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星期四那天,醫生說弗洛西可以回家了。但仍要長期監測,每六個月得回來複查一次。弗洛西的體重已經開始增加,體溫已經恢複正常,他們給她安排的各項測試也都通過。她從藍色重症病房搬到了小孩普通病房。同病房的大多是切除扁桃體的病人和急性哮喘病人。離他們最近的是個四歲的孩子,他的一條腿斷了,正在接受治療。他躺在那裡,綁在一個牽引裝置上,就像一條掛在繩子上的魚。“真是神奇,”凱特最後那個晚上來醫院時這樣說道,“像弗洛西這樣的孩子恢複的能力好強啊。不管遭受什麼樣的命運,他們都緊緊抓住生命裡值得珍惜的每一刻,好像他們要迫不及待地看看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一樣。”“如果他們知道…”露絲躺在床上,弗洛西在她膝蓋上顛上顛下。她轉向凱特,直視著她。“我可以問你個問題嗎,凱特?”“當然。”“我想讓你痛快地告訴我,你是不是覺得對弗洛西多少有些影響?我是說,看看她眼睛後麵。”凱特按住弗洛西的頭部,仔細地看了很長時間。“弗洛西這段時間吃了苦頭,露絲,她喝了很多藥,對她會有影響,就像酒後的宿醉一樣。我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自己年輕的時候,這些藥物足以讓人變得無精打采。”“嗯…”“真的。身體這個係統遭受過這麼大的打擊的人,無論是誰,都要花很長時間才能恢複。現在說會不會有後遺症為時尚早。”“這樣的話聽上去為什麼鼓勵不了我?”“你得看有什麼改善的跡象,而不要隻看受影響的方麵。”聽到這裡,露絲陷入了沉思。加雷斯抱起弗洛西,站起來,三個人開著車,穿過高峰時段擁擠的城市和繁忙的A36公路,駛上鄉間小道,道路兩旁的樹木剛剛吐出新芽。從醫院出來的感覺太好了,就像人質重獲自由一樣。過去十一天把露絲累得筋疲力儘。她感到自己像一盞燈,有人誤把一隻瓦數很低的燈泡放了進去。她還覺得自己像一條被剖開的魚。相比之下,加雷斯狀態很好。他的好心情具有感染力,可她無法被感染。“你會沒事的。這段時間真的很緊張。回家後,我們來照顧你們兩個人,讓一切恢複正常。”他說。“生病的不是我,你不用照顧我。”“我要照顧你,你看起來很疲倦,親愛的。”露絲一想到三天前打掃過的房子裡又有很多事情要做時,就覺得很累。她歎了一口氣,望著窗外。可田野裡綠色的嫩芽讓她平靜了下來。他們轉到私人車道上,加雷斯解開弗洛西的嬰兒椅,卡嗒一聲把把手抬起來,熟練地掛在自己的胳膊肘上。露絲把那些包拿起來。三個人沿著台階向家裡走去。露絲突然聞到一股惡臭從排汙管經過的人孔蓋下散發出來。“什麼味道?”她問加雷斯。“噢,排汙管壞了。我雖然用鐵棍捅了,但我想我們還是得找人把噴水口堵上。整個星期都在朝外麵噴水。你被困在醫院,大概沒有注意到,雨大得像《聖經》裡那場洪水似的。很可能是在建這個房子時留下來的一些殘渣和廢物都一齊衝出來了。糞便又沒有衝走。他們明天就會來疏通。”“好的。”“媽媽!弗洛西!”前門突然打開,安娜衝上最後兩級台階,伸手抱住露絲,把臉貼在她的小腹上。安娜熱烈的擁抱和對她的愛戴讓露絲恢複了一點精神。到廚房裡隻剩最後幾步遠了,無論如何都有精神了。“把弗洛西放在餐桌上吧,加雷斯。”露絲說,“我把她綁在我身上。”“好吧。嗨,夥計們!”