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你告訴了誰(1 / 1)

奧莉薇亞輕敲客房的門,我從沉睡中醒來,即使意識朦朧,沮喪的感覺仍然在我心裡一閃而過。打從我和莉兒慢慢發覺她不再認為是我妻子開始,我在這個房間待過太多夜晚,光是聞到那空洞的感覺與優雅的人造茉莉淡香,我就傷心疲憊,仿佛全身關節都被人狠狠重擊。“弗朗科,七點半了,”莉兒隔著房門輕聲說道,“我想你或許想和荷莉談談,因為她要去上學了。”我甩動雙腳下床,用手搓臉。“謝了,莉兒,我馬上來。”我很想問她有什麼建議,但還來不及開口,就聽見她鞋跟喀喀走下樓去了。她是不會踏進客房的,免得發現我一絲不掛,想引誘她來個速戰速決。我向來喜歡強勢的女人。幸好如此,因為過了二十五歲左右就遇不到彆種女人了。女人令我迷戀癡狂。同樣的經曆要是被男人碰上,他們早就掛了,女人卻會變得像鋼鐵般堅強,而且不屈不撓。說自己不愛強勢女人的男人都是自欺欺人:誰都喜歡懂得可愛撅嘴、嬌聲細語、將男人的膽子收進她化妝包裡的女人。但我希望荷莉是例外,希望她擁有一切讓我癡戀的女性特質,溫柔有如蒲公英,纖弱好比玻璃纖維。我希望我女兒不要成鐵成鋼。她出生時,我好想上街殺人,讓她知道我為了她什麼都敢做。然而,我卻讓她成為我家的一員,相處不到一年,他們就已經教會她說謊,還傷了她的心。荷莉交叉雙腿坐在臥房地板上,麵前擺著娃娃屋,背對著我。“嗨,甜心”我說,“你好嗎?”聳肩。她已經穿好校服,海軍藍外套裡的肩膀感覺那麼瘦小,仿佛一手就能抓住。“我可以進去一下下嗎?”又聳肩。我進房將門關上,在她身旁坐下。荷莉的娃娃屋真不是蓋的,模仿維多利亞時期的大房子維妙維肖,附上過度繁複的迷你家具、牆上的迷你狩獵圖和過度受迫的迷你仆役,絕對是奧莉薇亞父母親送的禮物。荷莉拿出餐桌,正用似乎咬過的餐巾紙猛力擦拭。“甜心,”我說,“假如你因為凱文叔叔的事感到不安,那很正常,我也是。”她頭垂得更低了。她自己紮了辮子,幾綹金發七零八落散了出來。“你有問題想問我嗎?”擦拭的動作慢了下來,但隻有一點點。“媽咪說他摔出窗戶。”她的鼻子還因為哭泣而塞著。“是啊。”我看得出來她在心裡想象那幅畫麵,我好想伸手遮住她的腦袋,將畫麵蓋掉。“會很痛嗎?”“不會,小甜心,過程很快,他甚至感覺不到出了什麼事。”“他為什麼摔下去?”奧莉薇亞可能跟她說是意外,但荷莉就像父母離婚、有兩個家的小孩一樣,喜歡交叉比對。我向來不在乎說謊騙人,但我的良知對荷莉的標準完全不同。“原因目前還不確定,親愛的。”她終於抬頭看我,兩隻眼睛腫脹發紅,卻又像拳頭般咄咄逼人。“但你會查出來的,對吧?”“對,”我說,“我會。”她又看了我一眼,接著點點頭,繼續擦她的小餐桌。“他到天堂了嗎?”“對,”我說。我對荷莉的良知也是有極限的。我個人認為所有信仰都是狗屁,但當你的五歲女兒哭著問你,想知道她的倉鼠怎麼了,隻要能帶走她的心碎表情,你什麼都會信。“當然噦,他已經在天堂了,坐在一百萬公裡長的椅子上,喝浴缸那麼大的健力士,跟一個漂亮的女孩子打情罵俏。”荷莉噗哧一聲,既像咯咯笑,又像鼻塞啜泣。“爸爸,彆鬨了,我不是在開玩笑!”“我沒有開玩笑,我敢說他現在一定低著頭朝你揮手,要你彆掉眼淚。”她的聲音顫抖得更厲害了。“我不想要他死掉。”“我知道,寶貝,我也不想。”“康諾·莫維在學校一直拿我的剪刀,凱文叔叔告訴我,他下次再這樣做的時候,就跟他說:‘你一定是喜歡我,才會拿我的剪刀。’他一定會滿臉通紅,不再煩我。我試了,結果真的有用。”“凱文叔叔真厲害,你有跟他說嗎?”“有啊,他笑了。爸爸,真不公平。”她眼看又要淚水決堤了,我說:“實在太不公平了,親愛的。