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悼念的歌(1 / 1)

我死拖活賴不回家,也隻撐了這麼久。我試著用牛蒡小館來激勵自己——牛蒡小館是唯一讓我想回自由區的動力——但是再好吃的煙熏鱈魚加薯條也有它的極限。和絕大多數臥底一樣,我不擅長害怕。我曾經和凶神惡煞正麵遭遇,那些家夥隻想將我大卸八塊,漂漂亮亮塞進最近的水泥地下,我連一滴汗珠也沒冒。然而,回家卻把我嚇得屁滾尿流。我用說服史帝芬小子的話提醒自己。就把這件事當成臥底行動,警探英豪弗朗科直搗虎穴,執行最大膽的任務。我家完全變了一個樣。屋子沒鎖,我一踏進前廊,就被沿著樓梯奔騰而下的浪濤打個正著:熱氣、聲響、丁香和熱威士忌味,全都從我家開著的門傾瀉出來。客廳暖氣全開,擠滿了人,落淚的落淚,擁抱的擁抱,腦袋碰著腦袋,一起品嘗這一份驚恐。左鄰右舍帶著六罐裝啤酒、小嬰兒或包著保鮮膜的速食三明治登門造訪,就連戴利夫婦也來了。戴利先生緊繃著臉,戴利太太像是充滿電的開心寶寶。然而,死亡勝過一切。我立刻自動搜尋老爸的身影,但他和謝伊還有幾個家夥在廚房另辟男人特區,抽煙喝酒閒聊。他看來還不錯。桌上一顆聖心,周圍堆滿鮮花、吊唁卡片和電蠟燭,中間插著幾張凱文的相片:肥得像紅香腸的嬰兒凱文、一身“邁阿密風雲”帥氣雪白西裝參加堅信禮的少年凱文,還有和一群曬得棕黑、手拿鮮豔雞尾酒大吼大叫的家夥在海灘上合照的凱文。“你來啦,”老媽用手肘頂開某人,氣衝衝對我說。她全身穿成熏衣草色,令人瞠目結舌,顯然是她最好的行頭。她從下午就哭得厲害。“你還真是悠哉遊哉啊?”“我已經儘快趕回來了,你還好嗎?”她的手像龍蝦螯子揪住我胳膊鬆軟的地方,那感覺我太熟悉了。“小夥子,你過來。你同事,就是那個下巴突出來的家夥,他說凱文是摔出窗戶死的。”老媽顯然將這件事視為奇恥大辱。老媽這個人,你永遠搞不懂什麼會惹到她。“好像是這樣,嗯。”“我沒聽過這麼白癡的胡扯,你朋友根本用屁眼在說話。你去找他,跟他說我們家的凱文又不是天殺的智障,怎麼會從窗子摔下去?”球王還以為將自殺說成意外就是在幫老朋友的忙呢。我說:“我一定會代你轉達。”“我可不準彆人以為我生了一個蠢蛋,連走路都不會。你現在就打電話告訴他。你的手機呢?”“媽,現在不是上班時間,我打過去吵他隻會讓他反彈。我明天早上打,如何?”“你才不會打,你隻是嘴巴說說,想哄我閉嘴。你是什麼樣的人,弗朗科·麥奇,我清楚得很。你是個大騙子,老是自以為比其他人聰明。哼,告訴你,我是你老媽,比聰明你贏不了我。你現在就打電話給那家夥,我要親眼看你打。”我想鬆開我的胳膊,反而讓她抓得更緊。“你難道怕你朋友,是不是?你要是沒那個膽子,把手機給我,我自己打給他。快點,拿過來。”我問:“告訴他什麼?”這句話錯了:我還沒漏風點火,老媽的抓狂指數就已經飄得夠快了。“我隻是很好奇你到底在想什麼?假如凱文不是從窗子摔出去,那他是怎麼死的?”“你少凶我,”老媽火冒三丈。“他當然是被車子撞死的。不曉得哪個混蛋聖誕派對喝得爛醉,開車回家撞倒凱文,結果——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不敢像個男子漢勇於麵對,反而將可憐的凱文拖到後院,希望沒人發現。”才和她相處六十秒,我已經開始暈頭轉向,雖然說到底,對於凱文的死,我多少同意她的看法。“媽,事情不是這樣,他身上的傷沒有一個吻合車禍的特征。”“那就趕緊移動尊駕,查清楚他是怎麼死的!這是你的工作,你和你那個裝模作樣的同事的差事,不是我的。我怎麼曉得出了什麼事?我看起來像警探嗎?”