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1 / 1)

J·K·羅琳 5239 字 1天前

“你左邊有一條小路,從良心的譴責通往懷疑和恐懼的叢林……”一雖然差點撞車,斯特萊克和羅賓還是十二點剛過就到了德文郡的蒂弗頓鎮。羅賓跟著導航儀的指示,駛過那些覆蓋著皚皚積雪的安靜的鄉村彆墅,一條色如燧石的河流上的漂亮小橋,經過小鎮遠端一座氣派得令人吃驚的十六世紀教堂,它的電動對開大門不顯山不露水地藏在遠離公路的地方。一個英俊的菲律賓小夥子,腳上穿的好像是平底帆布鞋,身上是一件過於寬大的外套,正在用手把那兩扇門撬開。他一看見陸地巡洋艦,就示意羅賓把車窗搖下來。“凍住了,”他簡單地告訴羅賓,“請稍等。”他們在車裡坐了五分鐘,最後小夥子終於把凍住大門的冰化開,在不斷飄落的大雪中清理出一片空地,讓大門能夠打開。“你願意搭車去房子那兒嗎?”羅賓問他。他上了車,坐在後座上,挨著斯特萊克的雙拐。“你們是查德先生的朋友?”“他在等我們。”斯特萊克含糊其辭地說。順著一條長長的、蜿蜒曲折的私家車道,陸地巡洋艦吱吱嘎嘎地輕鬆碾過昨夜堆起的厚厚積雪。車道兩邊杜鵑花閃亮的墨綠色葉子,托載不住積雪的重壓,因此一路看去不是黑就是白,一簇簇茂密的植物擠在布滿雪粉的白生生的車道邊。羅賓眼前開始冒金星。距離早飯已經過去很長時間了,而且,唉,斯特萊克把餅乾都吃光了。她感到惡心,還有一種輕微的恍惚,掙紮著下了本田車,抬頭看著泰邦府。泰邦府旁邊是一座黑黢黢的樹林,與房子的一側挨得很近。矗立在他們眼前的這座宏偉的長方形建築,經過一位有冒險精神的建築師的改造,半邊屋頂換成了玻璃,另外半邊似乎覆蓋著太陽能電池板。羅賓看著建築物裡那些透明的地方,和明亮的灰色天空襯托下的框架結構,覺得眩暈得更厲害了。她想起斯特萊克手機裡那張恐怖的照片,那個充滿日光的拱形玻璃畫室裡,躺著奎因殘缺不全的屍體。“你還好吧?”斯特萊克關切地問。她的臉色煞白。“沒事。”羅賓說,想在他麵前維持自己的英雄形象。她大口呼吸著寒冷的空氣,跟著斯特萊克沿礫石車道朝房門走去,斯特萊克拄著雙拐走得出奇的敏捷。剛才搭車的小夥子一言不發地消失了。丹尼爾·查德親自打開房門。他穿著一件中式領的黃綠色絲綢罩衫和寬鬆的亞麻褲子,像斯特萊克一樣,也拄著雙拐。他的左腳和小腿都套在一個厚厚的醫療矯正靴裡,外麵纏著綁腿。查德低頭看著斯特萊克懸在那兒的空蕩蕩的褲腿,似乎好幾秒鐘都無法將目光移開。“你以為你的日子不好過。”斯特萊克說著,把手伸了過去。這句輕鬆的玩笑話白說了。查德沒有笑。公司晚會時籠罩他的那種尷尬的、格格不入的氣氛,仍在他身上揮之不去。查德跟斯特萊克握手,卻並不與他對視,說出口的歡迎詞是:“我一上午都以為你會取消這次見麵。”“這不,我們過來了,”斯特萊克不必要地說,“這是我的助理,羅賓,是她開車送我來的。我希望……”“不,她不能坐在外麵的雪地裡,”查德說,但並未表露出絲毫熱情,“進來吧。”他拄著雙拐後退一步,讓他們跨過門檻,走到蜂蜜色的、擦得光潔鋥亮的地板上。“你們可以把鞋子脫掉嗎?”一個健壯結實的菲律賓中年婦女,黑色的頭發綰成一個發髻,從鑲嵌在他們右邊磚牆裡的兩扇轉門走出來。