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船票上的約定(1 / 1)

法醫庫柏最早到。他是個脾氣暴躁、自比為上帝的家夥。他將那輛黑色大奔馳停在路邊,目光嚴厲掃過眾人頭上,直到居民像海水一樣向兩邊退開,讓他大步向前。他戴上手套走入屋內,靜下來的群眾再度議論紛紛。兩個小夥子晃到他的車旁,但泥漿怪獸不知道朝他們吼了什麼,隻見兩入神色不動地默默離開。忠誠之地太擁擠、太專注,鬨哄哄的,仿佛暴動蓄勢待發。殯葬人員接著抵達,他們走下肮臟的白色廂型車,藍色帆布擔架隨意掛在肩上朝屋裡走去。所有人頓時明白,這可不是電視演的虛假實境秀,而是真有其事,剛才的擔架遲早會抬人出來。他們不再晃動身體,低低的噓聲有如一道微風沿街飄去,慢慢化為寂靜。這時,重案組警探出現了,時間永遠抓得剛剛好。重案組和臥底組差彆不少,處理細節的態度是其中之一。臥底對細節的在乎遠遠超出人們的想象,我們每回想找些樂子,就會去看重案組抵達現場的招搖樣。眼前這兩個家夥駕著沒有車牌也無需車牌的銀色寶馬甩過街角,緊急刹車,隨便將車一橫,兩人一起甩上車門(他們可能練過),腦袋裡用環場音效大聲放著“檀島警騎”主題曲,大搖大擺走向十六號。其書一名警探年紀很輕,滿頭金發,長相酷似白鼬,還在練習走路姿勢,趕上前輩白勺步伐。老的那個和我年齡相仿,一手拎著亮皮公文包前後搖晃,昂首闊步的姿態就像身上的名牌西裝一樣耀眼。騎士大駕光臨,原來是“球王”肯耐迪。我和球王在警察學校就認識了。受訓期間,他是我最親近的夥伴,但不表示我們彼此喜歡。大部分同學來自我沒聽過也不想知道的地方,最大的心願是未來不用穿威靈頓橡膠靴上班,以及有機會認識不是親戚的女孩們。我和球王都是都柏林人,根本不想乾製服工作。我們頭一天碰麵就盯上對方,之後三年從體能測驗到斯諾克,什麼事都要爭個高下。球王其實叫米克,綽號是我取的,我認為這樣算便宜他了。米克這家夥喜歡贏,我也喜歡,但我起碼懂得收斂。他有個差勁的小習慣,每回搞定什麼,就會握拳振臂低吼一聲“得分!”,雖然壓得很低,但不一定沒有聲音。我忍了幾個星期,終於忍不住了。我對他說,米奇,你把床鋪好,這也算得分嗎?這樣很厲害嗎?真的很爽嗎?你射門破網了嗎?還是延長賽後來居上?比起他,我和其他鄉下小子處得還不錯,他們很快也開始喊他球王,口氣有時不太和善。他很不高興,但掩飾得很好。我剛才就說了,我可以做得更絕,而他也知道。我本來要叫他米歇爾的。回到險惡的社會之後,我們沒怎麼保持聯係,但每回碰頭都會去喝上一杯,看看現在是誰占上風。他比我早五個月調升警探,但我早他一年半進特勤單位,遙遙領先。他比我早結婚,卻也比我早離異。加加減減,我們算是打成平手。他選金發小子當跟班,我一點也不意外,大多數重案組警探喜歡找跟自己實力相當的搭檔,他卻專挑小跟班。球王身高將近一米八,差不多比我高了三公分,卻像小個子一樣抬頭挺胸,拉長脖子,生怕彆人把他看矮了。他發色偏黑,身材細瘦,下顎線條嚴肅,專門吸引那種長大後想要攀龍附風,卻又上不到橄欖球員的女人。我隻憑看也知道,他爸媽隻用餐巾,不用餐紙,家裡寧願沒有吃的,也一定要裝蕾絲窗簾。球王說話是雕琢過的中上階層口音,不過穿著西裝的方式還是讓他露了餡。站在十六號台階上,他又回頭打量忠誠之地一眼,感受現場的熱度。他看到我,卻像從來沒見過這個人似的,目光沒有半秒停留。乾臥底的樂趣不少,其中之一就是其他同事永遠搞不清你是在乾活,還是(比方說)在和夥伴廝混,因此通常對你不理不睬,以策安全。要是他們搞錯狀況,戳破臥底的身份,到時吃上司的排頭事小,在酒吧裡才是吃不完兜著走。球王和他的小跟班消失在陰暗的門口之後,我說:“待在這裡。”謝伊說:“我是你的女人嗎?”“隻有嘴巴像。我馬上就回來。”“彆鬨他,”凱文頭也沒抬對謝伊說,“他在工作。”“媽的,他說話跟警察一樣。”“嘿,他是警察,”凱文終於失去耐性。他這一天和兄弟相處太久了:“觀察力真好,操。”他跳下台階,頂開荷恩家的人,走到馬路儘頭離開了。謝伊聳聳肩膀,我沒理他,徑自去拿那隻手提箱。凱文不見了,我的車完好無缺,等我回到台階,謝伊也閃了,去他會去的地方。老媽踮腳站在我們家門口朝我揮手,嘴裡嘎嘎說了什麼,好像很緊急,不過老媽一直是這樣。我假裝沒看到她。球王站在十六號台階上,看來和我最愛的看門警察聊得不大有收獲,我挾著手提箱大步走到兩人之間。“球王,”我朝他背上一拍說,“真高興見到你。”“弗朗科!”他像個大男人和我雙手交握說,“哇哦、哇哦,好久不見,聽說你在我之前就到了,是嗎?”“抱歉,”我說,轉頭朝警察燦爛一笑,“我隻是想看一眼,而且我可能有一點內幕消息。”“拜托,彆賣關子。這種陳年舊案,你要是能指點迷津,我哪怕欠你一份大人情都願意。”“正合我意。”我說著將他拉到一旁,避開張嘴偷聽的泥漿怪獸。“我或許知道是誰遇害。