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是個玩笑,”苔絲嚷著,“那可一點也不好笑。”威爾將手伸到她的一條胳膊上,費莉希蒂則伸手到另一條胳膊上,像兩片書夾一樣把她夾在中間。“我們實在非常非常抱歉。”費莉希蒂說。“非常抱歉。”威爾學著費莉希蒂的話,像在唱二重唱。他們在一張桌子旁邊坐下。這桌子有時會用來開會,但大多數時候都用來吃比薩。威爾的臉色像死人一樣蒼白。苔絲能清晰地看到他一根根黑色的頭發茬,像是長在白色皮膚上的迷你稻穀。費莉希蒂的脖子上有三塊明顯的紅斑。苔絲望著那紅斑一怔,似乎那就是答案。那紅斑看上去像是手指印。苔絲好不容易抬起頭看費莉希蒂的眼睛。費莉希蒂生了一雙美麗的綠色杏眼,美得常讓人感歎:“這胖姑娘居然有對這麼好看的眼睛!”而現在,她雙眼通紅,滿是淚水。“這就對了,”苔絲說道,“這就意味著你們倆……”她哽咽了。“我們想讓你知道,實際上什麼都沒發生。”費莉希蒂打斷道。“我們沒有……你懂的。”威爾補充道。“我們沒有一起睡。”苔絲看到他倆露出驕傲的神色,似乎還在期待自己為他們的克製而鼓掌。“絕對沒有。”威爾說。“可你想這麼乾來著。”苔絲幾乎要為這荒唐的事實苦笑,“你想說的就是這個,對嗎?你想要和她一起睡。”他倆一定接過吻了。那可比一起睡還要糟。人人都知道偷偷的一個香吻是這世上最撩人的事。費莉希蒂脖子上的紅印擴展到下巴,像是得了什麼罕見的傳染病。“我們實在非常抱歉,”威爾又說了一遍,“我們已經很努力了,努力不讓它發生。”“真的,”費莉希蒂解釋道,“已經有幾個月了。你明白,我們——”“幾個月了?都已經幾個月了!”“真的沒發生什麼。”威爾露出如在教堂中吟誦般虔誠的表情。“已經發生了,”苔絲說,“一些意義重大的事。”誰能想到她會說出這麼冷酷的話呢?她吐出的每個字都像水泥牆一樣冰冷。“對不起。”威爾繼續苦勸,“我是說——你懂的。”費莉希蒂用手蓋住前額的指印啜泣起來。“哦,苔絲。”苔絲不自覺地伸手去安慰她。一直以來她們都親如姐妹。她們的母親是雙胞胎姐妹,分彆生下這兩個獨生女。她們年紀相差不過六個月,無論做什麼都是兩人一起。苔絲曾經揍過一個男孩,一記右勾拳打在男生的下巴上,就因為他嘲笑費莉希蒂是頭小象。上學的時候,費莉希蒂看上去還真像頭小象。長大以後,費莉希蒂成了個胖女人,一個長著漂亮臉蛋的胖女人。她把可樂當水喝,從不節食和運動,似乎對自己的體重不以為然。然而,六個月前費莉希蒂戒掉了可樂,開始體重管理計劃,還開始了鍛煉。她瘦了四十千克,成為了真正的漂亮女人。她正是《超級減肥王》想找的那種人,一個困在肥胖身體裡的美人。苔絲真心為她感到高興。“也許她能遇見一個好男人,”她曾對威爾說,“她現在可變得自信多了。”費莉希蒂確實遇見了一個好男人,他的名字叫威爾,苔絲心中最好的男人,她的丈夫。插足表姐的婚姻,偷走表姐的丈夫,這可真得有極大的自信心才能辦到。“對不起,我現在真想去死。”費莉希蒂哽咽著說。苔絲將手抽了回來。費莉希蒂——尖酸、辛辣、聰慧、有趣,胖胖的費莉希蒂,真像個美國拉拉隊長。威爾仰頭盯著天花板,不讓眼淚流下來。苔絲上次見他流淚還是利亞姆出生的時候。苔絲的眼睛乾乾的,心內猛地一驚,感到自己的生活突然陷入了極度的危險中。這時候電話鈴響了。“彆管它。”威爾說,“已經是下班時間了。”苔絲站起身來,到桌前拿起電話。