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始於柏林牆。要不是因為柏林牆,塞西莉亞永遠不會發現那封信,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坐在餐桌旁,強忍著打開它的衝動。信封上蒙著一層薄薄的灰塵,正麵有藍色圓珠筆潦草寫下的一行字。筆跡那麼熟悉,熟悉得像是塞西莉亞自己寫下的。她將信封翻過一麵,看到信封背麵已用黃色膠帶封好。這信是什麼時候寫的?幾年前?無從確定。感覺已經很久了。塞西莉亞不打算將它打開,很顯然她不應該那樣做。塞西莉亞可是天底下最固執的人,既然已經決定了不打開它,那就沒必要再想。然而說真的,她打開了信又怎樣呢?有什麼大不了的,換做任何女人都會不假思索地把信打開。塞西莉亞在心裡列舉出自己的朋友,想象著她們可能給出的建議。米利恩·歐本:“沒錯,打開它!”艾麗卡·埃及克裡夫:“開什麼玩笑?現在就打開啊!”勞拉·馬克思:“沒錯,你應該打開它,還應該大聲地把信的內容讀給我聽。”莎拉·薩克斯。其實沒必要問莎拉,她永遠做不了決定,總是緊皺眉心糾結著各種選擇,就連要杯咖啡還是要杯茶的問題都能讓她思考上一分鐘,然後回答:“咖啡!不,等會兒,還是來杯茶好了!”這個問題也不會例外。馬哈裡亞·拉馬錢德蘭:“絕對不行!這樣做太不尊重你丈夫了,你可千萬彆打開。”在道德是非方麵,馬哈裡亞有著自己的嚴格標準。塞西莉亞把信留在桌上,起身去燒水。該死的柏林牆,該死的冷戰,還有那個40年代日日盤算著怎樣對付那幫忘恩負義的德國佬的家夥。好吧,管它是哪個年代,總之,那家夥有一天打個響指便生出了個新點子:“好家夥,我知道怎麼辦了!不如我們造一堵又高又大的圍牆,把那幫壞家夥圍進去!”好吧,權當那家夥沒操著一口英國軍士長的口音。假如以斯帖知道是誰想出了建造柏林牆的點子,多半會連他的出生日期一起告訴你。一定是個男人。隻有男人才能想出這麼殘忍的法子,如此愚蠢卻還算得上有效的法子。這算不算性彆歧視?她灌好水壺,打著火,用紙巾擦乾水槽裡濺出的水滴,把水槽擦得發亮。孩子學校裡有位母親,她的三個兒子和塞西莉亞的三個女兒差不多大。上個禮拜節日委員會開會前,她曾說塞西莉亞有丁丁點點的性彆歧視。塞西莉亞記不清她到底說了些什麼,隻當她在說笑。無論怎樣,難道女人就不能在接下來的兩千年裡性彆歧視嗎?像過去的男人對待女人那樣,他們已經虧欠女人太多了。也許她真是個性彆歧視者。水已經燒開了。塞西莉亞攪拌著一杯格雷伯爵茶,看著墨汁般的黑色茶水打轉。這世上還有比性彆歧視者更糟糕的人。比如,那些說“丁丁點點”時就會做作地把手指捏在一起的人。塞西莉亞望著杯裡的茶水歎了口氣。這時候要來杯酒才好,可她得為大齋節(大齋節:基督教節日,自聖灰星期三開始到複活節前的四十天,在此期間進行齋戒和懺悔。)忌酒,還有六天才可以結束。塞西莉亞有瓶上好的設拉子葡萄酒,就等著複活節那天打開呢。到時會有35個大人和23個孩子來吃午飯,因此她可得把酒好好留著。在款待設宴方麵塞西莉亞可是老手,複活節,母親節,父親節,聖誕節……她都會擺上宴席。