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夾雜著雜談開始了。編輯部主任粕穀今天特彆高興。今天的報紙上刊登的照片,平衡了福田派和中曾根派兩大勢力,得到了各方麵的好評。“飯倉總經理特意打來電話,表揚我們版麵安排得好!……”副主任追村提醒道:“肯定是有什麼目的,主任還是提高警惕為好。”“知道了,知道了,不過嘛,飯倉總經理的某些說法,在報業也算是一家之言哪!……”“算了吧,他對報紙的內容根本不感興趣,他所感興趣的,隻是《北關東新聞》這個金字招牌。”悠木和雅聽了正副主任的對話,心裡很不踏實。他的口袋裡裝著的,安西耿一郎的效率手冊上,記錄著總經理派的活動。悠木和雅對哪一派都不感冒,也不想參加他們的議論。粕穀笑眯眯地對悠木說:“昨天多虧了你的好主意,值得表揚,值得表揚!……”“哪裡哪裡……”悠木曖昧地衝粕穀點頭,眼睛卻看著剛剛進來的社會科科長等等力。等等力跟平時相比,沒有什麼變化,眼鏡片後邊的眼睛,瞥了悠木和雅一眼,就在追村身邊坐了下來。他把雙臂交叉抱在胸前,什麼話都沒有說。昨天夜裡,等等力喝得爛醉如泥,也不知道悠木說的那些話,他還記得不記得。“都到齊了吧?說說明天的版麵,怎麼安排吧!……”臉上的笑容還沒有完全消失的粕穀,依然麵向著悠木和雅,“先說日航空難,怎麼安排版麵好呢?”“頭版頭條報道,農大二附中棒球隊打入第三輪。圍繞那個棒球隊員遇難的父親的一係列故事,把文章做足。”悠木和雅信心十足地回答說。聽悠木和雅這麼一說,追村馬上皺起了眉頭——難道要提什麼反對意見?“其他關於日航空難的報道呢?”粕穀又問。“對幸存者的聯合采訪、日美合作調查、遺體回收狀況、遺體認領、遺物認領,主要內容就是這些。”“哦,就這些了?”“對。”悠木和雅馬上回答說。他沒有說那個世界級的爆炸性消息,因為即使是同一報社的,也不一定都是自己人,萬一透露給彆的報社,《北關東新聞》就搶不了先了。“彆老是日航日航的了好不好?”追村終於插話了,“今天這個甲子園棒球,和遇難者家屬的報道還算可以。但是,老是這樣日航空難下去,也顯得太死板、太僵硬了吧。從明天開始,如果沒有什麼特彆引人注目的報道,頭版頭條該換內容了,本縣有很多重要新聞嘛!……”不知道是為什麼生氣了,追村眼睛下邊的眼袋,突然鼓得大大的。他瞪了悠木和雅一眼,接著說道:“今天的報紙,也太讓人討厭了,除了日航還是日航!……內政版、國際版,都是日航,連地域版都被日航墜機空難給侵占了!……悠木!這是怎麼回事?你給我說清楚吧!……”追村擺出了一副先發製人的架勢。他的理論很簡單:不要把日航空難,報道得過於詳細了,應該廣泛報道方方麵麵的新聞。從報業的一般常識來講,追村的話,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但是,悠木和雅沒有點頭表示同意。“詳細報道”是他給自己,確定的新聞方針,即便被指責為“一點豪華主義”,他也不想改變自己的方針。當事故剛發生的時候,作為“日航全權”的悠木和雅,也是如墜五裡霧中,他不知道如何報道這次空難,現在剛剛摸到了一點門道,而且,還是受到了一位遇難者家屬的啟發。所以,不管追村怎麼瞪眼,他都不會讓步的。悠木和雅語氣強硬地解釋道:“地方報紙的信息量,不能落在其他報紙的後麵,所以,能用的版麵我都用上了!以後我還要這樣做!……”“不要患自戀症!……”追村仰起尖下頦,刻薄地說,“不許你隨便支配彆的版麵!……你是乾什麼的?