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瞬間顛覆的記憶(1 / 1)

我這個人睡覺和駱駝一樣:能睡的時候儘量睡,沒工夫睡的時候也能長時間熬夜。那天晚上,我整夜沒有闔眼,望著窗戶下濃黑一團的手提箱,一邊聽老爸打呼,一邊整理思緒,準備迎接新的一天。可能性太多,像意大利麵一樣糾結不清,但有兩個特彆突出。第一個是我喂給家人的版本,算是老調重彈。蘿西決定一個人走,因此很早便藏好手提箱,以便快速脫身,不被家人和我發現。她回去拿了箱子,放好字條之後,被迫改走後院,因為我在路上盯著。將箱子扔過圍牆會發出太多聲音,於是她將箱子放回之前的藏匿處,然後拔腿離開(就是我聽見後院裡的窸窣和重擊聲響),迎向閃亮的新生活。這個說法幾近完美,解釋了所有事情,除了一點:船票。即使蘿西計劃跳過不搭晨班渡輪,暫避風頭一兩天,免得我像《欲望街車》裡的斯坦利殺到碼頭,她也會想辦法處理那張票,不是更換,就是賣了。那兩張票差不多花了我們一周的薪水,她絕不會讓它們在壁爐後方腐爛,除非她彆無選擇。另外一個版本是謝伊和潔琪提的,不過兩人角度不同。有人半路攔住蘿西,她當時要麼是去執行版本一,要麼是準備和我碰麵。我選擇向版本一妥協。它在我心裡待了大半輩子,早已占據一個舒服的小角落,有如深得難以拔出的子彈,隻要不去碰,幾乎感覺不到它的尖銳。版本二卻將我的整顆心徹底炸開。那是星期六的傍晚,“約定日”前一天,我最後一次見到蘿西。我正要去工作。我有個朋友叫威吉,是停車場夜班警衛,他有個朋友叫史蒂分,是夜總會保鏢。隻要史蒂分休假,威吉就代他班,而我代威吉的班。於是大家都有錢拿,大家都開心。蘿西頭發蓬鬆,雙唇水潤光澤,身上飄著讓人會傻笑的花香,靠在四號門前的扶手上,和伊美達·提尼和曼蒂·庫倫一起等茱莉·諾蘭下來。天氣很冷,薄霧模糊了空氣,蘿西雙手縮進袖子裡,不停朝手嗬氣,伊美達不停地跺腳,三個小孩在馬路儘頭的路燈下蕩秋千。茱莉房裡大聲飄出《墮落的愛》,空氣彌漫著周六夜晚的刺激,有如蘋果酒嘶嘶作響,散發香氣,令人沉醉。“弗朗科·麥奇來了,”曼蒂戳了戳兩個女孩的肋骨,對著空氣說,“那頭發,他還以為自己多帥呢,對吧?”“嗨,姑娘們。”我朝她們咧嘴微笑。曼蒂個子小皮膚黑,身上隻看得到穗飾和石洗牛仔布。她完全不理我。“還好他不是冰淇淋,否則一定把自己舔死。”她對兩位女同伴說。“我比較希望有人舔我。”我挑著眉毛說,三個女孩立刻尖叫。“弗朗科,過來,”伊美達撩動她燙過的頭發,大聲喊我,“曼蒂想知道——”曼蒂尖叫一聲,伸手去捂伊美達的嘴巴。伊美達身子一閃說:“曼蒂要問你——”“你閉嘴!”蘿西笑了,伊美達抓住曼蒂的雙手往旁邊拉。“她想問你家的那個家夥想不想去看電影。”伊美達和蘿西咯咯笑,曼蒂雙手貼著臉頰:“伊美達,你可惡!我臉都紅了!”“你是應該臉紅,”我對她說,“老牛吃嫩草,他才剛開始刮胡子,你知不知道?”蘿西笑彎了腰。“不是他!不是凱文!”“她是說謝伊!”伊美達喘著氣說,“謝伊想不想——”她笑得說不下去。曼蒂高聲尖叫,又將臉埋進手裡。“我很懷疑,”我遺憾搖頭說。麥奇家的男人向來對女人很有一套,而謝伊更是出類拔萃。由於從小看著他,因此當我年紀稍長,漸通人事,還以為喜歡的女孩都會自己投懷送抱。蘿西曾說,謝伊隻要瞄女孩一眼,女孩胸罩就會自動彈開。“我想我們家謝伊可能比較喜歡男人,你知道我的意思吧?”三個女孩又放聲尖叫。老天,我真是愛死剛出門的姐妹淘了,簡直像包好的禮物一樣完美,繽紛得有如彩虹,你隻需要用力一擠,看看哪一個是送給你的。我知道三人之中最棒的女孩肯定屬於我,一想到這個我就感覺自己變成了史提夫·麥昆,身旁有輛機車,能夠載著蘿西飛越屋頂。曼蒂大喊:“我要告訴謝伊,說你這樣講!”蘿西攫住我的目光,偷偷瞧我一眼。等曼蒂告訴謝伊的時候,我們兩個早就遠渡重洋了。“隨便你,”我說,“彆告訴我媽就好,要說最好謹慎一點。”