鮑·約翰有五個弟弟,全都結了婚生了孩子,所以宴會那天一定會擁擠。提前計劃是關鍵。精細周密地計劃。塞西莉亞端起茶杯又將它放在桌上。為什麼非得為大齋節忌酒呢?在這個問題上波利更聰明,她所忌的不過是草莓果醬。一直以來波利對草莓果醬都沒什麼長久的興趣,可現在她卻總是站在打開的冰箱前渴望地盯著它們。這就是節製的力量。“以斯帖!”塞西莉亞喊道。以斯帖正在隔壁房間和姐妹們一起看《超級減肥王》,邊看邊擁著一大包數月前澳洲國慶日時留下的薯片。塞西莉亞不曉得她那三個苗條的女兒為什麼愛看一幫胖子流汗、流淚、挨餓。這節目似乎沒教會她們什麼健康的飲食習慣。塞西莉亞本該進去把薯片沒收,可是為了讓三個姑娘晚餐時毫無怨言地吃掉鮭魚和花椰菜,她可沒勇氣在這時引起爭執。她聽到高音量的電視裡傳來一個聲音:“這世上沒什麼是可以不勞而獲的。”說得沒錯,塞西莉亞很清楚。不過事實上,她還是不願看到年輕姑娘們的小臉蛋上偶爾閃過的厭惡。一直以來她都很小心,不在女兒麵前挑剔他人的身材,事實上她在朋友們麵前也甚少如此。那天馬哈裡亞超大聲地抱怨了一句:“上帝啊,快看看我的肚子!”邊說還邊捏著肚子上的肉,好像那是什麼可恥的東西。她那敏感的女兒們都聽見了。馬哈裡亞,你可真行,還嫌姑娘們每天聽到的關於身材的負麵信息不夠似的。事實上馬哈裡亞的腹部的確是變胖了一些。“以斯帖!”塞西莉亞又喊了一聲。“怎麼了?”以斯帖的回應耐心而無奈,像是對媽媽的無意模仿。“建造柏林牆的主意是誰想出來的?”“大夥兒都認為是尼基塔·赫魯曉夫!”以斯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這個外國名字在以斯帖嘴裡被冠上了她自己理解的俄國口音,讀起來彆有風味,“他好像是俄國總理什麼的,而且——”以斯帖的姐妹們以一貫的“禮貌”打斷了她:“閉嘴,以斯帖!”“以斯帖!我聽不見電視的聲音了!”“謝謝,親愛的!”塞西莉亞喝了口茶,想象赫魯曉夫做決定時的樣子。不,赫魯曉夫先生,您用不著建那樣一堵牆。我明白資本主義不是這世界的終極要義,隻要瞧瞧我上一張信用卡賬單就能明白。不過您真該三思而行。那樣的話,十五年後的今天,塞西莉亞就不會找到這封讓她如此……那個詞怎麼說來著?心神不寧。沒錯,如此讓她心神不寧的信。塞西莉亞喜歡寧靜專注的感覺,事實上她還為自己寧靜專注的本事頗為驕傲。她的日常生活由千百件瑣碎小事構成——“要買香菜了”,“記得帶伊莎貝爾去理發”,“陪以斯帖參加言語治療的時候誰領波利上芭蕾課”。她的生活就像是伊莎貝爾每天玩的拚圖。不同的是,塞西莉亞可沒耐心思考怎樣拚圖,她早知道自己瑣碎的生活拚圖要怎麼拚,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塞西莉亞的生活沒什麼特殊之處。她有幾個在上學的孩子,她會在特百惠做兼職顧問,她不是什麼演員、精算師,也不是家住福蒙特州的女詩人。塞西莉亞最近發現自己的高中同學利茲·布羅根已成了獲得過諾貝爾獎的知名詩人,現在就住在福蒙特州。