根據我手邊的消息,死者可能是蘿西·戴利,家住這裡的三號,已經失蹤一段時間。”球王低噓一聲,眉毛一挑說:“漂亮。長相特征呢?”“十九歲,一米七三,身材婀娜,大約六十三公斤,紅色長鬈發,綠色眼眸。我不確定她最後被人看到時的裝扮,但很可能穿著牛仔夾克和十四孔牛津皮靴。”蘿西幾乎都住在那雙靴子裡了。“這符合你的發現嗎?”球王答得謹慎:“沒有不一致的地方。”“少來了,球王,你才沒那麼遜。”球王歎了口氣,伸手攏攏頭發,將頭發拍回原位說:“根據庫柏的說法,死者是年輕成年女性,可能在那裡待了五年或五十年。在她被送上解剖桌之前,他隻能說這麼多。鑒證科發現一些不明的破爛物品、一枚牛仔褲鈕扣和五六個金屬環,可能是靴子的鞋帶孔。頭發也許是紅色,但很難說。”那一坨不曉得沾滿什麼的黑色。我說:“可能的死因昵?”“天知道。庫柏那死家夥——你認識他嗎?他隻要看誰不順眼,就會給誰難看,偏偏他就是不喜歡我。除了她死了,其他什麼都不肯明說,不騙你,福爾摩斯。就我看來,很像有人用磚頭重擊她頭部數次,頭骨都開花了——但誰曉得,我隻是個警探。庫柏還在喃喃自語,說什麼死後侵害和受壓骨折……”忽然間,球王眼睛不再瞟向馬路,緊緊瞪著我說,“你乾嗎這麼感興趣?該不會是哪個線民為你死在這裡吧?”這麼欠揍的人還能活到現在,我實在百思不解。“我的線民沒有被人用磚頭敲過頭,球王,從來沒有。每個人都過得幸福美滿,長命百歲。”“哇哦,”球王雙手一攤說,“小的該死。既然她不是你的手下,你何必在乎她出了什麼事?而且,我不是挑毛病,但你又怎麼會剛巧出現在這裡?”我把他該知道的告訴他,反正他也會從彆人嘴裡聽到:年少的愛情、午夜約會、被人拋棄的英雄獨自邁向冷酷的世界、聰明的抽絲剝繭。等我說完,球王睜大眼睛,神情敬畏帶著一絲同情,我看了就討厭。“靠。”他說了一句,其實這個結論下得不錯。“深呼吸,球王,那已經是二十二年前的往事廠,愛火早燒完了。我會來這裡,隻是因為親愛的老妹在電話裡像是犯了心臟病一樣,把我整個周末搞砸了而已。”“不過,兄弟,你還是快了一步。”“我想哭的時候,一定會找你。”他聳聳肩:“我隻是說說。我不曉得你的辦事方法,但我可不喜歡向我老板解釋。”“我老板非常體諒下屬。對我好一點,球王,我有聖誕禮物給你。”我將手提箱和裝著菲菲相片的封套交給他——這件事給他辦一定比我還快,也比較少阻礙,反正戴利先生似乎不再是頭號嫌犯。球王檢查提箱和封套,仿佛上頭沾了傳染病菌似的。“你打算怎麼處置這兩樣東西。”他問,“假如你不介意我問的話?”“請幾位下邊的夥伴檢查檢查,隻要研究個大概就好。”球王眉毛一挑,但沒說什麼。他翻翻封套,讀出上頭的標簽:麥特,戴利、泰瑞莎·戴利和諾拉·戴利。“你覺得是家人乾的?”我聳聳肩:“近水樓台嘛。調查的好起點。”球王抬頭瞄了一眼。天空黑得像是傍晚一樣,幾滴大雨點掉下來,仿佛是下定決心真要下了。人群逐漸散去,繼續做剛才的事情,隻有幾名小混混依然徘徊逗留。他說:“我這裡還有兩三件事要做,接著我想找女孩的家屬簡單談談,然後我們應該去喝幾杯,就你和我,如何?聊聊現況。那小子可以留著看住現場,算是磨練。對他有好處。”他背後的聲響變了,在屋子的底層:一道長長的摩擦聲,有人嘟囔的聲音,靴子踩踏中空的木板的聲音。幾個模糊的白色身影閃過,帶著陰影層層疊疊。光線從地下室竄出,有如煉獄的火光。殯葬人員將獵物抬上來了。老人猛吸一口氣,低聲禱告,享受這一刻。殯葬人員低頭躲避漸大的雨勢,走過我和球王身邊,其中一個已經開始抱怨交通。他們離得很近,我隻要伸手就能摸到屍袋。袋子擺在擔架上看不出形狀,薄得像是沒裝屍體,輕得像是沒有東西。球王看著他們將擔架送人廂型車後座。“我去去就回來,”他說,“彆跑開。”我們去了幾條街以外的黑鳥酒吧。由於這裡較遠又都是男人,所以消息還沒傳來。我第一次喝酒,就是在黑鳥酒吧。那年我十五歲,頭一天到工地打工搬磚。對酒保喬伊來說,隻要做大人的工作,就可以喝大人的飲料。喬伊離職之後,換了一個戴著同款假發的男人。酒吧裡不再煙霧彌漫,卻布滿發酸的酒臭與體味,濃得化不開,除此之外沒什麼改變。牆上依然是不知名球隊的龜裂黑白相片,吧台後方的鏡子還是斑痕點點,假皮坐椅開膛破肚,五六個老家夥占著高腳椅,幾個男的穿著工作靴,大多是波蘭人,好幾個一看就是未成年。球王還沒忙完,於是我讓他坐在隱密的角落,自己到吧台去。等我拿酒回來,他已經拿起一支時髦的名牌鋼筆,在記事本上奮筆疾書——重案組的家夥顯然看不上便宜的畢羅圓珠筆。“所以,”他一手闔上記事本,一手接過酒杯說,“這裡就是你的老家,還有誰知道你老家在這?”我對他咧嘴微笑,笑中參了一點警告。“你一定以為我家在狐岩的彆墅區,對吧?”球王笑了。“那倒沒有。你一向表明自己是,呃,小康出身。但你從來不說細節,因此我以為你應該住在高樓大廈,沒想到是這麼,怎麼說呢?多彩多姿的地方。”“說得好。”“根據麥特和泰瑞莎的說法,你和蘿西私奔之後,就再也沒回這裡了。”