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曾有個姐姐 她叫蘿西(1 / 1)

我又散步散了幾個小時,途中切進史密斯路走到忠誠之地人口,和凱文周日晚上陪潔琪回她車子之後的路線相同。其中一大段路,我都清楚看見十六號頂樓的後窗,也就是凱文倒栽蔥摔出去的窗子,而從牆頂望去也能約略瞄到一樓的窗戶。經過十六號走到忠誠之地儘頭,隻要轉身便能儘覽屋子正麵。路上一盞街燈,表示守在屋裡的人可以清楚看見我來,而燈光讓窗玻璃變成一片暈黃,就算屋裡的人打開手電筒或有動靜,我也絕對看不見。假如對方想探頭喊我,就必須非常大聲,很可能讓忠誠之地所有人聽見。凱文不是因為屋子裡有東西發光而被吸引過去,他和人有約。我走到波多貝羅,在運河邊找了一張長椅坐了很久,將驗屍報告讀完。史帝芬這小子很有摘要的天份。報告沒什麼新奇,頂多兩張相片值得一提,但也不能說是完全在我意料之外。凱文健康得很,起碼從庫柏的角度看,隻要避開高樓肯定長命百歲。死亡方式寫著“未定”。就算庫柏對你謹慎周到,你也曉得自己麻煩大了。我回到自由區,在卡波巷兜了兩圈找好位置,等八點半一到,所有人忙著享用晚餐、看電視或催孩子上床,我便翻牆跳進朵耶家的後院,再走到戴利家的後院。我得搞清楚我父親和麥特·戴利到底有什麼恩怨。隨便敲門找鄰居不是什麼好主意,再說隻要有選擇,我寧可直搗黃龍。我敢說諾拉一直對我有好感,雖然潔琪說她目前住在布蘭查斯頓還是哪裡,但普通家庭(也就是我家之外的家庭)通常遭逢橫逆都會靠得更近,我有把握上周六之後,諾拉一定拋下丈夫,讓他和孩子互相照顧,回娘家住個幾天。我從牆上跳下來,踩得碎石窸窣作響,我靠牆不動躲在陰影裡,但沒有人出來張望。我的眼睛慢慢習慣黑暗。我從來沒有到過這座後院,就像我對凱文說的,因為我很害怕被逮個正著。果然是麥特·戴利家。鋪板很多,灌木修剪整齊,注明花卉名稱的標簽已經插在花床等抽枝發芽,廁所改建成牢固的小棚屋。我在陰暗角落看見一張可愛的鑄鐵長椅,位置剛好,便將它稍微擦乾,坐下開始等待。一樓窗戶有一盞燈光,我看見牆上一排整齊的鬆木櫥櫃,是廚房。果不其然,半小時之後,諾拉出現了。她穿著太大的黑色套頭衫,頭發隨便挽一個髻,即使隔這麼遠,都看得出她一臉蒼白而疲憊。她倒了一杯自來水,靠著水槽小口啜飲,兩眼茫然望著窗外,一手按摩頸後。過了一會兒,她猛然抬頭,轉身喊了什麼,接著便匆匆將杯子洗好,扔到瀝水板上,從櫥櫃裡抓了一樣東西便離開廚房。我隻好正襟危坐,哪兒都去不了,連煙都不能抽,怕被人看到火光。直到諾拉·戴利決定該睡覺了。麥特·戴利是那種為了小區安全,會拿著球棒追遊蕩者的人。我隻能呆坐不動,感覺自己好幾個月沒這樣了。夜裡的忠誠之地安靜許多,電視照得朵耶家的牆麵忽明忽暗,微弱的音樂從某處輕輕飄來,女人甜蜜渴望的歌聲在院子回蕩。七號窗戶掛著五顏六色的聖誕燈飾和胖胖的聖誕老人閃閃爍爍,莎莉·荷恩家一個青少年小孩太吼:“不!我恨你!”接著猛力甩門。五號頂樓的化外之民(那對雅痞夫婦)正在哄孩子上床:爸爸抱著剛洗好澡、穿著門色睡衣的小孩,抓著他在空中搖晃,朝他肚子吹氣,媽媽笑著彎身將被子攤開鋪平。馬路對麵,我老爸和老媽應該像兩個死人坐在電視前,各自不曉得在想什麼,看能不能直到上床之前都不和對方說話。那天晚上,世界一片肅殺。我平常很喜歡危險,隻釘危險能讓人無比專注,可是那天不同。我感覺地表就像巨大的肌肉在我腳下起伏折曲,讓所有人騰空飛起,讓我再次看清這場遊戲裡誰是老大,誰又是微不足道的無名小卒。