加雷斯衝進客廳,“看看誰回來了。”露絲把弗洛西放在吊帶裡,跟著加雷斯走進客廳。波莉和她的兩個兒子正在看《辛普森一家》。波莉端著一大杯紅酒,兒子們趴在沙發上,每人手裡拿著一罐健怡可樂,露絲是從來不會在家裡放健怡可樂的。他們看見了露絲,波莉跳起來,伸出胳膊攬住她。“歡迎回來,露絲,歡迎回來,弗洛西。你們回家了,我們好高興啊。”她向前欠起身子,撫摸著弗洛西的臉頰,“起來吧,兒子們,親她們一下吧。”亞尼斯和尼科照辦了,可眼睛仍然沒有離開屏幕。“我得替我的兒子們道歉,露絲。”波莉說,“我們在卡帕蘇斯島時沒有看過這個,有點新鮮。”“那就彆管他們吧。”露絲回答。真是奇怪,波莉熱烈的擁抱居然能讓她那麼快地融入進來,讓她恢複活力,比安娜的擁抱還管用。她暗想,如果加雷斯不發慈悲的話,會是個什麼樣子呢?如果他一意孤行,把波莉趕走了的話,今晚家裡就隻有四個人了。露絲、波莉和安娜走進廚房,加雷斯正在廚房裡拌沙拉,準備到時候和他做的燜肉一起吃。“你坐下吧,露絲。我和安娜要擺桌子。”他說。“如果你堅持要我坐的話,我就坐下來吧。”露絲說。安娜給她倒上一杯酒,端到她麵前。“回來真好。”她說。確實如此。“下了那麼大一場雨,夜晚真是太美了。”波莉說。她打開水池上方的窗戶,讓暖和的晚風吹進來。“棒極了。”加雷斯說著,嘗了一下燜肉,調好味道。“一公斤有機牛肉,兩瓶上好的紅酒和露絲的一些百裡香,這種搭配總是沒錯,加雷斯。”波莉說著,走過去,呼吸著從燜肉裡冒出來的蒸汽,“來吧,小夥子們!”她衝客廳裡喊道。“噢,對不起,我忘了。”她拿起手鈴,非常優雅地搖起來。露絲從未見過波莉如此活躍,反正沒見過她在不上舞台時這麼活躍。對此她是持歡迎態度的。她感到很快樂,坐在那裡,喝著自己的酒,將自己置身事外。加雷斯把砂鍋端到桌上,放在一摞碗旁的一個木板上。那摞碗是安娜拿出來放在那裡的。“我覺得你會為我做的燜肉感到驕傲,露絲。”他一邊把燜肉舀出來一邊說道。“廚房裡的麵貌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她說。她說的是真話:看上去他真的費了很大的勁才把它打掃乾淨。“不過,這不僅僅是家務事的問題,露絲,而是沒有你的時候我如何管理的問題。我甚至對自己感到吃驚。一切都管理得那麼好,不是嗎,安娜?”“是的,”安娜說,“不過,我們也確實想你,媽媽。”“我們當然想你。”加雷斯說,把勺子舉到嘴邊,“天哪,燜肉真的不錯。”“男人必須不停地自我表揚,才能吃下他們自己做的東西。”波莉說,“克裡斯多斯跟這一模一樣。‘這是有史以來最好的紅酒燉肉’或者‘我媽媽做的都沒這麼好吃’。”“我不記得爸爸做過那樣的菜。”尼科說。他誰也不看。自從露絲回來後,這是他說的第一句話。“他做過,尼科,很有意思。”波莉一邊把一塊肉在盤子裡推來推去,一邊說。露絲注意到,儘管她說了那麼多話,還是沒有吃多少東西。“天哪,那些排水管真的太糟糕了,加雷斯。”露絲說,“能把窗戶關上嗎?”“拉得有點高了,是不是?”他說著,起身把窗框拉下來。“媽媽要搞一場演出。”亞尼斯說。“一場什麼?”露絲問道。她覺得自己太累了,每個人的話聽上去都好像是從另外一個房間裡傳來似的。“一場表演,蠢貨。”尼科對他的弟弟說道。“尼科,我們不要使用那個詞,記得嗎?”加雷斯說。“得了吧,加雷斯。”尼科咕噥道。加雷斯生氣了。“是在說拉姆酒吧嗎?”露絲問道。波莉點點頭。