“曼蒂會讓他轉性的,對吧?”“我向老天爺發誓,伊美達——”這時,三號的門開了,戴利先生走出來。他卷起褲腿,交叉雙臂靠著門框。我說:“晚安,戴利先生。”他置之不理。曼蒂和伊美達轉頭看著蘿西。蘿西說:“我們在等茱莉。”“很好,”戴利先生說,“我和你們一起等。”他從襯衫口袋掏出一根壓扁的香煙,開始小心翼翼地撫平。曼蒂撚起套頭衫的毛球仔細打量,伊美達將裙子拉直。那一晚,就連戴利先生都讓我滿心歡喜。想到他周日醒來的表情是原因之一,但不隻如此。我說:“戴利先生,你今晚似乎盛裝打扮,難道也要去迪斯科?”戴利先生下巴一抽,但目光還是粘著三個女孩。“媽的希特勒!”蘿西雙手插進外套口袋,暗暗罵了一句。伊美達說:“我們去看茱莉為什麼拖這麼久,好不好?”蘿西聳聳肩說:“也好。”“拜拜,弗朗科,”曼蒂露出酒窩,朝我大膽一笑,“代我問候謝伊。”蘿西轉身離開之前,抿起嘴唇朝我眯了一眼,隻有短短一秒,表示眨眼和親吻,接著跑上四號的台階,奔進漆黑的走道消失不見,從此離開了我的生命。接下來有無數的夜,我睜大雙眼裹著睡袋,置身凱斯·穆恩與發臭的搖滾樂手之間,將那最後五分鐘切成碎片,尋找蛛絲馬跡。我覺得自己就要瘋了。其中一定有什麼,絕對有,但我敢對著日曆上的所有聖人起誓,我沒有漏掉一絲一毫。而現在,我忽然覺得自己並沒有瘋,也不是全天下最容易上當的笨蛋。我甚至覺得自己從頭到尾都是對的。瘋狂和睿智隻有一線之隔。字條裡沒有半句話是對我說的,完全沒有。我一直自以為是,畢竟她甩掉的人是我。但我們原本的計劃就得甩掉許多人,在那天晚上。字條可能留給她的家人或姐妹淘,甚至整個忠誠之地。我們以前的房間傳來老爸的聲音,像是被人勒死的水牛。凱文翻了個身,在夢中喃喃自語,伸直手臂猛捶我的腳踝。雨勢變大了,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雨水滲入了黑夜。我說過,我喜歡趕在意外的前麵。因此,我必須設法擺脫蘿西沒能活著離開忠誠之地的想法,努力撐過這個周末。第二天一早,等我說服戴利家將手提箱交到我手上,而且不需要報警後,我就得找曼蒂、伊美達和茱莉談談。老媽大約七點起床。雖然下著雨,但她起來時,我還是聽見床墊彈簧吱嘎幾聲。走進廚房之前,老媽繞到客廳門口待了好一會兒,看著我和凱文,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我閉著眼睛。後來她哼了一聲,微微帶著嫌惡,接著便走開了。早餐多得嚇人:雞蛋、鹹肉片、香腸、血腸、炸麵包和炸西紅柿。這樣的陣仗絕對意有所指,但我不曉得那意思是“你看,我們沒有你也過得很好”或“雖然你不值得,但我還是為你做牛做馬”,還是“假如你吃到心臟病發,咱們就算扯平了”。沒有人提起手提箱,大夥兒顯然都在扮演一家和樂。我無所謂。凱文將手邊食物統統掃進嘴裡,不時隔桌偷瞄我幾眼,像個見到陌生人的小孩。老爸默默吃著,要添食物的時候才會嘟囔幾聲。我一眼盯著窗外,開始朝老媽下手。直接問她隻會讓我罪孽深重:你對我們不聞不問了二十二年,現在竟然想知道諾蘭家的事,就這樣反複跳針。想進入老媽的數據庫,必須靠否定法。前一天晚上,我發現五號漆成特彆可愛的粉紅色,這肯定能讓不少人抓狂。“五號粉刷得不錯。”我說,讓她有東西反駁。凱文滿臉驚訝,用“你瘋了嗎”的眼神看我。“感覺像天線寶寶吐在牆上。”他咬著炸麵包說。老媽的嘴唇抿到看不見了。“雅痞,”她說了一句,仿佛那是某種病。“他們是做信息產業的,我說那一對,誰曉得什麼意思。我說了你一定不信,他們找了個安親保母,你聽過沒有?一個年輕女孩,俄國還是哪裡來的,反正就是那一帶。我這輩子都念不出她的名字。小孩才一歲,可愛得很,但隻有周末才能見到爹地或媽咪。我不曉得他們乾嗎要生孩子,實在不懂。”我適時出聲表示詫異:“霍利家的人呢?他們去哪兒了?還有穆裡根太太?”“房東把房子賣了,霍利家隻好搬去塔拉。