她一身黑衣黑褲,手裡拿著兩個白色的亞麻袋子,顯然希望斯特萊克和羅賓把鞋子脫下來裝在裡麵。羅賓把自己的鞋子遞過去,光腳站在地板上使她感到一種異樣的柔弱無助。斯特萊克隻是單腿站在那裡。“噢,”查德又盯著他看了看,說道,“不用了,我想……還是讓斯特萊克先生穿著鞋子吧,內妮塔。”女人無聲地退回廚房。不知怎的,到了泰邦府內部,羅賓那種不舒服的眩暈感更強烈了。寬敞的內部空間沒有隔牆。通過一道鋼鐵和玻璃的旋轉樓梯通往上麵,整個二層是靠高高天花板上垂下的金屬粗纜懸掛著。查德那張寬大無比的雙人床,似乎是用黑色皮革做成的,可以看見床上方高高的磚牆上掛著一個帶刺鐵絲做的巨大十字架。羅賓趕緊垂下目光,覺得比剛才更惡心了。底層的大多數家具都帶著無數個黑色或白色的方塊皮革。垂直的金屬散熱片之間,很藝術地點綴著木頭和金屬的簡約書架。家具不多的房間裡,占據最醒目位置的是一個真人大小的白色大理石天使雕像,放在岩石底座上,身體被解剖了一半,露出半個顱骨,一部分內臟,和腿上的一根骨頭。羅賓的目光被雕像吸引著無法挪開,看到雕像的乳房露出一堆脂肪顆粒,下麵是一圈像蘑菇褶紋的肌肉。為這個感到惡心太可笑了,這具被解剖的身體是冰冷的石頭做的,沒有生命,根本不像斯特萊克手機裡存著的那具腐屍……彆往那兒想……應該讓斯特萊克至少留一塊餅乾的……她的上唇和頭皮突然開始冒汗……“你沒事吧,羅賓?”斯特萊克嚴肅地問道。羅賓從兩個男人臉上的神情知道,自己的臉色肯定很難看,她為自己成了斯特萊克的累贅而感到尷尬,而擔心暈倒又加重了這種尷尬。二“對不起,”她嚅動著麻木的嘴唇說,“開了長途車……如果能有一杯水……”“嗯——好吧,”查德說,好像他家裡很缺水似的,“內妮塔?”一襲黑衣的女人又出現了。“這位元年輕女士需要一杯水。”查德說。內妮塔示意羅賓跟她走。羅賓走進廚房時,聽見出版商的雙拐在她身後的木地板上發出輕微的聲音,噠,噠。她恍恍惚惚地看見不鏽鋼的廚具和刷得粉白的牆壁,剛才搭車的那個年輕男子正用鏟子戳一個大燉鍋,接著,她就發現自己坐在一個小矮凳上。羅賓以為查德跟過來是看看她要不要緊,可是,當內妮塔把一杯涼水遞到她手裡時,她聽見查德在她頭頂上說話。“謝謝你把門修好,曼尼。”年輕男子沒有回答。羅賓聽見查德拄著雙拐離開,廚房的門關上了。“這都怪我。”出版商查德回來後,斯特萊克對他說。他真心覺得內疚,“我把她帶的乾糧都吃光了。”“內妮塔會給她一些吃的東西,”查德說,“我們坐下好嗎?”斯特萊克跟著他走過大理石天使雕像,雕像在溫暖的木地板上映出倒影。兩人拄著四根拐杖,走向房間那頭,一個黑色的大鐵爐裡燃著木頭,釋放出溫馨的暖意。“這房子不錯。”斯特萊克說,慢慢地在一個黑色皮革立方體上坐下來,把雙拐放在身旁。這句恭維話不是發自內心的。他其實更喜歡實用舒適的風格,覺得查德的房子都是表麵文章,花架子。“是啊,我跟建築師密切合作,”查德帶著突然閃現的一絲熱情說道,“還有一間工作室……”他指向另一道低調簡約的對開門,“——和一個遊泳池。”查德也坐下了,把那條綁著厚厚的矯正靴的腿在麵前伸直。“是怎麼受傷的?”斯特萊克問,衝那條斷腿點了點頭。查德用拐杖頭指著金屬和玻璃螺旋樓梯。“真慘。”斯特萊克說,用目光估量著摔下來的高度。