那個愛吃芝士和蔬菜三明治,還老是趕不上校車的利茲?塞西莉亞花了好大工夫才接受這討厭的事實。她倒不想當什麼詩人,不過她早該想到,同學中若有誰能過上精彩的日子,那人一定是利茲·布羅根。事實上,塞西莉亞最想做的還是普通人。“我就是我,一個典型的城郊媽媽。”她有時會這樣想,好像有人會因為她不願成為一個不平凡的女人而指責她。其他媽媽每每談到生活的重負,談到自己無法專注地做好一件事時,總會不約而同地感歎:“塞西莉亞,你是怎麼做到的?”塞西莉亞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根本不明白,專注究竟算什麼難事。可是,出於某些原因,塞西莉亞此刻怎樣都無法專注。這不合邏輯。也許這一切和那封信沒什麼關係,全是荷爾蒙作祟。按照亞瑟醫生的話來說,她這會兒正處在更年期。(“哦,我才沒有!”塞西莉亞當時不假思索地反駁,把他的話當作不靠譜的玩笑。)也許這就是一些女人經曆過的焦慮症。那些女人。塞西莉亞一直覺得人們緊張焦慮的樣子很可愛,特彆是像薩莎·薩克斯那種愛緊張的人,讓人忍不住想輕輕拍一拍她們裝滿擔憂的腦袋。也許打開了信也無法幫她找回專注感。她還有很多事要乾呢,兩筐衣服要疊,三通緊急電話要打,要為校園網項目組的組員們烘焙無穀蛋白烤片,明天就是項目組開會的日子了。還有許多信之外的事能讓塞西莉亞感到焦慮。例如,性事。這事最近一直在她腦中揮之不去。塞西莉亞皺著眉頭摸摸自己的腰間,就是普拉提老師所說的“外斜肌”。瞧瞧,性事根本算不了什麼,她現在已經不再想了。她努力不讓自己想,隻是這努力看似沒什麼結果。去年的那個早晨,塞西莉亞感受到了自己生活的脆弱,這種圍著廚房和洗衣間轉的生活脆弱得仿佛能在一瞬間被偷走。平凡的生活會轉眼間消失,你突然成了一個雙膝跪地仰麵望天的女人。一些女人開始奔走呼救,另一些卻把頭扭向一邊。人們什麼話都沒說,你卻能感受到他們想說什麼:“可彆讓這厄運降臨到我身上!”塞西莉亞腦中閃現過上千次的場景又一次再現:小蜘蛛俠飛了出去。她是眾多奔跑呼救的女人中的一員。她拉開車門,心中十分確定:什麼都改變不了。這不是她的學校,不是她的社區也不是她的教區。她的女兒們從沒和這個小男孩一塊兒玩過,她也沒和那個跪地的女人共飲過咖啡。事故發生的時候,那女人隻是碰巧站在十字路口的另一邊。一個年約五歲的小男孩,穿著紅藍色的蜘蛛俠套裝,牽著媽媽的手等在馬路一旁。那天是兒童圖書周,小男孩大概為此好好打扮了一番。塞西莉亞當時看著他還想:“看,蜘蛛俠可不是書裡的人物。”她怎麼會想到小男孩會突然鬆開媽媽的手跑進車流中。塞西莉亞尖叫一聲,她還記得自己本能地猛按喇叭。要是再晚來一會兒塞西莉亞就不會看見這慘劇發生了。隻要再晚上十分鐘,男孩的死對她而言就隻是一場普通的路麵封鎖。而現在,它卻成了一段揮之不去的記憶。就因為這個,她的孫兒們有一天可能會對她抱怨:“你把我的手牽太緊了,奶奶。”顯然,小蜘蛛俠和這封信沒有任何聯係。他總在一些奇怪的時候溜進她的腦子。塞西莉亞用手指彈了彈信封,又拾起以斯帖從圖書館借的書:《柏林牆的興衰》。柏林牆。