“TWF廣告。”她接通電話。“苔絲,親愛的。我知道現在很晚了,不過我們遇上了些小麻煩。”電話那頭是德克·弗裡曼,佩特拉製藥公司的市場總監,佩特拉製藥公司是他們最重要的金主。苔絲的工作就是讓德克感覺自己受重視。儘管德克已經五十六歲,而且從沒擔任過比中層主管更高的職位,可他仍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苔絲就是他的仆人,女傭,低賤侍女,不論他讓苔絲乾什麼她都會照做,不論他是輕浮、暴戾還是苛刻。“止咳糖漿包裝上的龍形圖案完全上錯了顏色,”德克說,“那顏色太紫了,實在太紫。咱們已經開始印刷了?”沒錯,印刷已經開始了。五千隻小包裝盒上已經印好五千隻泛著紫光、張牙舞爪的龍。苔絲為了那些龍花了多少工夫啊,郵件和討論多到數不清。而就在苔絲為龍形圖案忙得昏天暗地的時候,威爾和費莉希蒂勾搭上了。“還沒有呢,”苔絲的目光落在桌邊的丈夫和表妹身上,他們正低頭檢查身上的手指印,就像被留堂的中學生,“今天是你的幸運日,德克。”“哦,我還以為已經——嗯哼,很好。”德克沒能藏好他的失望。他就想讓苔絲陷入恐慌,苔絲驚慌失措的聲音於他簡直太悅耳了。他忽然嗓音一沉,語氣果斷得像個帶兵打仗的軍官。“我要你全麵停止關於止咳糖漿的工作,明白嗎?全部!”“明白了。停止關於止咳糖漿的一切工作。”“我回頭再打給你。”德克掛斷了電話。包裝的顏色沒什麼不對的。第二天他又打電話來說顏色沒問題。他如此反複不過是為了感受自己權力強大,哪怕隻是片刻。他的強大如此脆弱,製藥公司裡隨便哪個年輕新銳都會讓他感到低人一等。“止咳糖漿的包裝今天已經送去印刷了。”費莉希蒂轉過身擔憂地望著苔絲。“沒事。”苔絲回答。“可他要真想改——”威爾試著打開話題。“我說了沒事!”苔絲其實沒有表現得太生氣,至少目前還沒有。可她能感覺到自己像個隨時會炸掉的氣球,這是她從未曾經曆過的。她的憤怒隨時都有可能像火箭彈一樣發射,毀掉身邊的一切。苔絲沒再坐下,而是轉身查看記錄有工作信息的白板。止咳糖漿包裝!《羽毛報》廣告!床品網站:看到自己歪歪扭扭的字跡和隨意散漫的感歎號還真有意思。在床品網站旁畫上笑臉符號是因為他們擠掉了好幾家大公司好不容易才得到這工作。笑臉符號是昨天畫上去的,那時她還未發現威爾和費莉希蒂的事。在她畫笑臉的時候,他們是否在身後互換了憐憫的眼神?“你說,要是告訴她我們的秘密,她還會畫笑臉嗎?”電話鈴聲又響了。這次苔絲讓它轉進了語音信箱。TWF廣告。三個名字的頭字母連在一起,苔絲、威爾、費莉希蒂,他們三人真的把一次突發奇想變成了現實。去年,苔絲還在悉尼,同費莉希蒂的父母,也就是瑪麗阿姨和費爾姨夫過聖誕節。當時費莉希蒂還是個塞在22碼裙子裡的胖妞。平安夜那晚的燒烤晚會,她們享用了傳統的澳式香腸、奶油意大利麵沙拉、奶油蛋白甜餅。費莉希蒂和威爾相互抱怨著各自的工作,無能的上司、愚蠢的同僚、漏風的辦公室以及此類種種。“呀,你可真是個不幸的家夥。”費爾姨夫沒什麼好抱怨的了,他已經退休了。“既然如此,你們三個為什麼不一起工作呢?”苔絲的母親問。他們從事的領域的確相近。苔絲在一家墨守成規的法律出版集團做市場交流部主管,威爾在一家蒸蒸日上的廣告機構做創意總監(他們實際上正是因此相遇的,苔絲曾是威爾的客戶),費莉希蒂則一直為一位暴君做平麵設計。