我聳聳肩說:“一個人能夠承受的家鄉是有限的。”球王用啤酒泡沫畫出一個漂亮的笑臉。“回家感覺很好,對吧?即使和你想象的不大一樣。”“前提是家鄉有好東西,”我說,“但我很懷疑這一點。”他用痛苦的眼神看我,仿佛我在教堂放了個屁。“我覺得,”他向我解釋,“你應該用正麵的角度看。”我瞪著他。“我是說真的,將事情由負轉正。”他說完將啤酒杯墊一翻,表示就像這樣。換作平常,我一定直接告訴他這個建議有多爛,但因為我有求於他,隻好壓在心裡。“教教我吧。”我說。球王仰頭喝酒,摧毀泡沫上的笑臉,朝我搖搖手指。喝完一大口之後,他說:“相由心生,隻要你相信事情對你有利,事情就會對你有利,懂嗎?”“不是很懂。”我說。球王隻要腎上腺素分泌就會開始說教,就像有人喝了雞尾酒就會流淚一樣。我真希望剛才多點一杯烈酒。“重點是信念。這個國家能夠成功,靠的就是信念。都柏林的房地產真的價值每平方英尺一千英鎊?放屁。但房價就是一千英鎊,因為大家相信它是。你和我,弗朗科,我們都踩在浪頭前端。八十年代的愛爾蘭就是一團狗屎,半點希望都沒有。但我們相信自己,你和我,所以才有今天的成就。”我說:“我有今天的成就,是因為我對自己的工作很擅長。老天保佑,希望你也是,兄弟,因為我想破這個案子。”球王瞪著我,似乎想打架。“操,我對自己的工作在行得很。”他對我說,“他媽的在行到極點。你知道重案組的平均破案率是多少?百分之七十二。你知道我的破案率又是多少?”他等我搖頭。“百分之八十六,小子,八十再加六。今天我來算你好運。”我點點頭,勉強擠出敬佩的微笑,讓他贏這一局。“嗯,應該吧。”“媽的,當然是。”得勝之後,球王靠回長椅,忽然身體一縮,隨即狠狠瞪著壞了的坐墊彈簧。“也許吧,”我舉起酒杯對著燈光,眯起眼睛若有所思,一邊說,“也許今天對你、對我都是幸運日。”“怎麼說?”球王狐疑地問。他這家夥夠了解我,知道不能大意。我說:“你想想看,你每回遇到一個案子,最想要的是什麼?”“有人俯首認罪,外加目擊證人和鑒證跡證。”“不對不對,你沒領會到我的意思,球王,你想偏了,我要你想得普通一點。簡單說,身為警探,什麼是你最大的資產?全世界你最喜歡什麼?”“愚蠢,讓我和蠢蛋相處五分鐘——”“消息,是消息。有用沒用,量多量少都好。消息是你的軍火,球王,消息是燃料。沒有愚蠢,我們還是找得到辦法,沒有消息,我們哪兒都去不了。”球王想了一下。“所以呢?”他小心翼翼地問。我張開雙臂,朝他微笑:“看你祈求什麼囉,老兄。”“穿丁字褲的凱莉·米洛?”“工作上的祈求。所有你想要的消息,你自己挖不到的消息,這裡不會有任何人告訴你,但都好好收藏在你最喜歡的老到觀察家的腦袋裡。這個觀察家就是我。”球王說:“拜托你幫幫忙,用我聽得懂的話講,弗朗科。說清楚一點,你要什麼?”我搖頭說:“重點不是我。這是個雙贏的局麵。既然想把案子轉成正麵,最好的辦法就是一起來。”“你想辦這個案子?”“彆管我想乾什麼,隻管什麼對你我都好,對案子就更不用說了。我們都想找出答案,對吧?這不就是最重要的嗎?”球王假裝考慮片刻,接著遺憾地緩緩搖頭:“不行,老兄,抱歉。”是誰說不行的?我露出挑釁的微笑說:“你在擔心嗎?你依然是承辦警探,球王,破案了也是記你的功。我們臥底組不搞破案率那一套。”“唔,算你運氣好,”球王答得平心靜氣,沒有上鉤。這些年下來,他比較懂得收斂了。“你知道我很樂意找你搭檔,弗朗科,但我老板不會同意。”重案組老大其實是我的頭號粉絲,但我想球王不曉得。我眉毛一挑,做出興味盎然的表情:“你們的老板這麼不信任你們?竟然不讓你們自己挑人?”“除非我有理由。給我明確一點的消息,讓我說服他,弗朗科。告訴我一點傳說中的重要線索。蘿西·戴利有跟誰樹敵嗎?”我不能挑明了說我知道不少消息,這點我們兩個都清楚。“就我所知,沒有。所以我才一直沒想到她可能死了。”他一臉不可置信:“什麼?她是白癡嗎?”我用快活的語氣回答,讓他去猜我是不是開玩笑:“她比你:聰明多了。”“很無趣?”“完全不會。”“醜八怪?”“這一帶最美的,你以為我對女人是什麼品位?”“那我敢向你保證,她一定有敵人。無趣或長得醜或許有辦法不惹人怨,但要是一個女孩有腦袋,有長相又有個性,遲早會惹人不爽,”他抓著酒杯,用好奇的眼神看著我說,“天真浪漫不是你的調調,弗朗科。你一定非常迷戀她,對吧?”危險。“初戀嘛,”我聳聳肩說,“很久以前了。的確,我可能美化了她,但她真的是個好女孩。我不曉得誰曾經和她相處不好。”“沒有懷恨在心的前男友?沒有和誰大吵過?”“我和蘿西交往了好多年,球王,從我們十六歲開始。我想她在我之前交過兩三個男朋友吧,但都是小孩子把戲:在戲院玩牽手、課桌上寫對方的名字、三周後因為交往太累而分手。”“有名字嗎?”他已經掏出亮閃閃的警探鋼筆,看來有些可憐的混球得等不速之客上門了。“馬丁·荷恩,從前綽號‘多動兒’,但現在這樣喊他可能不會有人應。他家住七號,十五歲那年曾經短暫地自稱蘿西的男朋友。