我在這間房子把你們五個拉扯大,從來沒請過保母。我敢用性命打賭,那小孩一定是靠無痛分娩生的。”老爸放下手邊的香腸問我:“你以為現在是公元幾年?穆裡根太太十五年前就死了,那老太婆都他媽的八十九了。”聽到這句話,老媽立刻忘了那對無痛分娩的雅痞。她最喜歡死亡。“來吧,猜猜還有誰死了。”凱文翻了翻白眼。“誰?”我立刻順水推舟。“諾蘭先生。一輩子沒生過病,結果有一天望完彌撒,從教會回家就掛了。心臟病,非常猛。你覺得怎麼樣?”諾蘭先生,很好。開場白來了。“真慘,”我說,“願神讓他安息。我以前常和茱莉一起玩,很久以前了。她後來怎麼樣了?”“去思力哥了,”老媽說,語氣陰沉滿足,仿佛她講的是西伯利亞。她挖了一大塊炸的餐點到盤子裡,坐到餐桌邊。她的話匣子打開了。“跟工廠一起搬了。她回來參加葬禮,整張臉像個大象屁股,被助曬器搞的。你現在都去哪裡望彌撒,弗朗科?”老爸哼了一聲。“不一定,”我回答,“曼蒂·庫倫呢?她還在這裡嗎?那個黑黑的小不點,喜歡過謝伊的?”“哪個女孩子不喜歡謝伊?”凱文咧嘴笑著說,“我長大想交女友,全靠當年追不到謝伊的女孩子練習。”老爸說:“色胚,你們幾個都是。”我想他是讚許的意思。“結果他現在變成這副德行,”老媽說,“曼蒂嫁給一個住在新街的好男人,現在是布洛菲太太了。他們有兩個小孩,還有一輛車。假如他肯動一下手指,這些現在都是他的。還有你,小子——”她用叉子指著凱文,“你要是不小心一點,也會變得和你老哥一樣。”凱文埋頭吃飯。“我很好。”“你遲早得定下來,不可能開心一輩子。你都幾歲了?”沒被這波炮火波及,讓我有些不安。不是覺得被冷落,而是又開始擔心潔琪的嘴巴。“曼蒂還住在這裡嗎?我應該趁我在這裡的時候去看看她。”“她還住九號,”老媽立刻搭腔,“庫倫夫婦住一樓,其他兩層給曼蒂和她家人住,方便她照顧爸爸和媽媽。我說曼蒂可是個好女孩,每周三都帶她媽媽到診所看病,檢查骨頭。還有星期五——”起初,我隻在大雨規律的窸窣聲中聽見微微的劈啪聲。我不再聽老媽說什麼。涉水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而且不止一人。說話聲。我放下刀叉,朝窗邊走去(“弗朗科·麥奇,你到底在乾什麼?”)。事隔多年,諾拉·戴利走路的樣子還是和她姐姐一模一樣。我說:“我需要垃圾袋。”“我煮的東西,你都沒吃,”老媽火冒三丈,拿刀指著我的盤子。“你給我坐下來,把飯吃完。”“我晚點再吃。你把垃圾袋收在哪了?”老媽收起雙下巴,準備大吵一架。“我不曉得你平常怎麼過日子,但隻要和我在一個屋簷下,就不準浪費好糧食。把東西吃完,有事之後再問。”“老媽,我沒時間抬杠,戴利家回來了。”我打開以前放垃圾袋的抽屜,結果塞滿了折好的不知道什麼東西,全都是蕾絲。“把抽屜關上!你以為你還住在這裡——”凱文那機靈鬼,把頭壓得低低的。“你憑什麼認為戴利家想見到你這張醜臉?”老爸插嘴道,“說不定他們認為都是你的錯。”“像貴族一樣大搖大擺——”“是有可能,”我同意,一邊拉開其他抽屜,“但我還是要拿手提箱給他們看看,而且不想讓它被雨淋到。媽的,到底在哪裡——”我找來找去,隻看到家具亮光蠟,多得可以開工廠了。“嘴巴乾淨點!怎麼,瞧不起炸西紅柿——”老爸說:“等一下,等我穿好鞋子,我和你一起去。我想看看麥特·戴利的表情。”奧莉薇亞竟然要我介紹家人給荷莉認識?“不了,謝謝。”我說。“你自己在家裡都吃什麼早餐?魚子醬嗎?”“弗朗科,”凱文受不了了,“在水槽底下。”我打開櫥櫃,謝天謝地,寶物就在裡頭:一卷垃圾袋。我撕了一個走向客廳,一邊問凱文說:“想跟我一起去嗎?”老爸說得對,戴利家不大可能歡迎我,但一般情況下沒有人討厭凱文。凱文馬上將椅子往後一推說:“靠,謝了。”到了客廳,我用垃圾袋包住手提箱,儘可能小心。老媽還在嘮叨:“凱文·文森·麥奇,你屁股給我立刻坐回椅子上……”我說:“天哪,我不記得家裡這麼瘋狂。”