聊到這一點,他們一下子生出許多想法。吃蛋白甜餅的時候他們已經基本確定:威爾要做創意總監,這是毫無疑問的!費莉希蒂可以做藝術總監,這也不容置疑!苔絲能做業務經理!這一點倒沒那麼有說服力。她可從沒乾過這類工作。一直以來她做的都是甲方,她甚至覺得自己有少許內向。事實上幾周前,苔絲還在候診區的《讀者文摘》上做了一篇關於“你是否有社交焦慮症”的小測試。而她選擇的答案都是“C”。這結果證明她的確有社交焦慮症,最好向專業人員尋求幫助或是“加入互助組”。每個做了測驗的人得到的都是同樣的結論。要不是懷疑自己有社交恐懼症,你怎麼會來做這測驗呢,你一定在忙著和接待員聊天。苔絲沒去尋求什麼專業人員的幫助,也沒告訴任何人自己有社交焦慮症。包括威爾和費莉希蒂她認為最親密的兩個人。她要真對他們說了,這問題就真成了問題。和彆人交流時,他們倆一定會暗自觀察苔絲,若是發現一丁點害羞的痕跡,就會斷定她出了問題。正確的做法是“把它隱藏起來”。苔絲小時候,母親曾說她的害羞有時是自私的表現。“像你那樣高抬下巴,人們會以為你不喜歡他們!”苔絲把這話聽進心裡,努力學著控製心臟的狂跳去和人聊天。她強迫自己迎上他人的目光,儘管她的內心尖叫著:“看彆的地方!快看彆的地方!”她還會用“我有點兒感冒”來解釋自己乾澀的嗓音。她得學著掩飾社交焦慮症,像其他人隱藏乳糖不耐症和敏感肌膚一樣。回想起來,最初苔絲並沒有對悉尼的那段談話上心。那不過是醉後的玩笑。他們才不會一起工作呢,而她也不會做什麼客戶總監。然而,等他們回到墨爾本後,威爾和費莉希蒂卻認真考慮起事情的可行性來。苔絲的屋子裡有間巨大的地下室,是上任屋主修建的,還另修了單獨的入口。事實上他們沒什麼好失去的,啟動資金少得可憐,他們早就為房貸預留了錢,費莉希蒂還能和他們住在一塊兒。就算生意真失敗了,大不了再做回之前的工作。苔絲被他們的熱情感染,愉快地辭去了工作。然而當她第一次坐在一位潛在客戶的辦公室時,隻有將雙手夾在膝蓋間才能忍住顫抖。她甚至感覺自己的臉都在發抖。即使已過去了十八個月,每見一位新客戶苔絲還會感到緊張。奇怪的是,她還算勝任這份工作。“你和其他廣告公司的人不一樣,”一位客戶曾在雙方意向達成時對她說,“你更善於傾聽,而不是誇誇其談。”每當結束一場會談,苔絲都如獲新生,飄飄然像是漫步雲端。她又成功了,成功戰勝了一頭猛獸。更妙的是,依然沒人發現她焦慮的小秘密。苔絲帶來了客戶,他們的生意一步步走向正軌。他們為一間化妝品公司做的產品發布會甚至獲得了一項行銷獎的提名。苔絲扮演的角色決定她大多時候都不在家庭辦公室裡,這便給威爾與費莉希蒂製造了大量的獨處機會。若有人問起她是否會因此而擔憂,她一定會大笑著回答:“威爾不過是把費莉希蒂看做親妹妹!”苔絲將目光從白板上抽離,隻覺得雙腿發軟,於是走到桌子另一頭坐下。這是周一的下午六點鐘。威爾走上樓,表示自己和費莉希蒂有些話要對苔絲說。那時候本有很多事能讓苔絲分心。苔絲剛剛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說她在打網球時摔碎了腳踝。母親說她得拄上八個禮拜的拐杖,因此今年的複活節能否在悉尼而不是墨爾本過?離家十五年來,苔絲第一次感到後悔,後悔為何沒住得離母親更近一些。“後天接完孩子放學我會趕回去,”苔絲說,“你能堅持到那時候嗎?”“哦,我沒事的。瑪麗會幫我,鄰居們也會。”