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上帝!我說了什麼?我這倒楣的舌頭!”一“愛情是海市蜃樓,”邁克爾·範克特在電視熒幕上說,“是海市蜃樓,是空想,是虛幻。”羅賓坐在褪色、塌陷的沙發上,夾在馬修和她母親中間。褐色拉布拉多犬躺在壁爐前的地上,酣睡中尾巴懶洋洋地拍打著地毯。接連兩個夜晚睡眠不足,加上白天壓力巨大、情緒激動,羅賓感到昏昏欲睡,但她強打精神,把注意力集中在邁克爾·範克特身上。坐在她身邊的艾拉科特夫人,曾滿懷希望地說範克特或許會說出一些珠璣妙語,幫助她完成那篇關於韋伯斯特的論文,因此,她腿上放著鋼筆和筆記本。“確實如此……”主持人剛要說話,範克特又搶過話頭。“我們並不愛對方,我們愛的是自己頭腦中的對方。很少有人明白這點,或有勇氣正視這點。他們盲目地相信自己的創造力。所有的愛情,說到根本,都是自戀。”艾拉科特先生睡著了,仰著腦袋坐在離壁爐和狗最近的那把扶手椅裡。他輕聲打著鼾,眼鏡滑落到鼻梁上。羅賓的三個兄弟早已偷偷溜出家門。這是星期六的夜晚,夥伴們正在場院的棗紅馬酒吧等著他們呢。喬從大學回家參加葬禮,但覺得沒必要為了姐姐的未婚夫而放棄跟兄弟們坐在篝火旁坑坑窪窪的銅桌邊,開懷暢飲黑羊啤酒的機會。羅賓懷疑馬修並不願意跟她們一起看電視,隻是出於禮貌才坐在這裡。被迫看這樣一個文學節目,如果是在家裡,他肯定不會忍受。肯定連問也不問羅賓就換台了,想當然地認為羅賓絕不可能對這個滿臉刻薄、好為人師的男人說的話感興趣。邁克爾·範克特確實不招人喜歡,羅賓想。他嘴唇和眉毛的曲線都透著一種根深蒂固的優越感。那位著名的主持人看上去有點緊張。“那麼這就是您新作品的主題……”“對,是其中一個主題。主人公意識到他的妻子隻是自己幻想出來的,他沒有責怪自己愚蠢,而是選擇去懲罰那個有血有肉的女人,深信是對方欺騙了他。他複仇的欲望推動著情節發展。”“啊哈。”羅賓的母親輕聲說,拿起筆。“我們中間的許多人——也許是大多數人,”主持人說,“都認為愛情是純美的理想,無私的根源,而不是……”“一種自我辯白的謊言,”範克特說,“我們是哺乳動物,需要性,需要伴侶,為了生存和繁殖而尋求家庭的安全保護。我們選擇所謂的愛人,是出於最原始的理由——我的主人公偏愛梨形身材的女人,我認為這足以說明問題。愛人的笑聲和氣味都酷似撫養你長大的父母,除此之外,彆的都是構想出來的,都是憑空臆想的……”“那麼友誼……”主持人有點絕望地插言。“如果我能說服自己跟某個男性朋友性交,我肯定會有一個更幸福、更多產的人生,”範克特說,“不幸的是,我被設定為渴望女性形態,不管這是多麼沒價值。因此我告訴自己,這個女人比那個女人更有魅力,更適合我的需要和欲望。我是一個高度進化、想像力豐富的複雜的生物,因此我的選擇必須建立在最天然的基礎上。這個真理,我們用溫文爾雅的廢話埋藏了一千年。”羅賓想,不知範克特(羅賓仿佛記得他已婚)的妻子看了這次采訪作何感想。身邊的艾拉科特夫人在筆記本上寫了幾個字。“他沒有談到複仇。”羅賓低聲說。母親把筆記本拿給她看。上麵寫的是:他真是垃圾。羅賓咯咯地笑了。另一邊的馬修探身去拿喬納森丟在椅子上的《每日電訊》。在歐文·奎因那篇報導旁邊的文章中,斯特萊克的名字出現了好幾次。馬修翻過前三版,開始讀一篇關於一家公路連鎖店禁播克裡夫·理查(克裡夫·理查爵士(1940-),英國演員、歌手、商人。信奉基督教後,音樂風格由搖滾作主調變為流行音樂作主調。)聖誕歌曲的報導。“有人批評您對女人的描述,”主持人鼓足勇氣說,“特彆是……”“我們在這裡說話時,我就能聽見批評家們像蟑螂一樣找他們的筆,”範克特說,嘴唇勉強扭曲成一個笑容,“恐怕我最不感興趣的就是批評家如何評論我和我的作品了。”馬修翻過一版報紙。羅賓側眼一掃,看見照片上有一輛側倒的油罐車、一輛底朝天的本田思域和一輛損壞的梅賽德斯。“我們差點卷進這場車禍!”“什麼?”馬修說。