“骨頭折斷的聲音響徹整個房子,”查德說,是一種奇怪的津津樂道的口氣,“以前沒想到這種聲音竟然能聽得見。”“你想喝茶還是咖啡?”“就喝茶好了。”斯特萊克看見查德把那隻沒受傷的腳放在座位旁的一塊小銅牌上。輕輕一壓銅牌,曼尼便又從廚房裡出來了。“曼尼,請來杯茶。”查德帶著他慣常所沒有的熱情說。年輕男子又消失了,還是那樣陰沉著臉。“那是聖邁克爾山嗎?”斯特萊克指著掛在火爐旁邊的一幅小畫問道。那是一幅稚樸的畫作,好像是畫在硬紙板上的。“是阿爾弗萊德·瓦利斯(阿爾弗萊德·瓦利斯(1855-1942),康沃爾郡的漁民兼畫家,是稚樸繪畫(na vepainting)的代表畫家。)的作品,”查德說,又閃現出一陣熱情,“風格簡單……原始而稚樸。我父親認識他。瓦利斯是在七十歲才正式開始繪畫的。你熟悉康沃爾郡嗎?”“我是在那兒長大的。”斯特萊克說。然而查德更感興趣的是談論阿爾弗萊德·瓦利斯。他又提到那位畫家是在晚年才發現自己真正的專長,接著便開始長篇大論地闡述畫家的作品。斯特萊克對這個話題完全不感興趣,但查德並未發覺。出版商不喜歡跟人對視。他的目光從畫作遊離到磚屋內部的各個角落,似乎偶爾才會掃斯特萊克一眼。“你剛從美國回來,是嗎?”斯特萊克趁查德喘氣的機會問道。“是的,開了三天的會。”查德說,那股子熱情消失了。下麵的話好像隻是在重複他的老生常談,“充滿挑戰的時代。電子設備的出現改變了遊戲規則。你讀書嗎?”他直截了當地問。“有時候讀。”斯特萊克說。他房間裡有一本破破爛爛的詹姆斯·艾羅瑞(詹姆斯·艾羅瑞(1948-),美國著名電影演員、編劇、製片,作品有《白色爵士》《堡壘》等。)的作品,本來打算花四個星期讀完的,可是大多數夜晚都累得難以集中精力。他最喜歡的一本書在平台上沒打開的行李箱裡睡大覺。那本書陪伴了他二十年,但他已很久沒有翻開。“我們需要讀者,”丹尼爾·查德喃喃地說,“讀者多一些。作家少一些。”斯特萊克很想回敬一句,是啊,至少你已經擺脫了一個,但他克製住了這個衝動。曼尼又進來了,手裡端著一個亮晶晶的帶腿的有機玻璃托盤,他把托盤放在雇主麵前。查德探身把茶倒進高高的白色瓷杯。斯特萊克注意到,查德的皮革家具不像他辦公室的沙發那樣發出令人惱火的屁音,可是話說回來,價錢估計要貴上十倍呢。查德的手背還和公司晚會上時一樣紅腫,慘不忍睹,在頭頂上懸空的二層樓底部的內置燈光映照下,他顯得比上次在遠處看到時蒼老。大約六十歲了,但是他深陷的黑眼睛、鷹鉤鼻、薄嘴唇,嚴厲中透著英俊。“他忘記拿牛奶了,”查德審視著托盤說,“你要加牛奶嗎?”“要加。”斯特萊克說。查德歎了口氣,他沒有再去按地板上的銅牌,而是掙紮著靠那隻好腳和雙拐站起來,轉身朝廚房走去,留下斯特萊克若有所思地盯著他的背影。那些跟丹尼爾·查德共過事的人覺得他古怪,不過妮娜曾形容他精明世故。他對於《家蠶》的控製不住的惱怒,在斯特萊克看來像是一個過度敏感、判斷力有問題的男人的反應。斯特萊克想起那天紀念日晚會上,查德嘟嘟囔囔講話時人群中出現的輕微的尷尬感。一個怪人,很難讀懂……斯特萊克的目光往上移動。雪輕輕地落在大理石天使上方的高高的透明屋頂上。斯特萊克想,為了防止雪堆積起來,肯定想辦法對玻璃加熱過了。他又想起奎因,被捆綁著掏空了內臟,在一扇拱形的大窗戶下受到炙烤,漸漸腐爛。