我真希望能夠說點什麼讓事情好轉,可惜沒辦法。有時候,事情就是這麼、這麼差勁,誰也無能為力。”“媽眯說再過一陣子,我想起他的時候,就不會難過了。”“你媽咪說的話通常都是對的,”我說,“希望這一回也是。”“凱文叔叔有一次跟我說,我是他最喜歡的侄女,因為你是他最喜歡的哥哥。”哦,天哪。我伸手摟住她的肩膀,但她閃開了,更用力擦拭小餐桌,用指甲將紙卷成僵硬的小滾筒。“你生氣是因為我去爺爺奶奶家嗎?”“不是,小可愛,我不是氣你。”“那是氣媽咪?”“隻有一點點,我們會和好的。”荷莉斜眼看我,但隻瞄了一下。“你們還會大吼大叫嗎?”我媽從小用黑皮帶教訓我,想讓我道歉認錯,但她再怎麼努力也比不上荷莉輕輕鬆鬆就能做到的萬分之一。“我們沒有大吼大叫,”我說,“我隻是很不安,沒有人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沉默。“記得我們談過秘密這件事嗎?”“嗯。”“記得我們說過你和你朋友可以有秘密,但要是某個秘密讓你不舒服,它就是不好的秘密,需要跟我或你媽咪說嗎?”“那不是不好的秘密,他們是我的爺爺、奶奶。”“我知道,小甜心,我隻是想告訴你還有另一種秘密。這種秘密雖然不壞,可是彆人有權利知道,”她依然低著頭,而且開始收緊下巴。“比方說,我和你媽咪決定搬到澳洲,我們應不應該讓你知道?還是半夜直接把你抱上飛機?”聳肩。“應該。”“因為這件事也是你的事,你有權利知道。”“嗯。”“你開始和我家人往來,這就變成我的事了,保密是不對的。”她不是很信服。“假如我跟你說,你隻會很不高興。”“可是現在這樣我會更不高興,還不如直接跟我說。荷莉,小甜心,早點告訴我永遠比較好,永遠,知道嗎?就算我不喜歡的事情也一樣,把它當成秘密不說隻會讓事情更糟。”荷莉將桌子小心翼翼推回洋娃娃屋的飯廳,用指尖調整位置。我說:“我總是對你說實話,即使事實有一點傷人我也會說,你應該知道才對。你也需要對我說實話,這樣才公平,不是嗎?”荷莉聲音含在嘴巴裡,對著洋娃娃屋說:“爸爸,對不起。”我說:“我知道,親愛的,沒關係。下一回你有事不想跟我說的時候,記得我們剛才說的話,好嗎?”點頭。“很好,”我說,“那你現在可以跟我說你和我家人相處得怎麼樣了。你奶奶有沒有做蛋糕給你吃?”有點不知所措地鬆了一口氣。“有,她還說我頭發很漂亮。”媽的哩,竟然讚美她。我正打算反駁老媽對荷莉鋪天蓋地的批評,從她的口音到儀態到襪子的顏色,沒想到老媽年紀大了,損人的力道也變弱了。“她說得沒錯。那你的表兄弟姐妹呢?”荷莉聳聳肩,將洋娃娃屋客廳裡的鋼琴拉出來。“他們不錯。”“怎樣不錯?”“戴倫和路意絲不怎麼跟我說話,因為他們太大了。但我和多娜分彆模仿自己班上的老師,結果笑得太大聲,奶奶要我們安靜,不然就會被警察抓走。”這才像我認識和避之唯恐不及的老媽。“卡梅爾姑姑和謝伊伯伯呢?”“他們還好。卡梅爾姑姑有一點無聊,但謝伊伯伯回來以後,他教我寫數學作業,因為我跟他說如果答案錯了,歐唐娜老師會凶人。”我很高興她終於學會除法了。“謝伊伯伯真好。”我說。“你為什麼不和他們見麵?”“說來話長,小乖,一個早上說不完的。”“你不去他們家,但我還可以去嗎?”我說:“再說囉。”一切感覺都很完美,但荷莉依然沒有正眼看我。除了這些明顯的麻煩,還有彆的事情困擾著她。要是她看過我老爸發酒瘋的樣子,恐怕一場大戰在所難免,甚至又得來一輪監護權官司。我問她:“那你在煩惱什麼呢?他們哪一個人讓你生氣嗎?”荷莉伸出一根手指,指甲上下敲打琴鍵。過了一會兒,她說:“爺爺、奶奶沒有車。”我沒想到會是這個。“沒錯。”“為什麼?”“因為他們不需要。”荷莉一臉茫然。我忽然想起荷莉從小遇到的每個人都有車,不管需不需要。