凱文聳聳肩,套上夾克說:“我們一走,他們就會靜下來了。”“我有說你們可以下桌了嗎?弗朗科?凱文?你們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媽的閉嘴!”老爸對老媽說,“我正在吃飯。”老爸沒有提高音量,暫時還沒,但我聽了還是下顎一緊,同時看見凱文不由自主閉上眼睛。“我們走吧,”我說,“我想在諾拉離開之前和她聊聊。”我雙臂捧著箱子輕輕下樓,努力不讓證物受損,凱文替我扶著門。街上空空蕩蕩,戴利全家已經消失在三號裡。強風掃過路麵,有如巨手抵住我的胸口,阻擋我的去向。打從我有記憶開始,我父母親就和戴利夫婦彼此憎恨,理由成千上百,外人想要了解結果隻會讓他們全都血管爆炸。我和蘿西交往之初曾經刺探過,想了解戴利先生為什麼聽了大動肝火。但我隻是抓到了一點皮毛。戴利家的男人在健力士工作,這是一個原因。這份差事讓他們高人一等:工作穩定,福利優渥,還有機會往上爬。蘿西的老爸晚上修課,說他要在生產線力爭上遊。我聽潔琪說他最近當上小主管,還向房東買下他們住的房子。我爸媽不喜歡有想法的人,戴利家討厭失業酗酒的廢物。據我媽的說法,嫉妒也脫不了關係。她大氣不喘就生了五個孩子,泰瑞莎·戴利再怎麼努力卻隻生了兩個女兒,一男未得。不過你要是讓她講下去,她就會開始提起戴利太太多次流產的故事。老媽和戴利太太平常會聊天。女人喜歡貼身憎恨對方,這樣攻擊的力道才強。我從來沒見過老爸和戴利先生對話超過兩字。兩人最緊密的聯係(是因為工作,還是生育方麵的嫉妒,我不清楚)也就是每年對話一兩回,就是當老爸喝得太醉,搖搖晃晃過門不入,跑到三號去的時候。他會在路上顛顛倒倒,猛踹欄杆,吼著要麥特·戴利像個男人出來和他打一架,直到老媽和謝伊(要是老媽去辦公室當清潔工,就由卡梅爾、謝伊和我)出去說服他回家。遇到這種情況,你可以感覺整條街都豎起耳朵竊竊私語,幸災樂禍。但戴利家從來不開窗,也不開燈,最困難的就是扶老爸繞過樓梯的轉角。我們冒雨跑到三號門口。“待會兒進去之後,”凱文敲門時,我對他說,“由你負責開口。”他嚇了一跳。“我?為什麼是我?”“幫個忙,就跟他們說箱子是怎麼找到的,之後再由我接手。”他看來不大高興,但我們家小凱一向喜歡討人歡心,而且他還來不及想出不傷和氣的辦法要我有事自理,這時候房門就開了,戴利太太探頭出來。“凱文,”她說,“你好——”她認出我,雙眼圓睜,打嗝似的喘息一聲。我柔聲細氣說:“戴利太太,很抱歉打擾您,我們方便進去嗎?”她一手搗住胸口,小凱之前提到她的指甲,果然沒錯。“我不……”隻要是警察,都曉得怎麼進猶豫不決的人家裡。“我隻是不想讓箱子淋雨,”我假裝拿不穩手提箱說,“我覺得您和戴利先生應該看一下這個箱子,這東西很重要。”凱文在我後頭,神情局促不安。戴利太太朝樓梯上方張口大喊:“麥特!”眼睛始終盯著我們。“媽?”諾拉從客廳出來說。她已經長大了,身上那件洋裝就是證明。“是誰——天哪,弗朗科?”“如假包換。嗨,諾拉。”“老天。”諾拉說了一句,眼神越過我的肩頭向樓梯瞄去。在我印象中,戴利先生是穿著開襟毛衣的阿諾·施瓦辛格。沒想到他個子不高,纖瘦結實,腰杆筆直,頭發剪得很短,下顎線條剛硬。他打量我,下顎收得更緊,接著對我說:“我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我朝凱文瞟了一眼。“戴利先生,”他急忙接口,“我們真的、真的需要給您看一樣東西。”“你想拿什麼東西給我們看都行,但你哥哥必須滾出我家。”“我知道他不該來,但我對天發誓,我們沒有彆的選擇。這事很重要,真的,我們能不能……拜托?”凱文太棒了,雙腳左右踮步,擠出疲憊的眼神,看來尷尬、笨拙又焦急,趕走他就像趕走毛茸茸的大牧羊犬一樣殘忍。難怪這小子會做業務。“我們並不想打擾兩位,”他低聲下氣加了一句,加強效果。“但實在不曉得該怎麼辦。五分鐘就好?”