空氣中的詭異顫動提醒我,我所相信的一切都是未知數,所有基本規則隨時會變,而且莊家永遠會贏。就算七號忽然塌陷,壓垮荷恩一家和他們的聖誕老人,五號轟然起火,將雅痞夫婦和小孩燒成灰燼,我也不會意外。我想到荷莉,想到她在象牙塔中,努力思索世界沒了凱文叔叔要怎麼繼續,還有可愛的史帝芬小子穿著他的全新風衣,努力不去煩惱我在他背後下指導棋。我想到我母親,想到她在教堂牽起我父親的手,為他生兒育女,而且相信這麼做很好。我想到自己、曼蒂、伊美達和戴利一家人今晚各自默默坐在一個角落,努力揣想沒有蘿西牽引的這二十二年究竟算是什麼。十八歲那年,蘿西頭一回對我提起“英格蘭”。那火是周六夜,春天,我們在蓋立根酒吧。蓋立根在我們那個世代家喻戶曉,人人都能說出一段往事,沒有也會借彆人的故事來說。都柏林每一個穿西裝打領帶的中年人都會興致勃勃告訴你,當年淩晨三點警方臨檢酒吧,他是怎麼抱頭鼠竄,或者他在U2發跡之前請他們喝過酒,或是在那裡遇到現在的老婆、狂舞亂跳被人撞掉牙齒,甚至嗑藥睡死在洗手間,周末過完才被人發現。那個地方既像鼠窩,又像火災必死的巢穴,黑漆斑駁,沒有窗戶,牆上用範本噴漆畫滿巴布·馬利、切·格瓦拉和其他當紅人物的肖像。不過,它深夜還營業——多少算有,因為老板沒有販酒執照,深夜隻有兩種黏稠的德國酒可供選擇,兩種都會讓人變得有點娘,而且酩酊大醉——現場音樂像抽獎一樣,永遠不曉得接下來會聽到什麼。現在的小孩避之唯恐不及,我們當年卻愛死這個調調。那天晚上,我和蘿西去聽一個新的華麗搖滾樂團“火星唇膏”演唱,她之前聽過覺得很棒。還有其他樂團,反正有什麼聽什麼。我們暢飲上等德國白酒,微醺地踩著舞步。我喜歡看蘿西跳舞,看她扭腰擺臀,頭發飛揚,笑嘴角彎成弧線。她跳舞總是表情多變,從來不像其他女孩一臉癡呆。酒吧裡的感覺越來越好,樂團當然比不上齊柏林飛艇,但歌詞很犀利、鼓手很棒,全團散發著不顧一切的光芒。我們豁出一切,就算這輩子不能飛黃騰達也無所謂,因為在那一刻,唯一能擺脫沒有未來、靠政府接濟、在套房公寓混吃等死的命運的,就是擁抱音樂。這樣的氣氛讓樂團不一樣,給了他們一點魔力。貝斯手彈斷了一根弦,證明自己不是玩票的。趁著換弦的空檔,我和蘿西走到吧台邊買酒。“剛才的酒爛透了。”蘿西對酒保說,一邊拿著上衣扇風。“是啊,我知道,我猜是用止咳糖漿做的,在通風的櫥櫃裡擺上幾周,就可以拿出來賣了。”酒保喜歡我們兩個。“比平常的還遜,你這批貨很差,到底有沒有像樣一點的酒啊?”“但很夠勁,不是嗎?不然乾脆甩了男朋友,等我打烊帶你去更棒的地方。”我說:“你想現在就吃我一拳,還是待會兒被自己的女朋友教訓?”酒保的女友頂著雞冠頭,手臂爬滿刺青,我們和她也處得很好。“那我選你,因為她比你更厲害。”他朝我們眨了眨眼,就去找零錢給我了。蘿西說:“我有件事要告訴你。”她一臉嚴肅,我立刻將酒保拋到腦後,開始暗自瘋狂計算日期。“哦,什麼事?健力士有人要退休,下個月。我老爸說他抓住機會就向廠裡遊說,隻要我想,那份工作就是我的。”我鬆了一口氣。“哇,帥呆了。”我說。換成彆人,我肯定很難這麼開心,尤其又和戴利先生有關,但她是我的蘿西。“好棒,真有你的。”“我不想去。”酒保從吧台下將零錢塞給我,我接了過來。“什麼?為什麼?”她聳聳肩膀。“我不要老爸給我的東西,我寧可自己爭取,而且反正——”鼓手一陣興奮亂敲,樂團再度開始演奏,蓋過了蘿西的下半句。她笑了笑,指著酒吧後方,那裡通常靜得連自己在想什麼都聽得見。我牽著她的手在前頭帶路,擠過一群戴著無指手套、眼影塗得像浣熊、蹦蹦跳跳的女孩。