可是瑪麗阿姨不會開車,費爾姨夫也不可能每天都開車接送。再說,他們的健康狀況也一日不如一日了。母親的鄰居們不是步履蹣跚的老太太就是忙於照顧兒女小家庭的祖父祖母了。他們似乎都幫不上忙。苔絲考慮著要不要明天就飛回悉尼為母親找個護工。母親不喜歡陌生人住在家裡。可若不這樣,她要怎樣洗澡做飯呢?儘管有那麼多事等待處理,苔絲卻不願扔下利亞姆。他們班有個叫馬爾庫斯的男生總會給利亞姆難堪。也算不上欺負,學校一直以來對恃強淩弱的行為實施的都是零容忍政策。馬爾庫斯稍複雜些,他是個小瘋子。苔絲認為馬爾庫斯上學的第一天一定發生了些糟糕的事。晚餐時威爾和費莉希蒂還在樓下工作。大多數晚上,苔絲、威爾、利亞姆還有費莉希蒂都像其他一家人一樣圍坐在一起共進晚餐。然而床品網周五上線,他們還有很多工作要做,不能一起用餐了。吃晚飯時利亞姆比其他時候還要安靜。他是個愛幻想、愛思考的男孩,從來不會像個話匣子似的說個沒完沒了。他一言不發地在香腸上淋上番茄醬,像個小大人,讓人看了有些難過。“今天有沒有和馬爾庫斯一塊玩兒?”苔絲問。“沒,”利亞姆回答,“今天是星期一。”“那又怎樣?”利亞姆沒再回答,一句話也不肯說。苔絲頓時覺得義憤填膺,看來還得再和老師談一談。她很確定自己的孩子被人欺負了卻沒人知道。學校操場同戰場一樣複雜。威爾請她下樓時,苔絲心裡想的就是這些:她媽媽的腳踝和搗蛋鬼馬爾庫斯。威爾和費莉希蒂已坐在會議桌前等她了。苔絲把辦公室內的咖啡杯都收拾好才坐下。費莉希蒂永遠不會把一杯咖啡乖乖喝完。苔絲將半滿的咖啡杯碼放在桌上。“新紀錄,費莉希蒂,五杯沒喝完的咖啡。”費莉希蒂沒有搭腔。她看上去有些奇怪,像是因為咖啡杯的事感到羞愧,而這時威爾開始了他的特彆聲明:“苔絲,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對你說,但我和費莉希蒂相愛了。”“有意思。”苔絲把咖啡杯聚攏到一起,“太好笑了。”不過這看上去並不是個笑話。苔絲將手放在鬆木桌上,愣愣地盯著它們,某個前男友曾說過最愛苔絲的手。婚禮上,威爾費了好大功夫才讓戒指穿過她的指關節,引得來賓們一陣輕笑。戴上戒指後,威爾假裝長舒一口氣,然後偷偷地撫摸了她的手。苔絲抬起頭,看見威爾和費莉希蒂交換了個擔憂的目光。“這是真的,對嗎?”苔絲問,“你們倆才是彼此的靈魂伴侶,對嗎?”威爾臉上的血管在狂跳,而費莉希蒂隻是低頭扯著自己的頭發。“是的。”他倆一定在這樣想,“是的,我們是真愛。我們就是對方的靈魂伴侶。”“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苔絲問,“這種所謂的‘愛’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這不重要。”威爾急匆匆地回答。“對我來說很重要!”苔絲抬高音量。“我不確定,大約是六個月前吧?”費莉希蒂喃喃地說。“就是從你開始減肥起?”苔絲問。費莉希蒂聳聳肩。“真有意思,她還胖著的時候你從不會多看她一眼。”苔絲對威爾說。刺99csw.耳的挖苦從苔絲嘴裡一躍而出。她有多久沒說過這麼殘忍的話了?十多歲起就沒有了吧。苔絲從沒叫過費莉希蒂胖子,也從不會聊到她的體重。“苔絲,求求你——”威爾的聲音不帶一絲譴責,他隻是絕望地請求。“沒關係。”