我瞥見潔琪端了一盤三明治出來,我們目光交會,我發出兄妹緊急救援信號,她立刻將托盤推給旁邊一個小夥子,擠過人群朝我們走來。老媽依然罵個沒完(“不吻合,你還好意思說,你以為你是誰啊……”)。但潔琪一把挽住我,趕忙低聲對我們說:“走吧,我答應康塞普塔姑婆,弗朗科一來就帶他去找她。假如拖太久,她一定會瘋掉,我們最好快點過去。”做得好:康塞普塔姑婆是老媽的姑姑,心理大亂鬥高手,唯一製得住老媽的人。老媽哼了一聲,鬆開螫手瞪我一眼,告訴我這筆帳還沒完。我和潔琪深呼吸一口氣,接著鑽人人群之中。那天是我這輩子遇過最詭異的晚上。潔琪帶我在屋裡打轉,介紹我認識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凱文的前女友們(琳達·朵耶哭得稀裡嘩啦,給了我個D罩杯的擁抱)、我老朋友的家人,還有四個住在地下室的中國留學生。那四個家夥滿頭霧水擠在牆角,手裡的健力士原封不動,努力將眼前一切當成異國文化課。一個叫威瑟的家夥握著我的手,握了整整五分鐘,開心回憶他和凱文當年偷漫畫書被逮到的往事。加文笨拙地捶了我手臂一拳,誠心慰問兒句。卡梅爾的小孩瞪著我,四雙藍眼睛動也不動,直到老三多娜(所有人都說她很好笑)忽然號啕大哭為止。這還是好應付的。我從小到大見過的臉龐幾乎全到齊了:小時候打過架的對手、一起上學的鄰居、被我弄臟乾淨地板打我小腿肚的女人、給我錢到店裡幫他們買幾根煙的男人,還有看到我便想起當年的弗朗科·麥奇的人——成天在街上遊蕩,出言不遜被學校休學,等著瞧吧,他以後一定和他老爸一個樣。所有人都不再是從前的模樣,個個像是奧斯卡造型師的傑作:雙下巴、啤酒肚和後退的發線,難看地疊加在我認識的臉上。潔琪指著他們,低聲在我耳邊說出他們的名字。她以為我都不記得了。奇皮·荷恩朝我背上一拍,說我欠他五鎊:他真的上了茉拉·凱莉,隻不過得先和她結婚就是了。琳達·朵耶的老媽非要我嘗嘗她特彆做的雞蛋三明治。房裡偶爾會飄來異樣的眼光,但整體而言,忠誠之地決定張開雙臂迎接我回來。我上周末使出的手段果然奏效,而且喪失親人一向管用,尤其死法這麼聳動。哈裡森姐妹的其中一個已經縮成荷莉大小,但還活著,真是奇跡。她揪住我的袖子,踮起雙腳,使勁鼓動虛弱的肺部說我長得太英俊了。我好不容易擺脫所有人,拿了一罐冰涼的啤酒到不顯眼的角落,感覺好像經曆了一場超現實的心理刑求,目的是讓我混淆,終生無法複元。我靠著牆,啤酒罐貼著脖子,儘量回避眾人的目光。房裡的氣氛開始上揚,守靈就是這樣。大夥兒受夠了痛苦,需要暫時喘口氣,好再度拾起哀傷。交談聲變大,更多人湧進屋裡,我旁邊的幾個家夥忽然爆出笑聲:“巴士剛開動,對吧,小凱戴著交通錐從上層車窗探頭出去,對著警察大吼:‘看到神還不趕緊下跪!’……”有人拉開咖啡桌在壁爐前清出一小塊地方,另一個人慫恿莎莉,荷恩唱歌,她客套推辭,但想想也知道,隻要有人給她一小口威士忌潤嗓,最後的結果是:“三位俏姑娘,來自齊馬吉。”房間裡一半的人立刻唱和:“來自齊馬吉……”我小時候,每一回派對都是這樣,而我、蘿西、曼蒂和葛爾會躲到桌子底下,免得被大人叫進不曉得誰的臥房,和其他小孩在一起玩。如今,葛爾已經童山濯濯,都可以用我的刮胡刀剃頭了。我環顧房間,心想有個人在這裡。他絕對不會錯過,太明顯了,而且這家夥非常、非常懂得控製情緒,融人環境。有個人在這個房間喝我們的酒,汲取感傷的回憶,跟著莎莉齊聲哼唱。小凱的朋友還在大笑,其中兩個笑得喘不過氣來:“……隻不過我們笑了十分鐘左右才停下來,對吧?還有後來,我們記得我們拚命跑,看到第一輛巴士就跳上去,根本不曉得它要開往哪裡……”“每當有衝突,我都最強硬……”就連沙發上夾在康塞普塔姑婆和恐怖朋友雅蘇普塔中間的老媽也跟著唱和:紅著眼睛,輕擤鼻子,但還是高舉酒杯,有如戰士昂然抬著下巴。