她們身旁圍了一圈不善言詞的家夥,心想隻要纏得夠久,或許能贏得佳人一吻。“這裡,”蘿西說,一邊坐到磚塊封死的窗戶壁架上。“他們還不錯,我說台上那些家夥,對吧?”我說:“他們棒呆了。”那星期我每天在城裡走動,四處問人需不需要零工,卻幾乎隻換來訕笑。全世界最臟的餐館征求廚房工人,讓我滿懷希望,心想沒有正常人會乾這種工作,但經理一發現我住哪裡就拒絕了,隱隱暗示廚房曾經掉過東西。過去幾個月來,謝伊每天都在冷嘲熱諷,說家裡高材生讀了這麼多書,竟然連一份養家活口的薪水都掙不到,而酒保才剛收走我最後一張十鎊鈔票。我管他什麼樂團,隻要音樂夠吵夠快,讓我腦袋放空,就是好樂團。“哦,不對,他們還可以,沒那麼好,而且有一半歸功於這個。”蘿西舉起酒杯指著天花板。蓋立根酒吧有五六盞燈,多半是用類似打包繩的繩子捆成的,由一個名叫謝恩的人負責,隻要拿酒太靠近操控台,他就會揚言揍人。“什麼?你說燈光?”謝恩不知道怎麼弄出迅速移動的銀色閃光,將樂團渲染得粗俗狂暴,看來待會兒肯定有人要下台算帳了。“沒錯,就是謝恩,他很棒,是他讓他們生色的。這個團完全靠氣氛,隻要拿掉燈光和服裝,就隻是四個傻蛋。”我笑了:“哪個樂團不是這樣。”“是啊,算是,可能吧,”蘿西隔著杯緣側頭看我一眼,神情近乎羞澀說,“我可以跟你說一件事嗎,弗朗科?”“說吧。”我喜歡蘿西的心思,假如能住到她心裡,肯定會開新得一輩子不想離開,每天東走西看。“我想做的就是這個。”“你說燈光?幫樂團打燈?”“沒錯。你也知道音樂會讓我變一個人,我從小就想進這個圈子。”我知道,所有人都曉得,忠誠之地隻有蘿西一個小孩將堅信禮的錢拿區買專輯。但這是她頭一回提到想當燈控。“我唱歌五音不全,而且對創作一竅小通,不管寫歌或彈吉他,統統不行,但我喜歡這個。”她揚起下巴對著來回移動的燈光說。“是嗎?為什麼?”“因為那家夥讓樂團變得更棒,就這麼簡單。不管他們表演得好或壞,就算聽眾隻有兩三隻小貓,也不管有沒有人注意到他,無論如何,隻要他在就會讓樂團變得比原來更好。要是他夠厲害,本事夠高,每次都能讓他們好上幾百倍。我喜歡那種感覺。”她眼中的神采令我開心,跳舞過後,她頭發亂得狂野,我伸手撫平她的頭發。“是很不錯,的確。”“而且隻要做得好,結果就會不一樣,我很喜歡。我從來沒有那種經驗。我在紡織廠縫好縫壞根本沒有人在乎,隻要不出錯就好,這是唯一的重點,到健力士工作也不會例外。我希望自己有一技之長,不但做得很棒,而且要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我說:“看來我得讓你溜進蓋提劇院後台玩開關了。”但蘿西沒有笑。“天哪,是啊,你想想看。這裡隻有一些不入流的玩意兒,想想要是擁有貨真價實的沒備,比方說在大型酒吧裡,假如替巡回演出的好團工作,每兩天就能摸到小一樣的器材……”我說:“我不要你跟著一票搖滾樂手去巡回,誰曉得你會煞到誰。”“你可以一起來,管理樂團道具。”“這我喜歡,到時我會練出一身肌肉,連滾石合唱團都不敢碰我的女人。”我秀了秀手臂上的二頭肌。“你有興趣嗎?”“我可以‘測試’女歌迷嗎?”“你這個色坯,”蘿西開心地說,“不行,除非我先跟搖滾明星上床。說真的,你想做嗎?我說樂團道具領班之類的。”她是認真的,她確實想知道。“想啊,我會做,毫不考慮。聽起來很棒,可以旅行,聽好音樂,又不會無聊……問題是我不可能有這樣的機會。”“為什麼?”“哎,你少來了,都柏林有多少樂團請得起道具領班?你認為這些家夥行嗎?”我朝火星唇膏撇撇頭,他們看起來連回程的公車錢都沒有,更彆說雇幫手了。