他像羅賓一樣,發現泰邦府高聳的玻璃天花板令人產生了不快的聯想。三查德從廚房返回,拄著雙拐走過來,手裡晃晃悠悠地端著一小罐牛奶。“你可能納悶我為什麼請你上這兒來。”查德重新坐下來,兩人終於端起了茶,他才說道。斯特萊克讓自己露出一副欣然接受的表情。“我需要一個我能信任的人,”查德不等斯特萊克回答,就兀自說道,“一個公司之外的人。”他朝斯特萊克掃了一眼,又讓目光安穩地落在阿爾弗萊德·瓦利斯的那幅畫上。“我想,”查德說,“可能隻有我一個人發現歐文·奎因不是獨立操作的。他有一個同夥。”“一個同夥?”斯特萊克終於問了一句,因為查德似乎希望他做出回應。“是啊,”查德急煎煎地說,“沒錯。你看,《家蠶》的風格是歐文的,可是另一個人也參與其中了。有人幫了他。”查德發黃的臉上泛起紅暈。他抓住身邊的一根拐杖把玩著。“如果這點能被證實的話,我想員警會感興趣吧?”查德說,終於能正麵直視斯特萊克了,“如果歐文是因為《家蠶》的內容而被害的,同夥是不是難辭其咎呢?”“難辭其咎?”斯特萊克回應道,“你認為這個同夥說服奎因往書裡寫了一些東西,希望某個第三者會為了報複而殺害他?”“我……唉,我也說不好,”查德說著,皺起了眉頭,“準確地說,他也許沒料到會發生這種事——但他肯定想製造亂子。”他緊緊抓住拐杖的把手,指關節都發白了。“你怎麼會想到有人幫助了歐文?”斯特萊克問。“《家蠶》裡影射的一些內容,歐文是不可能知道的,除非有人告訴了他。”查德說,兩眼望著石雕天使的側麵。“在我看來,員警對一個同夥感興趣,”斯特萊克慢悠悠地說,“主要是因為那個人為凶手做了引導。”這是實情,同時也提醒了查德,這個男人是在極其詭異的情形下被害的。但凶手的特點似乎並未讓查德產生興趣。“你這麼認為?”查德微微蹙著眉頭問。“是啊,”斯特萊克說,“沒錯。如果他們能看清書裡一些更為隱晦的段落,就會對那個同夥感興趣了。員警肯定會遵循的一個論點是,凶手殺害奎因是為了阻止他透露《家蠶》裡影射的某件事。”丹尼爾·查德用出神的表情看著斯特萊克。“是啊。這我倒……是啊。”令斯特萊克吃驚的是,查德拄著雙拐吃力地站起身,開始前後踱步,在雙拐上微微搖晃,像在模仿斯特萊克多年前在野戰醫院接受的最初的試探性理療練習。斯特萊克這才看清他是個身材健碩的男人,肱二頭肌在絲綢袖子裡凸顯。“那麼,凶手……”查德說,“——怎麼啦?”他瞪著斯特萊克的肩膀後麵,尖厲地問道。羅賓已從廚房裡出來,臉上的氣色好多了。“對不起。”她說,接著心虛地頓住了。“這是機密談話,”查德說,“對不起,請你回廚房去好嗎?”“我——好吧。”羅賓吃驚地說,斯特萊克看出她被觸怒了。她看了他一眼,希望他說點什麼,但他隻是沉默著。彈簧門在羅賓身後關上後,查德氣惱地說:“你剛才說到凶手。”“是了,是了,”查德焦躁地說,又開始前後踱步,拄著雙拐搖晃,“說到凶手,如果員警知道那個同夥,會不會把他也定為懷疑對象呢?也許他想到了這點,”查德不像是對斯特萊克說,更像是自言自語,眼睛盯著腳下昂貴的地板,“也許這就能說明問題……沒錯。”透過離斯特萊克最近的那扇鑲嵌在牆內的小窗,隻能看見房子旁邊那座黑黢黢的樹林。在這黑色的映襯下,白色的雪花如夢境中一般飄落。