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十二年後的故鄉(1 / 1)

不熟悉位置的人,是找不到忠誠之地的。自由區自生自滅了幾個世紀,完全不曾得到都市計劃者的庇蔭,而忠誠之地是條擁擠的死巷,卡在這一區正中央,有如迷宮中的錯誤小徑。這裡離三一學院和葛拉夫頓街的時髦店麵步行隻要十分鐘,但小時候,我們從來不去三一學院,三一學院的人也不會來這裡。這一帶並不危險,隻是很分散,住的都是工人、泥水匠、無業遊民,再來就是那些走狗屎運的,在健力士啤酒廠上班,有健保,還能上夜校。這裡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幾百年前的居民開始自定規矩,自行其是。我家那條路的規矩是:就算一文不名,隻要上酒吧就得喝酒;同伴和彆人動粗,一見血光就要把他帶開,免得有人丟臉;海洛因要留在公寓和大家分享;即便你是信奉無政府主義的搖滾龐克族,周日也要做彌撒;還有,無論如何都不能對人大吼大叫。我將車子停在幾分鐘路程外的地方,徒步過去。不需要讓家人知道我開什麼車,也不需要讓他們見到後座上的兒童安全椅。自由區夜晚的空氣依然如故,溫暖騷動,薯片包裝袋和公車票根隨風旋轉,酒館湧出粗魯的喧騰。街頭混混在運動服外頭加上晶亮的首飾,宣告自己新潮得很。其中兩個瞅了我一眼,開始朝我晃來,但被我鯊魚似的齜牙一笑,就立刻改變了先前腦子裡的念頭。忠誠之地有兩排各八間的房子,紅磚建築,門口有台階讓人拾級而上。上世紀八十年代,這裡每棟房子都住了三四戶,甚至更多。什麼人都有,從參加過一次大戰,逢人就展示伊頗刺青的瘋子強尼·馬龍,到不算妓女,但不曉得靠什麼將所有孩子拉扯大的莎莉·荷恩。領失業救濟的人可以住地下室,那裡很容易導致人維生素D缺乏。有工作的起碼能住一樓,住了幾代之後就算資深住戶,可以獲得頂樓的房間,這樣便沒有人走在你上頭。照理說,回家應該會覺得故鄉變小才對,但我家那條路感覺卻像精神分裂似的在前方延伸,其中兩三棟房子稍微精心打扮了一番,比如換上了雙層玻璃和有趣的仿古粉彩漆等,不過多數還是原封不動。從外表看,十六號仿佛已經走到生命的儘頭,這二十年來,屋頂已殘破不堪,前門台階堆著磚塊和一台廢棄的手推車,門仿佛被人放火燒過。八號一樓有一扇窗亮著,燈光昏黃柔和,卻危險到了極點②。爸媽結婚之後,卡梅爾、謝伊和我接連出生,彼此相隔一年。這在安全套得靠走私得來的區域可不是什麼新鮮事。五年後,他們的生活稍有喘息,凱文也隨之出生,潔琪則又隔了五年,老媽應該是在他們稍微不恨對方的那一段時間懷孕的,不過那段時間很短。我們住在八號一樓,有四個房間:男孩房間、女孩房間、廚房和客廳。廁所是後院底的一個小棚子,洗澡用的錫浴缸擺在廚房。這幾年,整間房子隻剩下老爸和老媽。我每隔幾周會和潔琪見麵,幫我掌握進度。至於什麼算進度,就看個人定義了。潔琪認為我需要知道家人的大小細節,我卻覺得隻要知道有沒有人死了就好。因此,我們花了一點時間才找出皆大歡喜的中間點。我回忠誠之地以前,已經曉得卡梅爾有四個孩子,屁股和77A路公交車一樣大。謝伊住在爸媽樓上,還在他畢業後就去的那家自行車店工作。凱文在賣平板電視,每個月都換女朋友。老爸不曉得把自己的背怎麼了,而老媽還是老媽。還有一個人也不能漏掉:潔琪。她做了美發師,目前和一個叫加文的家夥同居,未來或許會和他結婚。要是她遵守協議(這一點我很懷疑),大家肯定也知道他媽的我在乾嗎。樓下大門沒鎖,公寓的門也是。可這年頭,都柏林人再也不讓大門開著了。潔琪安排得很有技巧,讓我可以看情況進門。客廳傳來聲音,簡短的對話,漫長的沉默。“嘿!”我站在門口說。一陣杯子碰桌聲,所有人轉頭。我媽那雙易怒的黑眼睛和五雙和我一模一樣的藍眼睛全都盯著我瞧。“海洛因藏好,”謝伊說。他手插口袋靠在窗邊,看我一路走過來。“條子來了。”房東總算添了地毯,粉紅和綠色相間的花樣。房間依然飄著吐司、濕氣與家具亮光蠟的味道,還有一股不知從哪傳來的淡淡的臟味。桌上一個盤子擺滿杯墊和消化餅,老爸和凱文坐扶手椅,老媽坐沙發,卡梅爾和潔琪坐在她兩邊,感覺就像沙場將軍炫耀兩名頭號俘虜一樣。我媽是典型的都柏林母親,身高一米五,滿頭鬈發,一副招惹不起的水桶身材,裡頭裝著源源不絕的不滿。她歡迎愛子回家的方式是這樣的:“弗朗科,”老媽說著靠回沙發,雙手交叉在曾經是她腰部的地方,上下打量我,“難道你連穿件像樣的襯衫都不會嗎,啊?”