“那他們要去哪裡怎麼辦?”“他們要麼走路,要麼搭公交車。他們的朋友幾乎都住附近,走路隻要一兩分鐘,商店也都在街角,要車做什麼?”荷莉思考了一分鐘。“他們為什麼不住獨棟房子?”“他們一直住在原來的地方,你奶奶是在那棟房子出生的,要她搬走很可惜。”“他們為什麼沒有電腦,連洗碗機都沒有?”“不是所有人都有這些東西。”“每個人都有電腦。”我很不想承認,但心底卻慢慢看出奧莉薇亞和潔琪的用意,明白她們為什麼想讓荷莉知道我的出身。“不對,”我說,“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人都買不起計算機,都柏林這裡也一樣。”“爸爸,爺爺、奶奶很窮嗎?”荷莉雙頰微微泛紅,仿佛說了不好的話。“呃,”我說,“這得看你問誰,他們並不認為自己很窮,比起我小時候,他們現在的生活好多了。”“那他們以前很窮嗎?”“是啊,小甜心,我們雖然沒有餓肚子,但確實很窮。”“例如呢?”“例如我們沒有度假,想看電影必須存錢。還有我穿你謝伊伯伯的舊衣服,凱文叔叔穿我的舊衣服,而不是買新的。又好比我們家沒有足夠的臥房,所以你爺爺奶奶必須睡在客廳。”她眼睛睜得好大,仿佛在聽童話故事。“真的?”“沒錯,以前很多人都是這樣,算不上世界末日。”荷莉說:“可是,”她這會兒已經滿臉通紅。“克柔依說窮人都是混混。”這一點也不意外。克柔依一家死板,女兒死板,母親死板,父親死板,而且大人小孩心眼都壞。女兒老是傻笑,母親厭食,隻因為比我早一代脫離貧民窟,肥豬丈夫又開美國豪華休旅車,所以跟我講話總是又吵又慢,而且用字特彆淺顯。我一直認為應該禁止這家爛人進我們家,但莉兒說荷莉自己會發現克柔依不適合做朋友。看來這一回我是穩贏了。“嗯,”我說,“克柔依這麼說是什麼意思呢?”我不動聲色,但荷莉很了解我,斜眼偷偷瞄了我一眼。“那不是臟話。”“但肯定不是好話,你想那是什麼意思?”荷莉身體一扭聳聳肩。“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小乖,你要用這個字的話,起碼得知道一點這個字的意思,說吧。”“混混就像笨蛋,整天穿運動服,因為很懶惰,所以沒工作,甚至連話都講不清楚,他們是窮人。”我說:“那我呢?你覺得我也很笨、很懶嗎?”“當然不是。”“可是我全家人都窮得要命耶。”荷莉慌了。“你們不一樣。”“沒錯,混蛋可能有錢,也可能沒錢,就像好人可以有錢,也可能沒有錢一樣。錢和人的好壞沒有關係。有錢很好,但金錢不能決定你是什麼樣的人。”“克柔依說,她媽咪說有錢一定要趕快讓彆人知道,這一點超級重要,否則就沒有人會尊敬你。”“克柔依他們家,”我的耐。陛用完了。“粗俗得連打扮花哨的混混都比不上。”“粗俗是什麼意思?”荷莉放下鋼琴,抬頭用徹底迷惘的眼神看著我,雙眉深鎖等我說明一切,厘清所有的頭緒。從她出生到現在,這可能是我頭一回不曉得該怎麼答複她。麵對一個認為人人都有電腦、從小看小甜甜布蘭妮的小孩,我不曉得該如何說明物質貧窮與心靈貧窮的差彆,也不知道怎麼解釋粗俗,而事情怎麼會變成一團糟。我好想把奧莉薇亞抓來,要她示範怎麼做,隻是這再也不關莉兒的事了:我和荷莉的關係是我一個人的問題。於是,我將迷你鋼琴從她手裡拿出來,放回娃娃屋,拉她坐在我的懷間。荷莉仰頭看著我的臉說:“克柔依很笨,對不對?”“哦,是啊,當然,”我說,“世界上哪個地方缺笨蛋,隻要讓克柔依和她爸爸媽媽過去就搞定了。”荷莉點點頭,蜷起身子靠著我的胸膛,我下巴抵著她的小腦袋。過了一會兒,她說:“你可不可以找一天帶我去看凱文叔叔摔出去的地方?”“假如你覺得需要看一眼,”我說,“那沒問題,我就帶你去。”“不是今天。”“我知道,”我說,“我們先好好過完這一天再說。”