“我敢打賭他們的道具領班是某人的弟弟,負責將鼓塞進某人老爸的廂型車後座裡。”蘿西點點頭。“我想燈控也一樣,每年就那麼幾場演唱會,肯定隻要有經驗的老手。沒有課程可以上,也沒地方實習,什麼都沒有,我查過了。”“我想也是。”“所以,假設你真的打算跨出去,無論如何都想做的話,你會選擇從哪裡開始?”我聳聳肩說:“這裡不可能,倫敦才行,利物浦或許可以,總之是英格蘭。找個養得起人的樂團邊做邊學,再慢慢往上爬。”“我的想法和你一樣,”蘿西喝一口酒,靠回凹壁看樂團表演,接著平鋪直敘地說,“那就去英格蘭吧。”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我看她,發現她眼睛眨也不眨,於是我說:“你是說真的?”“嗯,沒錯。”“老天,”我說,“真的?不是開玩笑?”“千真萬確,為什麼不呢?”蘿西的話仿佛在我心裡炸開一整座煙火工廠。鼓手猛力敲打歌尾的節奏,有如一連串華麗爆炸撼動我的骨頭,讓我眼花撩亂。我說(我竟然隻擠得出這一句):“你老爸會氣翻了。”“一定的,那又怎樣?反正他發現我們還在一起,還不是會氣翻?但起碼我們不用在這裡聽他發飆。這又多了一個理由去英格蘭。天高皇帝遠。”“當然,”我說,“沒錯,老天,我們要怎麼……我們沒錢,要錢才能買票,還有住的地方,還有……天哪。”蘿西一條腿晃呀晃的,目不轉睛看著我,臉上卻露出大大的笑容。“我知道,你這個傻瓜蛋,我又不是說今天晚上走。我們必須存錢。”“那得花上幾個月。”“你還有更好的主意嗎?”也許是酒的緣故,我感覺酒吧裂了,牆壁色彩繽紛,都是我沒看過的顏色,地板隨著我的心跳上下震蕩。樂團來一個花哨收尾,主唱將麥克風扯下額頭,聽眾隨之瘋狂,我跟著鼓掌。酒吧瑞安靜下來,所有人(包括樂團成員)都朝吧台移動。我說:“你是認真的,對吧?”“我一直這麼跟你說啊。”“蘿西,”我放下酒杯,湊到她麵前,膝蓋貼著膝蓋說,“你之前想過嗎?徹徹底底想過?”她又喝了一大口酒,說,“當然,我已經想了幾個月了。”“我一點都不曉得,你完全沒說。”“我要確定才說,現在我確定了。”“為什麼?”她說:“因為健力士的工作,就是這件事讓我下定決心。隻要我還待著,我老爸就會千方百計把我弄進入,而我遲早會放棄堅持,順他的意。因為他說得沒錯,你知道,弗朗科,這是個大好機會,多少人拚了命想進去。一旦進去,我就出不來了。”我說:“一旦離開,我們就回不來了,你和我都是。”“我知道,但重點就在這兒。不然我們要怎麼在一起——好好在一起?我不曉得你是怎麼想的,我可不希望未來十年還有老爸成天跟在我屁股後頭,不放過任何扭斷我們脖子的機會,直到終於發現我們很幸福才罷手。我希望我和你有個好的開始:做我們想做的事,兩個人一起,沒有你或我的家人乾涉我們的生活,隻有你和我。”燈光變了,有如深海般迷蒙。我背後傳來女孩的歌聲,低沉、沙啞而渾厚。緩緩轉動的金黃與綠色燈光下,蘿西似乎成了美人魚,仿佛光與顫色織成的幻象。我忽然好想抓住她,緊緊摟在懷裡,不讓她消失在我手中。她讓我屏息。這個年紀的我們,女孩依然比男孩成熟,男孩唯有靠著實現女孩的渴望才能成為男人。我從很小就知道自己要的不隻是老師對我們的評斷,不隻是工廠和排隊領失業救濟金,但卻從來沒有想過真的可以離開,親手打造我要的一切。我早就知道自己的家人無藥可救,我每回咬緊牙關走進家門,我的心就有一小塊被掃射成碎片,但無論我再氣、再怒,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可以一走了之。直到現在,當蘿西需要我趕上她的腳步,我才恍然大悟。