彆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你不就是個日航全權嗎?不是《北關東新聞》的全權吧?……報紙的每個版麵,都有自己非登不可的內容,你硬把那些內容刪掉,是什麼用心?”悠木和雅頓時覺得血往上湧:“我沒有刪除任何一條重要新聞,也沒有想過刪除任何一條重要新聞,我隻不過求他們,把那些用來補白的文章刪掉,登上關於日航空難的報道而已!”“想看補白的讀者也有嘛!……少了這些變奏曲,報紙體裁的平衡就被破壞了!”“但是……”悠木和雅剛說了一個“但是”,有人就插嘴了。“那又怎麼啦?”整理科科長插了進來,“眼下這種形勢,還管它體裁不體裁的!……”“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追村說話的聲音低了八度。他的職務比龜島高,但是,龜島的資格比他老得多。“這還不明白,關於日本航空災難的報道,是能上多少就上多少!……不要說中央級的報紙,就是本縣的《上毛新聞》,咱也不能輸給它!……彆的報紙關於日本航空公司的報道,從第一版消失以後,咱得再連續上它一個星期的頭版頭條!咱得有這種勇氣!……”龜島並不隻是為了幫助悠木和雅,這也是他的心裡話。龜島接著說:“咱報社以前,無論報道什麼,都是半途而廢,咱是群馬縣的地方報紙,就得像個地方報紙的樣兒!……這麼大的事故,到死也碰不上第二次了!……我們整理科的人,都憋足了勁兒,要大乾一場。不是我大白天說夢話,這麼乾下去,準能壓倒彆的報紙,今年得他一個全國報刊協會獎,我看也不成問題!……”追村不說話了,脹得鼓鼓的眼袋也消下去了。“對對對,龜島說的也有道理。”粕穀貌似公允地說了這麼一句。會場上彌漫著龜島勝利的空氣,但是,大家都擔心這樣反而會惹急了追村,畢竟龜島是橫插了一杠子。悠木和雅也擔心追村會大發雷霆。關於明天的版麵,除了一般報道以外,悠木還準備在“讀者來信”欄目裡,搞一個“日航特輯”,已經跟負責這個欄目的稻岡說好了。如果追村真的急了,這個“日航特輯”再提出來的話,肯定會遭到追村的反對,因為追村本來就是衝著悠木來的。那樣一來,悠木和雅主張的“詳細報道”,就會受到影響。等等力的存在,也對悠木和雅不利。他雙臂交叉抱在胸前,裝出一副“與我無關”的樣子,但是,如果追村跟悠木再度衝突起來,他肯定站在追村一邊。岸本和田澤都不說話,他們兩個家夥,到底是什麼意見,誰也說不準。悠木和雅頓時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場,對自己非常不利的賭博,於是,他決定不提在“讀者來信”欄目裡,搞一個“日航特輯”的事,轉換方向,提了一個版麵安排以外的方案。這時,柏穀說話了:“大家還有什麼要說的嗎?”看來他要結束會議了。悠木和雅趕緊說:“我有一個建議。”“什麼建議?”粕穀滿臉不高興。悠木和雅簡單明了地說:“把《北關東新聞》送到等著認領遺體的遇難者家屬手上去。”“家屬們在哪兒等著呢?……藤岡?”“對,城東中學體育館等處,有三千多遇難者家屬,在等著認領遺體,我們把報紙送到那裡去怎麼樣?”“去那裡賣報?”“哪能賣給他們呢,免費贈送。”“送多少?”粕穀問道。“一千份。五百份也可以。”“家屬們會對咱們的報紙感興趣嗎?”“等著認領遺體的家屬擠成堆,簡直可以說是洗芋頭狀態,再多的信息也不能滿足要求。要是他們能夠,看見咱們送的報紙,指不定多高興呢。”悠木和雅越說情緒越高,“而且誰都相信,當地報紙對發生在當地的事件,報道得最詳細。”“有道理,不過……”粕穀有些猶豫不決。