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木和雅還是第一次,到一樓的社長室來。以前,社長室在三樓,由於社長白河,在一次交通事故中脊椎損傷,隻能坐著輪椅,半年以前,社長室搬到了西館一樓。社長白河坐在輪椅上,女秘書高木真奈美在一旁伺候著,另外還有十個人左右,在室內一角的一圈高級沙發上坐著,其中的確有追村。“悠木啊,坐吧。”追村挺客氣地對悠木和雅說。大概因為是在上司麵前吧,追村除了在悠木進屋的時候,臉上露出些許驚詫的表情以外,態度和蕩得叫人難以置信。“這就是悠木,我跟您談到過的。”追村輕鬆地向白河社長介紹著。白河社長笑了笑說:“知道知道,我當編輯部主任的時候,他進的報社嘛。”“現在,他全權負責這次空難的報道。”追村補充說。“謔!……長大了嘛。”白河社長笑著說,“以前總是服服帖帖地,跟在彆人後邊,像個孩子一樣”悠木和雅聽著他們的話,覺得非常彆扭。跟社長談到過我?莫非追村經常來這裡,向白河逐一彙報,每個人的情況嗎?“請用!……”女秘書真奈美端來一杯冰咖啡,放在悠木和雅麵前的桌子上。真奈美長得很漂亮,三個月以前是住宅供給公社的職員。據說是追村引薦給白河的。不知道以前為白河社長,推輪椅的黑田美波怎麼樣了。白河跟追村的閒聊,似乎沒完沒了。悠木和雅覺得實在不能再等了,果斷地插了進去:“副主任,耽誤您一會兒行嗎?”“什麼事?說吧。”“關於版麵安排的事。”悠木和雅說著,把清樣展開鋪在桌子上,“我已經把這篇文章,安排在頭版頭條了,不知是誰弄錯了,給放在第二版了。”因為是當著社長的麵,悠木儘量斟酌著詞句。追村滿不在乎地說:“沒有弄錯,是我叫排在這兒的。”“為什麼?”“這還用得著解釋嗎?報紙嘛,沒有必要替自衛隊吹喇叭抬轎子。”“可是……”悠木欠起身子,屁股離開了椅子,“這裡隻不過是,偶然寫到一個自衛隊軍官,跟吹喇叭抬轎子沒關係!……”“就結果而言,還不是那麼回事!社長,您看呢?”“什麼事啊?”白河正在享受真奈美用梳子,給他梳頭的快感,說話的時候連眼睛都沒睜。這得等到什麼時候,才能解決問題啊?再說這裡也不是說話的地方,悠木和雅想到這裡,對追村耳語道:“您出來一下可以嗎?”“出去?這是已經決定了的事情,剛才不是已經跟你說清楚了嗎?”“您不能就這麼定了,請您再好好考慮考慮!……”追村又把臉轉向白河:“頭版頭條登一篇宣揚自衛隊的文章,有些不妥吧?”“嗯……這倒也是。”白河社長猶豫著說。悠木和雅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形勢急轉直下,排不排頭版,突然變成由社長來判斷的問題了。這不公平!追村使用了“宣揚”這個詞,把問題的性質誇大了。“社長!……”悠木用很快的速度說,“這絕對不是宣揚,您看了就會明白的!”追村急得把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了。但是,關鍵人物白河社長,根本沒有把清樣要過來的意思。他的手被真奈美那雪白的小手握著,讓她修剪指甲呢。“社長,真的,隻要您看了……”“不管怎麼說,這也是不妥當啊!……”白河扭過臉來,看著悠木和雅,打斷了他的話。悠木愣住了,連眼睛都眨不動了。社長就這麼決定了,如此輕率地決定了!不,現在還來得及!悠木主意已定:一定要爭取到底!“社長!寫這篇文章的記者,是沒吃沒喝爬了12個小時的山,才趕到現場……”“悠木!……”追村用教訓的口吻喝道,“難道你連社長的話,都不聽了嗎?”“不是,但是……”“彆在這兒給我丟人現眼了!……社長決定了的事情,是不容更改的!”白河微笑著看二人爭論。真奈美又開始給他按摩肩膀了。看著白河那色眯眯的樣子,悠木和雅心想,這個當過編輯部主任的人,身體行動不自由了,難道大腦的轉動,也不靈活了嗎?