小孩穿得漂漂亮亮,手裡抓著巧克力餅乾,在大人的膝蓋四周跑來跑去,嘻嘻哈哈,不時偷瞄大人一眼,生怕有人覺得時間晚了。他們都準備好了,隨時可以躲到桌子底下。“所以,我們下了巴士,心想應該在拉特明斯一帶,派對在克朗姆林,我們絕對趕不上了。於是小凱就說:‘各位,現在是星期五晚上,這附近都是學生,一定會有派對……’”房裡溫度越來越高,味道濃烈、嗆辣而熟悉。熱威士忌、香煙、特殊場合噴的香水和汗味。歌詞唱到一個段落,莎莉撩起裙擺在壁爐前的磚地跳了幾步,舞姿依然輕盈。“酒過三巡,他開始瘋了……”,那些家夥講到高潮,“……結果那天晚上,小凱帶著酒吧裡最漂亮的小妞回家了!”所有人捧腹大笑,又吼又叫,拿起啤酒罐互碰,紀念凱文當年的英勇事跡。乾臥底的都知道,最蠢的就是覺得自己和大家是一夥的。然而,早在我學會這個真理之前,這樣的派對就在我生命中了。我開始跟著哼唱:“瘋了……”莎莉瞥向這裡,我微微舉起啤酒罐,眨眼讚許她。她眨眨眼,接著轉開目光繼續歌唱,比之前快了半拍:“但他很挺拔,又黑又浪漫,我就是愛他,愛得都不管……”就我所知,我和荷恩家的人一向處得不壞。我還來不及反應,卡梅爾已經壓上了我的肩膀。“你知道嗎?”她說,“感覺真好,真的,我死後也要這樣的告彆式。”她手裡拿著像是冰鎮桶或什麼恐怖東西的杯子,喝的酒量恰到好處,讓她臉上浮現既夢幻又堅決的神情。“這些人,”她用杯子指著他們,“這些人都很關心我們家的小凱,而且我告訴你,我不怪他們,因為他真的很可愛,我說凱文,人見人愛。”我說:“他向來是個小甜心。”“而且長得很好,弗朗科,我真希望你能好好認識他,我家的孩子都愛死他了。”她匆匆看我一眼,我以為她有話要說,但她及時克製自己。我說:“我想也是。”“戴倫離家出走過一次——就一次,十四歲那年——。不用說,我一點也不擔心,立刻就知道他去找凱文了。戴倫隻是很迷惘。他說凱文是我們之中唯一不瘋的,如今再也沒有理由留在這個家了。”戴倫窩在房間的邊角,摳著大黑毛衣的袖子,擺出一副專業級的臭臉,看來可憐到了極點,渾然忘了自己出現在這裡應該覺得很丟臉。我說:“他現在十八歲,腦袋亂七八糟,發揮不了什麼用處,彆為了他煩心。”“唉,我知道他很焦慮,可是……”卡梅爾歎了一口氣,“你知道嗎?有些時候我覺得他是對的。”“那又怎樣?瘋狂是我們家的傳統,寶貝,等他年紀大了自然會欣賞。”我是想逗她笑,但她揉了揉鼻子,困惑地看了戴倫一眼。“你覺得我是個壞人嗎?弗朗科?”我哈哈大笑。“你?老天,梅兒,當然不是。雖然我一陣子沒有突襲檢查,可是除非你把你家那棟漂亮公寓變成妓院,否則沒問題的。我這些年遇過不少壞人,相信我,你還差遠了。”“聽起來好恐怖,”卡梅爾說。她半信半疑眯起眼睛望著杯子,仿佛不曉得杯子怎麼會到她手中。“我不該說的,真的,我知道我不該說。但你是我弟弟,不是嗎?兄弟姐妹不就是這麼回事嗎?”“當然了,那還用說?你做了什麼?需要我逮捕你嗎?”“哎,去你的,我什麼都沒做,是我心裡想的事。你聽了彆笑我哦。”“絕對不會,我發誓。”卡梅爾懷疑地看我一眼,確定我不是開玩笑,但隨即歎息一聲,小心翼翼喝了口酒——聞起來是人工香料的桃子味。“我很嫉妒他,”她說,“嫉妒凱文,一直都是。”我沒想到她會說這個。我等她繼續。“我也嫉妒潔琪,之前甚至還嫉妒你。”我說:“我感覺你這陣子很幸福,難道我錯了?”“沒有,哦,真是,你沒錯。我是很幸福,日子過得非常好。”“那有什麼好嫉妒的?”“不是這個,而是……你還記得雷尼·沃克嗎,弗朗科?我少女時代和他交往過,在崔弗之前。”“隱約記得,那個大臉坑坑疤疤的家夥?”