐的女兒身上發生了什麼。”瑞秋輕合雙目把頭枕在浴缸壁上,回憶起自己第一次聽說康納的情形。貝拉赫警長告訴她,最後一個見到珍妮活著的人是一個名叫康納·懷特比的學生。瑞秋當即表示:“但這不可能,我從未聽說過他。”她認識珍妮所有的朋友及他們的母親。艾德曾要求珍妮高中結業考試前不準交男朋友。他把這事看得十分重要,而珍妮也沒有同父親爭論。瑞秋曾經天真地認為女兒對男孩子還未提起興趣。瑞秋和艾德第一次見到康納是在女兒的葬禮上。他與艾德握手,把他冷冰冰的臉頰貼在瑞秋臉上。康納是噩夢的一部分,同眼前的棺木一樣虛幻,是個錯誤。數月後瑞秋在一張照片中發現了康納。他正為珍妮說的某句話咧嘴大笑。多年後,康納在聖安吉拉小學謀了份工作。直到看到雇員申請表的那一刻瑞秋才認出他來。“不知道您是否記得我,克勞利太太。”“我記得你。”瑞秋冷冰冰地回答。“我仍然會想到珍妮。”康納說,“一直如此。”瑞秋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回答,隻在心中呐喊著:“你為什麼要想著她,因為是你殺害了她?”他的眼中絕對藏著愧疚,瑞秋明白這不是自己臆想出來的,她可是做了十五年行政秘書的人。康納看她的眼神就像被送到校長室的調皮孩子,可他的內疚究竟是因為謀殺還是彆的什麼?“但願我在這兒工作不會讓您感覺不快。”康納說。“我完全沒問題。”瑞秋平淡地回答。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聊到這個問題。瑞秋想過辭職。在珍妮就讀過的學校工作總讓她感覺苦樂參半。操場上瘦得像芭比娃娃一樣的女孩子紛紛從瑞秋身邊經過,她總能在她們身上看見珍妮的影子。夏日午後,見到媽媽們來學校接孩子們放學,瑞秋便會想到許多年前的夏天,她也曾帶著冰淇淋來學校接自己的一雙兒女。看到媽媽手中的冰淇淋,孩子們的小臉總會興奮得發紅。珍妮去世後的這些年,瑞秋對聖安吉拉小學的回憶曆久彌新。直到康納·懷特比出現,駕駛著轟鳴的摩托車從瑞秋柔軟的黑色回憶中駛過。瑞秋最終選擇留下。她享受於自己的工作,並認為應該離開的不是自己。更重要的是,即使為了珍妮她也不該逃離。瑞秋要勇敢地麵對這個男人,每一天,無論他做了什麼。他若真的殺害了珍妮,又怎麼會和她母親在同一個地方工作?又怎會說出“我仍然想著她”這種話?瑞秋睜開眼,感覺一隻名為“憤怒”的小球卡在嗓子眼。除了憤怒,還有“未知”,該死的未知。她往洗澡水中添了些冷水。“一切都源於未知。”一位身材嬌小、長相優雅的女人曾這樣說。她是謀殺受害者互助組的一位成員,瑞秋和丈夫參加過幾次互助會。他們坐在查茲伍德區一個冰冷的社區禮堂裡,顫抖的手握著裝著速溶咖啡的一次性塑料杯。那女人的兒子在一次板球練習後被人謀殺於回家的路上。由於沒有目擊證人,那孩子無聲無息、不明不白地去了。“都因為該死的未知。”那女人聲音柔美,發音與英國女王極像,聽她說話就像在聽女王宣誓一樣。“我不願對你說這些,親愛的。可知道了真相並不會讓你好過一些。”一個矮胖的紅臉男人打斷了她。謀害他女兒的凶手已被送進監獄。瑞秋和艾德都很不喜歡那個紅臉男人,他們不再去互助組都是因為他。人們總認為悲劇使人明智。悲劇似乎能自動將人提升到一個更高的精神層麵。