真是好極了。直到今天早餐時塞西莉亞才知道柏林牆將成為自己人生中一個重要的部分。那時候餐桌前隻坐著塞西莉亞和以斯帖。鮑·約翰還在芝加哥,這周五才能回來,伊莎貝爾和波利還在睡覺。大多數早晨塞西莉亞都不會坐下。她通常會邊站著吃早餐,邊忙著其他的事情,比如準備午餐,鼓搗洗碗機,用iPad查看特百惠訂單以及給客戶發短信。她很少有機會能和自己古怪又可愛的二女兒獨處。她端著麥片粥坐下,等以斯帖泡好自己的早餐。塞西莉亞很清楚該如何與女兒們相處。什麼都彆說,什麼都彆問,到了一定時候她們自然會告訴你她們的想法。這個過程就像釣魚,要的是安靜和耐心。(至少人們口中的釣魚就是這樣。塞西莉亞寧願把釘子敲進額頭也不願去釣魚。)安靜的感覺讓塞西莉亞有些不自在,一直以來她都是個健談的人。“說真的,你那嘴是不是永遠都閉不上?”她的一個前男友曾這樣說過。她緊張的時候更會滔滔不絕,說這話的前男友一定是讓她緊張了。不過,她開心時話也挺多。今天早晨,塞西莉亞什麼都沒說。她確信以斯帖會先開口,她邊吃邊等。“媽媽,”以斯帖蒼白的嘴唇裡吐出有些沙啞的聲音,“你知不知道,有些人乘著他們自製的熱氣球逃出了柏林牆?”“這我可不知道。”塞西莉亞這樣回答道,雖說她可能早就知道。“再見,泰坦尼克號;你好,柏林牆。”塞西莉亞在心裡默念。她更希望以斯帖能同自己分享她此刻的真實感覺,分享她的煩惱,不論是關於學校的還是朋友的,她希望以斯帖能把自己想問的問出來,甚至包括對性的問題。不過,柏林牆也可以談。以斯帖三歲起就對這些事有了興趣,更準確地說,她癡迷於這一類問題。她的第一個興趣是恐龍。當然,很多孩子都對恐龍感興趣,但以斯帖對恐龍的癡迷程度誇張得有些古怪。除了恐龍,任何東西都沒法兒引起她的興趣。她會畫恐龍,和恐龍玩偶一起玩,打扮得也像隻恐龍。“我不是以斯帖,”她會說,“我是霸王龍。”她的每個睡前故事都是關於恐龍的,與她的每次對話或多或少都和恐龍有關。可是,塞西莉亞對恐龍的熱情隻有五分鐘。(它們早就滅絕了!有什麼好說的!)幸運的是鮑·約翰對恐龍挺有興趣,他會領著以斯帖去博物館,還會給她帶相關的書,聊到肉食動物和草食動物時他們能聊上4個小時。即恐龍之後,雲霄飛車、甘蔗蟾蜍都成為過以斯帖的“興趣點”,最近的則是泰坦尼克號。她今年10歲了,已經可以在圖書館和互聯網上搜索自己想知道的信息。她搜集到的信息時常讓塞西莉亞驚訝不已。哪個10歲小孩睡前會舉著一本又大又厚,重得幾乎抬不起來的曆史書看呢?“要多多鼓勵她!”以斯帖的老師們說。不過有時候,塞西莉亞也會感到有些擔憂。在她看來,以斯帖或許有點自閉症,至少和自閉症人群有相似之處。當塞西莉亞談到自己的擔憂時,她的母親大笑著回答:“但以斯帖像極了你從前的樣子!”(這才不是真的。將芭比娃娃們整整齊齊擺放好同這個可不一樣。)“事實上我有一塊柏林牆的牆磚。”塞西莉亞突然想起這事。她看到以斯帖的眼神開始放光。“柏林牆被摧毀時我正在德國。”“我能看看嗎?”以斯帖問。“把它給你都行,親愛的。”珠寶和衣服給伊莎貝爾和波利。一塊柏林牆的牆磚,給以斯帖。