費莉希蒂回答,“這是我應得的,我們應得的。”她抬起頭,用謙卑的目光望著苔絲。照費莉希蒂的說法,苔絲現在可以對這二人拳腳相加,多重都沒關係,而他們隻會靜靜地坐著,絕不會反抗。威爾和費莉希蒂本質上是好人,苔絲很清楚這一點。正因為他們都是好人,他們的態度才會“這麼好”。他們理解並接受苔絲的憤怒。結果,苔絲才是那個壞人,而不是他們。他們還沒有一起睡過,還沒有構成實質上的出軌與背叛。他們僅僅是愛上了彼此!這可不是什麼普通級彆的風流韻事,它是命運,早由天定的命運。沒人會因此而責怪他們。真是天才。“你為什麼不自己和我說?”苔絲直勾勾地看著威爾的眼睛,堅定的目光仿佛能將遠走的人帶回來。與苔絲平凡普通的藍色眼睛不同,威爾的眼睛呈淺褐色,睫毛又黑又密。他們兒子遺傳到了這對眼睛,苔絲曾對這雙眸讚不絕口。“你的兒子有對可愛的眼睛。”“那是從我丈夫身上得到的,和我可一點關係也沒有。”然而這一切其實和她脫不了乾係,是她的,他們都是她的!威爾的眼裡總是蕩漾著笑意,他似乎時刻準備著與這個世界溫柔相擁。在威爾眼中,平凡單調的日常生活總是充滿樂趣,而這也是苔絲最愛他的一點。此刻,帶著笑意的眼神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乞求的目光,威爾看著苔絲,像利亞姆在超市遇見心儀的物品時一樣。求你了,媽媽。我想要買這糖果,不管它是不是包裝得花裡胡哨的垃圾。雖然我答應過你不買東西,可我現在就是想要!求你了,苔絲。我想要你甜美可愛的表妹。雖然我承諾過不論貧窮富有、健康還是疾病都與你廝守。可我現在求你了!不。我不會答應你,你得不到她。我說不。“我們不知道什麼才是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威爾繼續說道,“但我們都想讓你知道真相。我們不能再瞞著你了,所以……”他揚起下巴,“像這樣的談話,永遠不會有什麼對的時機。”“‘我們’?”他們倒成了一對兒。他們早就討論過了卻沒告訴她。當然了,當然不會和她一起討論。畢竟他們“愛上的是彼此”,沒有她。“開誠布公的時候,我希望自己也能在場。”費莉希蒂補充道。“現在還這麼想嗎?”苔絲幾乎無法看費莉希蒂一眼,“然後呢?”聽到自己問出這蠢問題,苔絲惡心得簡直難以置信。還會有什麼然後?費莉希蒂會匆匆忙忙地趕去健身班。威爾會上樓,趁利亞姆洗澡前和他聊會兒天。他們也許會聊到馬爾庫斯的問題。而苔絲會做晚餐,煎雞排,原料都已經準備好了。她和威爾會把剩下的半瓶酒喝完,一邊喝一邊討論費莉希蒂未來可能遇見的好男人。其實,他們早就討論過各種可能的人選。意大利籍銀行經理,大塊頭的熟食店老板,等等,威爾從沒一拍腦門感歎說:“我怎麼會忘了這個?我!我就是她的絕佳人選!”這是個玩笑。苔絲忍不住想著這是個玩笑。“我們明白無論做什麼都無法讓一切變好,變輕鬆,或是正確。”威爾說,“但我們願意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任何為你、為利亞姆好的事。”“為利亞姆好。”苔絲喃喃地重複。不知為何,苔絲從沒想過利亞姆會知道這件事,這事和他有多大關係,會對他造成怎樣的影響。利亞姆此刻就在樓上躺著看電視,他六歲的小腦袋裡裝滿了對大個子馬爾庫斯的擔憂。“不。”苔絲想著,“不不不,絕對不行。”