“背信棄義,”查德突然說道,“竟然那樣攻擊我。”他不再焦躁地踱來踱去,而是轉過來麵對偵探。“如果,”他說,“如果我告訴你我懷疑是誰幫助了歐文,並請你幫我拿到證據,你會覺得必須把這個向警方彙報嗎?”這是個棘手的問題,斯特萊克想,一邊漫不經心地用手撫摸著早上匆匆忙忙離開時沒刮乾淨的下巴。“如果你請我查明你的懷疑是否屬實……”斯特萊克語速很慢地說。“是的,”查德說,“正是如此。我想證實一下。”“那就沒問題,我認為不需要告訴警方我在做什麼。但如果我發現確實有一個同夥,而且他有可能殺害了奎因——或知道凶手是誰——我毫無疑問會認為自己有責任向警方彙報。”查德重新坐回到一個大皮革立方體上,雙拐哢嗒一聲落到地板上。“該死。”他說,一邊俯身去查看光潔的地板有沒有被砸出凹坑,他的沮喪在周圍許多堅硬的物體表麵產生回音。“你知道嗎?我還受雇於奎因的妻子,去調查是誰殺害了奎因。”斯特萊克問。“我倒是有所耳聞。”查德說,仍在查看柚木地板有沒有損壞,“不過兩項調查並不衝突,對嗎?”斯特萊克想,他的專注力真是驚人。他想起查德在那張紫羅蘭卡片上的工整的字跡:如果有什麼需要的,請一定告訴我。也許是他向秘書口述的。“你願意告訴我,那個所謂的同夥是誰嗎?”“說起來真是令人痛苦。”查德含混地說,目光從阿爾弗萊德·瓦利斯的畫作移向石雕天使,又移向旋轉樓梯。斯特萊克什麼也沒說。四“是傑瑞·瓦德格拉夫,”查德說著,掃了一眼斯特萊克,又把目光挪開了,“我來跟你說說我為什麼懷疑——我是怎麼知道的。”“他行為古怪已經好幾個星期了。我第一次注意到是他打電話跟我談《家蠶》的事,告訴我奎因的所作所為。既沒有尷尬,也沒有道歉。”“你認為瓦德格拉夫應該為奎因所寫的東西道歉嗎?”這個問題似乎令查德感到意外。“咦——歐文是傑瑞的作者,所以,我當然以為傑瑞會表示歉意,因為歐文竟然把我描寫成——描寫成那樣。”狂放的想像力使斯特萊克又一次看到白鬼筆站在一個射出超自然亮光的年輕男子的屍首旁。“你和瓦德格拉夫關係不好?”他問。“我已經對傑瑞·瓦德格拉夫表現出了足夠的忍耐,足夠的寬容,”查德沒有理睬這個直接的問題,“一年前,他去一個醫療機構做治療,我給他發全薪。也許他覺得有點委屈,”查德說,“但我一直是站在他一邊的,有些時候,換了另一個明哲保身的人,可能就會保持中立了。傑瑞個人生活的不幸又不是我造成的。他有怨氣。是的,我承認肯定有怨氣,不管多麼沒道理。”“對什麼的怨氣呢?”斯特萊克問。“傑瑞不喜歡邁克爾·範克特,”查德低聲說,眼睛盯著爐子裡的火苗,“很久以前,邁克爾跟傑瑞的妻子菲奈拉有過一些曖昧。其實,我出於跟傑瑞的友情,是警告過邁克爾的。沒錯!”查德點點頭,似乎對自己當年的行為深為讚歎,“我告訴邁克爾,這是不善良、不明智的,就算他的狀況……邁克爾在那不久前剛痛失第一任妻子。邁克爾不理解我的苦口婆心。他生氣了,跳槽去了另一家出版公司。董事會大為不滿,”查德說,“我們花了二十多年才把邁克爾重新吸引回來。”“經過這麼長時間,”查德說,禿腦袋像那些玻璃、拋光地板和不鏽鋼一樣,也是一個反光的表麵,“傑瑞就不能指望用他的個人恩怨去主宰公司的決策了。自從邁克爾答應回歸羅珀·查德之後,傑瑞就一門心思想要——詆毀我,用各種上不得台麵的小動作。”