在這之前是一個叫科姆的小鬼,原本是我們同學,後來舉家搬到鄉下。再來是八歲左右,她受不了激將法,就親了住在史密斯路的那個賴利·史威尼一下。我很懷疑他們三個是不是還記得她。”“沒有女孩嫉妒她?”“嫉妒什麼?蘿西不是蛇蠍美人,從不挑逗其他女孩的男伴。我或許長得不賴,但沒有人知道我和蘿西交往,就算知道,我也不認為會有女孩為了不讓蘿西觸碰我的性感身體而對付她。”球王嗤之以鼻。“這一點我倒是同意。不過,弗朗科,請你幫幫忙,你剛才告訴我的這些事情,哪一樣我不能從附近的多嘴老太婆身上問出來?要我說服上級讓你加入,得有更明確的事證。給我兩三個可能的犯罪動機,或是死者不可告人的秘密,還有——啊,對了,”他手指一彈,指著我說,“不如說說你們預定碰麵的那一晚,給點目擊線索,我們再看能怎麼辦。”換句話說就是,小子,你十五日晚上人在哪裡。我不曉得球王是不是真的以為我笨得聽不出他話語中的暗示。“有道理,”我說,“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五日到十六日,也就是星期日到星期一之間,深夜大約十一點四十分,我離開忠誠之地八號的我家,走到馬路儘頭。我和蘿西約好十二點左右碰麵,不過得看家人幾點就寢,以及什麼時候有機會離家不被發現而定。我一直在那裡待到清晨五、六點之間,我不太肯定具體是幾點。其中我隻離開過一次,剛過兩點之後,大約五分鐘。我到十六號去看是不是我搞錯了碰麵地點,看蘿西是不是在那裡等我。”“有什麼理由讓你覺得她可能改在十六號和你碰麵?”球王邊問邊用他自己發明的速寫記號作筆記。“在決定約在路口之前我們討論過。這裡的人常在十六號碰麵,尤其是小孩。不管是喝酒、抽煙或接吻,還是任何家長不準你做或你年紀不到還不能做的事情,十六號都是唯一的選擇。”球王點點頭。“所以你才會去那裡找蘿西。你經過哪些房間?”“我看了一樓所有房間。我不想驚動外人,所以沒有喊她。一樓沒有人在,我沒看到手提箱,也沒看見或聽見不尋常的動靜。於是我走到二樓,在右手邊第一個房間發現蘿西·戴利署名的字條。從內容看,她決定獨自前往英格蘭。我將字條留在原處。”“我看過那張字條,沒有注明寫給誰,你怎麼會認為是寫給你的?”想到他垂涎欲滴讀完字條,小心放進證物袋裡,就讓我想揍他,更彆說他竟然明示蘿西可能反悔了,更讓我火冒三丈。我很好奇戴利夫婦到底跟他說了我什麼。“當時這麼推斷感覺很合理,”我說,“預定和她碰麵的人是我,假如她留下字條,就應該是給我的。”“她沒有泄漏任何征兆,讓你感覺她猶豫了?”“完全沒有,”我露出燦爛的微笑,對他說,“即使現在也不曉得,不是嗎,球王?”“也許吧,”球王說。他在記事本上草草寫了幾句,眯眼細看。“你沒到地下室嗎?”“沒有,誰都不會去。那裡很暗,而且搖搖欲墜,又潮濕又有老鼠,臭得跟地獄一樣,我們一向敬而遠之。我沒有理由認為蘿西會在那裡。”球王拿筆敲牙,低頭審視筆記。我灌了三分之一杯啤酒,心裡匆匆思考著當時的情景:我在樓上悵然若失,蘿西會不會就在地下室,離我隻有數尺之遙。“所以,”球王說,“儘管你認為蘿西的字條是分手信,你還是回到路口繼續等她,為什麼?”他問得輕鬆平淡,我卻逮到他目光淩厲一閃。這賤坯可是樂在其中。“誰都期望春天常在,”我聳聳肩說,“況且女人總是善變,我想我得給她時間讓她再回心轉意。”球王大男人似的輕哼一聲:“女人嘛,是吧?所以你又給了她三四個小時,之後便遠走高飛了。你去了哪裡?”我按照事情先後,告訴他空屋、惡臭搖滾樂手和慷慨妹妹的事,不過沒提名字,免得他去騷擾人家。球王邊聽邊記,聽完問我:“你為什麼不乾脆回家?”“衝動,還有自尊。我本來就想搬出去,不管蘿西如何,我都不會動搖。英格蘭對我一個人來說沒什麼意思,但夾著尾巴回家也好不到哪兒去。既然我已經準備好離家的一切,那就繼續往前。”“嗯,”球王說,“讓我們回到那六小時——這確實是愛情沒錯,尤其在十二月——就是你在路口等待的六小時。你記得有人經過或誰進出某一棟房子之類的嗎?”我說:“有一兩件事。子夜左右,精確時間我不曉得,我聽見窸窣聲,以為是情侶在附近辦事。但事後回想起來,聲音有兩種可能:做愛或掙紮。之後,大約一點十五分到三十分之間,有人走過門牌號碼偶數那一排房子的後院。事隔多年,我不曉得這些線索對你有多大幫助,不過請儘量用。”“有線索就是好線索,”球王抄抄寫寫,不予點評,“這點你應該知道。所有的人聲動靜就這些?在這樣的小區?一整個晚上?少來了,這裡又不是高級住宅區。”他開始惹毛我了,但我想生氣隻會正中他的下懷,因此故意放鬆肩膀,慢慢喝酒:“那天是周日晚上,我到路口的時候,所有人幾乎都睡了,該關的也都關了,否則我一定會更晚出門。忠誠之地沒有半點動靜。有人還醒著,也有人說話,但沒人走在馬路上,也沒人出門或回家。我聽見有人繞過街角朝新街走,還有兩三回聲音特彆近,害我躲到燈光之外,免得被人發現,但我沒遇到認識的人。”