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1 / 1)

J·K·羅琳 2652 字 1天前

“我們都可能犯錯,先生;如果您承認這點,就沒必要再道歉了。”一第二天,星期日的報紙在客觀評價歐文·奎因的生平及作品,和報導他那驚悚而野蠻的遇害方式之間,掙紮著尋找某種體麵的平衡。“文學界的一個小人物,偶爾引人關注,最近淪落到自我模仿的地步,一直在同行中間黯然遜色,但始終另辟蹊徑,特立獨行。”《星期日泰晤士報》在頭版這樣寫道,並暗示後麵還有更令人激動的內容:一個虐待狂的計劃:詳見第十到十一版。在一張肯尼斯·哈利威爾(肯尼斯·哈利威爾是英國著名戲劇家喬·奧頓(1933-)的同性終身伴侶。)的小照片旁邊,寫著:書和寫書人:文學殺手,詳見第三版文化專欄。“據說那本尚未出版的書誘發了他的遇害,這樣的傳言已蔓延到倫敦文學圈外,”《觀察者》這樣告訴讀者,“若不是為了保持品位,羅珀·查德肯定立刻就能有一本暢銷書。”怪癖作家在性遊戲中被開膛,《星期日人民報》這樣宣稱。斯特萊克從妮娜·拉塞爾斯那兒回家的路上,把每種報紙都買了一份,抱著這麼多報紙,拄著拐杖走在積雪的人行道上,真是步履維艱。他掙紮著朝丹麥街走去時,突然想到不應該給自己增加這麼多負擔,萬一前一天晚上那個想要傷害他的人再次出現呢?還好,他沒有看見那人的身影。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一邊吃薯條,一邊翻看那些新聞報導,謝天謝地,假肢終於又卸下來了。透過媒體的失真鏡頭來審視事實,特彆能刺激他的想像力。最後,斯特萊克讀完《世界新聞》上卡爾佩帕的那篇文章(“據知情人士證實,奎因喜歡被其妻捆綁,但其妻不承認知道怪癖作家去了他們家的另一處房子”),把報紙從床上劃拉到地上,伸手去拿床邊的筆記本,草草寫下第二天的備忘錄。他沒有在那些任務或問題旁邊添加安斯蒂斯的姓名縮寫,但在“書店男子”和“邁·範采訪何時拍攝?”後麵都加了個大寫字母“R”。然後他給羅賓發了短信,叫她明天上班路上提防一個穿黑大衣的高個子女人,如果發現她在,就不要進入丹麥街。第二天,羅賓從地鐵走過來的那點路上,沒看見符合這番描述的人。她九點鐘來到辦公室,發現斯特萊克坐在她的辦公桌旁,用著她的電腦。“早上好。外麵沒有瘋子吧?”“沒有。”羅賓說,把大衣掛了起來。“馬修怎麼樣?”“很好。”羅賓沒說實話。他們因為她開車送斯特萊克去德文郡而吵了一架,吵架的餘波像煙味一樣附著在她身上。在開車返回克拉彭的路上,他們不停地辯論、爭吵,羅賓因為哭泣和睡眠不足,到現在眼睛還是腫的。“他也不容易,”斯特萊克嘟囔道,仍然蹙眉看著顯示器,“他母親的葬禮。”R是羅賓名字的首寫字母。“嗯。”羅賓說,走過去把水壺灌滿,她覺得有點惱火,斯特萊克今天竟然同情馬修了,而她巴不得彆人一口咬定馬修是個不可理喻的笨蛋。“你在找什麼?”她問,把一杯茶放在斯特萊克的肘邊,他嘟囔一句表示感謝。“想弄清邁克爾·範克特的采訪是什麼時候拍的,”他說,“他上個星期六晚上上電視了。”“我看了那期節目。”羅賓說。“我也看了。”斯特萊克說。“傲慢的蠢貨。”羅賓說著,在仿皮沙發上坐下來,不知何故,她坐下時沒有發出放屁的聲音。斯特萊克想,也許是因為自己太重了吧。