“我相信事情是這樣的,”查德說,偶爾掃一眼斯特萊克,似乎想判斷他的反應,“傑瑞向歐文透露了邁克爾回歸的事,而我們本來是想儘量保密的。不用說,四分之一個世紀以來,歐文一直是範克特的死對頭。歐文和傑瑞就決定策劃這本……這本可怕的書,對我和邁克爾進行——進行令人惡心的誹謗,以轉移大家對邁克爾回歸的注意,並以此報複我們倆,報複整個公司,報複他們想要詆毀的其他人。”“最明顯的,”查德說,聲音在空曠的房間裡發出回音,“在我明確地告訴傑瑞一定要把書稿鎖起來之後,他還讓每個想看書的人都能拿到,並弄得整個倫敦城都議論紛紛,他辭職一走了之,留下我來麵對……”“瓦德格拉夫什麼時候辭職的?”斯特萊克問。“前天,”查德說,接著又說道,“而且他特彆不願意跟我一起對奎因提起訴訟。這本身就表明了……”“也許他認為讓律師卷進來更會吸引大家的注意力?”斯特萊克猜測道,“瓦德格拉夫自己也被寫進《家蠶》裡了,不是嗎?”“那算什麼!”查德嗤笑一聲。這是斯特萊克第一次看到他表現出一點幽默,但效果卻是令人討厭的。“斯特萊克先生,你看問題可不能隻看表麵。歐文不可能知道那件事。”“什麼事?”“切刀這個人物是傑瑞自己創造出來的——我讀第三遍的時候悟到了這點,”查德說,“非常、非常高明:表麵像是攻擊傑瑞自己,實際上是為了讓菲奈拉痛苦。你知道,他們還是兩口子,但過得非常不幸福。非常不幸福。”“是的,我反複再讀的時候全看清楚了。”查德說。他點頭時,懸吊式天花板裡的聚光燈在他頭頂上微微反光。“切刀不是歐文寫的。他幾乎不認識菲奈拉,不知道那件舊事。”“那麼帶血的麻袋和那個侏儒到底是什麼……”“去問傑瑞吧,”查德說,“讓他告訴你。我憑什麼要幫他散布醜聞?”“我一直在想,”斯特萊克說,順從地不再追問,“邁克爾·範克特明知道奎因在你們這兒,為什麼還答應加入羅珀·查德呢?他們關係這麼不和。”短暫的沉默。“從法律上來說,我們沒有義務一定要出版歐文的新書,”查德說,“我們有優先選擇權。僅此而已。”“因此,你認為傑瑞·瓦德格拉夫告訴奎因,公司為了取悅範克特準備跟他終止合同?”“是的,”查德盯著自己的指甲說,“確實如此。而且,我上次見到歐文時把他得罪了,因此,我準備跟他終止合同的消息,無疑使他對我殘存的最後一點情分徹底消失,當年全英國的出版商都對他不抱希望,是我接受了他……”“你是怎麼得罪他的?”“哦,是他最後一次來辦公室的時候。他把女兒也帶來了。”“奧蘭多?”“他告訴我,起的是維吉尼亞·伍爾夫裡人物的名字,”查德遲疑道,眼睛飛快地看了一下斯特萊克,又轉回自己的指甲,“她——不太對勁兒,奎因的女兒。”“是嗎?”斯特萊克說,“哪一方麵?”“腦子有問題,”查德咕噥著說,他們進來的時候,我正在美術部巡視。奎因對我說準備帶女兒到處看看——其實他沒權那麼做,但奎因總是像在自己家裡一樣隨便……總是有一種優越感,自命不凡……“他女兒要去抓一個封麵草樣——手很臟——我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不讓她糟蹋封麵……”他用手模仿那個動作,想起奧蘭多近乎褻瀆的行為,臉上露出厭惡的神情,“你知道,我是本能地想要保護封麵,卻惹得她非常生氣。大吵大鬨。