過了半晌,戴利先生神情僵硬,百般不願點了點頭。要是有凱文充氣娃娃,我一定會花錢買一個放在後車廂,隨時應付緊急狀況。他們帶我們走進客廳,感覺比老媽家的客廳明亮,東西也少。素色嗶嘰地毯,牆壁沒貼壁紙,隻用乳白色油漆粉刷過,牆上掛著一張約翰·保羅二世肖像和一張裱框工會海報,房裡看不到花邊盤墊或石膏鴨。我們小時候常在左鄰右舍跑進跑出,但我從來沒有到過這個房子。我一直希望他們邀我進來,就像你極度渴望一樣東西,彆人卻告訴你你不夠資格一樣,讓你更加心癢難熬。然而,這不是我心目中的場景。我想象的是自己一手摟著蘿西,她手戴戒指,身上一件昂貴外套,肚子裡懷了孩子,臉上笑容燦爛。諾拉要我們坐在咖啡桌旁,我發現她想去拿茶和餅乾,但又打消念頭。我將提箱放在桌上,刻意裝模作樣戴上手套(戴利先生一家可能寧願見到警察,也不要見到麥奇家的人),將垃圾袋拆開。“你們之前看過這個箱子嗎?”我問。沉默了一秒。接著,戴利太太輕歎一聲,既像喘息又像呻吟,同時去抓提箱。我即時伸手阻止:“我得請您彆碰這個箱子。”戴利先生啞著嗓子:“哪裡……”他從齒縫吸一口氣說,“你是從哪裡拿到的?”我問:“你們認得這個箱子嗎?”“是我的,”戴利太太緊握著關節說,“蜜月旅行買的。”“你是在哪裡拿到的?”戴利先生說,音量稍微提高,臉龐漲成不健康的紅色。我眉毛一挑,向凱文使了個眼色。整體而言,他說得很好,講了建築工人、出生證明和電話。我像講解救生衣的空姐一樣一邊出示箱裡的東西,一邊觀察戴利家的反應。我離開那年,諾拉大約十三四歲,還是個肩膀渾圓、矮矮胖胖的小女孩,頭發又鬈又曲,對自己過早發育的身材一點也不滿意。不過,結局倒是皆大歡喜。如今她身材和蘿西一樣讓人眼睛發直,雖然不再豐腴,但性感依舊。在這個少女刻意不吃不喝,永遠暴躁易怒的時代,這樣的身材已經不複見了。她比蘿西矮了三五公分,深棕色頭發和灰眼眸,不像蘿西那樣色彩繽紛,但兩人還是頗為神似。仔細看不覺得,乍看就會搞混。不是一眼就看得到的雷同,而是肩膀的角度與脖子的弧線,還有她聽人說話的姿態:完全靜止,手掌包著另一隻手的手肘,眼睛直直盯著凱文。這些都和蘿西太像了。很少人能坐著不動聽人說話。蘿西是第一名。戴利太太也變了。我還記得她脾氣火爆,時常在門前的台階抽煙,翹起一邊臀部坐上欄杆,用雙關語讓我們男孩子聽得麵紅耳赤,在她嘶啞的笑聲中落荒而逃。或許因為蘿西離開,或許因為戴利先生和二十二年的歲月,讓她整個人泄了氣,彎腰駝背,眼窩下垂,感覺很需要抗焦慮藥振奮一下。然而,最讓我在意的,是我青少年時期沒從年輕的戴利太太身上看出來的一件事:除去藍色眼影、爆炸頭和輕微的瘋狂,她就是蘿西的倒影。而我一旦看出兩人的相似,便再也無法視若無睹,就像閃過眼前的全息相片,怎麼瞄都看得見。假如蘿西沒死,多年下來可能變得和她母親一樣,想到這點我的神經不禁緊了一下。不過,我越看戴利先生,就越覺得他像他自己。他身上那件格格不入的毛背心換過一兩枚扣子,耳鬢毛發修剪整齊,胡子剛刮完。他昨晚一定帶著刮胡刀到諾拉家,在她載他們回家之前刮好胡子。戴利太太身體抽搐,嗚咽一聲咬住自己的手,看我翻動手提箱。諾拉深呼吸了兩次,仰頭用力眨眼。戴利先生表情完全不變,隻有臉色越來越白。當我舉起出生證明時,他臉頰的肌肉抽動一下,僅此而已。凱文交代完畢瞄了我一眼,想確定做對沒有。我將蘿西的螺紋襯衫收進箱子,將蓋子合上。屋裡徹底沉寂了幾秒。之後,戴利太太呼吸困難地說:“但箱子怎麼會跑到十六號?蘿西不是帶著它到英國去了嗎?”她語氣裡的確定讓我心跳暫停。我問:“你怎麼知道?”她瞪大眼睛:“因為箱子在她離開之後就不見了。”“你怎麼確定她去了英國?”“當然,因為她留了字條給我們,向我們道彆。莎娜西家的年輕人和莎莉·荷恩家的一個小孩拿來的,在她離開後第二天。他們在十六號發現的,上頭清楚寫著她去英國了。我們起先以為你和她……”戴利先生微微一晃,動作氣憤僵硬。戴利太太匆匆眨了眨眼睛,沒往下說。