我抱著荷莉前後搖晃,她若有所思咬著辮子尾巴。我們就這樣默默坐在地上,直到奧莉薇亞來說該上學了。我在戴齊買了特大號咖啡和一個奇形怪狀、應該是有機食品的瑪芬蛋糕——我感覺奧莉薇亞很怕我誤會,以為請我吃早餐就是請我住回去。我坐在牆上享用早餐,注視那些穿著過重西裝、開著坦克大車的家夥駛進車陣,發現彆人都不讓路而火冒三丈。接著我拔了自己的語音信箱。“嗯,那個,弗朗科……嗨,我是小凱。聽著,我知道你說時間不對、可是……我的意思是,不是現在,而是,而是等你有空了,可不可以打個電話給我?比方說今天晚上,就算很晚也行。呃,謝了,拜拜。”第二通他直接掛斷,沒有留言,第三通也一樣,就是我和荷莉、潔琪嘴裡塞滿披薩的時候。第四通將近七點,凱文應該在往老爸老媽家的路上。“弗朗科,又是我。聽著……我實在得和你談談。我知道你可能根本懶得理我,沒錯,但我對天發誓,我真的沒有煩你的意思,隻是……你可以回我電話嗎?好吧,呃,我想……拜拜。”從周六晚上我叫他回酒吧到周日下午他不停打電話,有事情不一樣了。或許期間出了什麼事,可能在酒吧——黑鳥小館有幾名常客,他們到現在還沒殺人簡直是奇跡——但我覺得不是。早在我們抵達酒吧之前,凱文就很焦慮了。以我對他的了解——我想還有點參考價值——他是個隨遇而安的家夥,但從我們去十六號搜查開始,他就一直很古怪。我當時不以為意,覺得一般人想到死人都會不自在,而且我心有旁騖。其實事情沒這麼簡單。不管凱文在煩惱什麼,絕對不是上周末才發生的,而是埋在他心裡很久,說不定壓了二十二年,直到周六被某件事引了出來,才緩緩(我們家小凱從來不是快動作的人)浮上心頭,開始煩他,越來越煩。他花了二十四個小時試著不理它、厘清它或自己想辦法解決,之後才找哥哥弗朗科幫忙。當我要他閃一邊去,他就成了最慘的人。他在電話裡的聲音很好聽,即使帶著困惑與擔憂,依然很悅耳,感覺像個好人,讓人想要認識。接下來該怎麼做,我的選擇很有限。既然半數鄰居認為我是冷血的殺弟凶手,和他們閒磕牙就不是那麼有趣了。再說,我也必須遠離球王的視線,就算不為彆的,也得替喬治的腸胃著想。問題是走來走去,像個花癡盯著手機等史帝芬打電話來,這個主意也不是特彆吸引人。就算什麼都不做,我也不希望空等。有東西戳我的頸背,仿佛一根一根拔著我的細毛。我立刻全神貫注,因為之前有許多次忽略它,結果害我差點沒命。我一定漏了什麼,明明看到、聽到卻讓它溜走。臥底和重案組小子不一樣,無法拍下精彩畫麵,因此我們的記憶力好得驚人。我調整姿勢,在牆上坐得更舒服點,接著點了根煙,開始巨細靡遺回顧自己這幾天搜集到的消息。一件事冒了出來:我還是不曉得手提箱是怎麼跑到煙囪裡的。根據諾拉的說法,箱子應該是周四下午她向蘿西借隨身聽到周六晚上之間放的。但根據曼蒂的說法,那兩天蘿西沒有家裡鑰匙,她家和十六號又隔著許多麻煩的院子圍牆,因此多少排除了夜裡偷拿箱子出去的可能。此外,麥特·戴利像老鷹一樣盯著自己的女兒,要想白天夾帶這麼大一個東西出門也很困難。而且根據諾拉的說法,蘿西周四和周五都和伊美達·提尼一起走路上班。星期五晚上,諾拉和她朋友去看電影,蘿西與伊美達可以在臥房裡不受打擾地打包和計劃,不會有人在意伊美達的進出,她可以輕輕鬆鬆走出蘿西家,想拿什麼就拿什麼出去。伊美達目前住在哈洛斯巷,離忠誠之地剛好夠遠,不在球王的雷達範圍內。根據曼蒂和我談話時的眼神,伊美達中午午休的時候應該在家,而她當年和鄰居也處得不是很好,應該不難被一個回頭的浪子打動。我將剩下冷掉的咖啡倒了,朝車子走去。我向電信總局的朋友要了伊美達·提尼的電費賬單,地址是哈洛斯巷十號三號公寓。房子是出租公寓,屋瓦殘缺不全,大門掉漆,窗戶臟兮兮的,紗窗也鬆脫了。