我被弄得非常尷尬和不舒服,”查德嘟囔道,似乎往事不堪回首,“她變得近乎歇斯底裡。歐文氣壞了。毫無疑問都是我的罪過。那件事,再加上又讓邁克爾·範克特回歸羅珀·查德。”五“在你看來,”斯特萊克問道,“誰最有理由對自己被寫進《家蠶》感到惱怒呢?”“這我可真說不好。”查德說。頓了頓又說道,“嗯,我估計伊莉莎白·塔塞爾不會高興看到自己被描繪成寄生蟲,她這麼多年一次次護送歐文離開派對,不讓他喝醉了酒出洋相,不過,”查德冷冷地說,“我恐怕並不怎麼同情伊莉莎白。竟然看都不看就把那本書寄出來。這麼粗心,簡直罪大惡極。”“你讀完書稿後,跟範克特聯係了嗎?”斯特萊克問。“也得讓他知道奎因乾了什麼呀,”查德說,“最好由我來告訴他。當時他從巴黎領取普魯斯特獎回來。我是硬著頭皮打那個電話的。”“他是什麼反應?”“邁克爾倒是挺想得開,”查德喃喃地說,“他叫我彆擔心,說歐文是損人不利己,對自己的傷害更大。邁克爾對歐文的敵意欣然接納。表現得非常平靜。”“你有沒有告訴他,奎因在書裡是怎麼說他或影射他的?”“當然說了,”查德說,“我不能讓他從彆人嘴裡聽到。”“他沒有表示惱怒?”“他說:‘到此為止吧,丹尼爾,到此為止。’”“你是怎麼理解的?”“哦,怎麼說呢,邁克爾是個出名的劊子手,”查德淺淺一笑說。“幾句話就能把人傷得體無完膚——我說‘劊子手’,”查德突然可笑地擔憂起來,“當然是指文學方麵……”“當然當然,”斯特萊克讓他放心,“你有沒有叫範克特跟你們一同起訴奎因?”“邁克爾鄙視把法庭作為這種事情的補救措施。”“你認識已故的約瑟夫·諾斯,是嗎?”斯特萊克閒聊天般地問道。查德臉上的肌肉繃緊了,陰沉的臉色下藏著一個麵具。“很久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諾斯是奎因的朋友,是嗎?”“我拒絕了喬·諾斯的,”查德說,薄薄的嘴唇在嚅動,“僅此而已。另外六七家出版公司也是這麼做的。從商業角度來說這是個錯誤。書在諾斯死後獲得了一些成功。當然啦,”他不以為然地加了一句,“我認為邁克爾在很大程度上把它改寫了一遍。”“奎因因為你拒絕了他朋友的作品而對你心生怨恨?”“是的。他為這事嚷嚷得很厲害。”“但他還是投到羅珀·查德門下?”“我拒絕喬·諾斯的書不是出於個人恩怨,”查德說,雙頰緋紅,“後來歐文終於明白了這點。”又是一陣令人不自在的沉默。“那麼……當有人雇你尋找一個——一個這樣的罪犯,”查德顯然努力想改變話題,“你是跟警方合作呢,還是……”“是這樣的,”斯特萊克說,苦澀地想起最近在員警那兒遭遇的敵意,但又為查德這麼方便讓自己鑽空子而高興,“我在警察局有很硬的關係。你的活動似乎並沒有引起他們的關注。”他說,微微強調了人稱代詞。這句圓滑的、誘導性的話完全達到了效果。“員警調查了我的活動?”查德說話時像一個嚇壞了的小男孩,沒有為了保護自己而強作鎮靜。“是啊,你知道的,《家蠶》裡寫到的每個人肯定都會進入警方的審查範圍,”斯特萊克一邊喝著茶,一邊漫不經心地說,“五號之後你們這些人做的每件事,都會引起他們的興趣,奎因就是五號那天帶著那本書離開妻子的。”讓斯特萊克大為滿意的是,查德立刻開始一件件細數他的活動,顯然是為了讓自己放心。