球王把玩鋼筆,若有所思望著表麵的光澤晃動。“所以你沒被人發現,”他重複道,“沒有人知道你們在一起,你要說的是這個意思?”“沒錯。”“你們搞得這麼神秘兮兮,有什麼特彆的理由嗎?”“蘿西的父親不喜歡我。他頭一回發現我們約會,氣得七竅生煙,所以我們之後才會轉為地下。要是我們告訴他,說我想帶他的寶貝女兒到倫敦,肯定會掀起大戰。就我當時的想法,請求原諒應該比請求允許來得容易。”“有些事情永遠不會改變,”球王有點恨恨地說,“他為什麼不喜歡你?”“因為他沒品位,”我咧嘴笑說,“有誰不會愛上我這張臉?”他沒有笑。“說正經的。”“這你得問他才行,他可沒和我分享他是怎麼想的。”“我會問他。還有誰知道你們兩人的計劃?”“我沒跟任何人說,就我所知,蘿西也沒有。”曼蒂是我的。球王可以自己去聞她,能問出什麼算他運氣,我一定會等著看好戲。球王不疾不徐啜飲啤酒,瀏覽剛才的筆記,看完喀噠一聲套上夢幻名筆說:“好了,目前差不多就這樣。”“看你老板有什麼想法,”我說。他才不會去找老板,但我要是太快縮手,他可能會懷疑我是不是另有計劃。“剛才那些線索或許能打動他,讓他覺得聯手辦案不錯。”球王和我四目交會,有那麼一秒忘了眨眼。他這會兒心裡肯定在想我一聽說手提箱出現便領悟到的事:頭號嫌犯就是人在現場,有動機也有機會,但沒有不在場證明的家夥。默默等待蘿西·戴利,但很可能被她當晚甩掉的家夥。向警察說他對天發誓,蘿西整夜沒有現身的家夥。我和球王都不打算先提這一點。“我會儘力,”他說著將記事本塞進西裝口袋,沒有看我,“謝了,弗朗科,之後我可能還需要找你和我重看一遍。”“沒問題,”我說,“你知道上哪兒找我。”他一口氣將剩下的啤酒喝完:“記得我剛才說的,正麵思考,轉個角度看。”“球王,”我說,“你同事剛才挖出來的那一坨東西是我女朋友。我以為她已經飄洋過海,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要是我很難看出光明麵,還請你多多包涵。”球王歎息一聲。“好吧,”他說,“有道理,你想聽聽我的猜測嗎?”“樂意之至。”“你在工作方麵名聲很好,弗朗科,非常好,除了一個小地方。道上傳聞,你這個人很獨特,喜歡——怎麼說昵——喜歡照自己的意思改變遊戲規則。手提箱就是最好的例子。老板喜歡合群的人遠勝於獨行俠,除非你是梅爾·吉布森(梅爾·吉布森,澳大利亞著名導演、演員。曾執導並主演《勇敢的心》。)。調查這樣的案子,要是處理得當,哪怕承受巨大的壓力,隻要你能證明自己可以為了團隊坐冷板凳,你的評價就會大大提升。想遠一點。你聽懂我在說什麼嗎?”我給他一個特大號的微笑,免得忍不住揍他。“你嘰哩呱啦講了這麼一堆陳腔爛調,得給我一點時間消化。”他盯著我,發現讀不出我的心緒,便聳聳肩膀說:“隨便,隻是建議。”他起身拉直兩裝翻領。“我會和你保持聯係。”語氣暗藏一絲絲警告,接著便拿起他過度招搖的公文包,大步走出酒吧。我不打算馬上離開,因為我周末不用上班。頭一個理由是球王。之後兩三天,他和他的重案組同事會像發狂的羅素犬,在忠誠之地跑進跑出,闖進居民的隱私天地東聞西嗅,到處刺探。我必須讓這裡的人搞清楚,我和他們完全無關。另一個理由還是球王,隻是角度不同。我感覺他似乎有一點太過擔心,放他自由二十四小時可能讓他就此脫離我的掌握。遇到年少認識的人,我們總看到當年的他,而不是現在的模樣。在球王眼中,我依然是那個衝動小子,做起事來永遠十萬火急。他自己這些年學會了控製自我,卻沒想到我也可能學會了有耐心。同樣是追捕獵物,假如你喜歡像氣喘籲籲的狗兒一樣,鬆開鏈條就全速衝刺,那就進重案組,但假如你和我一樣想乾臥底,就得和獅子學習:策劃突襲、貼近地麵、匍匐靠近,無論需要多久。第三個理由在戴齊,她應該正在發火,對我摩拳擦掌。我很快就得麵對她,還有(老天保佑)奧莉薇亞,但男人是有極限的。我沒有喝醉,不過一天折騰下來,我覺得自己有權消磨一晚,在倒地前測試自己能麻痹到什麼程度。我和酒保對看一眼,對他說:“再來一杯。”酒吧幾乎空了,可能是球王害的。酒保在櫃台後方擦拭酒杯,一邊不疾不徐打量我。過了一會兒,他用頭比了比門口說:“你朋友?”我說:“我不會用這個詞。”“之前沒見過你。”“應該沒有。”“你和忠誠之地的麥奇家有什麼關係?”我的眼睛。“說來話長。”我說。“哈,”酒保說了句,仿佛已經摸透我的底細。“誰不是這樣?”說完將酒杯利落一甩,放到水龍頭底下。我和蘿西·戴利最後一次約會是星期五,“啟程時刻”前九天。那天傍晚,鎮上寒風刺骨,人潮洶湧,聖誕燈火全都點燃,購物民眾匆匆忙忙,路旁小販兜售著五張一鎊的包裝紙。我對聖誕節沒什麼好感——老媽的瘋狂每年都在聖誕晚餐達到最高潮,老爸的酒癮也是,最後總有東西砸碎,總有不止一個人落淚。但那一年,一切感覺沉悶又不真實,在迷人與不祥的邊緣擺蕩。