“是的,”加雷斯說,“我去跟查理談了一下,他說波莉去那裡演唱她的歌曲,他會很高興。事實上,他興奮得像個孩子似的。”“查理小時候就是我的粉絲。”波莉翻了個白眼,“還把頭發——儘管所剩不多——染成了烏黑色。”“噢,太棒了。”露絲說,“什麼時候?”“下個星期。”波莉說,“太令人鼓舞了。但隻會表演給一些被邀請的觀眾和當地居民看,我們不準備大肆宣傳。我隻是想把我的新作品公開一下而已,讓自己重新振作起來。”“了不起的作品,露絲。”加雷斯說,“非常感人。是你迄今為止最好的作品。”他對波莉說道,波莉垂下眼睛。“我還打算演唱些老歌——不用電子樂器——給查理和他的夥伴聽。”她說,“大部分是克裡斯多斯的歌曲和我的《寡婦專集》裡的歌曲。”大家停頓了片刻,尼科盯著他的母親,他的母親正撥弄著自己的食物。“你寫了些關於爸爸的歌曲?”他問道。“對。”“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那麼做?”“因為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情——把它們記錄下來,表達出來,很重要。”她慢條斯理、字斟句酌地說。“你不要那樣利用他!”尼科跳起來。“尼科…”加雷斯警告道。“他剛剛死。你不能那樣利用他!”尼科在空中揮動著手指,然後指著他母親。“住嘴!”亞尼斯用手捂住耳朵,眯起眼睛。“你總是那樣——你總是為了你自己來利用我們,媽媽。你從來不站在我們的立場上想想。”尼科抱怨道。“尼科,安靜。夠了。”加雷斯站起來,他巨大的身軀和男孩瘦小的身體形成鮮明的對比。“住嘴。”尼科攻擊道,“你不是我爸爸。”“這點我很清楚,尼科。”加雷斯說,“來,跟我去後花園,我們談一談。”“我不去,媽的X。”安娜驚訝得喘不過氣來。露絲看著她,臉色蒼白。波莉為什麼一點也不阻止?“夠了!”加雷斯咆哮道。他抓住尼科的胳膊,把他從後門拖了出去。大家都停下不吃了。亞尼斯用手掌捂著臉,安娜坐在那裡,看著自己的盤子,嘴唇抖個不停。露絲從沒見過加雷斯這麼強硬,她看著波莉,讓她吃驚的是,她居然幸災樂禍地笑著。“他活該。”波莉說,“他有些失控了,那個孩子。”“他隻是把自己的感受說出來。”露絲爭辯道。“他什麼都不懂。”波莉快速說道,“他沒有權利要求彆人,他自己都不能站在彆人的立場上考慮問題。”“他才九歲,波莉!”“我應該怎麼做才能讓我們重新站起來?我所知道的,露絲——就是利用現有的一切。”她捶著自己心臟上麵的胸脯,“這是我知道的唯一的謀生手段。”露絲覺得波莉完全沒有抓住要領,覺得她又在替自己打算,不考慮彆人的感受,可她沒有氣力跟她糾纏了。過了片刻,加雷斯把尼科帶回來了,胳膊攬著他的肩膀。“尼科後悔了,波莉。”加雷斯說,“是不是呀,尼科?”“是的。”尼科回答道,“對不起,波莉。”波莉伸出手,尼科也伸出手,握了握。他一聲不響地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好了。”波莉歡快地說,“誰去把甜食拿來?我們的小服務員安娜做了個非常特殊的東西。”她示意安娜,安娜站起來,開始收拾桌子。“隻不過是巧克力冰淇淋而已。”安娜紅著臉說道。“是自製的,露絲。”亞尼斯對她耳語道,“安娜一個人做的。”“她是個聰明、陽光的女孩。”露絲說著,朝女兒笑了笑。巧克力冰淇淋非常好,裡麵有一圈一圈的醬汁。之後,波莉煮了咖啡。