感覺得出來這裡的住戶很希望房東能找到一兩個象樣的雅痞房客,不然乾脆放把火將房子燒了,換點保險金。我猜得沒錯,伊美達在家。“弗朗科,”她打開門看到我,語氣夾雜符驚訝、高興與害怕。她說:“天哪!”過去這二十二年,歲月並沒有善待伊美達。她不是仙女下凡,但起碼長得夠高,雙腿和走路姿勢也夠漂亮,光憑這三點就絕對不會太差。然而,此刻的她卻是組裡俗稱的蛇蠍美人,空有“海灘遊俠”的身材,卻是“犯罪現場”的長相。她的體態依舊婀娜多姿,但眼下兩個眼袋,臉龐爬滿刀疤般的皺紋。她穿著白色運動服,胸前有咖啡漬,衣服漂了不知道多少次。她一看到我便伸手撫平上衣,仿佛如此就能立刻重回繽紛的年少時光,回到美好的周末夜。這麼一個小動作,直直打進我的心底。我說:“你好啊,小美。”接著露出最燦爛的笑容,提醒她我們是多年的好友。我一直很喜歡伊美達,聰明、活力無窮,有點情緒又很強悍,全是生活磨練出來的:大夥兒隻有一個父親,她卻換過一個又一個,其中幾個娶的根本不是她母親,而這一點在當時非同小可。我們小時候,伊美達的母親讓她飽受責難。我們的日子都不好過,但一個失業的酒鬼父親再怎麼糟,也比不上一個水性楊花的母親。伊美達說:“我聽說凱文的事了,願他安息,很遺憾你經曆了這種事。”“願他安息,”我附和道,“既然回到這一帶,我想見見幾個老朋友應該不錯。”我待在門口,伊美達匆匆回頭瞥了一眼,但我賴著不走,讓她彆無選擇。“我家裡有點亂——”“你以為我會在意嗎?你應該看看我家才對。真高興見到你。”我話還沒說完,就徑自走了進去。公寓裡不像狗窩,但伊美達也沒說錯。隻要看一眼曼蒂在家的樣子,就知道她很滿足,就算不是歡欣雀躍,生活也是她所喜愛的模樣。伊美達就不是了。客廳到處都是東西,沙發周圍扔著用過的馬克杯和中國菜外賣的紙盒,大大小小的女性衣服掛在電熱器上烘乾,盜版DVD的盒子堆在角落積滿灰塵,讓房間感覺比實際更小。暖氣開得太強,窗戶很久沒開,整間屋子彌漫著煙灰、食物與女人的味道。除了超大電視,所有東西都應該丟了換新的。“你這小窩真不賴。”我說。伊美達立刻回了一句:“爛斃了。”“我小時候住的地方更糟。”她聳聳肩說:“那又怎樣?這裡爛就是爛。要喝茶嗎?”“好啊,喝一點。你過得怎麼樣?”她朝廚房走去。“你用看的就知道了,坐吧。”我在沙發找了一個沒變硬的地方,讓自己坐下來。“我聽說你生了幾個女兒,沒錯吧?”廚房的門半開著,我看見伊美達手裡拿著熱水壺愣了一下。她說:“我聽說你當上警察了。”我已經習慣彆人認為我是國家機器的幫凶,對我無來由的憤怒,甚至開始覺得還滿有用的。“伊美達,”震驚沉默了幾秒,我用憤怒和傷透了心的語氣說,“你在開什麼玩笑?你難道認為我是來騷擾你孩子的?”聳聳肩。“我怎麼知道,反正她們沒做什麼。”“我連她們叫什麼都不曉得,我隻是問問,他媽的。就算你生了一票黑道家族,我也懶得管。我隻是看在往日交情的分上,過來和你打個招呼。你要是對我混飯吃的工作有任何意見,儘管跟我說,我立刻拍拍屁股走人,我向你保證。”不久,我看見伊美達嘴角不情願地微微一撇,將熱水壺打開。“你還是老樣子,弗朗科,脾氣依然那麼衝。沒錯,我生了三個,伊莎貝兒、夏妮亞和潔妮維,簡直是災難,這三個十幾歲的小女生。你呢?”沒提父親是哪一位(或哪幾位)。“我有一個女兒,”我說,“今年九歲。”“等著瞧吧,祝你好運。人家常說兒子壞事,女兒煩心,真是對極了。”她拿了兩個茶包丟進杯裡,光看她的動作就讓我覺得自己老了。“你還做裁縫嗎?”哼了一聲,可能是淺笑。“天哪,已經好一陣子了。我二十年前就離開衣廠了,目前東做一點,西做一點,大部分是清潔工,”她挑釁似的斜瞄我一眼,想看我的反應。“東歐人比較便宜,但有些地方還是想找會說英語的人。既然能做,我就做了。”