但瑞秋不這麼認為。悲劇使人變得可憐且充滿恨意,不會帶來什麼智慧或領悟。對於人生,瑞秋並沒什麼高見,僅僅認識到它隨意、殘忍。一些人殘忍地殺人,一些人殘忍地被殺,我們都有可能因為自己不經意的錯誤付出巨大代價。瑞秋用冷水打濕毛巾,像發燒的病人一樣敷在額頭上。七分鐘。她的錯誤能用分鐘衡量。馬拉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連艾德都不知道。那時候珍妮時常抱怨自己整天都打不起精神。“多做些運動。”瑞秋不斷對女兒說,“彆那麼晚睡覺。多吃點東西!”珍妮簡直瘦得皮包骨。後來,珍妮抱怨自己的後背隱隱作痛。“媽媽,我真心覺得自己患上了腺熱。”瑞秋聽罷預約了巴克利醫生,希望檢查之後女兒能意識到自己身體無恙,隻需要做好媽媽建議的事就行。珍妮通常在惠康比站下公交。瑞秋原計劃去高中接女兒,直接把她領到巴克利醫生的診所。她那天早晨還提醒過女兒。然而瑞秋遲到了七分鐘,待她行駛到街角珍妮已經不在那兒了。“她一定是忘了。”瑞秋不耐煩地用手指敲擊著方向盤。珍妮討厭等待。這孩子實在沒耐心,瑞秋又不是準時準點的公交司機。那年頭還沒有移動電話。瑞秋彆無選擇,隻能在車內等,十分鐘後她無奈地開回家打電話取消預約。瑞秋其實並未感到擔心。她明白珍妮的身體好得很,預約醫生隻不過是為了讓珍妮安心。過了許久,直到嘴裡塞滿三明治的羅布問珍妮去哪兒了,她抬頭看時鐘的那一刻才開始感到一絲恐懼。沒人見到珍妮在路旁等母親。瑞秋從未想過短短七分鐘會給她的生活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後來,瑞秋從警察的問詢中得知,珍妮約於三點半出現在康納·懷特比家,他們還一起看了會兒錄影帶(多麗·巴頓的《朝九晚五》)。之後珍妮說自己有事要去卓士活區,康納便把她送到火車站。除了康納,沒人見過珍妮。人們甚至不記得她是否上了火車,有沒有到達卓士活。珍妮的屍體次日清晨被兩個九歲男孩發現,他們當時恰好騎車路過合歡穀公園。他們在運動場停下車,發現珍妮躺在草坡上。珍妮的校服像毯子一樣蓋在身上,像要為她取暖。珍妮手上握著一串念珠。她是被人勒死的,死因是“創傷性窒息”,未發現掙紮痕跡。她的指甲裡找不到一點DNA,也沒有可用的指紋和毛發。沒有嫌疑人。“可她究竟為何要去那兒?”艾德不斷問起,好像問得次數多了瑞秋便能想起答案。“她為什麼要去那個公園?”有時在問過一遍遍同樣的問題後,艾德會氣惱地啜泣。這讓瑞秋無法忍受。瑞秋不願看到他的悲痛,不願分享他的悲痛。她自己的悲傷已經夠糟了,又怎麼能承受得起兩份傷痛?瑞秋不明白他們為何不能對彼此吐露心情。他們深愛著對方,但珍妮去世後,兩人都承受不了對方的一滴眼淚。他們所做的同陌生人麵對天災時一樣,身體僵硬地、笨拙地拍拍對方的肩膀。可憐的小羅布被夾在中間,想努力平複父母的心情,隻得用假笑和鼓勵的謊言安撫他們。無怪乎他最終成為了一名房產銷售。水開始變涼了。瑞秋像得了低溫症一樣不住地顫抖,她想要撐著浴缸壁站起來。站不起來,就是站不起來,看來她今晚要被卡在這兒了。她的胳膊蒼白僵硬如死人一般,一點力氣也使不上。這具沒用、脆弱、青筋畢露的軀體和當年靈活健康的軀體怎會屬於同一個人?