“哦,彆這樣,那個可憐人隻是長粉刺,後來就沒了,何況我根本不在乎他的皮膚,隻是很高興交了第一個男朋友。我好想帶他回家向你們炫耀,可是你也知道……”我說:“是啊,我曉得。”我們從來沒有帶任何人回家過,即使知道老爸那天應該在工作也是。我們都很清楚,千萬不能掉以輕心。卡梅爾匆匆左右張望一一眼,確定沒有人偷聽。“可是,”她說,“有一天晚上,我和雷尼在史密斯路親親抱抱,正好被離開酒吧走路回家的老爸撞個正著。老爸氣炸了,揍了雷尼一拳,要雷尼滾開,接著抓住我的胳膊開始賞我耳光,破口大罵——我不想重複他說過的話——就這樣一路把我拖回家。他警告我要是再乾齷齪事,就把我送去壞女人的地方。拜托,弗朗科,我們頂多隻是親吻而已,我和雷尼,我真的不曉得為什麼。”即使事隔多年,她想到還是氣得滿臉通紅。“總之,我們就這樣分手了。從此以後,就算我們遇到,雷尼連看都不看我,太難堪了。當然,我不怪他。”至於謝伊和我的女友,老爸的態度就算幫助不大,起碼鼓勵多了。我和蘿西剛交往的時候,還沒被麥特·戴利發現,對她大力施壓,老爸的反應是:“戴利家的小姑娘,對吧?乾得好,兒子,那小妞真可愛。”外加重重在我背上一拍和獰笑,讓我看了咬牙切齒。“尤其那屁股,我的乖乖。說吧,你摸到了沒有?”我說:“他簡直是胡來,梅兒,真的是,五星級的。”卡梅爾深呼吸一口,拍拍臉頰,臉上的紅暈開始消退。“唉,你瞧我這副德行,彆人一定以為我熱潮紅了……我不足說我很愛雷尼,也許當時我很快就會和他分手,因為他吻得很糟。而是從那之後,感覺就不一樣了。你應該不記得,但我在那之前可不是什麼乖乖女……我會和老爸或老媽頂嘴,真的。可是那次之後,我就甩不掉那一一分陰影。沒錯,我和崔弗討論訂婚討論了快一年才做那檔事。他已經存好戒指還有其他東西的錢,但我就是不肯做,因為我曉得非等到訂婚不可。兩家人在同一個房間裡,我簡直嚇呆了。”“我不怪你。”我說,心裡懊悔當初沒對崔弗的貪吃弟榮好一點。“謝伊也一樣。他不是害怕,也不是老爸會阻止他交女孩子,隻是……”她目光飄向謝伊,隻見謝伊拿著一罐啤酒在廚房裡,頭湊在琳達·朵耶耳邊。“你還記得那一次——你當時應該十三歲——他昏迷的事嗎?”我說:“我儘量不去記得。”那次很有意思,老爸朝老媽揮拳,理由我想不起來,結果被謝伊一把抓住手腕。老爸不怎麼喜歡有人挑戰他的權威,而他的表達方式就是扣住謝伊的喉嚨,將他的腦袋朝牆上狠狠一撞。謝伊暈了過去,可能隻有一分鐘,但感覺卻像一個小時,而且整個晚上都是鬥雞眼。老媽不準我們送他去醫院——不曉得她是擔心醫生、擔心鄰居,還是兩者都有,但她就是徹底發狂了。我一晚上看著謝伊睡覺,不斷向凱文保證謝伊不會死,心想媽的要是他死了,我要怎麼做。卡梅爾說:“他之後就不一樣了,變得很強悍。”“他本來就不是什麼大棉花糖。”“我知道你們向來不合,但我敢對天發誓,謝伊很好。我和他之前不時聊得很愉快,而他在學校表現也很棒……在那之後,他什麼都藏在心裡。”莎莉唱到精彩結尾——“我們要和我媽同住!”——客廳爆出歡呼和掌聲,卡梅爾和我也自動跟著鼓掌。謝伊抬頭掃過房間一眼,忽然像是癌症病房出來的患者似的,臉色死灰而疲憊,限窩深深凹陷,但很快又露出微笑,聽琳達·朵耶絮絮叨叨。我說:“這和凱文有什麼關係?”卡梅爾深深歎息一聲,又優雅地啜飲了一口人工香料桃子酒。她肩膀鬆垮,顯示她就要進入多愁善感的情緒。“因為,”她說,“這就是我嫉妒他的原因,凱文和潔琪……他們的日子也不好過,我知道,但他們不曾遇過這樣的事,讓他們從此變得不一樣。我和謝伊想方設法不讓這樣的事情發生。”“還有我。”她沉吟片刻。“是啊,”她承認,“還有你。但我們也試著保護你,唉,真的,弗朗科。