1990年的塞西莉亞不過二十歲,她與好友莎拉·薩克斯一同來了場為時六周的歐洲遊。那時候距柏林牆倒塌不過數月。莎拉的猶豫不決同塞西莉亞的雷厲風行互為補充,她們成了極好的旅伴,一路上風平浪靜,相處融洽。她們行到柏林時,見到旅客們在柏林牆邊排著長隊,大家想方設法地要留下一塊碎石做紀念品。他們用鑰匙撬,用石頭砸,能想到的法子都用上了。城牆仿佛是巨龍的屍體,這巨龍曾是全城人的夢魘,而如今蜂擁而至的旅客們要將它一點點吞沒。沒有像樣的工具很難撬下一塊完整牆磚,因此塞西莉亞和莎拉決定(好吧,其實做決定的人隻有塞西莉亞)從那些有遠見的當地人手裡買上一塊。這些人在牆邊鋪上毯子擺攤賣磚,什麼樣的牆磚都有賣,從彈珠大小的灰色石塊到有塗鴉的巨石。塞西莉亞記不得自己為小小的灰色石塊付了多少錢,它看上去和前院的小石頭沒什麼兩樣。“它可能真是誰家院子裡的。”莎拉在回程的火車上說,說完二人都為自己的輕信哈哈大笑。沒關係,至少在她們眼中這小石塊也是曆史的一部分。塞西莉亞把她的小石塊放進一隻紙袋裡,在袋子上寫道“我自己的柏林牆”。回到澳大利亞後,她把這袋子連同杯墊、火車票、菜單、外國幣等紀念品一起扔進了收納盒。此時的塞西莉亞多希望自己當年能更仔細地看,多聽聽關於城牆的奇聞逸事,多拍些照片,好和以斯帖分享。可惜,那趟柏林之旅讓塞西莉亞印象深刻、記憶猶新的卻是一個帥哥。在夜店裡,帥哥把自己飲料中的冰塊一塊塊拿出來放到塞西莉亞的鎖骨上,然後塞西莉亞吻了那個棕色頭發的德國帥哥。這舉動在當時是那麼誘惑那麼情色,而現在塞西莉亞隻覺得膩味、不衛生。如果,她是個好奇心強,對政治感興趣的姑娘,那麼她一定會關心當地的生活,那麼現在她就可以跟女兒說說柏林牆內的人們的生活了。可是,她不是,她和女兒分享的隻能是那個吻,還有那些膩味、不衛生的小冰塊。當然,伊莎貝爾與波利會對吻和冰塊的故事感興趣。至少波利會,伊莎貝爾大概已經過了願意聽自己母親和彆人接吻的年紀。塞西莉亞將“把柏林牆磚找出來”放上今日議程(今天共有25件事要做,她已將它們列在手機上)。下午兩點的時候,塞西莉亞上了閣樓,想要找到那塊灰色的石塊。“閣樓”這詞有些誇張,所謂“閣樓”不過是位於屋頂的一間小儲物室,拉開屋頂的活門順著梯子爬上去就是。爬進儲物室後塞西莉亞得彎著膝蓋才不會碰到腦袋。這地方鮑·約翰是絕不會來的。他有嚴重的幽閉恐懼症,為了不搭電梯,他每天上班都爬樓梯到六樓。這可憐人經常會夢見自己被困在一間牆壁不斷收縮的房間裡。“牆!”他總會高喊一聲然後汗淋淋地睜大雙眼驚醒。“當你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是不是被鎖進過衣櫥裡?”塞西莉亞問過他一次。雖是這樣問,她其實不會把這件事歸咎於鮑·約翰的母親。不過鮑·約翰肯定自己從未被鎖進過衣櫥裡。“事實上,鮑·約翰小時候從未做過這樣的噩夢,”鮑·約翰的母親說,“他那時候睡得可香了。你們晚餐是不是吃得太豐盛了?”漸漸地,塞西莉亞也就習慣了他的噩夢。閣樓非常狹小,裡麵塞滿了東西,不過整理得井井有條。這些年來“整理”已成了塞西莉亞的一大特征、習慣,甚至技能。