她不經考慮就把話說出了口。頓時大腦一片空白。“那是四號公路上發生的事。”馬修說,笑話她竟然以為這事跟自己有關,她連什麼是高速公路都分辨不出來。“哦——哦,是啊。”羅賓說,假裝細讀照片下麵的文字。可是馬修皺起眉頭,醒過味來了。“你真的昨天差點遭遇車禍?”他說話聲音很輕,不想打擾正在看範克特采訪的艾拉科特夫人。猶豫必死。快做決定。“是啊。我不想讓你擔心。”馬修瞪著她。羅賓感覺到坐在另一邊的母親又在做筆記。“是這起車禍?”馬修指著照片說,她點點頭,“你怎麼會在四號公路上?”“我開車送科莫蘭去詢問一個人。”“我說的是女人,”主持人說,“你對女人的看法……”“到哪兒去詢問那個人?”“德文郡。”羅賓說。“德文郡?”“他又把腿弄傷了,自己沒法去。”“你開車送他去德文郡?”“是的,馬修,我開車送他去……”“所以你昨天沒能過來?所以你……”“馬修,當然不是。”他把報紙一甩,起身走出房間。二羅賓覺得一陣難受。她扭頭看去,馬修沒有使勁摔門,但門關上的聲音很響,熟睡的父親動了動,嘟囔了幾句,拉布拉多犬被驚醒了。“彆管他。”母親眼睛仍然盯著熒幕,給了句忠告。羅賓扭過身體,心裡十分焦慮。“科莫蘭要去德文郡,他隻有一條腿,沒法開車……”“在我麵前你無需給自己辯解。”艾拉科特夫人說。“可是他認為我在昨天沒能回家的事上撒了謊。”“你撒謊了嗎?”母親問,眼睛仍然緊緊盯著邁克爾·範克特,“坐下,朗特裡,你擋著我了。”“唉,如果買的是頭等票,我就回來了,”羅賓承認道,拉布拉多犬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重新趴在地毯上,“可是我已經付錢買了臥鋪票。”“馬修總是說,如果你做了那份人力資源的工作,工資會提高多少多少,”母親眼睛望著電視熒幕說,“我認為他會欣賞你這樣省錢的。好,彆說話了,我想聽聽複仇的事。”主持人正在努力設計一個問題。“但是,在女人的問題上,您並不總是——當代的風格,所謂的政治正確性——特彆是您曾經斷言女性作家……”“又說這個?”範克特說,雙手一拍膝蓋(主持人明顯嚇了一跳),“我說過,最偉大的女性作家,無一例外,都沒有孩子。這是事實。我還說過,女人,由於渴望當母親,一般做不到百分之百的專注,而文學創作,真正的文學創作,是必須一心一意、全神貫注的。我不會收回一個字。這是事實。”羅賓轉動著手指上的訂婚戒指,又想追過去找到馬修,好言好語地說自己沒有做錯什麼,同時又惱火馬修需要這樣哄勸。他自己的工作永遠需要排在第一位,她從沒見過他因為這些事而道歉:加班,到倫敦城的那一頭辦事,晚上八點才回家……“我本來想說,”主持人急切地說,臉上掛著討好的笑容,“這本書可能會讓批評家們暫時閉嘴。我本以為女主角會得到充分的理解和真正的同情。當然啦……”他低頭看了看筆記,又抬起頭來,羅賓能感覺到他的緊張,“——人們肯定會做類比——在處理一位年輕女子的自殺時,您是否有心理準備——您肯定知道……”“愚蠢的人會認為我在寫自傳,寫的是我第一任妻子的自殺?”“呃,這本書必然會引起這種看法——它必然會勾起一些疑問……”“那我就說一說吧。”範克特說完,停住話頭。他們坐在一扇長長的玻璃窗前,外麵是陽光照耀、北風吹拂的草坪。羅賓刹那間疑惑:這節目是什麼時候拍的——顯然是下雪之前——可是馬修占據了她的思想。她應該去找馬修,不知怎的卻坐在沙發上沒動。“埃菲——埃麗死的時候,”範克特說道,“她死的時候……”特寫鏡頭看上去令人不安。他閉上眼睛時,眼角的皺紋加深了,一隻大手突然把臉捂住。邁克爾·範克特似乎在哭泣。“都是廢話,愛情是海市蜃樓,是虛幻,”艾拉科特夫人把筆一扔,歎了口氣說,“根本沒用。我想聽血腥的,邁克爾。血腥的,暴力的。”羅賓再也沒法坐著不動了,她站起身朝客廳的門走去。情況特殊,馬修的母親今天剛下葬。她應該道歉,應該做出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