熱水壺滾了,我說:“你聽說蘿西的事了吧?”“嗯,聽說了,真令人意外。這麼多年來……”伊美達一邊倒茶一邊微微搖頭,似乎想甩掉什麼念頭。“這麼多年來,我一直以為她到英國去了,因此聽到消息簡直不敢相信,完全沒辦法。不騙你,得知消息的那一天,我跟行屍走肉一樣。”我說:“我也是,那一周很不好過。”伊美達拿了一罐牛奶和一包糖,在咖啡桌上騰出一點空間。她說:“凱文是個可愛的年輕人,很遺憾發生這樣的事,真的很遺憾。那天晚上,我本來要去你們家的,隻是……”她聳聳肩,沒有往下說。就算給克柔依和她媽咪一百萬年的時間,她們可能也搞不懂伊美達和我們家那一點點階級差距到底有多久,這讓伊美達覺得(而且很可能是對的)我老媽應該不歡迎她出現。我說:“我一直以為那天會見到你。不過話說回來,現在這樣更容易聊天,不是嗎?”伊美達又是似笑非笑,但不再像之前那麼勉強。“果然是弗朗科,講話依然那麼有技巧。”“不過,我頭發現在好看多了。”“唔,那倒是。你那龐克頭,還記得嗎?”“那還不是最糟的,先前我還留過奇皮的馬桶蓋頭呢,那更誇張。”“嗯,彆說了,他那鳥窩頭。”伊美達回廚房拿杯子。雖然時間多得是,但坐在這裡乾聊對我沒有半點好處。伊美達比曼蒂難纏多了,儘管猜不透我的來意,起碼知道我有所圖。她回到客廳,我說:“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我知道自己喜歡問東闖西,但我發誓我有正當的理由。”伊美達將茶漬斑斑的杯子塞進我手裡,在扶手椅坐下,但沒有靠著椅背,眼神也依然提防。“問吧。”“你幫蘿西把手提箱拿到十六號,你放在哪裡?”伊美達的目光瞬間空白,半癡半傻,讓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是誰。就算她直覺反應不是如此,也抹滅不了一個血淋淋的事實,她正在和警察說話。不用想也知道她會怎麼回答,她說:“什麼手提箱?”“哎,少來了,伊美達,”我輕鬆笑著說,隻要語氣稍有差池,我這一趟就白來了。“我和蘿西啊,我們計劃了好幾個月,你以為她沒有跟我說她打算怎麼做嗎?”伊美達臉上的茫然緩緩消退了一些,不是全部,但已經夠多了。她說:“我不想為了這件事惹麻煩。要是彆人問起,我一概不承認。”“沒問題,寶貝,我不會讓你搞得一身腥。你幫了我們一個大忙,我很感激,我隻是想確定你放了箱子之後有沒有其他人動過。你還記得你把提箱放在哪裡嗎?什麼時候放的?”伊美達眨眨稀疏的睫毛,目光淩厲看著我,想揣摩我的用意。之後,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煙說:“你們出發前三天蘿西才告訴我,之前完全沒提。我和曼蒂猜想她有事情瞞著不說,但不清楚內容。你找過曼蒂了嗎?”“找過了,她過得很好。”“好運的家夥,”伊美達喀嚓點燃打火機說,“抽煙嗎?”“好啊,謝了,我以為你和曼蒂很要好。”她冷笑一聲,將打火機湊到我麵前說:“那是過去式了,現在的她不是我這種人高攀得起的。老實說,我不曉得我們爛不是真的要好過,我和她隻是常常跟蘿西在一起,蘿西離開之後……”我說:“你才是蘿西最親的朋友。”伊美達給了我一個“省省吧,你還差得遠呢”的眼神。“我們假如麼親,她應該會馬上跟我說你們的計劃,而不是壓到最後,不是嗎?蘿西會跟我說,隻不過因為她被老爸盯著,沒辦法自己動手。我們那陣子一起上下班,邊走邊聊,講什麼我忘了,反正是女孩子的話題。那天,她說需要我她一個忙。”我說:“你是怎麼將手提箱拿出她家的?”“簡單得很。第二天下班之後,也就是星期五,我到戴利家,跟她老老媽說我們要到蘿西房間聽她新買的‘舞韻合唱團’專輯,他們隻叫我們小聲一點。