我假裝沒注意。“嗯,我想大家都這麼認為,”我語氣輕鬆地說,“你們什麼時候發現我們沒在一起?”沒人回答,於是諾拉說:“好久了,可能有十五年吧,在我結婚之前。我有天在店裡遇見潔琪,她說她又和你聯係上了,你住在都柏林。她說蘿西自己一個人走了,沒有跟你同行,”她目光從我身上飄向手提箱,又飄回我身上,眼睛忽然睜大,“你認為……你覺得她去哪裡了?”“我還沒有任何想法,”我用最和悅的官腔回答,仿佛蘿西是一般失蹤女孩。“除非多知道一點信息。蘿西離家之後,有給你們任何音訊嗎?電話、信件或遇到某人於是托他向你們傳話?”這時,戴利太太脫口而出:“當然沒有。我們當時還沒有電話,她怎麼可能打過來?後來裝了電話,我就去找你媽咪、潔琪和卡梅爾,我說,要是你們家的弗朗科和你們聯係,記得來找我,告訴他這個號碼,要他叫蘿西打電話回家,就算講個一分鐘也好,不管是聖誕節或——不過,我一聽說她沒有和你一起走,就知道她不會打來了,因為她根本不曉得這個號碼,不是嗎?她可以寫信,但蘿西,她做事總是按照自己的步調。不過,我二月就要六十五歲了,她會寄卡片來的,她不會錯過的——”她的語氣變得又尖又急,帶著一絲不悅。戴利先生握住她的手,握了一會兒,她咬緊雙唇,而凱文似乎想融進沙發座墊裡,希望消失不見。諾拉輕聲說:“沒有,一個字也沒有。我們起初以為……”她匆匆瞄了一眼父親。她應該覺得蘿西和我私奔之後,她家一定會和蘿西斷絕關係。“但即使當我們知道你沒有和她在一起,還是認為她在英國。”戴利太太微微仰頭,抹去一滴淚水。所以,就這樣,我沒辦法速戰速決,和我家人揮手道彆,將昨晚從我心裡抹去,回到我個人的“近正常”狀態;我也沒機會灌醉諾拉,哄出蘿西的電話號碼。戴利先生沒有看著任何人,語氣沉重說:“我們必須報警。”我想藏住自己眼神裡的懷疑,可惜差了一點。“對,是可以報警。我家人的第一直覺也是如此,但我想你們更應該想清楚,到底要不要這麼做。”他狐疑看我一眼,問:“為什麼不?”我歎息一聲,伸手拂過頭發。“聽我說,”我說,“我也很想告訴你們警方會非常重視這件事,但沒辦法。可以的話,我也很希望箱子能夠接受指紋和血跡鑒證,這還是最起碼的——”戴利太太將臉埋在手裡驚聲尖叫。“但這麼一來,得先有案件編號,好讓案子分派給某位警察,而警察必須提出申請才會進行鑒證。但我現在可以告訴各位,這是不可能的。沒有人會投入大量資源,去辦一個或許連犯罪都算不上的案子。懸案組、失蹤人口組和一般勤務組肯定會互踢皮球,踢上好幾個月,直到他們覺得無聊為止。他們會雙手一攤,將它扔到地下室某處的檔案櫃裡。你們必須有心理準備。”諾拉問:“但你呢?你難道不能申請鑒證?”我遺憾地搖頭說:“照規定不行,沒辦法。這件事再怎麼牽,也不可能由我組裡負責。隻要進入警察係統,我就無能為力了。”“可是,”諾拉坐直身子,一臉機敏看著我說,“萬一不走警察係統,隻交給你呢?你能不能……有沒有辦法可以……”“你說靠關係,私下進行?”我揚起眉毛,作勢思考。“嗯,我想應該可以,但你們必須確定想要這麼做才行。”“我想。”諾拉說得毫不猶豫。當機立斷,和蘿西一樣。“除非你不願意幫忙,弗朗科。但假如你有辦法,那就拜托了。”戴利太太點點頭,從袖口摸出紙巾擤了擤鼻子。“難道她不在英國?真的嗎?”她在求我,語氣令人心痛。凱文身體一顫。“有可能,”我柔聲回答,“沒錯。假如你們將這件事交給我,我想我應該可以順便調查。”“哦,天哪,”戴利太太悄聲說,“哦,天哪……”我問:“戴利先生?”漫長的沉默。戴利先生雙手交握夾在兩膝之間,靜靜注視著提箱,仿佛沒有聽見。最後他終於開口,對我說:“我不喜歡你,討厭你和你家人,這點不用掩藏。”“嗯,”我說,“我發現了。但我今天來,不是以麥奇家的身份,而是以警官的身份,或許我能協助您找到您的女兒。”“暗中、台麵下、走後門,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是啊,”我說,對他溫和一笑,“人不會變,但情況會變,這一回我們站在同一邊。”