我說:“我們上吧。”“老天,弗朗科,慢一點!我又沒叫你今晚做決定,隻是要你想一想。”“我已經想好了。”“可是,”蘿西頓了一會兒才說,“你的家人,你走得了嗎?”我們從來沒有聊過我的家人,她一定知道一點,整個忠誠之地都略知一二,但卻從來不曾提起,一次也沒有。我很感激。她目不轉睛看著我。那天晚上,我是和謝伊交換才能出來。交換的代價不小,下星期整個周末。我出門的時候,老媽正在臭罵沽琪,說她壞得讓老爸受不了,他才會去酒吧。我說:“你現在是我的家人了。”笑意從遙遠的角落回來了,藏在蘿西的眼神裡。她說:“那當然,走到哪我都會成為你的家人。假如你走不了,那我就在這裡成為你的家人。”“不,不在這裡,你說得對極了,所以我們必須離開。”那美麗的大大的笑容再度緩緩回到蘿西臉上。她說:“你這輩子打算做什麼?”我雙手順著她的大腿滑到柔軟的臀部,將壁架上的她拉近。她兩腿勾著我的腰吻我,喝酒和跳舞的汗水讓她的唇又甜又鹹。我們嘴貼著嘴,我感覺她臉上依然掛著微笑,直到音樂再度響起,我們吻得更加激烈,笑容才退去。唯一沒有變成老媽的人,黑暗中,伊美達的聲音出現在我耳畔,帶著一萬根煙的沙啞與無止儘的哀傷。脫逃的人。我和伊美達從小就會說謊,是天生的騙子,但她對蘿西的愛不是虛假,而我說她是蘿西最親近的朋友也不是謊話。伊美達(上天保佑)懂她。安詳的夜燈陪著雅痞寶寶沉入夢鄉,他母親緩緩起身溜出房問。從莎莉,荷恩家的聖誕老人、朵耶家的電視到毛怪學生宿舍歪斜的啤酒商標霓虹燈,忠誠之地的燈光開始一個個熄滅。九號漆黑一片,曼蒂和葛爾早早便相擁而眠,也許因為他得早起乾活,幫生意人炸香蕉。我的腳開始發凍,月亮低垂在屋頂之上,隔著雲層顯得昏黃肮臟。十一點,一團黑點(麥特·戴利的腦袋)走進廚房。他仔細打量一圈,確定冰箱關好之後便熄燈離開。過了一分鐘,頂樓後麵房間的燈亮了,是諾拉。她一手解開發圈,一手捂著嘴巴打嗬欠,搖搖頭將頭發甩開,伸手去拉窗簾。趁她還沒換上睡衣,不方便去叫爸爸對付闖入者之前,我拿起一塊小石頭朝她的窗戶扔去。我聽見尖銳的喀嚓一聲,但沒有任何反應。諾拉顯然以為是鳥、風或屋子安靜下來的聲音。我又扔了一塊石頭,這回用力一點。房間的燈熄了,窗簾抖動一下,微微開了一道縫。我打開手電筒照自己的臉,朝上頭揮手,給她一點時間看清楚我是誰,接著伸出一根手指壓著嘴唇,招手要她下來。不久,燈再度亮起,諾拉扯開窗簾朝我揮手,但我不曉得是“走開”或“等一下”的意思。我又招了一次手,更急切一點,露出微笑要她放心,希望手電筒的光線彆讓我看起來和傑克·尼克遜一樣邪惡。諾拉抓著頭發一臉痛苦,接著(果然和她姐姐一樣足智多謀)湊向窗台朝玻璃嗬氣,用手指寫了“等等”,而且還記得左右顛倒,讓我好讀一點,真是好樣的一我朝她豎起兩根大拇指,關上手電筒靜靜等待。我不曉得戴利家上床前的作息是什麼,直到將近半夜,我才聽見後門打開,諾拉躡手躡腳跑進後院。她穿著套頭衫和裙子,披了一件羊毛長外套,一手按著胸膛上氣不接下氣。“老天,那扇門——我拚命拉才拉開,還被它彈回來打在身上,聲音像撞車一樣,你有沒有聽到?我差點暈倒——”我咧嘴微笑,在長椅上稍微讓開一點位子。“我什麼都沒聽見,你簡直是天生神偷。坐吧。”她站著不動,一邊調節呼吸一邊轉動眼珠子戒慎地看著我。“我隻能待一下子,我隻是出來看看……我不曉得,看你怎麼樣,是不是還好。”“我看到你就好多了,不過你倒是像心臟病發一樣。”她噍角抽動,藏不住笑。“我是啊。差點發作了,我感覺老爸隨時會出現……自己好像回到十六歲偷爬排水管似的。”