“加雷斯教我做的。”她說。“這隻是一種方法而已。”加雷斯說著,舉起他的食指。“請給我茶吧,”露絲說,“我真的很累了。小夥子們,”她轉向尼科和亞尼斯,“我想讓安娜上床,給她講講故事,隻有我、她和弗洛西三個人。就這一次,我們不在家的時間太長了。”亞尼斯點點頭,剛才發作後的尼科此時仍然像根刺似的,他抱著胳膊,聳聳肩。“我讓兒子們上副樓去吧,”波莉說,“給你們一些空間。但我們首先要把這裡收拾一下。來吧,兒子們。”“來吧,尼科。”加雷斯說,“讓我們忘了這事吧,好嗎?”尼科緩緩站起來,和波莉、加雷斯、亞尼斯一起來到水池旁。加雷斯立刻領著兩個男孩,興奮地唱起了《牆上的九十九瓶啤酒》,一切不快似乎都被拋在了腦後。露絲看著家裡這種幸福的場麵,心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和弗洛西離開時,她感覺自己好像在唱獨角戲。現在大家都大乾起來了,看上去就像一台非常潤滑的機器。她真的那麼妨礙他們嗎?她給安娜和弗洛西洗了澡。弗洛西精神很好,隻是有點恍惚,好像她又要重新適應這裡似的——至少,露絲是這麼覺得的。兩個女兒又一起在自己的浴室裡洗澡了,這種感覺是多麼美妙啊。安娜對妹妹很好,幫她洗頭,用麵巾擦去她眼睛的水。她們穿上睡衣睡褲後,上樓來到露絲和加雷斯的臥室,躺在床上讀《小熊維尼》。這本書是露絲從小留下來的少數幾樣東西之一,她記得自己曾在扉頁上無數次地練習書寫自己的名字——為了長大出名後好給彆人簽名。安娜喜歡《小熊維尼》的故事,很快就鑽到了露絲的旁邊,她被小熊的不幸逗得格格直笑。弗洛西縮在露絲懷裡,吮著手指頭,對安娜指給她看的圖片視而不見。她們讀完之後,露絲把弗洛西放到她的小床上,這張小床是加雷斯應她的請求搬進他們臥室的。她跟安娜一起下樓來到她的房間,一起躺上她粉紅色的公主床。安娜把頭枕在露絲的頭旁,好長時間沒有說話,好像在構思怎樣說出來才好似的。“真是有趣,他們今晚都搬回到上麵去了。”她終於說道。“什麼?”露絲回答道。她已經睡著了。“搬回到副樓。”“呃,波莉覺得今晚讓男孩們回那裡比較好,我們一家人就又在一起了。我覺得她很體貼人,她那樣做絕對是對的。”“你知道吧,我更喜歡這個家庭。”安娜說道。“什麼意思?”露絲的眼睛半睜半閉,她撫摸著安娜的臉頰,問道。“隻有你、我、弗洛西和爸爸的家庭。”安娜回答。“噢。”露絲咕噥道。“不是我、尼科、亞尼斯、波莉和爸爸的家庭。”安娜輕聲說道。露絲猛地一驚,就像你在半夢半醒時驟然一驚一樣,讓你完全清醒過來。“再也不會那樣了。”露絲說,“我們回來了。”她在樓下道了晚安之後,上樓回到自己房間,看了看弗洛西,爬上床。不久,加雷斯也上來了。他鑽到她的旁邊,朝她欠起身,吻了一下她,倒頭就睡了。他們分開了兩個星期,居然沒有做愛,這很不尋常。露絲有些心煩。她完全可以伸出手,把他拉進自己懷裡,可是說實在的,她不是太想。況且,弗洛西在房間裡也不方便。他們背對背睡著了,熱氣從他們脊背碰觸的地方向冰冷的床上散發。可夜裡他們不知什麼時候分開了,當露絲被要吃奶的弗洛西吵醒時,她發現自己躺在床邊,緊緊抓著自己這一側不放,好像那是懸崖絕壁似的。加雷斯在床的另一側,似乎在幾英裡以外似的。她感覺要延長自己的胳膊,或者拿一個喇叭,才能跟他聯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