我一直相信你也沒事,畢竟你有勇氣離家出走,而且潔琪老是跟我們說你過得很好……我想這表示你在腦袋毀掉之前順利逃脫了。”我說:“我差一點,但隻差一點點。”“我不曉得是這樣,直到前晚在酒吧裡,當你說出那些話。我們已經儘力保護你了,弗朗科。”我低頭朝她微笑。她前額爬滿焦慮的皺紋,一輩子都在擔心身邊的人是否完好無事的皺紋。“我知道你們有,親愛的,不可能有誰做得更好了。”“所以你能了解我為什麼嫉妒凱文嗎?他和潔琪,他們開心就是真的開心。我小時候也是這樣。我不是希望他們遇到什麼壞事,我隻是看著他,希望自己像他一樣。”我柔聲說:“我不認為這會讓你變成壞人,梅兒。你又不是把怒氣發泄在凱文身上,你這輩子從來沒有傷害過他,總是儘力確保他不出事,你是個好姐姐。”“但我還是犯了罪,”卡梅爾說。她憂傷地望著客廳,踩著高跟鞋的身軀微微搖晃。“嫉妒的罪,光有念頭就是犯罪,你應該知道。‘神父,請寬恕我的罪,在我心中與話語間,在我所做與所無能做到的事情裡……’現在凱文死了,我該怎麼向神告解?我的生命蒙上了恥辱。”我一手摟著她,在她肩膀輕輕一按,感覺她好柔軟,令人放鬆。“聽著,寶貝,我敢向你百分之百保證,你絕不會因為嫉妒弟弟姐妹而下地獄。就算有,也是正好相反,神會給你更多點數,因為你是那麼努力克服心裡的感受,聽懂了嗎?”卡梅爾直覺回答:“我想你說得對。”像她取悅崔弗那樣,但語氣不是很肯定。我忽然有種感覺,不是很明確,感覺自己讓她失望了。這時,她猛然坐直,將我拋在腦後。“我的老天,路意絲手上是不是拿了罐啤酒?路意絲,你過來!”路意斯睜大眼睛,閃電似的消失在人群裡,卡梅爾追了上去。我靠同角落站著,房間裡又開始騷動。霍利,湯米,墨菲唱起《難得老時光》,他的嗓音過去帶著泥煤煙蜜的甜味,儘管被歲月磨粗不少,依然令人聽得如癡如醉。女人舉杯並肩搖晃,孩子靠在爸媽腿邊,吮著拇指靜靜傾聽,就連凱文的朋友也壓低話說當年的音量。霍利·湯米闔上眼睛,仰頭對著天花板。“英雄在歌曲與故事中長大,訴說都柏林曾有的傳奇與榮光……”諾拉靠在窗邊聆聽,幾乎讓我心跳停止。她長得好像蘿西,有如她的影子幽暗靜止,眼神憂傷,卻又遙不可及。我隨即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這時,我才瞥見曼蒂的母親庫倫太太站在“耶穌和凱文靈堂”邊,和薇若妮卡·克洛帝聊得很起勁,後者依然一副咳不停的樣子。我年輕的時候,庫倫太太和我處得不錯。她喜歡笑,而我總是能逗她笑。但我這會兒看著她,對她微笑,她卻像被什麼東西咬了似的嚇了一跳,抓著薇若妮卡的手肘開始在她耳邊竊竊私語,不時鬼鬼祟祟瞄我幾眼。庫倫家的人向來不擅掩藏,我開始好奇潔琪為何沒有在我一來的時候,就帶我和他們打招呼。我去找茱莉·諾蘭的弟弟戴斯,他也是我從前的死黨,剛才潔琪帶我做的打招呼之旅也莫名其妙漏掉了他。他見到我的瞬間,臉上的表情真是值回票價,隻可惜我沒心情欣賞。他指著一罐明明還沒喝完的啤酒胡亂嘀咕幾句,就躲到廚房去了。我在角落找到潔琪,博帝叔叔正在和她咬耳朵。我裝出難過得快要崩潰的神情,將她從博帝叔叔的汗濕雙手中解脫,帶到臥房把門關上。臥房漆成了桃紅色,所有空著的表麵都擺著陶瓷小玩意兒,顯示老媽缺乏遠見。房間裡飄著咳嗽糖漿和另一種東西的氣味,應該是藥,而且味道很濃。潔琪癱在床上。“呼,”她用手揚了揚,長籲一口氣說,“真是謝啦,老天,我知道不應該背後說人壞話,但他是不是從出生之後就沒洗過澡?”“潔琪,”我說,“怎麼回事?”“什麼怎麼回事?”“屋子裡有一半的人都不跟我說話,甚至連看都不看我一眼,但我沒看他們的時候,他們都有很多話好說,這是怎麼回事?”潔琪擠出既無辜又狡黠的神情,有如偷吃巧克力被抓到的小孩。