冬夜的後院漆黑泛著藍光,諾拉一臉素淨,頭發隨意披垂,看起來跟十六歲差不多。我說:“原來你是這麼度過青春年少的啊?真是小叛逆鬼。”“我?天哪,怎麼可能?隻要有我爸就不可能。我是好女孩,什麼刺激的都沒遇上,隻聽朋友說過。”“這樣的話,”我說,“你有資格大玩特玩,趁現在還可以,把從前的份補回來。”我掏出一包香煙,彈開蓋子,利落地給她點了一根。“來根癌症吧?”諾拉露出懷疑的眼神。“我不抽煙。”“那最好彆開始抽。不過,今晚不算。今天晚上你十六歲,是個小叛逆鬼。我真希望你順便拿了一瓶廉價蘋果酒。”過了一會兒,我看見她嘴角再度上揚。“有何不可。”她說著一屁股在我身旁坐下,將煙接了過去。“你這女人了不起!”我湊過身子替她點煙,對著她雙眸微笑。她抽得太用力,不禁一陣咳嗽。我幫她扇風,兩人壓低聲音咯咯直笑,指著房子瓦相提醒不要出聲,結果笑得更厲害。“哦,天哪,”諾拉好不容易呼吸恢複正常,抹了抹眼睛說,“我實在學不來。”“小口吸氣就好,”我說,“彆吞進去。彆忘了你現在是青少年,重點不是尼古丁,而是看起來夠酷。瞧我這個專家示範,”我學詹姆士·狄恩無精打采地斜坐在長椅上,塞了一根煙在嘴角,點燃之後揚起下巴,吐了長長一口煙。“像這樣,看到沒有?”諾拉又咯咯笑了。“你好像黑道人士。”“就是要這樣。不過假如你喜歡優雅一點的,像明星那樣,我也可以做給你看。首先坐直,”她照做了。“雙腿交叉,好,收下巴,側臉看我,嘴巴抿起來,然後……”她輕輕吸氣,手腕瀟灑一揮,對著天空吐煙。“漂亮,”我說,“你現在是忠誠之地最酷的小孩了,恭喜。”諾拉笑了,又做了一次。“對吧?我真的是。”“沒錯,跟鴨子見到水一樣,我早就知道你心裡藏了一個壞女孩。”過了一會兒,她說:“你和蘿西以前都在這裡約會?”“沒有,我太怕你老爸了。”她點點頭,注視煙頭的火光。“我今天晚上想到你了。”“真的?為什麼?”“蘿西,還有凱文。你來這裡不也是為了這個?”“嗯,”我答得小心翼翼,“多少是。我想,要是有人曉得過去這幾天來……”“我很想她,弗朗科,非常想念。”“我知道,寶貝,我也是。”“我完全沒想到……之前,我偶爾才會想念她,比如我生小孩,她卻不在,或者老媽或老爸惹我生氣,我很想打電話給蘿西訴苦。除此之外,我幾乎不會想起她,再也不那麼思念了。我還有其他事情要想。然而,當我們得知她的死訊,我卻哭了,怎麼也停不住。”“我不是會掉眼淚的人,”我說,“但我知道你的感受。”諾拉輕彈煙灰,小心對著明天早上應該不會被老爸發現的方向。她用不成聲音的痛苦語氣說:“我先生不知道,沒辦法了解我為什麼不安。我二十年沒見到她,現在這樣我心都碎了……他要我冷靜一點,免得嚇壞寶寶。我老媽在吃鎮靜藥,老爸認為我應該照顧她,因為她失去了一個女兒……我一直想到你,我覺得所有人裡頭,可能隻有你不覺得我很蠢。”我說:“過去這二十二年,我隻見過凱文幾小時,但我還是心如刀割。我一點也不認為你蠢。”“我感覺自己再也不是過去的我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從小到大,每次彆人問我有沒有兄弟姐妹,我都說:有啊有啊,我有個姐姐。現在卻得說,沒有,就我一個人。好像我是家裡唯一的小孩似的。”“你還是可以跟彆人說你有一個姐姐。”諾拉猛力搖頭,搖得頭發甩到臉上。“不,我沒辦法說謊。最糟的就是這個,我其實一直在說謊,自己竟然不曉得。我之前跟彆人說自己有一個姐姐,這是錯的,我早就是家裡唯一的孩子了。”我想起蘿西,想到那天在歐尼爾酒吧,她堅持不願意假裝我們結婚了:不行,我不要假裝,重點不在彆人怎麼想……我柔聲說:“我不是要你說謊,我隻是說她不必因此消失。