我們把音量稍微調大,正好蓋過蘿西打包的聲音。”伊美達的嘴角揚起一抹淺笑。她手肘抵著膝蓋,一邊抽煙一邊自顧自笑著,讓我仿佛又見到那個行事敏捷、伶牙俐齒的女孩。“你真應該看看她當時的模樣,弗朗科。她在房裡跳來跳去,對著梳子唱歌,甚至還買了新內褲,不想被你看到舊的臟的。她拿著新內褲在頭上揮舞……拉著我一起跳,我們兩個看起來就像一對白癡,忘情大笑,但又努力壓低音量,免得讓她老媽上來看我們在搞什麼。我想她是因為瞞了這麼久終於能說出來,才會這麼高興,簡直像飛上了天一樣。”我將腦海中畫麵猛然關掉,晚點再說。“真好,”我說,“聽你這麼說真好。那她打包完之後呢?”伊美達笑開了。“我直接拿著箱子走出她家,絕對不騙你。我用外套包著它,但根本唬不了人,多看一眼就會發現。我走出臥房、蘿西跟我說再見,故意說得響亮親切,我大聲向戴利先生和戴利太太道彆,他們在客廳看電視。我踏出門口的時候,戴利先生轉頭看了我一眼,但隻是想確定蘿西沒有跟著出門,壓根沒注意到提箱,我輕輕鬆鬆就離開了。”“真有你們的,”我報以微笑,“之後你直接把手提箱拿到十六號?”“是啊,那時是冬天,天早就暗了,而且很冷,所有人都窩在家,沒有人看見我,”她沉思回想,雙眼躲在嫋嫋香煙裡,“我告訴你,弗朗科,走進那間屋子讓我怕得要命。我從來沒有晚上到過那裡,至少不是單槍匹馬。最可怕的是樓梯,房間起碼還有一點光線從窗戶進來,樓梯卻是一片漆黑。我是摸著上樓的,弄得全身都是蜘蛛絲,樓梯搖搖晃晃,讓我感覺整棟房子就要垮了,而且每個角落都有聲音……我發誓我感覺有人在屋裡看著我,說不定是遊魂,隻要有人碰我,我一定會大聲尖叫。我把手提箱一放,就像屁股著火似的衝出屋外。”“你還記得把箱子放在哪裡嗎?”“記得啊,我和蘿西事前都商量過了。放在二樓前麵房間的壁爐後麵,你知道,就是那個大房間。萬一放不下,就塞到地下室角落那一堆板子和金屬底下。但除非必要,我才不想下去,結果壁爐剛剛好。”“謝了,伊美達,”我說,“謝謝你幫忙。我很久以前就該向你道謝,不過遲說總比沒說好。”伊美達說:“那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還是隻能由你問我問題?”“你說像蓋世太保,我問你答嗎?當然不是了,寶貝。做人要公平。你儘管問吧。”“他們都說蘿西和凱文死於非命,是被謀殺的,兩個都是。他們隻是隨便說說,還是真有其事?”我說:“蘿西是被謀殺的沒錯,凱文目前還不曉得。”“她怎麼死的?”我搖搖頭說:“沒有人告訴我。”“嗯,是啊。”“伊美達,”我說,“你想把我當成警察對待是你的自由,但我向你保證,目前局裡沒有半個人這麼想。我不負責這個案子,甚至不該靠近。我請了假才來這裡,這個星期我不是警察,隻是一個愛蘿西·戴利愛到不肯放手的蠢蛋。”伊美達用力咬著下唇,她說:“我也愛她,很愛很愛,愛得要命。”“我知道,所以我才會來找你。蘿西出了什麼事,我毫無頭緒,也不相信警察會儘力查個水落石出。我需要援手,小美。”“她不該被殺的,太邪惡了,蘿西從來沒傷過任何人,她隻是希望……”伊美達沉默下來,靜靜抽煙,手指鑽進沙發的破洞,但我感覺得出來她在沉思,所以沒有打斷。半晌之後,她說:“我以為她是唯一逃過的人。”我眉毛一挑,露出探詢的目光,伊美達飽經風霜的雙頰泛起淡淡紅暈,仿佛說了什麼愚蠢的話。但她繼續往下說:“就:拿曼蒂來說吧,你看看她,跟她老媽一個樣,長大趕陝找人嫁了,辭掉工作相夫救子,當個好太太、好媽媽,住原來那間房子,我敢說她連衣服都是穿她老媽的。所有人都知道長大不會改變什麼,即使再怎麼強調自己會不一樣,最後還是變成老爸或老螞。”她將煙摁熄在滿是煙蒂的煙灰缸。“還有,你看看我,看我成了什麼德行,”她揚起下巴掃過公寓一圈說:“三個孩子三個爹——曼蒂可能跟你說了,對吧?