“你離開了那麼久,這就是為什麼。他們二十年沒看到你,隻是覺得有點尷尬。”“騙人,難道因為我現在是警察?”“哦,不是,也許有一點,可是……你就不能不管嗎,弗朗科?你怎麼不想或許是你自己疑神疑鬼?”我說:“我需要知道怎麼回事,潔琪,彆糊弄我。”“老天,你放輕鬆一點,我又不是嫌疑犯,”她搖搖手中的蘋果酒罐說,“你知道家裡還有這個嗎?”我將健力士遞給她——我幾乎沒碰。“好了,快點。”我說。潔琪歎了口氣,雙手轉著啤酒罐說:“你也知道忠誠之地這個地方,隻要有機會蜚短流長……”“他們就會像禿鷹一樣蜂擁而上,但我怎麼會變成他們今天的大餐?”她不自在地聳聳肩。“蘿西在你離開的那天晚上遇害,凱文在你回來之後兩天被殺,而你卻要戴利家不要報警,有些人……”她沒有往下說。我說:“跟我說你是開玩笑的,潔琪,跟我說忠誠之地沒有說我殺了蘿西和凱文。”“不是所有人,隻是有些人。我認為——弗朗科,聽我說——我認為他們自己也不相信,他們這麼說隻是為了效果——說你為什麼會離開,會當警察等等。彆理他們,他們隻是喜歡加油添醋,就這樣。”我忽然發覺自己還抓著潔琪的空酒罐,而且捏得不成形狀。我不奇怪球,王或重案組的其他帥哥這麼想,甚至臥底組有人懷疑我也無所謂,但我卻驚訝我老家的人也這麼想。潔琪緊張地望著我。“你懂我的意思嗎?再說,可能傷害蘿西的家夥應該是本地人,大夥兒不希望認為——”我說:“我也是這裡人。”沉默。潔琪伸手想碰我胳膊,但被我撥開。房裡光線不夠,角落堆了太多暗影,感覺咄咄逼人。客廳裡所有人扯開破嗓,跟著霍利·湯米齊聲高唱:“生活使我受苦,漱口讓我頭昏腦漲,都柏林不斷改變,一切似乎都變了模樣……”我說:“他們當著你的麵指控我,你竟然還讓他們進門?”“你彆笨了,”潔琪火了,“他們一個字都沒有跟我說,你以為他們敢嗎?說了一定被我剁成碎片。他們隻是暗示。諾蘭太太對卡梅爾說你很衝動,莎莉·荷恩跟老媽說你向來脾氣火爆,她還記得你揍了奇皮的鼻子。”“那是因為他欺負凱文,媽的,我才會揍奇皮。我們那時才十歲,拜托。”“我知道。彆理他們,弗朗科,彆讓他們稱心如意。他們那群蠢蛋,他們再怎麼添油加醋也還是嫌不夠。這就是忠誠之地。”“是啊,”我說,“這就是忠誠之地。”房外更多人唱和,聲音越來越多,甚至有人合音:“鈴啊鈴啊鈴,燈光漸漸熄滅,我還記得那古老的都柏林……”我靠回牆邊,雙手捂臉,潔琪喝著我的健力士,不時斜眼瞟我。後來,她試探地問:“我們出去吧,好嗎?”我說:“你問過凱文,他那時想跟我說什麼嗎?”潔琪的臉垮了下來。“哦,弗朗科,對不起——我本來想問,隻是你說——”“我知道。”“他最後還是沒有跟你聯係上?”“對,”我說,“沒有。”又是短暫的沉默。潔琪再說了一次,“對不起,弗朗科。”“這不是你的錯。”“其他人一定在找我們了。”“我知道。再待一分鐘,我們就出去。”潔琪將啤酒罐遞給我。“去你的,我需要更棒的東西。”窗台下有一塊鬆脫的地板,我和謝伊從前都將香煙藏在那裡,不讓凱文發現。當然,老爸也知道。我伸手進去,拿出一瓶半滿的伏特加,豪飲一口之後拿給潔琪。“天哪,”她說,看來真的嚇了一跳,“不過,有何不可?”她接過酒瓶,淑女似的喝了一口,揩了揩唇膏。“好吧,”我說完又灌了一大口,將酒放回原本藏著的小洞。“可以出去麵對那一票暴徒了。”這時,臥房外的聲音突然變了。歌聲很快停止,交談也隨即消失,一個男的低聲忿忿說了什麼,一張椅子喀喳撞牆,老媽開始像報噩耗的女妖精和汽車警報器似的尖聲叫嚷。老爸和麥特·戴利對上了,兩人下巴抵著下巴,站在客廳中央。老媽熏衣草衣服不知道潑到什麼,整個身上都是,但她還是說個沒停(“我就知道,你這混球,我就知道,我隻要求你一個晚上……”)。