“是嗎?”“您最好這麼想,”我說,“因為我是您手上最好的牌了,要不要隨您。”他抬頭和我四目交會,用探尋的眼神看了我許久。我挺直腰杆,擠出參加家長會時的正經麵孔。最後,他用力點了點頭,用不是那麼感激的語氣說道:“好吧,儘你所能去調查吧。麻煩你。”“好,”我掏出記事本說,“我需要你們說明蘿西離開時的情形,從她走的前一天開始,請描述得越詳細越好。”與所有孩子走失的家庭一樣,一切往事都牢記在他們心裡——曾經有一個男的死於吸毒過量,他母親拿兒子當天早上喝水用的杯子給我看。那一天是降臨節,星期日,早晨寒氣逼人,天空灰白一片,呼出來的空氣像霧一樣浮著。蘿西前一天晚上很早回家,因此和家人一起參加早上九點的彌撒。如果她周六玩得很晚,就會睡到中午才去參加禮拜。回家之後,他們炸了點東西當早餐。那年頭要是在彌撒之前吃飯,下回就得向神父告解個沒完。蘿西從後院拿衣服進來燙,她母親洗碗盤,兩人討論什麼時候該買聖誕晚餐要吃的火腿。聽到這裡,想到她冷靜討論一頓她不打算吃的晚餐,心裡其實想著與我共度兩人聖誕,讓我不禁屏息。接近中午,姐妹倆走到新街去接奶奶來吃周日大餐,之後全家看了一會兒電視。戴利家比我們這些老粗高出一截,這就又是一個例子:他們有自己的電視。反向觀察有錢人家很有意思,許多細微的差異我幾乎都忘了,這會兒卻又重新發現。那天剩下的時間並沒有什麼特彆,女孩送奶奶回家,諾拉去找她的同伴玩,蘿西回房間讀書,也許是打包行李和寫字條,也可能坐在床邊不停深呼吸。之後是下午茶、繼續做家務、看電視,還有教諾拉寫數學作業。那一整天沒有任何跡象顯示蘿西心懷計謀。“天使,”戴利太太黯然說道,“一整個星期,她就像天使一樣,我早該看出來的。”諾拉十點半左右上床,其他人十一點過後。蘿西和她老爸第二天一早還得工作。姐妹倆共用後麵的臥房,父母親睡另一間。戴利家沒有沙發床。諾拉記得聽見蘿西換睡衣的窸窣聲,還有她上床前說的一句“晚安”,之後就印象全無了。她沒聽見蘿西下床,也沒聽見她換衣服、溜出房間走出公寓。“我睡得像個死人似的,那幾年,”諾拉語帶反駁,仿佛這些年承受了許多責難,“我還是個十幾歲的孩子,你也知道青少年是什麼樣子……”第二天早上,戴利太太去喊女兒起床時,蘿西已經不見了。他們起初並不擔心,和馬路對麵的我家差不多。我認為戴利先生對於現代年輕人毫不體貼頗有微詞,但他也僅是如此而已。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都柏林安全得跟家裡一樣。他們以為蘿西有事提早出門,為了女孩子才有的神秘理由去和其他女孩見麵。就在蘿西剛剛錯過早餐之後,莎娜西家的兩個男孩和貝利·荷恩帶著字條出現了。大冷天的星期一清晨,他們三個一早跑到十六號做什麼沒有人知道,但我敢說不是大麻,就是黃色書刊。那裡藏了兩三本珍貴的雜誌讓大家輪流分享,是一年前某人的表哥去英國弄回來的。總之,事情就是那時暴露的。戴利家的說法沒有凱文的生動,他們描述期間,凱文瞄了我一兩眼,但大致內容是一樣的。我朝手提箱努了努下巴:“手提箱放在哪裡?”“女孩的房間,”戴利太太搗著臉說,“蘿西拿來放她多餘的衣服和舊玩具之類的,我們那時還沒有壁櫥,沒有人有——”“你們回想一下,有誰記得自己最後一次看到箱子是什麼時候?”沒有人記得。諾拉說:“可能是好幾個月前,蘿西將手提箱放在她床底下,隻有她把箱子拖出來拿東西的時候我才會看到它。”“箱子裡的東西呢?你們還記得最後一次看到蘿西使用箱裡的東西是什麼時候?例如放那些錄音帶,或是穿那些衣服。”一片沉默。接著,諾拉突然脊背一直,音調拉高一截說:“隨身聽。我星期四看到,就在她離開三天前。我放學回家會從她床頭櫃拿出那台隨身聽,放她的錄音帶,直到她下班回來。要是被她抓到,她會拍我耳朵,不過還是很值得。最好聽的音樂都在她的……”“你非常肯定是星期四看到的,為什麼?”