“應該去送!……”等等力說話了。等等力的表態,讓悠木和雅感到十分意外。“嗯,好主意!……主任,您做出決定吧!……遇難者家屬肯定會高興的。”龜島也表示讚同,“這也是咱們《北關東新聞》,向外界展示自己的好機會嘛!……”追村雖然沒有說話,但從表情上可以看出,他也不反對這個主意。粕穀見狀問道:“如果送的話,什麼時候開始呢?”“當然是越快越好,明天就開始送!……”龜島說。粕穀表現出吃驚的樣子,悠木趕緊為龜島幫腔:“對!……關於日航空難的報道,這可是個短期項目,遇難者家屬們認領完遺體,就會離開了,人少了再送,就沒有意義了。”“那倒是,不過,這件事不是編輯部,說了就算的,必須跟銷售部門取得聯係,沒有他們的同意不行。還得跟財務部門說,這是要賠錢的,他們肯定不高興。”粕穀囉囉唆唆地發了幾句牢騷以回,便宣布散會了。悠木和雅看著等等力,向他行注目禮。不知道等等力注意到了沒有,反正是毫無反應地走了。不管怎麼說,等等力今天是幫了悠木的忙。彆人都離開了主任辦公室,隻有悠木和雅還在沙發上坐著。粕穀回到自己的大辦公桌的時候,發現悠木還在:“嗯?你還有事嗎?”悠木走過去:“主任,有件事想問問您。”悠木知道,粕穀是最喜歡去“歡樂街”的,年輕的時候自不必說,就是現在,一個星期裡至少也有三天,挺著大肚子去那裡找陪酒女郎。“什麼事?彆再給我添亂啊!……”“孤心是什麼意思?我覺得好像是個酒吧的名字,您知道嗎?”“孤心?……”粕穀轉著眼珠子想了想,馬上就想起來了,“孤獨的心吧,有這麼一個酒吧,簡稱孤心,在上天大廈後邊。”悠木和雅心裡暗想:果然是接待客人時常去的酒吧。“那個店最好彆去。”粕穀補充了一句。“為什麼?”“黑田美波在那個店裡。”黑田美波?悠木一時想不起來是誰。“不知道啊?三個月以前,她還為老頭子推輪椅呢!……”粕穀說。哦,對了,三個月以前,通過追村的推薦,現在給白河推輪椅的高木真奈美,換下了黑田美波。“美波說是老頭子,對她有性騷擾,一氣之下辭了報社的工作。老頭子手下的兵,在她的店裡是不受歡迎的。”粕穀內行地指導說。“這麼說,總經理手下的兵,肯定受歡迎啦……”悠木和雅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一點兒什麼。安西耿一郎莫非是為了跟黑田美波接觸,才到“孤心”去的吧?目的是什麼呢?打探到白河的醜聞,進而整倒他?總經理派要把性騷擾作為武器?“行了吧?我還得找銷售部,求爺爺告奶奶去。有關日航空難的報道開始以來,截稿時間老是延長,伊東康男那個小子,早就牢騷滿腹了,再給他增加一個免費送報……哎!……”悠木和雅對伊東康男的名字,非常敏感,立即說:“銷售部那裡我去說!……”不知道為什麼,以前,悠木和雅總是躲著伊東康男,現在他反而渴望,有跟他正麵交鋒的機會。柏穀一聽非常局興:“真的?……你能替我跑一趟?”“主意是我出的,應該我去。”“伊東康男那個小子,不會不幫忙的。那好,我去財務那邊。”粕穀說著,開始整理領帶。悠木和雅退出了主任辦公室,馬上就被大辦公室喧鬨的聲音包圍了,自己的辦公桌上,又來了一大堆稿件,悠木趕緊坐下來,開始分揀。悠木和雅的心裡陰沉沉的,眼前浮現出了安西耿一郎那雙,帶著稚氣的、明亮的大眼睛。安西作為總經理派的一名尖兵,在伊東康男的驅使下,奔走於歡樂街……青草的腐臭味兒,從胃裡一股一股地湧了上來,悠木和雅覺得很不舒服。他扔下手上的稿件,呆呆地發起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