“他談論已故的妻子時,你注意到什麼蹊蹺之處嗎?”斯特萊克問。“鱷魚的眼淚有點過分,”羅賓說,“他剛說過愛情是虛幻的東西,以及諸如此類的一堆廢話。”斯特萊克又看了她一眼。她白皙、精致的皮膚似乎飽受情緒激動的折磨,紅腫的眼睛更能說明問題。斯特萊克猜想,她對邁克爾·範克特的敵意,應該換一個也許更該罵的物件。“認為他裝腔作勢,是嗎?”斯特萊克問,“我也這麼想。”他看了手表一眼。“半小時後卡洛琳·英格爾斯要來。”“她和丈夫不是和解了嗎?”“消息過時啦。她想見我,因為周末在丈夫手機裡發現了一條短信。所以,”斯特萊克說,從桌旁站起身,“需要你去弄清那個采訪是什麼時候拍的,我呢,去翻翻案情記錄,這樣我就會顯得還沒忘記她到底是怎麼回事。然後,我還要跟奎因的編輯一起吃午飯。”“我得到一點新消息,是關於凱薩琳·肯特公寓外的診所如何處置醫療垃圾的。”羅賓說。“接著說。”斯特萊克說。“有一家專業公司每星期二過來收集。我跟他們聯係過了,”羅賓說,斯特萊克聽到她的歎氣聲,便知道她的詢問以失敗告終,“他們沒有注意到星期二凶案之後收集的幾袋垃圾有什麼異樣或反常。我想,”她說,“如果一個袋子裡有人體內臟,他們不可能不注意到。他們告訴我,一般都是棉簽和針頭什麼的,而且都是用專用袋密封的。”“不過也需要查查清楚,”斯特萊克鼓勵她道,“這是好偵探的做法——排除所有的可能性。如果你能冒雪出去,還有另一件事需要做呢。”“我喜歡出去,”羅賓說,立刻高興起來,“什麼事?”“派特尼書店的那個人自認為八號那天見過奎因,”斯特萊克說,“他現在該度假回來了。”“沒問題。”羅賓說。二這個周末,她沒有機會跟馬修商量斯特萊克希望訓練她偵察能力的事。葬禮前說這個不合適,而在星期六晚上吵架之後,這個話題似乎隻能刺激對方,甚至火上澆油。今天,她特彆渴望走到大街上,去偵察,去調查,然後回家把自己做的事原原本本告訴馬修。馬修需要坦誠,那麼她就坦誠以待。那天上午,遲暮的金發美女卡洛琳·英格爾斯在斯特萊克辦公室待了一小時。她淚眼婆娑但意誌堅決地離開之後,羅賓給斯特萊克帶來了消息。“對範克特的那次采訪是十一月七號拍的,”羅賓說,“我給BBC打了電話。花了好長時間,最後終於打通了。”“七號,”斯特萊克沉吟著,“那是星期天。是在哪兒拍的?”“節目組去了他在丘馬格納的彆墅,”羅賓說,“你看采訪時注意到了什麼讓你這麼感興趣?”“你再看一遍,”斯特萊克說,“試試YouTube上能不能看到。真奇怪你當時竟沒發現。”這話刺痛了羅賓,她想起當時馬修坐在身邊,盤問她四號公路的那起車禍。“我要換衣服去辛普森了,”斯特萊克說,“我們把門鎖上,一起出發,好嗎?”四十分鐘後,他們在地鐵站分手,羅賓直奔派特尼的布裡德靈頓書店,斯特萊克要去斯特蘭德的餐館,他打算走著去。“最近打車花錢太多了。”他粗聲粗氣地對羅賓說,不願告訴她星期五晚上他被困在那輛豐田陸地巡洋艦裡,花了多少錢才擺脫了困境。“時間有的是。”斯特萊克離開時,羅賓看著他的背影,魁梧的身體拄著拐杖,腿瘸得厲害。羅賓和三個兄弟一起長大,童年時的觀察使她有一種異常敏銳的洞察力,能看出男性對於女性表露的關懷經常產生逆反心理,但是她擔心斯特萊克的膝蓋支撐不了多久,恐怕再過幾天他就徹底無法行動了。差不多快到午飯時間了,在開往滑鐵盧的列車裡,兩個女人坐在羅賓對麵大聲聊天,膝蓋間放著大包小包的耶誕節物品。