“社長!求求您了,讓我把這篇文章,安排在頭版頭條吧!”白河社長閉上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還真是長大了!……”說話的口氣跟剛才的“長大了”完全不一樣了。悠木和雅知道,再說什麼也沒有用了,再說社長就該發火了。白河當編輯部主任的時候,外號叫“氫彈”,爆炸起來比原子彈厲害多了。悠木和雅的腦海裡,浮現出佐山的身影,“悠木!我們都支持你!……”的聲音,也在他的耳邊回響。悠木和雅擺出一副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姿勢,站起來向坐著輪椅的白河社長走過去。追村厲聲製止了好幾次,都沒有把他製止住。悠木和雅把清樣放在白河的腿上:“隻求您看一遍,求求您了!”說完就一直深深地,向白河行著鞠躬禮,不再站直身子。空氣好像都要凝固了。真奈美悄悄地離開輪椅,走出了社長室。真奈美走了以後,白河睜開了眼睛,高聲喝道:“不就是臨時讓你,當個全權嗎?……這裡沒有你發表意見的分兒!……”悠木和雅的後脊梁直冒涼氣,但他並沒有被白河的淫威嚇倒,堅持說道:“請您一定看一遍!……”白河社長眼裡布滿了鮮紅的血絲,他把臉轉向悠木和雅:“你小子想把自己的飯碗砸了是吧?”悠木和雅沉重地垂下了頭。不是因為害怕,也不是因為沮喪。他渾身的血液都湧到了頭頂,恨不得一拳把白河打翻在地。就為了這個就開除我?可以啊,隨你的便!反正我也不想乾這個“全權”了。兩次都把人家佐山的文章槍斃了,我也沒臉再當這個“全權”!我才不留戀記者這個職業呢!乾了這麼多年,我也沒有乾出個人樣兒來,將來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家也沒有什麼可留戀的。演戲演夠了,心也碎了。那也叫個家嗎?整天提心吊膽地,看著兒子的臉色過日子,這種日子實在是過夠了!弓子要是聽說我被開除了,恐怕再也不會那麼親且了吧?以前早就想過了,還是一個人過日子。悠?99lib.木和雅用手捂住了額頭。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什麼都看不見了。累了,實在太累了。想到這裡,他的心好像被拖進了黑暗的淵藪。他看見小時候的自己,蜷縮在堆放雜物的小屋裡,抱著膝蓋,渾身哆嗦著。他想大叫。他的耳朵深處疼得要命。他聽見了母親嬌滴滴的聲音。他聽見了男人們淫蕩的笑聲。狗又咬起來了。孤獨感滲入了他的骨髓。眼前浮現出弓子、小淳和由香利的臉。我離不開你們,我隻要求你們能待在我身邊,哪怕你們根本不能跟我交心。我害怕孤獨,不想再過那種一個人抱著膝蓋在,小屋裡打哆嗦的日子。悠木和雅身體搖晃著,在差點兒撞到白河社長身上的時候,叉開腳站穩了。他的眼睛好像被蒙著一層,不怎麼透明的薄膜,模模糊糊地可以看到白河那張鬼臉。他彎下腰,鄭重其事地伸手把白河腿上的清樣拿起來,疊好以後攥在手裡,無力地向白河鞠躬,說了聲:“給您添麻煩了!……”轉身離開了社長室。穿過昏暗的走廊,順著樓梯上到三樓的時候,發現那幾個年輕的記者,都坐在自動售貨機前邊的沙發上等著他呢。悠木跟佐山四目相視。佐山從悠木的臉上明白了一切,默默地低下了頭,轉身離去。神澤擋住了悠木和雅的去路問:“怎麼樣了?”“忍了吧。”悠木和雅隻說了這麼三個字。悠木和雅走向辦公室的時候,身後傳來一片咂舌的聲音。年輕的記者們,畢竟抱著很大的希望,在樓道裡等來著……大辦公室裡是截稿前的騷亂。悠木和雅沒有回自己的辦公桌,而是來到寫著“日航全權——悠木”的黑板前麵。悠木和雅伸出手去,把用白色顏料寫的那幾個字抹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