我二十歲就懷了伊莎貝兒,宣接失業,從此再也找不到一個像樣的工作。沒結婚,男人沒有一個留過一年,而且一半是有婦之夫。年輕時,我有幾百萬個夢想,如今全都煙消雲散,而我則是變成了我媽,一個屁也沒有,轉眼醒來就是這樣了。”我從自己口袋裡撈出兩根煙,點了一根給伊美達。“謝了,”她轉過頭,免得煙噴到我臉上。“蘿西是唯一沒變成她老媽的人,我喜歡想到她,每當我遇到挫折,總喜歡想象她在某個角落,不管是倫敦、紐約或洛杉磯,做我想都沒想過的瘋狂工作,想象她是那個逃過的人。”我說:“說起來,我也沒變成我老媽或我老爸。”伊美達沒有笑,我讀不出她眼神裡的意涵,也許是說“當警察能算進步嗎”。沉默片刻,她說:“夏妮亞懷孕了,才十七歲,不曉得孩子的老爸是誰。”這件事連球王也沒辦法正麵思考。我說:“起碼她有個好母親可以幫助她。”“是啊,”伊美達說,肩膀微微下垂,仿佛希望我有什麼良方。“隨便吧。”附近公寓傳來五角的說唱音樂,開得震天響,有人大吼叫對方小聲一點,然而伊美達似乎毫無所覺。我說:“我得再問你一件事。”伊美達感覺很敏銳,而我的語氣顯然觸動了她的神經,茫然的表情再度回到她臉上。我說:“你有跟誰說我和蘿西要私奔嗎?”“我誰都沒說,我又不是大嘴巴。”她身體坐直,準備反唇相稽。我說:“我當然不認為你會開口,隻是要套二個人的話有千百種方式,管他是不是大嘴巴。你當時才,多少——十八、十九歲?把十幾歲的孩子灌醉讓他說溜嘴很簡單,說不定一兩杯就夠了。”“我沒那麼笨。”“我也是。伊美達,你聽我說,那一晚有人在十六號等蘿西,在那裡見她,將她謀殺棄屍。世界上隻有三個人知道蘿西會去那裡拿手提箱:我、蘿西,還有你。但找沒有告訴任何人,而你也說了,蘿西守口如瓶了幾個月。你或許是她最好的朋友,但假如可以,她連你也不會說。你要我相信她會突然找人說出一切,隻是為了好玩?胡扯。所以隻剩下你。”我話還沒說完,伊美達已經站起來,一把搶走我手裡的杯子。“你他媽的混蛋,竟然在我家裡說我泄密,我剛才根本不該讓你進門。虧你還說來看老朋友,老朋友個屁,你隻是想刺探我知道多少——”她衝到廚房,將兩隻杯子重重摔進水槽。隻有罪惡感才會讓人火力全開。我立刻跟了上去。“虧你還說自己多愛蘿西,還希望她足逃過的人,難道你也在放屁?伊美達,是嗎?”“你根本不曉得自己在講什麼。你倒簡單,大爺,隔了這麼多年到我這裡,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但我還得住在這裡,我小孩也得住在這裡。”“你覺得我看起來像是要走的樣子嗎?我來了,伊美達,不管我喜不喜歡,而我哪兒都不會去。”“錯了,你現在就滾出我家。把問題塞回你的屁眼,然後離開。”“跟我說你告訴誰,我就離開。”我靠太近了。伊美達背靠爐子,目光掃過廚房,想找逃脫的路線。當她再次望著我,我在她眼裡看見不由自主的恐懼。“伊美達,”我儘可能溫柔地對她說,“我不會打你,我隻是想問你問題。”她說:“出去。”她一手伸到背後抓住了什麼,我頓時明白她的恐懼不是出於條件反射,不是之前哪個混球揍她的後遺症。她怕的是我。我說:“媽的,你到底以為我想對你做什麼?”她低聲說:“有人警告過我。”我還沒意會過來,身體已經向前一步。我看見她舉起麵包刀,張嘴準備尖叫,於是我轉身離開。我走到樓梯底下,她才鼓足力氣衝到樓梯並對我咆哮,讓鄰居都能聽見:“你彆想再踏進我家一步!”說完砰的一聲將門用力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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