“四月是個曬日光浴的好時候。”那天托比·墨菲對她說,“我打算去曬太陽,你要一起嗎?”這正是瑞秋遲到七分鐘的原因——她在和托比·墨菲調情。托比娶了瑞秋的朋友芝琪。托比是個水管工,那時正打算招位辦公室助理。瑞秋前去應征,她在托比的辦公室待了一個多小時——為了調情。托比是個積習難改的情聖。那天瑞秋穿了馬拉建議她買的新裙子,引得托比不斷偷瞄她裸露的美腿。瑞秋絕不會做出對艾德不忠的行為,托比也深愛著自己的妻子,他們的婚姻穩定美滿。話雖如此,瑞秋仍然享受托比欣賞自己美腿的樣子。瑞秋若是得到了辦公室助理的工作,艾德一定會不開心。他不知道瑞秋去應聘,瑞秋能感覺到自己的丈夫在托比麵前總會生出競爭欲。托比乾的是水管工的工作,這讓身為醫藥銷售的艾德感覺自己少了些男子氣概。和托比打網球時,輸的總是艾德。艾德假裝不介意,可瑞秋知道他其實氣得不行。在這種情況下,享受托比投來的目光的確不妥。瑞秋那一日犯下的罪惡是那樣平凡,虛榮,放縱,對艾德和芝琪的精神背叛,很多女人都有過這樣的心理。然而這平凡的罪惡不可原諒。殺害珍妮的凶手也許是個變態的瘋子,瑞秋卻是個清醒自知的人。她很清楚把裙子撩撥到膝蓋以上完全出於自己的意願。沐浴液油脂般浮在水麵,十分黏膩。瑞秋再一次試著起身,卻依舊沒能成功。也許她應該先把水放掉。瑞秋用腳趾撥開軟塞,浴缸裡的水像巨龍般呼嘯著奔向排水口。羅布曾經很害怕這聲音。“哇哦!”排水時,珍妮會張開五指,學著猛獸的聲音嚇唬羅布。水排儘後,瑞秋轉過身,一點點抬起雙手和膝蓋。膝蓋骨快斷了。瑞秋努力調整成半起身的姿勢,挪到浴缸邊,小心翼翼地邁出一條腿,然後是另一條。她心裡的石頭落地了。謝天謝地,骨頭都好好的。也許,這會成為她最後的沐浴。瑞秋擦乾身體,從門後扯下睡袍。這睡袍由漂亮的柔軟布料製成,是羅蘭送的禮物。瑞秋的屋子裡塞滿了羅蘭挑選的各種禮物,例如浴室櫥櫃裡裝有香草味蠟燭的玻璃罐。艾德一定會覺得那蠟燭氣味太重。瑞秋懷念自己和艾德的歡樂時光,懷念二人的爭吵,懷念性生活。他們的房事並未因為珍妮的離去而停止。他們的身體反應還和從前一樣,他們感覺訝異,並厭惡。雖說如此,他們仍然行房。瑞秋懷念所有人:她的母親,父親,丈夫,女兒。每一次離彆都給瑞秋增添一道傷口。沒有誰的死是公平的。所謂的“自然因素”真該被詛咒,它們要為珍妮的死負責。“你怎麼敢?”那年二月一個炎熱的上午,瑞秋眼見艾德兩腿一軟倒在地上。她當時腦子裡冒出的是這奇怪的想法,“你怎麼敢這樣離開,留我一人痛苦地活在世上?”艾德要走了,她預感到。人們說艾德死於嚴重中風,但瑞秋知道,艾德和她的父母一樣死於心碎。瑞秋的心臟拒絕做正確的事,頑固地跳著。她還在呼吸,飲食,活著,珍妮卻在地底一點點腐爛。渴望性生活的想法讓她感覺羞愧。瑞秋抹去鏡麵上的水汽,望著自己模糊的影子。瑞秋想到雅各親吻自己時的樣子,兩隻胖乎乎的小手按在她的臉頰上,碧藍的大眼睛直視著她的眼。每到這時,瑞秋都會心懷感激,感激自己遍布皺紋的老臉還能享受這柔和的目光和觸感。瑞秋輕輕推動燭台,把它推到櫥櫃邊緣,推倒在地上。任憑香草味的玻璃罐碎了,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