她總是在整理,將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然有序,大夥兒都知道。如果做媽媽是一項運動的話,她一定是這項目最好的運動員了。她似乎永遠都在思考:“我還能怎樣再努力一把?怎樣把生活安排得更有條理而不失控呢?”這正是為什麼妹妹布裡奇特的房間內老是塵土飛揚,而塞西莉亞連閣樓都整齊地堆滿貼上標簽的白色儲物櫃的原因。閣樓裡唯一不那麼像塞西莉亞作風的是角落裡堆放的鞋盒。它們都是鮑·約翰的,他喜歡把每年的賬目清單放在鞋盒裡。這習慣已經很多年了,在他認識塞西莉亞之前就有。鮑·約翰為此覺得驕傲,塞西莉亞卻隻得忍住不提檔案櫃其實比鞋盒方便得多。多虧了儲物櫃上貼著標簽,塞西莉亞一下子就找到了她的柏林牆磚塊。她打開了貼著“塞西莉亞:旅行/蘇聯1985—1990”的收納箱,找到那隻已經褪了色的棕色紙袋。這是她的一小塊曆史。她拿出那塊也許是石頭也許是水泥的東西,把它放在手掌上。它比記憶中還要小,看上去也沒什麼特彆的,不過希望它能換回以斯帖難得的笑容。接下來塞西莉亞讓自己分了會兒心。沒錯,她的確乾得不錯,但她終究不是機器,有時候還是得分會兒心的。塞西莉亞笑著從盒子裡拿起她和德國帥哥的合影。這個男孩和柏林牆塊一樣,遠沒有記憶中那麼帥。耳邊響起的電話鈴聲把塞西莉亞從過去的回憶中拉了出來,她猛地起身,腦袋重重地磕到天花板上。牆!牆!她踉蹌著退了幾步,結果手肘撞到了鮑·約翰的那堆鞋盒。至少三個鞋盒掉了下來,裡麵的紙片像山崩一樣散了出來。好吧,用鞋盒裝文件真不是什麼好主意。塞西莉亞罵了一句,用手揉揉腦袋,剛才那下撞得可不輕。她看到鞋盒裡裝滿了賬目清單,有些甚至可以追溯到八十年代。塞西莉亞把散落的收據塞進一隻鞋盒,她的目光落到了一隻寫著自己名字的白色商務信封上。她拿起信封,上麵留著鮑·約翰的字。上麵寫道:給我的妻子,塞西莉亞·費茲帕特裡克——本人死後方能開啟!塞西莉亞見了哈哈大笑,又趕緊停了下來。那樣子好像她在一個派對上,突然發現自己為之大笑的內容其實不是笑話,而是相當嚴肅的話題。她又讀了一遍:“給我的妻子,塞西莉亞·費茲帕特裡克。”真奇怪,塞西莉亞覺得自己的臉頰一陣發熱,好像碰到了什麼尷尬的事。是因為他,還是因為自己?她不確定。塞西莉亞感覺自己像是抓到他在浴室裡自瀆一樣,莫名覺得羞恥。(米利恩·歐本有一次就撞見道格在浴室裡自瀆。糟糕透了!一天,當米利恩喝下兩杯香檳後這秘密就從她嘴裡蹦了出來。而大家一旦知道了這事,也就再沒辦法裝作不知道了。)裡麵都寫了些什麼?塞西莉亞想立刻把信撕開。什麼都彆想,在理智恢複前趕緊行動,就像她有時候不假思索地把最後一塊餅乾或巧克力塞進嘴裡那樣。這時候電話鈴又響了。塞西莉亞這才意識到自己全然忘了時間,她沒戴手表。她把剩下的文件塞進鞋盒,帶著柏林牆磚和信下了樓。離開閣樓後,塞西莉亞迅速回到了自己快節奏的生活。特百惠有一個大單要送,要去學校接孩子,要買些魚來做晚餐(她和女兒會在鮑·約翰出差期間吃很多魚,因為丈夫極討厭吃魚),還有電話要回。他們教區的牧師喬神父之前來電提醒過塞西莉亞,明天是厄休拉修女的葬禮。