她記起那天母親突然出現在臥室門前,說:“親愛的,我和爸爸有些話要對你說。”在她身上發生過的一切絕不能發生在利亞姆身上,除非她死。苔絲的小寶貝絕不能經曆那年夏天她所經曆的迷失與困惑。她不能讓利亞姆時不時查看日曆以確認自己周末在哪家過,每到周五就為第二天去父親家過夜收拾包裹。她不想讓自己的兒子學著應付父母偶爾想到對方時無傷大雅的小問題。苔絲的思緒在飛馳。最重要的是利亞姆,苔絲自己的感受可以擱一邊。她要怎樣解決?要怎樣讓這亂局恢複正常?“我們不是故意讓它發生的。”威爾的目光中滿是真誠,“我們打算好好處理這事,想個對我們都有利的解決方案。我們甚至想過……”苔絲瞧見費莉希蒂對威爾輕輕點了點頭。“甚至想過什麼?”苔絲問。她甚至能想象到丈夫和表妹談話時的樣子:雙眼淚汪汪地,像在證明他們是多麼善良正派,好像在說,想到要傷害苔絲,他們都感到無比煎熬。可是麵對愛與激情,他們早就做出了選擇。“現在談我們的打算還為時過早。”費莉希蒂的語音突然變得堅定。苔絲的指甲紮進手掌。她怎麼敢這樣?怎麼敢用如此平常的語調說話,好像愛上表姐的丈夫隻是再平常不過的普通麻煩?“你們甚至想過什麼?”苔絲看著威爾,“忘了費莉希蒂,”她對自己說,“你可沒時間生氣。想想吧,苔絲,好好想想。”威爾的麵色由白轉紅。“為利亞姆著想,我們甚至想過不如我們三個一塊兒生活,這可不是什麼平常的分手。我們……是一家人。也許這聽上去挺瘋狂的,可我們認為這還是有可能的。這都是為了利亞姆。”苔絲聽罷苦笑一聲。他們是不是瘋了?“你的意思是,讓我搬出臥室,讓費莉希蒂搬進去?然後再對孩子說:‘彆擔心,親愛的。媽媽可以一個人睡一間屋子,從此爸爸要和費莉希蒂睡在一塊兒。’”“當然不是。”費莉希蒂看上去像是受了奇恥大辱。“除非你願意這樣……”威爾開口了,“我還能怎樣?”威爾歎了口氣,身體向前傾,“你瞧。我們不用非得在這一刻作決定。”工作時,每當威爾有自己的見解時,他總會用一種包含男子氣概、通情達理而堅定的語調說話。這語氣對苔絲和費莉希蒂都很受用。而此刻,他用的便是這種語調,想要一人穩住當前的局麵。他怎麼敢!苔絲揮起拳頭重重地砸在桌麵上,震得桌子搖晃起來。她從未做過這樣的事。這感覺荒誕可笑卻又莫名興奮。她很樂意看到威爾和費莉希蒂畏縮的樣子。“我來告訴你怎麼辦。”一切瞬間清晰了起來。威爾和費莉希蒂想要光明正大地在一起,越快越好。此時的他們情不自禁,那感覺甜蜜而性感。他們是被命運作弄的愛侶,是靈魂相依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他們總要做出些下流事來才能讓一切回歸平靜。大汗淋漓、肉體交織時,平靜就來了。威爾深愛著兒子,一旦雲消霧散,他便會意識到自己犯下了多麼愚蠢而無挽回可能的錯誤。一切終會回到另一種正軌。苔絲麵前現在隻有一條路,離開,立刻,馬上!“利亞姆和我會去悉尼。”苔絲說,“和我母親一起。幾分鐘前她打電話來說自己跌傷了腳踝。她此刻正需要照顧。”“噢,不!怎麼會?她還好嗎?”費莉希蒂問。苔絲忽略了她的問題。費莉希蒂再不是有資格關懷苔絲媽媽的侄女,她隻是一個陌生女人。苔絲才是正妻。她要為兒子奮力一戰,並且要贏得這場戰爭。“我們會住到她傷勢好些。”“可苔絲,你不能讓利亞姆住在悉尼。”威爾命令的語氣不見了。他從小在墨爾本長大,從沒想過會住在其他地方。威爾用受傷的神色望著苔絲,和利亞姆被責罵時一模一樣。