所有人都退到一旁,免得破壞好戲上場。我和謝伊就像兩塊磁鐵,目光立刻射向對方,彼此交換一個眼神,隨即各自推開看熱鬨的鄰居,朝客廳中間走去。麥特·戴利說:“坐下。”“老爸。”我伸手按著他的肩膀說。他根本不曉得我在屋裡。他對麥特·戴利說:“這是我家,你彆想對我下命令。”謝伊站到他的另一邊說:“爸。”“坐下,”麥特·戴利又說了一次,聲音低沉冷酷,“你在胡鬨。”老爸往前猛衝。好用的技巧就是好用:我和謝伊幾乎同時撲上去,我的雙手依然知道該抓哪裡,背部也準備就緒,但老爸卻突然停止打鬥,膝蓋一軟。我滿臉通紅,一路紅到發根,心裡的羞愧像火在燒。“把他帶走,”老媽啐了一口說。幾個女的像咯咯叫的母雞圍著老媽,其中一個拿著麵紙擦拭她的上身,但她氣得渾然不覺。“走啊,快點出去,回到你該待的陰溝裡。我真不該拖你出來——你兒子的守靈式,你這混帳,難道不曉得尊重一一”“賤人!”我們像跳舞一樣將老爸拖出房門,他轉頭咆哮,“蠢妓女!”“從後麵,”謝伊粗聲粗氣說,“讓戴利他們走前門。”“我操他的麥特·戴利,”下樓時,老爸對我們說,“操他的泰瑞莎·戴利,還有我操你們兩個。你們三個隻有凱文還像點樣子。”謝伊短促地冷笑一聲,看起來累得可怕:“也許你說得沒錯。”“家裡最好的,”老爸說,“我藍眼睛的孩子。”說完開始哭泣。“你不是想知道他過得怎麼樣嗎?”謝伊問。我和他隔著老爸的頸背四目相望,他的眼眸有如本生燈熊熊燃燒。“現在機會來了,好好享受吧。”他一腳將門利落勾開,將老爸扔在台階上,隨即轉身上樓。老爸待在我們扔下他的地方號啕大哭,胡亂抱怨生命殘酷,顯然享受得很。我靠著牆點了一根煙,昏黃微光不知從何處而來,照得院子有如蒂姆·波頓般的電影陰氣森森。過去是廁所的棚屋還在,隻是掉了幾塊木板。傾斜成難以置信的角度。門廳的門在我背後轟然關上:戴利一家人回去了。不久,老爸的興致沒了,要麼就是他屁股冰了,他安靜下來,用袖子擦擦脖子,調整姿勢讓自己在台階上舒服點,打了個哆嗦說:“拿根煙來。”“說請。”“我是你爸,我說拿根煙來。”“算了,”我說著遞了一根煙,“誰叫我心地善良,反正你一定會得肺癌。”“你這個傲慢的混小子。”老爸接過煙說,“早知道你媽說她有了的時候,我應該一腳將她踹下台階。”“說不定你真的踹了。”“放屁!我從來不隨便動手,除非你們自己欠揍。”他的手抖得厲害,根本點不了煙。我在他身旁坐下,接過打火機替他點煙。他滿嘴煙臭和健力士的酒臊味,外加一絲嗆鼻的雞尾酒味。我脊椎裡的每條神經依然對他不寒而栗,對話從樓上窗戶傾瀉而出,雖然零零星星,但交談再度熱鬨起來。我問:“你的背出了什麼毛病?”老爸長長吐一口煙。“關你屁事。”“隻是聊聊。”“你從來不會光是聊聊,我不是白癡,彆耍我。”“我沒把你當過白癡。”我說,而且沒說謊。我老爸要是多花點時間受教育,少一點時間喝酒,成就應該不輸人。我十二歲左右,學校在教第二次世界大戰史,老師是個沒見過世麵的鄉巴佬,覺得我們這些內城小孩蠢得很,學不會什麼複雜事,因此連嘗試都省了。那個星期,我老爸恰好很清醒,是他用鉛筆在桌布上圖解,拿凱文的小錫兵當部隊,從頭到尾敘述一遍,清楚生動得像部電影,我到現在還記得所有細節。但我老爸的悲哀就是他太聰明,太清楚自己一輩子狗屁一樣。他要是蠢得像塊白板,日子肯定幸福得多。“你乾嗎關心我的背怎麼樣?”“因為好奇,還有萬一有人要我出一部分看護費,我希望早一點知道。”“我才不會要你給我任何東西,也不會進贍養院。淮敢逼我,我先一槍打穿自己腦袋再說。”“最好是,彆拖太久。”“我絕不讓你們稱心如意。”他又深吸一口煙,看著煙圈從自己嘴裡嫋嫋噴出。我說:“樓上剛才是怎麼回事?”“這啊那的,男人的事。”