他們似乎很關心出席葬禮的人數。塞西莉亞當然會前往。她把鮑·約翰神秘的信件放在冰箱頂上,趕在午餐開始前把柏林牆的磚塊給了以斯帖。“謝謝,”以斯帖懷著崇敬的情感接過石塊,“它是從牆的哪個部位取來的?”“應該是離查理檢查站不遠的地方。”塞西莉亞佯裝自信地回答。她實際上一點也不了解。“不過我知道那個穿著紅色T恤白色牛仔褲的冰塊臉的男人曾把我的馬尾辮捏在指間,讚歎它‘真是漂亮’。”她暗自想著。“這東西值錢嗎?”波利問。“我有個疑問。你怎麼證明它是從柏林牆中取出來的?”伊莎貝爾問,“它看上去和其他石頭沒什麼兩樣。”“DMA測試。”波利搶著回答。看來孩子們看電視的時間太長了。“DNA測試,不是DMA。再說那測試是針對人的。”以斯帖回應道。“我懂!”波利氣呼呼的,她發現自己所說的姐姐早就知道了。“那為什麼——”“你們猜超級減肥王今晚會淘汰誰?”塞西莉亞嘴上說著話,心裡卻在想,“是的,沒錯,不管你是誰,窺探我生活的家夥。我就是能把話題從教育孩子的現代曆史上轉移到對她們毫無益處的電視節目上。這樣做至少能少些亂子、省點心。”鮑·約翰如果在家的話,她可能不會這樣改變話題。有觀眾在場的時候她似乎能做個更棒的母親。於是,剩下的時間女兒們討論的都是超級減肥王了,而塞西莉亞隻得佯裝興趣,邊聽邊參與話題討論,還想著冰箱上的信。等餐桌收拾好了,孩子們都去看電視了,她要把信拿來瞧瞧。此刻,塞西莉亞放下茶杯,在燈下舉起信封。她很快為自己感到好笑,信封內的信紙似乎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上的字她可破譯不了。鮑·約翰也許在電視上看到了阿富汗戰場的士兵們給家人寫遺書,才模仿他們也寫了一封吧。塞西莉亞實在無法想象他坐下寫這封信的樣子。實在傷感。好的方麵是,即便是想到死亡時,他還想讓親人們知道自己有多愛他們。本人死後方能開啟。他為什麼會想到死?難道他生病了?不過這信似乎是很久以前寫的,而他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再說他幾周前才做過體檢,庫勒格醫生說他壯得像頭駿馬。接下來的幾天他還讓波利揮舞著茶巾騎在他肩上,學著馬滿屋子跑。想到這場景塞西莉亞不由得露出笑容,焦慮一掃而空。幾年前鮑·約翰心血來潮寫下這信。隻是這樣而已,她才不會僅僅因為好奇就把信打開呢。塞西莉亞看了眼時鐘。已經快八點了,鮑·約翰很快會打來電話。每次出門時他都會在這時候打電話回家。塞西莉亞不打算和他說信的事兒。這話題會讓他尷尬,再說這事也不適合在電話中聊。還有個問題,鮑·約翰去世後她找到這封信的可能性有多大呢?也許她永遠發現不了!為什麼不把信交給他們的律師,也就是米利恩的丈夫道格·歐本呢?每當想起他,塞西莉亞總忍不住想到他在浴室裡乾那事的樣子。當然這和他作為律師的本領沒有直接關係,不過這或多或少能證明米利恩的床上功夫。(塞西莉亞同米利恩總會做些無關痛癢的競爭。)好吧,現在可不是什麼得意的好時候。“停下!彆再想著性了。”