地鐵的地麵又濕又臟,又一次充斥著潮衣服和人體的氣味。羅賓一路上大部分時間都試著在手機上看邁克爾·範克特的采訪片段,但始終沒有看到。布裡德靈頓書店位於派特尼的乾道上,古色古香的玻璃窗,從上到下堆滿五花八門的新書和二手書,全都橫著放。隨著鈴鐺的輕響,羅賓邁過門檻,步入一種溫馨的、散發著淡淡黴味的氛圍。書架裡塞滿橫放的書,一直堆到天花板,兩把梯子斜靠在書架上。屋裡亮著幾個燈泡,燈泡懸得很低,斯特萊克如果在肯定會撞到腦袋。“早上好!”一位年邁的紳士穿著一件過大的花呢夾克衫,從一間玻璃門已不平整的辦公室裡走出來,幾乎可以聽見他的關節在吱嘎作響。他走近時,羅賓聞到一股濃濃的體味。她已經準備好簡單的問話,便立刻向他詢問店裡有沒有歐文·奎因的書。“哈!哈!”他會意地說,“我想,不用問為什麼大家突然對他感興趣!”這是一個自以為是的男人,離群索居、不諳世事,他領著羅賓往書店的裡麵走,不等羅賓提問,便自顧自地大講特講奎因的寫作風格和他越來越差的可讀性。隻認識不到兩秒鐘,他就似乎斷定羅賓想買一本奎因的書隻是因為奎因最近被害了。雖然這是不爭的事實,但羅賓還是感到惱火。“你這兒有《巴爾紮克兄弟》嗎?”她問。“看來你知道得蠻多,不光想要《家蠶》,”店主說,用衰老的雙手挪動梯子,“我已經接待了三位元年輕記者,都想要那本書。”“記者上這兒來做什麼?”羅賓假裝不解地問,店主開始往梯子上爬,舊粗革皮鞋上方露出一截深黃色的襪子。“奎因先生遇害前不久到這裡來過,”老人說,打量著羅賓頭頂約六英尺上方的那些書脊,“《巴爾紮克兄弟》,《巴爾紮克兄弟》……應該就在這兒……天哪,天哪,我肯定有一本的……”“他真的來過這兒,來過你的店裡?”羅賓問。“沒錯。我一眼就認出他來了。我特彆崇拜約瑟夫·諾斯,他倆有一次同時出現在乾草藝術節的活動上。”他從梯子上下來,每跨一步雙腳都在發顫。羅賓真擔心他會摔倒。“我查查電腦,”他說,重重地喘著氣,“我這裡肯定有一本《巴爾紮克兄弟》。”羅賓跟著他,心想,如果老人那次見到歐文·奎因是八十年代中期,那麼他再次認出奎因的可信程度就要打問號了。“我想你不會不注意到他的,”羅賓說,“我見過他的照片。穿著提洛爾大衣,看上去非常顯眼。”“他兩隻眼睛顏色不一樣。”老人說,看著一台早期麥金塔經典款電腦的顯示器,羅賓估計這台機器已有二十年曆史:粗笨的米黃色大鍵盤像一顆顆太妃糖。“你湊近了看就會發現,他的眼睛一隻褐色、一隻藍色。估計員警會對我的觀察力和記憶力感到驚訝。我戰爭年代在情報部門乾過。”他看著羅賓,臉上帶著得意的笑容。“我沒說錯,我們確實有一本——二手的。這邊來。”他踢踢踏踏地朝一個亂糟糟的、堆滿書的箱子走去。“那對員警來說是個很重要的情報呢。”羅賓跟在他身後說。“那還用說,”老人得意地說,“死亡時間。沒錯,我可以向他們保證,他八號那天還活著。”“我想,你大概不記得他進來想買什麼書吧?”羅賓輕聲笑一下問道,“我真想知道他讀些什麼。”三“噢,記得,記得,”店主立刻說道,“他買了三本:喬納森·弗蘭岑(喬納森·弗蘭岑(1959-),美國著名家、隨筆作家。)的《自由》,約書亞·菲裡斯(約書亞·弗裡斯(1974-),美國當代作家,重要作品有《無名者》《曲終人散》等。)的《無名者》和……第三本我不記得了……他告訴我,他打算出門散散心,需要讀點東西。我們談論了數位出版現象——他對電子設備的容忍度比我強……好像就在這裡。”