“那是什麼意思?麥特·戴利偷了你的牛嗎?”“他不應該到我們家來,今晚不行,每一晚都不行。”晚風拂過院子,推擠棚屋牆麵。刹那間,我仿佛見到凱文,就像前一天晚上躺在四個院子之外一樣渾身是傷,泛紫發白。但我沒有生氣,隻覺得自己仿佛千斤重,要在台階坐上一整夜,因為我起身離開的機會微乎其微。過了半晌,老爸說:“你還記得那場雷雨嗎?你那時好像,我不曉得,五六歲吧。我帶你們出去,你老媽氣壞了。”我說:“嗯,我記得。”事情發生在夏季,那一天晚上就像壓力鍋,悶得大家喘不過氣來,毫無來由想要打架。第一聲雷響起的時候,老爸鬆了口氣開始放聲大笑,一手挾著謝伊,一手攬住我,不顧老媽在後頭氣憤咆哮,帶我們跑下台階,高高舉起我和謝伊,讓我們看閃電劃過煙囪上空。老爸要我們彆怕打雷,因為那隻是閃電加熱空氣,像爆炸一樣,還要我們彆怕老媽,不管她探出窗外叫囂得越來越凶。大雨傾盆落下,他仰頭對著紫灰色的天空,抱著我們在空蕩的街上不停轉圈。我和謝伊像兩頭野獸般的尖叫大笑,豆大的溫熱雨滴打在我們臉上,靜電在我們發間滋滋作響,雷聲震動地麵,從老爸的骨頭一路傳遞到我們身上。“真棒的暴風雨,”老爸說,“那一晚好極了。”我說:“我還記得那個氣息、那個味道。”“是啊,”他吸了最後一小口煙,將煙屁股扔進小水塘裡,“我告訴你那天晚上我想做什麼。我想帶你們兩個離開,到山裡住下來。隨便搶一頂帳篷和一把槍,靠獵來的動物維生。沒有女人嘮叨,沒有人告訴我們不夠好,沒有人壓迫工人。你們兩個小鬼很好,你和凱文,又好又壯,什麼事都辦得到。我敢說我們一定會過得很棒。”我說:“那天晚上是我和謝伊。”“你和凱文。”“不對,我那時還小,你才抱得動我。這表示凱文就算出生了,也隻是嬰兒。”老爸想了一會兒。“去你的,”他對我說,“你到底懂不懂?這是我對我死去的兒子最美的回憶,你這個小混球乾嗎掃興?”我說:“你對凱文其實沒什麼印象,因為他出生那時,你的腦袋已經是漿糊了。假如你想說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洗耳恭聽。”他深吸一口氣,準備全力揍我,結果卻狂咳不止,差一點從台階摔下來。我忽然覺得我們兩個令人作嘔。我花了十分鐘,隻討來他想賞我臉龐一拳。我竟然這麼久才發現沒必要跟一個和我身材相當的人廝混,而我隻要在屋裡再待三分鐘,一定會發瘋。“喏,”我又遞了一根煙給他。老爸依然說不出話,但還是伸出顫抖的手接了過去。我說:“好好享受。”說完就不管他了。樓上,霍利·湯米又開始唱歌,隨著夜色漸深,大夥兒從健力士喝到烈酒,開始對抗英國佬。“風笛沉靜,也沒有戰鼓喧騰驚山,但祈禱的鐘聲飄過麗妃河穀,鐘聲穿越濃霧……”謝伊不見了,琳達·朵耶也是。卡梅爾靠在沙發一側獨自哼唱,一手摟著半睡半醒的多娜,一手按在老媽肩上。我湊到她耳邊柔聲說:“老爸在後院,最好找人看著他。我得走了,”卡梅爾猛然回頭,滿臉驚詫,但我手指按著嘴唇朝老媽點點頭:“噓,我很快會回來,我保證。”我在有人要和我說話之前離開了屋子。街上很暗,隻剩戴利家和長發學生的宿合還點著一盞燈。其他人不是睡了,就是在我們家。隔著客廳的大亮窗戶,霍利·湯米的歌聲流泄而出,聲音幽微而久遠:“我再次走過峽穀,憂傷的心深深悲痛,因為我和那些勇者分彆,再也無法和他們相見……”歌聲跟我一路來到忠誠之地的儘頭,就算彎進史密斯路,我依然感覺聽見他的哼唱,夾雜在車聲之間,唱得情意真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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