“因為我是那天向她借的。每周四和周五,蘿西會和伊美達·提尼一起走路上下班——你還記得伊美達嗎?她在工廠做縫紉,和蘿西一樣——因此不用隨身聽。其他幾天,伊美達和蘿西不同班,蘿西自己走路去,所以會帶著隨身聽。”戴利先生漠然地說:“她當然記得,因為蘿西跑掉之後,我隔了很久才允許諾拉出去閒晃。我們管得太鬆,結果失去一個女兒,我可不想冒險失去第二個。”“有道理,”我點頭同意,仿佛這麼做再正常也不過。“星期四下午之後,你們都不記得再看到箱子裡的東西了?”全部搖頭。假如蘿西星期四下午還沒打包,那要親自去藏手提箱就有點難度了,尤其她老爸又像隻杜賓犬。雖然差彆不大,但有人替她藏匿箱子的幾率似乎越來越高。我問:“你們有沒有察覺誰在她身邊出沒,會去騷擾她的?有誰讓你們擔心的?”戴利先生的眼神說:除了你還有誰?但他沒有講出口,而是平平地說:“我要是發現有誰騷擾她,早就處理了。”“有和誰起過爭執或鬨出問題嗎?”“她沒跟我們說過。這種事,你應該比我們清楚。誰不曉得那個年紀的女孩子對父母親向來三緘其口。”我說:“最後一件事,”接著伸手從外套撈出一疊大小剛好裝得下快照的封套,遞了三封給他們:“你們有誰認得這個女人嗎?”戴利一家瞪大眼睛,但沒有“啊”的反應,或許因為相片裡的女人是內布拉斯加州的高中代數老師,而相片是我從網上下載的。我到哪裡都帶著菲菲(相片裡的女人),相片白邊很寬,不用小心翼翼捏著邊緣,加上她是地球上容貌最模糊的人,讓人非得仔細看(或許還得用上拇指與食指)才能確定不認識她。我一直沒給菲菲一個確定的身份,而她今天要幫我查出戴利一家是不是碰過那隻手提箱。雖然幾率微乎其微,但我的偵探嗅覺告訴我,蘿西還是可能決定和我一起離開。要是她信守我們的計劃,不用躲我,她的行動路線應該和我一樣:踏出家門,走下樓梯,直奔忠誠之地。但是那一整晚,路上的每一寸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卻始終不曾看到那扇門打開。那時,戴利家住在三號一樓,頂樓是哈裡森姐妹,三個很容易激動的老處女,隻要幫她們按摩就能拿到糖和麵包。還有薇若妮卡·克洛帝,這個又病又可憐的小女人和又病又可憐的兒子住在地下室,她丈夫是業務員,經常出差。也就是說,要是有人能在蘿西出門和我碰麵之前攔下她,這人此刻一定坐在我和凱文對麵。戴利一家三口看來確實非常驚訝不安,但這也有許多種可能。諾拉個頭不小,又正是難相處的年紀;戴利太太已經有點瘋癲;戴利先生有百分百的火爆脾氣,和我百分百不合,而且渾身肌肉。蘿西塊頭不小,而她老爸就算不像阿尼那樣是個大力士,卻也是家裡唯一有辦法處置蘿西屍體的人。戴利太太神色緊張,抬頭問我說:“呃,這女人是誰?我從來沒見過她。你認為傷害我們家蘿西的人可能是她?她看起來好小,不是嗎?蘿西很強壯,不可能——”“我相信她和蘿西沒有關聯,”我老實告訴她,同時將相片收進封套塞回口袋擺好,“隻是不想錯過任何可能。”諾拉說:“但你還是覺得是有人傷害她。”“現在還言之過早,我會找人調查,隨時通知你們最新進展。我想我已經有足夠的數據可以著手,謝謝你們的抽空回答。”凱文聽了立刻像腳下裝了彈簧似的,從椅子上跳起來。我脫下手套,和他們握手告彆。我沒問電話號碼——沒必要逼得太緊——也沒問他們是不是還留著字條。想起再見到字條就讓我下顎一緊。戴利先生送我們出門。到了門邊,他忽然對我說:“她從來沒寫信回家,我們還以為是你不讓她寫。”這麼說可能是道歉,也可能是最後一擊。“蘿西從來不讓任何人阻止她想做的事,”我說,“我一有新消息,就會來找你們。”戴利先生將門關上,我聽見一個女人開始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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