頭發閃亮的私立學校女學生慈善演唱《普世歡騰》,感覺太過沉靜,表情太過茫然;小孩鼻子貼著史威茲糖果店的櫥窗,注視櫥窗裡的童話場景,感覺太沉迷於繽紛的顏色與旋律。我一手插在德國軍大衣口袋穿越人群。那一天,是我最不希望被搶劫的一天。我和蘿西總是約在皮爾斯街的歐尼爾酒吧。它是三一學院的學生酒吧,這意味著混蛋密度偏高,但我們很低調,也不可能遇到熟人。戴利夫婦以為蘿西和她朋友出門了,我家人也根本不管我的死活。歐尼爾很大,但那天很快便被人擠滿了,漫布著熱氣、香煙與笑聲。不過,憑著那一頭奔放的紅發,我一眼就找到了蘿西。她正靠著吧台和酒保說話,逗得他咧嘴直笑。等她付錢買好啤酒,我已經在隱密的角落找到一張空桌。“色坯,”她將兩杯酒放在桌上,腦袋朝後比了比聚在吧台竊笑的一群學生。“趁我彎腰時偷看我的胸部。”“是哪一個?”我已經起身,但蘿西瞪我一眼,將酒杯推到我麵前。“給我坐好,喝你的酒,我自己會解決他,”她說,隨即繞過來坐在我身邊,和我大腿貼著大腿,“那邊那個家夥,你看。”那小子穿著橄欖球衣,看不到脖子,兩手搖搖晃晃抓滿酒杯離開吧台。蘿西揮手招回他的注意,接著傾身向前,將舌尖卷成小圈湊到酒杯邊。橄欖球小子看得瞳目結舌,雙腳一不留神絆到高腳凳,手裡一半的酒杯砸到某人背上。蘿西朝他一比中指,之後便將他拋在腦後,對我說:“搞定。你買到了嗎?”我伸手到椅背上的外套裡撈出信封(掛在那兒我才能時刻盯著),抽出兩張票放在破破爛爛的木桌上說:“喏,在這裡。”鄧萊裡往霍利黑德,出發時間早上六點三十分,十二月十六日星期日。請於出發前三十分鐘上船。看到船票,我的腎上激素又開始急遽分泌。蘿西輕笑一聲,有點喘不過氣。我說:“我覺得搭早班船比較好。我們可以坐夜船,但晚上比較難打包行李,也比較難走人。搭早班船的話,隻要有機會,我們周日晚上就能先到碼頭,在那裡等船來,對吧?”“天哪,”蘿西過了半晌才說,仍然呼吸困難。“老天,我覺得我們應該——”她用手臂遮住船票,不讓隔壁桌的人看見。“你知道嗎?”我和她十指交纏。“我們在這裡不用怕,從來沒見到認識的人,不是嗎?”“這裡還是都柏林,除非離開鄧萊裡,否則我不會放心的。把票收起來,好嗎?”我做了個鬼臉。“可以給你保管嗎?我老媽會搜我們的東西。”蘿西咧嘴微笑。“我想也是。要是我爸搜我東西,我也一點不意外。不過,他不會碰內衣抽屜。把票給我。”她小心翼翼拿起船票,仿佛那是蕾絲做的。然後收進信封,塞到牛仔外套口袋裡。她手指停在胸前片刻。“哇,再過九天就……”“再過九天,”我舉起酒杯說,“敬你和我和我們的新生活。”我們碰杯,各自喝了一口啤酒,我吻她。酒很棒,酒吧裡的溫暖讓我走過鎮上的雙腳不再冰冷,牆上裱框相片掛著亮片,鄰桌一票學生曝出微醺的哄笑。我應該是酒吧裡最幸福的人,但我依然感覺那個夜晚夾帶著一絲不祥,有如轉眼就會化成災厄的閃亮美夢。我放開蘿西,生怕自己太過用力,反而傷了她。“我們必須得很晚才能碰麵,”蘿西又喝了一口啤酒,膝蓋搭上我的膝蓋說,“半夜,甚至更晚。我老爸十一點才會上床,我必須再待一會兒,等他睡著。”“星期天的話,我家十點半就躺平了。謝伊偶爾會晚歸,不過隻要彆碰巧撞上他進門就好,沒問題的。就算撞上了,他也不會攔我,反而更樂。”蘿西眉毛一挑,又喝了一口啤酒。我說:“我半夜左右出門,你可以晚一點再出來,沒關係。”蘿西點點頭說:“不會太晚,但到時就沒末班公交車了,你打算走到鄧萊裡?”“扛著行李不可能。就算真的走到,雙腳也都廢了。我們得搭出租車。”蘿西露出“了不起”的眼神,但隻有一半是裝出來的。“哦啦啦!”我咧嘴微笑,手指勾著她一綹鬈發。“我這星期還有兩三份工可打,錢不是問題。我的女人一定要享受最好的。我很想租豪華禮車,不過還得等一等。或許挑你生日,如何?”她對我微笑,但笑得漫不經心。她沒心情胡鬨。“約在十六號?”我搖搖頭。“莎娜西兄弟最近常去那裡閒晃,我可不想撞上他們,”莎娜西兄弟沒有威脅性,但又蠢又鬨,幾乎整天爛醉如泥。我得費上好一番唇舌才能說服他們閉嘴,假裝沒看見我們。“約在路口如何?”“路口會被人看到。”“星期日半夜之後不會。那種時間除了我們和莎娜西家的蠢蛋,還有誰會出來?”“但我們隻要被一個人看到就完了,而且要是下雨怎麼辦?”這不像蘿西,太緊張了。她這個人平常連神經在哪裡都搞不清楚。我說:“我們不用現在決定,可以先看下周天氣如何,之後再做打算。”蘿西搖頭說:“我們不應該再見麵了,在離開之前。我不想讓老爸起疑。”“要是他到現在都還……”“我知道,我知道,我隻是——老天,弗朗科,那兩張票……”她將手伸回口袋。“眼看就要實現了,我不希望我們鬆懈下來,一秒鐘也不行,免得出差錯。”“什麼差錯?”“我不曉得,某人半路阻止我們。”“不會有人阻止我們。”“是啊,”蘿西咬著指甲回答,目光從我身上移開半秒,“我知道,不會有事的。”我說:“怎麼了?”“沒事。就照你說的,我們在路口碰麵,萬一下大雨就改到十六號。天氣太差,那些家夥不會出來,對吧?”