可他很快眉毛一揚:“那學校呢?他可不能不上學。”“他可以在聖安吉拉小學上一學期課,像我當初一樣走路就能到學校。他本來就該離馬爾庫斯遠一些,換換環境對他有好處。”“你沒法兒把他送進那學校的,”威爾變得有些狂躁,“他又不是天主教徒!”“誰說利亞姆不是天主教徒?”苔絲反駁道,“他是在天主教堂受洗的!”費莉希蒂張開嘴又悻悻地閉上。“我能送他進去的。”事實上苔絲根本不知道進那學校有多難,“媽媽認識教堂裡的人。”說這話時,苔絲想到了自己和費莉希蒂一同就讀過的天主學校。苔絲回憶起小時候在教堂尖頂的影子裡玩跳房子的情景,回憶起教堂的鐘聲和書包裡香蕉腐爛的味道。學校坐落在一條綠蔭道儘頭,從學校到母親家隻要走上五分鐘。每到夏天,茂密的樹葉交錯在頭頂,就像教堂的天頂那般絢爛。雖然現在已到秋天,但悉尼仍然暖得可以遊泳。楓香樹葉有的已經開始變黃,有的還是綠油油的。利亞姆踩過的小路上落著淡粉色的玫瑰花瓣。一些曾經教過苔絲的老師現在仍在聖安吉拉小學任教。當年和她們姐妹倆一起上學的孩子如今都已為人父母,還會把孩子送進自己當年念過書的學校。苔絲的母親有幾次提到過他們的名字,難以相信他們都還在。比如費茲帕特裡克家的男孩。他們六個都生著金發和方下巴,模樣那麼相似,像是從商店買來的半打玩具。他們生得那麼英俊,每當他們從苔絲身邊走過,苔絲都忍不住臉紅。做彌撒時,神父總會挑費茲帕特裡克家的男孩做祭台助手。四年級時他們離開了聖安吉拉小學,轉學到港口的天主教男子學校。他們是那樣光芒四射。根據母親的說法,費茲帕特裡克家大哥的三個女兒如今都在聖安吉拉小學上學。她真能做到嗎?把利亞姆帶回悉尼,送去她曾經就讀過的小學?想把兒子送回自己的童年,這看來不太可能。一瞬間苔絲感覺頭暈目眩。不可能的,她所想的根本不可能發生。利亞姆周五要參加一項關於海洋生物的項目,周六還有場運動會。而她自己有一堆洗好的衣服要晾,明天上午還得見一位新客戶。苔絲又瞧見威爾和費莉希蒂在交換眼色,她的心瞬間糾結在一起。苔絲低頭看了眼時間。六點三十分,樓上傳來《超級減肥王》討厭的主題曲。利亞姆一定是把DVD模式換成了普通的電視模式,他正按著遙控器想要找些和槍戰有關的節目。“這世上沒什麼是可以不勞而獲的。”電視機裡有人喊。苔絲討厭節目裡給人的勵誌空話。“我們今晚就走。”她突然說。“今晚?”威爾一驚,“你不能今晚就把利亞姆帶走。”“事實上我可以。我們將搭乘九點的飛機。”“苔絲,”費莉希蒂插話,“這有些誇張了,你真的用不著……”“我們會為你騰出位置,”苔絲打斷了她,“這樣你就可以和威爾睡在一塊兒,把我的床占去!我今早才換了床單。”幾句“下流話”閃進苔絲的腦海。對費莉希蒂:“他喜歡女上位,你減掉那身肉真是再好不過。”對威爾:“可彆近距離觀察她那身萎縮紋。”但是,她沒有說。他們是路邊旅館一樣肮臟的男女。話說出口反而臟了自己。苔絲起身撫平上衣的褶皺。“就這麼定了。你們的公司不再需要我了,去告訴客戶我們出現了家庭危機。”這的確是家庭危機。苔絲把手伸向費莉希蒂半滿的咖啡杯,勾著手指想要儘可能一次把它們拿起來。可她很快改變主意,又將杯子放下。在他倆的注視下,苔絲小心翼翼地選出兩杯最滿的咖啡,對準他們愚蠢、真誠而抱歉的臉,將冷咖啡潑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