“嗯,我是直到七號才知道這本書的事,”他說,目光又盯住那隻被束縛的腳,“我就在這兒接到了傑瑞的電話……然後我直接趕回倫敦——曼尼開車送我去的。那天晚上我在家,曼尼和內妮塔可以證實……星期一,我在辦公室見我的律師,跟傑瑞談話……那天晚上去參加一個晚宴——諾丁山的好朋友——然後又是曼尼開車送我回家……星期二我很早就上床了,因為星期三一早要去紐約。我在那兒待到十三號……十四號一整天都在家裡……十五號……”查德的喃喃自語歸於沉默。也許他發現根本沒必要向斯特萊克澄清自己。他投向偵探的目光突然變得謹慎。查德本來是想花錢買個同盟者的。斯特萊克看出他突然意識到這種關係的雙重特性。斯特萊克並不擔心。他從這次見麵得到的東西超過預期。即使查德不雇他了,也不過就是少掙些錢。曼尼腳步輕輕地走過來。“你想吃午飯嗎?”他直愣愣地問。“過五分鐘吧,”查德淡淡地笑著說,“我得先跟斯特萊克先生告彆。”曼尼踩著橡膠底的鞋子走開了。“他不高興,”查德告訴斯特萊克,不自然地輕笑了一聲,“他們不喜歡這兒,更願意待在倫敦。”他從地上撿起雙拐,掙紮著站起來。斯特萊克更加費力地做了跟他同樣的動作。“那個——嗯——奎因夫人怎麼樣了?”查德說,看樣子像是彌補禮節上的疏忽。他們倆像奇怪的三條腿動物一樣,搖搖晃晃地朝前門走去。“大塊頭、紅頭發的女人,是嗎?”“不是,”斯特萊克說,“瘦瘦的,頭發花白。”“噢,”查德說,並未表示多大的興趣,“我見到的是彆人。”斯特萊克在通向廚房的轉門旁停住腳步。查德也停下來,一副惱恨的樣子。“恐怕我需要回去了,斯特萊克先生……”“我也是,”斯特萊克愉快地說,“但如果我把我的助手扔在這裡,估計她是不會感謝我的。”查德先前毫不客氣地把羅賓趕走,後來顯然忘記她的存在。“哦,對了,對了——曼尼!內妮塔!”“她在衛生間呢。”那個壯碩的女人說,從廚房走出來,手裡拿著裝羅賓鞋子的亞麻布袋。他們默默地等著,氣氛略微有些尷尬。終於,羅賓出來了,陰沉著臉,把鞋子穿上。前門打開,斯特萊克跟查德握手告彆,凜冽的空氣刺痛他們熱乎乎的臉。羅賓直接走到車旁,坐進駕駛座,沒有跟任何人說話。曼尼穿著厚大衣又出現了。“我跟你們一起過去,”他對斯特萊克說,“檢查一下大門。”“如果門封住了,他們會給這裡打電話的,曼尼。”查德說,可是年輕男子沒有理會,像先前一樣鑽進車裡。在紛紛飄落的雪花中,三個人默默地驅車駛過黑白相間的車道。曼尼按下隨身帶的遙控器,大門順順當當地滑開了。“謝謝,”斯特萊克說著,轉臉去看後座上的曼尼,“恐怕你得冒雪走回去了。”曼尼抽了抽鼻子,下了車,把門砰的關上。羅賓剛掛到一擋,曼尼出現在斯特萊克的車窗旁。羅賓趕緊把車刹住。“有事嗎?”斯特萊克搖下車窗問道。“我沒有推他。”曼尼語氣強硬地說。“你說什麼?”“摔下樓梯,”曼尼說,“我沒有推他。他在說謊。”斯特萊克和羅賓呆呆地看著他。“你們相信我嗎?”“相信。”斯特萊克說。“那就好,”曼尼說著,朝他們點點頭,“那就好。”他轉回身,朝房子走去,腳下的橡膠底鞋子有點打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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