你可以說,我曾經有過一個姐姐,她叫蘿西,已經過世了。”諾拉的身子忽然劇烈一抖。我說:“你冷嗎?”她搖搖頭,將煙摁熄在一塊石頭上。“我沒事,謝謝。”“喏,給我,”我接過煙蒂,收進煙盒裡說,“一個厲害的叛逆少女是不會留下證據被老爸發現的。”“無所謂。我不曉得自己在緊張什麼,他又不能讓我禁足。我已經長大了,想走隨時可以離開這間屋子。”諾拉不再看著我。我快失去她了,她很快就會想起自己是三十歲的良家婦女,有丈夫小孩與不錯的品位,和她現在跟一個陌生人坐在後院抽煙的舉動格格不入。“這就是家長魔咒,”我說,不忘加上嘲諷的微笑,“隻要和他們相處兩分鐘,就會立刻變回小孩。我老媽到現在還是不停恐嚇我,不騙你,甚至準備拿木湯匙揍我,管我是不是大人,她才不在乎。”不一會兒,諾拉笑了,但笑得有點勉強。“我覺得老爸很可能禁我足。”“那你就吼回去,要他彆把你當小孩子看,跟你還是十六歲似的。我剛才就說了,這是家長魔咒。”這回她是真的笑了,坐在長椅上的身子再度放鬆,“我們有一天也會這樣對付自己的小孩。”我可不希望她想起自己的小孩。“說到你父親,”我說,“很抱歉我老爸前兩天那個樣子。”諾拉聳聳肩。“一個巴掌拍不響。”“你有看到他們是怎麼吵起來的嗎?”我和潔琪聊天錯過好戲了。前一秒還正常得很,下一秒就看他們兩個擺上《洛基》,裡準備格鬥的架勢了。諾拉拉了拉外套,讓厚領緊緊包住喉嚨。她說:“我也沒看到。”“但你知道他們的衝突點,對吧?”“你也曉得男人幾杯黃湯下肚之後是什麼德行,再說兩人過去幾天都不好受……一點小事都能惹火他們。”我用急躁憂愁的口吻說:“諾拉,我花了半小時才讓我老爸冷靜下來,再這樣下去,我看他遲早會心臟病發。我不曉得他們兩人交惡是不是我的錯,是不是因為我和蘿西交往,惹你爸不高興。無論是不是這樣,我起碼想搞清楚,做一點什麼,免得我老爸丟了老命。”“老天,弗朗科,快彆這麼說!絕不是你的錯!”她睜大眼睛,手指捏住我手臂。成功了,剛才那句話裡的自責與埋怨融合得恰到好處。“真的不是你的錯。他們兩個就是處不來,早在我小時候,在你和蘿西開始約會之前,我老爸對……”她像碰到炭火似的突然噤聲,手也鬆開我的胳膊。我說:“他對吉米·麥奇從來沒有半句好話,你想說的是這個?”諾拉說:“前天晚上不是你的錯,這就是我要說的。”“媽的,那麼是誰的錯?我搞迷糊了,諾拉,我整個人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卻沒有人肯伸出援手。蘿西不在了,凱文也走了,忠誠之地有半數居民認為我是凶手。我感覺快瘋了。我來找你是因為我覺得隻有你懂,知道我的感受和處境。我求求你,諾拉,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懂得一石兩鳥。雖然我說這些是為了套話,但不表示我虛情假意。四周幾近全黑,諾拉看著我,眼睛又圓又大,滿臉煩憂。她說:“我沒看見他們兩個為什麼吵起來,弗朗科,但如果你要我猜,我想應該是你老爸和我老媽說話。”原來如此。才一轉眼,有如齒輪卡入定位,我腦中立刻湧出千絲萬縷,在童年回憶的紡車上轆轆旋轉,織出清楚的圖案。我想過千百種解釋,一個比一個誇張、牽連範圍更廣(麥特·戴利泄漏了我老爸不光明的差事,封建時期饑荒年代誰偷了誰最後一個土豆),卻完全忽略了男人最容易衝突的原因,也是最凶狠的一個:女人。我說:九-九-藏-書-網“他們有過同一個女朋友。”我看見諾拉窘得匆匆眨動睫毛,雖然太暗看不清楚,但我敢說她一定臉紅了。