“對,”我說,“蘿西,看著我,你是不是覺得這麼做有罪惡感?”她嘴角不悅地一撇。“有個屁。我們又不是為了好玩。要不是我老爸搞不懂狀況又愛管閒事,反對我們交往,我們根本不用這麼乾。乾嗎?你有罪惡感?”“怎麼可能?家裡隻有凱文和潔琪會想念我。等我拿到第一份薪水,一定要寄好東西給他們,讓他們開心。你會想念家人是嗎?還是姐妹淘?”蘿西沉思片刻。“姐妹淘嘛,是會想念,還有我家人,一點點。可是,嗯……我早就知道自己想趕緊搬出去。我和伊美達還沒畢業就討論過溜到倫敦,直到……”她轉頭朝我匆匆一笑說,“直到你和我想出更棒的計劃。無論如何,我遲早都會離開,你不也是嗎?”她知道問這個比問我是否會想念家人要好些。“是啊,”我說。我不曉得是對是錯,但這個回答是我們都想聽到的。“不管怎麼樣,我都會離開,不過我更喜歡咱們現在這樣的離開方式。”她又嫣然一笑,卻依然有點保留。“我也是。”我問:“那麼到底是什麼?你從剛才坐下來就一直如坐針氈。”這下讓蘿西緊張起來了。她說:“你還好意思說我?你自己今天晚上才可笑呢,你就是。我感覺自己好像跟《芝麻街》的奧斯卡出去……”“我會這樣是因為你這樣,我還以為你拿到船票會飛上天,結果——”“少來,你進酒吧就這樣了。你隻是想找機會捶掉那個變態的頭—一”“你還不是一樣?你反悔了嗎?到底是怎麼回事?”“弗朗科·麥奇,想和我分手的話,就像個男人自己開口,不要讓我代替你做這種下流事。”我們互瞪對方,隻要一個不小心就會大吵一架。但蘿西忽然長籲一日氣,靠回坐墊,雙手梳攏頭發說:“我就告訴你,弗朗科。我們很緊張,因為我們太自大了。”我說:“彆扯到我。”“我沒有。我們兩個想去倫敦搞音樂,工廠不必了,謝謝,不是我們的菜,我們打算為搖滾樂團工作。要是你老媽知道了,她會怎麼說?”“她會說天殺的,我以為自己是誰,接著賞我一個耳光,罵我是沒腦袋的蠢蛋,要我安分一點。絕對熱鬨滾滾。”“這個,”蘿西舉起酒杯,對我說,“這就是我們緊張的原因,弗朗科。我們從小認識的每個人都會這麼說,說我們太自以為是,假如我們相信這一套,最後隻會傷害彼此,讓對方過著悲慘的日子,所以我們最好乖乖認命。對吧?”在我心底,我和蘿西當年相愛的方式依然讓我自豪。我們沒有榜樣,雙方父母都不是美好伴侶的典範,因此我們隻能從對方身上學習。隻要是你愛的人開口,你就能控製自己的火爆脾氣,壓抑讓你怕得不知所措的無名恐懼,表現得像個大人,而不是原始人一樣的青少年。你可以做到一百萬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我說:“過來。”我雙手滑上她的手臂,捧著她的雙頰,她傾身向前,和我額頭相貼,讓全世界消失在那一團糾結閃亮的濃濃秀發之外。“你說得對極了。抱歉,我剛才很混蛋。”“我們也許會一敗塗地,但沒有理由不儘力嘗試。”我說:“你很聰明,你知道嗎?”蘿西看著我,近得我能看見她綠色眼眸中的金黃、她微笑前眼角浮現的細紋。“我的男人應該得到最好的。”她說。這一回,我好好吻了她。我感覺船票夾在我和她狂亂的心跳之間嘶嘶作響,仿佛隨時就要爆炸,射出滿天的金黃火花。就在那一刻,夜晚不再模糊,也不再危險。我體內泛起一陣暈眩,骨頭深處微微顫抖。從那一刻起,我隻能讓這股力量拖著,相信它會帶領我們走上正確的方向,雙腳穿越詭譎暗流與險惡斜坡,踩到安全的踏腳石。半晌,我們鬆開彼此,蘿西說:“忙的人不止你一個,我到伊森書店看了英國報紙的所有求職廣告。”“有看到什麼工作嗎?”“隻有幾個,大部分我們都不能做,像是堆高機駕駛或代課老師,不過也有幾個地方在征侍者和酒保。我們可以謊報經驗,反正他們從來不查。沒有人想找燈光師或樂團經理人,但這一點咱們早就知道了。我們一到就可以找工作,而且那裡一大堆房子,弗朗科,幾百間。”“我們付得起嗎?”“嗯,可以。就算沒有馬上找到工作也無所謂,我們存的錢夠付訂金,而且可以先靠救濟僉租一個爛地方。很爛的那種,必須和彆人共享衛生間,但起碼不必多浪費錢在青年旅館。”我說:“我可以和彆人共享廁所和廚房之類的地方,沒問題。我隻是想儘快搬離青年旅館,但我們沒必要分住兩個寢室,因為明明可以——”蘿西對我微笑,眼神裡的光彩幾乎讓我心跳暫停。她說:“明明可以有自己的窩。”“沒錯,”我說,“自己的窩。”我隻要一張床,讓我和蘿西整夜依偎對方臂彎,早晨在彼此懷中醒來。為此,我願意付出一切,一切,其他都不算什麼。現代人談起愛情,總讓我目瞪口呆。我和組裡的小夥子到酒吧,常聽他們巨細靡遺描述女人要有什麼身材、哪裡的毛該刮、怎麼刮、什麼日子該做什麼,一定得說什麼、要什麼,還有一定不能說什麼、要什麼。我也聽女人在咖啡館閒聊,列出男人應該做的工作、該有的車款和服裝品牌,還有哪種花、哪家餐廳和哪種寶石符合標準。我隻想大叫:你們這些人瘋了嗎?我從來沒有買花給蘿西(她回家之後會很難解釋),也沒想過她腳踝長得好不好。我要她,要她隻屬於我,而我相信她也要我,就這麼簡單。