無論如何,鮑·約翰不把信交給道格真不明智。他要是去世了,塞西莉亞可能會潔癖發作把這些鞋盒直接扔掉,根本不會管裡麵裝了什麼。鮑·約翰若真想讓她找到這信,又怎麼會把它放在一隻那麼普通的鞋盒裡呢?為什麼不把信和遺囑備份或是與人身保險放在一起呢?鮑·約翰是塞西莉亞認識的人中最聰明的,可他在生活哲學方麵糟得一塌糊塗。“真不知道男人們是怎樣統治世界的!”今天早晨塞西莉亞還這樣對妹妹布裡奇特說。鮑·約翰在芝加哥把租車的鑰匙丟了。他的短信讓塞西莉亞有些抓狂。她一點也幫不上他!鮑·約翰明知道沒人幫得了他,卻還是把鑰匙弄丟了。這男人經常弄丟東西。上次出國時他就把筆記本電腦落在了出租車上。錢包、手機、鑰匙,結婚戒指。他的東西好像總會從身邊溜走。“他們很會修路修橋什麼的。”布裡奇特回答,“你呢?你能造出一間小屋嗎?一間小泥屋?”“我能造小屋。”“也許吧。”布裡奇特抱怨了一聲,好像剛才說錯了話,“不管怎樣,男人們並沒有統治世界。這世上還有女總理呢。再說你有你統治的世界,費茲帕特裡克家,聖安吉拉小學,還有特百惠世界。”塞西莉亞是聖安吉拉小學的家長會主席,還是澳大利亞區特百惠最佳顧問的第十一名。在她妹妹看來,這兩種身份都挺滑稽的。“我才沒有統治費茲帕特裡克家。”塞西莉亞辯白道。“是啊,你沒有。”布裡奇特狂笑著說。如果塞西莉亞這時候去世了,費茲帕特裡克家將會……好吧,這事簡直想都不敢想。鮑·約翰需要的可不僅僅是她留下的一封信。他要的是一整本家務手冊,包括一張標明洗衣房在哪兒、碗櫃在哪兒的家庭地圖。電話鈴響了,塞西莉亞一把拿起話筒。“讓我猜猜,我們的小寶貝們又在看那些肥仔,對嗎?”鮑·約翰說。塞西莉亞很愛聽他電話裡的聲音:低沉、溫暖且讓人感到欣慰。沒錯,她的丈夫的確無可救藥,丟三落四,慣性拖延,不過卻以獨特的方式照顧著妻女。老派,有責任心,好像在說:“我生來就是個愛家的好男人。”布裡奇特說得沒錯,塞西莉亞的確統治著自己的家庭。可她明白,一旦有危險發生,鮑·約翰一定會站出來保護家人。他會用胸口替她們擋子彈,為她們搭建小屋,帶她們逃離地獄。而一切危險過去後,他又會恢複之前的樣子,心甘情願地歸順塞西莉亞。他會笑著拍拍自己癟下去的口袋說:“你們瞧見我的錢包了嗎?”目睹小蜘蛛俠意外的第一時間她就給鮑·約翰打去電話。按鍵時她的手指都在顫抖。“我找到那封信了。”塞西莉亞的手指劃過信封上的一行字。在聽見鮑·約翰聲音的那一秒,她就知道自己一定會忍不住問他的。他們已經結婚十五年了,兩人之間從沒有過秘密。“什麼信?”“你寫的一封信。”塞西莉亞試圖讓自己的聲音更輕鬆,像開玩笑一樣。這才是正確的處理方式。不論信裡寫了什麼都沒關係,不會改變任何事。“是給我的。讓我在你死後打開的。”雖說想要顯得輕鬆,可是對自己的丈夫說“你死後”這話,她的語調或多或少還是有些奇怪。電話那頭一陣沉默,一瞬間塞西莉亞甚至以為電話斷了,可她又聽到電話那頭有些嘈雜的背景聲。這電話似乎是在餐館裡打來的。她突然胃中一緊。“鮑·約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