“我想是吧,沒錯。沒有人當麵告訴我,不過……我幾乎可以肯定。”“什麼時候?”“唉,很久的事了,在他們結婚之前——不是濫情,就小孩子胡鬨。”我比大部分人都清楚,這種事,絕對不會善罷甘休。“後來怎麼廠?”我以為諾拉會開始描述離譜的暴行,甚至連勒人都有,但她隻說:“我不曉得,弗朗科,我真的不曉得。我說了,沒人跟我提過,是我自己一點一點拚湊出來的。”我彎身在石礫上將煙摁熄,收進煙盒。“這個,”我說,“你一定覺得我很蠢,因為我沒想到會是這樣。”“為什麼……我還以為你不在乎。”“你的意思是,我二十多年懶得回來,又何必在乎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她依然困惑而擔心地看著我。月亮出來了,後院在冷冷的微光下顯得淳樸而不真實,有如對稱的郊區地獄外緣。我說:“諾拉,告訴我,你覺得我是殺人凶手嗎?”我發現自己好想聽見她說“不”,我嚇壞了,我明白自己應該起身就走。我已經問出她能告訴我的一切,多留一秒隻會壞事。諾拉隻是淡淡說了一句:“不,我完全不覺得。”我心裡一絞,說:“很多人認為我是。”她搖搖頭說:“有一回,我那時還很小,五六歲吧,我帶了莎莉·荷恩家的一隻貓到街上玩,幾個大小孩把它搶走了,想要耍我。他們將貓丟來丟去,我拚命尖叫……結果你出現了,讓他們住手,把貓還給我,要我帶貓回荷恩家。你一定忘了。”“我記得,真的,”我說。她眼中無言的哀求:她需要我們共同享有一段回憶,這是我唯一能滿足她的,即使這個渴望是那麼微不足道。“我當然記得。”“會做這件事的人,我看不出來他會傷人,至少不會刻意傷人。也許是我自己蠢。”我心裡又是一絞,這回更痛。“你不蠢,”我說,“你很窩心,最窩心了。”微光下,諾拉仿佛小女孩,狀似幽魂,又像令人屏息的黑白蘿西從老電影或夢裡飄回人間。我知道自己隻要一碰她,她就會消失,瞬間變回諾拉,再也不回頭。她唇邊的微笑幾乎將我的心從心房剜出來。我隻用指尖輕觸她的頭發。她呼吸急促,熱氣暖曖拂過我手腕。“你去哪裡了?”我貼著她嘴邊輕聲說,“這些年來,你都到哪裡去了?”我們像兩個走失的孩子緊緊依偎,既渴望又急切。我雙手依然牢記她臀部柔軟火辣的曲線,那美妙的輪廓從我心底的幽穀浮現,我還以為它早已消失不見。我不曉得她在尋找誰。她用力吻我,吻得我嘗到一絲血腥。她帶著香草味。我記得蘿西身上是檸檬水果糖、陽光和工廠清除衣物汙潰的揮發溶劑味。我手指深深嵌進諾拉玲瓏的曲線,感覺她的雙乳抵著我胸膛震動,讓我以為她在哭泣。是她將我推開。她滿臉脹紅,氣喘籲籲地拉下套頭衫說:“我得進屋裡了。”我說:“留下來。”同時伸手又抓住她。我發誓,她真的想過留下。接著她搖搖頭,手腕掙脫我的雙手說:“你今晚來找我,我很開心。”蘿西就會留下,我差點脫口而出。要是我真覺得有那麼一點機會,我一定會說。但我隻是坐回長椅深呼吸一口氣,感覺心跳緩緩變慢。我翻過諾拉的手,親吻她的掌心。“我也是,”我說,“謝謝你出來見我。快回去吧,免得你讓我發狂,祝你好夢。”諾拉披頭散發,親吻讓她的雙唇飽滿圓嫩。她說:“回家平安,弗朗科。”接著便起身穿越後院,拉緊外套。她溜進屋裡將門關上,一次也沒有回頭。我坐在長椅上,看她的身影在臥室窗簾後的燈光下移動,直到我雙膝不再顫抖才起身離開,翻牆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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