直到荷莉出生前,我的生活裡再也沒什麼比這一點更簡單。蘿西說:“有些房子不租給愛爾蘭人。”我說:“他們真該死。”潮水不停上漲,越來越洶湧。我知道我們走進的第一間房子一定會很完美,這股吸力會將我們直直帶向我們的家。“我們就跟他們說我們是蒙古來的,你的蒙古口音怎麼樣?”蘿西咧嘴微笑:“誰需要口音?我們隻要說愛爾蘭文,跟他們說是蒙古話就好。你想他們分得出來嗎?”我對她誇張地鞠了一躬,說:“‘P6gmo th6in’意思是‘去你的’”,還帶著百分之九十的愛爾蘭口音。“古蒙古的問候語。”蘿西說:“不過說真的,我會這麼說,是因為我很清楚你這人有幾分耐性。就算我們第一天沒找到房子,那也沒什麼大不了,不是嗎?我們多得是時間。”“我知道。有些房東不租給我們,因為他們覺得我們足醉鬼或恐怖分子。至於其他……”我抓起她握著酒杯的雙手,拇指撫摩她的手指。結實的手指,因為縫紉而結了繭,還戴著路邊地攤買的廉價銀戒指,有的像居爾特圖騰,有的像貓頭。“其他的房東不要我們,因為我們要活在罪惡裡。”蘿西聳聳肩說:“這些人也去死。”“你想的話,”我說,“我們可以假裝。去買鍍金戒指,彼此稱呼先生和太太,直到——”她馬上用力搖頭:“不要,才不要。”“隻要一下下,等我們有錢買真的金戒指。這麼做會讓我們日子好過許多。”“無所謂,我不想假裝。結婚了就結婚了,沒結就沒結,跟彆人怎麼想無關。”“蘿西,”我握緊她的手說,“你知道我們會結婚,對吧?你知道我要娶你,這是我最想、最想做的事情。”微笑又浮現了。“最好是。我們剛開始約會的時候,我還是好女孩,完全聽從修女的教誨,現在卻準備做你的情婦——”“我是認真的。看著我,很多人聽到這件事會說你瘋了,他們會說麥奇家都是人渣,我會對你予取予求,之後一走了之,留下孩子,讓你的人生衝進馬桶。”“不可能,我們在英國,那裡有安全套。”我說:“我隻是想跟你說,你不會後悔的,我絕不讓這種事發生,我對天發誓。”蘿西柔聲說:“我知道,弗朗科。”“我不是我爸爸。”“我要是認為你是,現在就不會在這兒了。好了,起來去幫我買一包薯片,我快餓死了。”那天,我們在歐尼爾酒吧待到學生走光,酒保用吸塵器吸我們的腳才離開。我們慢慢喝酒,聊些無關痛癢的事,逗彼此開心。回家前(我們分開走,免得被看見,我跟在蘿西後麵盯著她,以策安全),我們靠著三一學院的後端親吻告彆,吻了很久,接著靜靜擁著彼此,從臉頰到腳趾貼在一起。寒風刺骨,在幾公裡的上空發出清脆如鈴的聲響,有如破碎的水晶。她粗嘎的呼息曖暖拂過我的喉嚨,頭發飄著有如檸檬眼淚的香氣,我感覺她心跳匆匆拍打我的肋骨。之後我放開她,看她離開,最後一次目送她離開我身旁。我當然找過她。我頭一回單獨使用警用電腦,就輸入她的名字和出生日期查過:她在愛爾蘭共和國沒有任何被捕紀錄。這很正常,我不認為她會變成黑幫女老大。但我非常亢奮查了一天,從她和我道彆之後踏出的第一步開始。隨著我的人脈越來越廣,搜查範圍也越來越大:她沒有在北愛爾蘭被捕,也沒有在英格蘭、蘇格蘭、韋爾斯和美國被捕。她沒有在任何地方申請救濟金,沒有申請護照,也沒有死亡或結婚。我每兩年就從頭搜查一次,找欠我人情的人脈幫忙,他們從來不問原因。不過,這些年(荷莉出生讓我沉穩許多)我隻希望蘿西自己出現在偵測範圍裡,過著簡單滿足的生活,沒有和警方扯上關係,偶爾想起我曾是她的真愛,心頭微微一痛。有時我會想象她找到我:半夜電話響起或敲我辦公室的門。我想象兩人在綠草如茵的公園裡,並肩坐著長椅,帶著五味雜陳的心情默默看荷莉和兩個紅發小男孩在攀緣架爬上爬下。或者在幽暗的酒吧消磨漫漫長夜,兩人說說笑笑,臉龐越來越近,手指沿著老舊桌麵滑向對方。我巨細靡遺想象她現在的模樣:過去沒有的魚尾紋、生過不是我的小孩的鬆弛腹部,所有我錯過的歲月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記,都如盲人點字等待我去。我想象她給我出乎意料的答案,解開了所有謎團,讓全部斷片輕輕歸位。我甚至想象我們重新開始。至於其他時候,即使事隔多年,我依然抱著二十歲那年的怨恨,希望見到蘿西出現在家暴組的記錄或艾滋病妓女檔案,不然就是倫敦治安敗壞區的停屍間,因為吸毒過量而死。這些年來,我讀了幾百個這樣的案例。但現在,我為蘿西設置的路標全都轟然一聲,湮滅在刺眼暈眩的爆炸之中:我的重新開始、我的複仇,還有和家人勢不兩立的馬其頓防線。蘿西·戴利甩了我是我這輩子的分水嶺,多年來巋然不動,如今卻像幻影瞬間消失,讓我天動地搖,上下顛倒,眼前一切竟是如此陌生。我又點了一杯啤酒,外加一杯雙份威士忌。我想,隻有這樣才能讓我撐到早上。除此之外,我找不出任何辦法抹去我剛才見到的景象,一場由屍骨譜成的夢魘。棕色細長的骨骸蜷曲在凹洞裡,沙土輕輕滑落,窸窣有如疾走的步伐。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