他嘟囔著在箱子裡翻找。羅賓也心不在焉地幫著一起搜尋。“八號,”羅賓說,“你憑什麼這麼肯定是八號呢?”她想,在這光線昏暗、散發黴味的環境裡,是很容易把一天天日子過混了的。“那天是星期一,”店主說,“有個愉快的小插曲,談到約瑟夫·諾斯,奎因對他有一些非常美好的記憶。”羅賓仍然不明白他憑什麼確信那個星期一就是八號,但沒等她繼續追問,店主就得意地大喊一聲,從箱子底部抽出一本平裝本的舊書。“找到了,找到了。我就知道店裡有嘛。”“我對日期永遠記不清,”他們拿著戰利品返回收銀台時,羅賓言不由衷地說,“既然來了,順便問一句,你這兒有約瑟夫·諾斯的書嗎?”“隻有過一本,”老人說,“《朝著路標》。對,我知道店裡有,是我個人最喜歡的書之一……”說著,他又一次朝梯子走去。“我總是把日期搞混。”羅賓麵對再次顯露的深黃色襪子,頑強地繼續說道。“許多人都是這樣,”店主得意地說,“但我最擅長推斷事情的前後次序,哈哈。我記得那天是星期一,因為我總是在星期一買新鮮牛奶,那天我剛買了牛奶回來,奎因先生就進了店門。”羅賓等著店主在她頭頂上方的書架上搜索。“我向員警解釋說,我之所以能確定那個星期一是幾號,是因為那天晚上我去我的朋友查理斯家了,我幾乎每個星期一都要去他家,我清楚地記得我跟查理斯說了歐文·奎因到我店裡的事,並且還談到那天五個聖公會主教叛逃到羅馬的事。查理斯是聖公會教堂的非神職牧師。他對此感觸很深。”“明白了。”羅賓說,暗自計劃查一查主教叛逃的日期。老人找到諾斯的書,正慢慢從梯子上下來。“沒錯,我還記得,”店主熱情勃發地說道,“查理斯給我看了幾張精彩的照片,是德國施瑪律卡登一夜之間出現的大坑。戰爭期間我就駐紮在施瑪律卡登附近。沒錯……我記得那天晚上,我說起奎因光臨小店的時候,我的朋友打斷了我——他對作家沒什麼興趣——‘你當年不是在施瑪律卡登嗎?’他說,”此時,瘦弱的、骨節突出的雙手在收銀台上忙碌,“然後告訴我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弧坑……第二天報紙上就登出了非凡的照片……”記憶真是個神奇的東西。“他得意洋洋地說,把裝著兩本書的一個牛皮紙袋遞給羅賓,接過她的十英鎊鈔票。”“我記得那個大坑。”羅賓說,這又是一句謊話。她從口袋裡掏出手機,一邊按了幾個鍵,一邊認真地點了點找回的零錢,“沒錯,找到了……施瑪律卡登……真是驚人,憑空出現那麼大的一個坑。”“可是,”羅賓說著,抬起頭來看著他,“那發生在十一月一號,不是八號。”老人眨了眨眼睛。“不對,就是八號。”他說,因為不願意承認自己弄錯而格外斬釘截鐵。“可是你看,”羅賓說,把手機的小熒幕拿給他看,店主把眼鏡推到額頭上,仔細看著,“你清楚地記得是在同一次聊天裡談到歐文·奎因光臨小店和那個大坑的?”“可能弄錯了。”他嘟囔道,不知是指《衛報》網站、他自己,還是羅賓。他把手機塞還給羅賓。“您不記得……”“還要買彆的嗎?”他慌亂地大聲說,“那就請慢走,再見。”羅賓看出一位以自我為中心的老頭受到冒犯時的那份倔強,便隨著鈴鐺的一聲輕響離開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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