我說:“嗨,老媽。”“媽媽,不是老媽。看你這副德行,鄰居會以為我生了個流浪漢。”忘了什麼時候,我的服裝從軍大衣換成棕色皮衣,但除此之外,我的服裝品位還是和當年離家時差不多。要是我穿西裝,她又會嫌我自以為是了。在我老媽麵前,你彆想贏。“潔琪的語氣聽起來很緊急,”我說,“嗨,老爸。”爸的氣色比我想象的好。從前我是最像他的,一樣的棕發和粗獷的輪廓,但這份相似隨著時間消逝許多,這樣真好。他已經開始變成老頭了,頭發花白,褲腿高過腳踝,不過身上的肌肉還是會讓人在惹他之前遲疑片刻。他看起來清醒得很,但麵對我爸,你永遠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清醒。“真高興你能光耀門楣。”爸說,聲音比以前粗,也更低沉。抽太多駱駝煙了。“你這小子還是拽得二五八萬似的。”“大家都這麼說。嗨,卡梅爾、小凱、謝伊。”謝伊連話都懶得接。“嗨,弗朗科,”凱文說,他的眼神仿佛見到鬼似的。凱文已經長成大個兒了,滿頭金發,身材結實,容貌俊俏,個頭比我還高。“靠。”“嘴巴乾淨點!”老媽火了。“你看來很好。”卡梅爾果然這麼說。就算有一天早上耶穌複生在她麵前,她也會說他看來很好。老姐的臀部實在驚人,而且學了優雅的鼻音,我是一點也不意外。這一家子比從前還像從前。“謝謝你,”我說,“你也是。”“你這家夥,快過來,”潔琪說。她用雙氧水燙了一個複雜發型,穿著白色五分褲和紅色圓點上衣,褶邊位置很詭異,簡直像美國歌手湯姆·威茲派對上的女客人。“坐下來喝杯茶,我再去拿一個杯子。”說完便起身朝廚房走去,還不忘鼓勵似的對我眨眼,捏我一下。“不用了,”我攔住她。一想到坐在老媽身邊,就讓我寒毛直豎。“咱們先瞧瞧那個傳說中的手提箱再說。”“乾嗎這麼急?”老媽反問道,“坐下來。”“工作第一,玩樂第二。手提箱呢?”謝伊朝腳邊地上撇了撇頭,說:“請便。”潔琪一屁股坐回原位。我在眾目睽睽之下繞過咖啡桌、沙發和椅子。手提箱在窗邊,淺藍色,圓弧邊,表麵爬滿一塊塊黑色黴斑,還敞著口,有人硬是毀了可憐的扣鎖。然而,最讓我驚訝的是箱子竟然這麼小。奧莉薇亞光是周末度假就幾乎把整個家都帶去了,還包括電熱壺,而蘿西為了追求新人生,帶的東西卻一手就能提完。我問:“誰碰過箱子?”謝伊笑了,從喉嚨深處冒出來的聲音。“老天,各位,科倫坡探長來了。難道你還要我們按指紋?”謝伊黝黑精瘦,個性浮躁不安,我都忘了太接近他是什麼感覺了。就像站在高壓電塔旁邊,讓人渾身緊張。這幾年,他的人中變得非常深,眉間也出現一道深溝。“假如你求我,我可以考慮考慮,”我說,“你們全都碰過了?”“我才不敢靠近,”卡梅爾立即回嘴,還微微顫抖一下,“那麼多灰塵。”我和凱文相視一眼。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根本沒離開過這個家。“我和你爸想打開,”老媽說,“可是它鎖住了,所以我就喊謝伊下來,要他用螺絲起子對付它。我們實在彆無選擇,箱子外頭又沒說它是誰的。”她看我一眼,露出沒辦法的表情。“一點也沒錯。”我說。“我們見到裡頭的東西……告訴你,我這輩子從來沒這麼吃驚過,心臟都跳出來了,差點以為自己心臟病發作了。我跟卡梅爾說,幸好你來了,還開車,不然我要去醫院都沒車坐。”老媽的眼神顯示她認為是我的錯,即使她還搞不清楚為什麼。卡梅爾對我說:“雖然有緊急事件,崔弗還是幫孩子弄了點心,他這點很棒。”“我和凱文到了之後,都看過箱子,”潔琪說,“我們碰過一些東西,但不記得摸了什麼——”“要去拿指紋采樣粉嗎?”謝伊問。他懶洋洋倚著窗框,眼睛半閉地望著我。“改天吧,假如你肯當個乖寶寶的話。”我從皮衣口袋摸出手術手套戴上,爸爸放聲大笑,聲音低沉刺耳充滿輕蔑,隨即變成壓不住的咳嗽,整張椅子都在搖晃。謝伊的螺絲起子擱在提箱旁的地板上,我屈膝用它掀起箱蓋。鑒證科有兩個小夥子欠我人情,還有兩三位女士迷戀我,他們都願意私下幫我測試證物,但還是希望我不去破壞證物,除非有必要。手提箱裡纖維糾結,發黴與長年置放讓它臟汙發黑,幾近半毀,濕土般的味道又濃又烈,就是我踏進家門聞到的那股異味。我緩緩取出手提箱裡的東西,一件件堆在箱蓋上,免得破壞證物。一條鬆垮的藍色牛仔褲,膝蓋上有兩個方格花呢補丁;一件綠色套頭毛衣,一條緊身牛仔褲,腳踝那裝了拉鏈。老天,我認得這條褲子,想起它包著蘿西臀部搖晃的樣子,我胃部仿佛被人揍了一拳。我繼續將東西取出來,沒有停下。一件男人的無領法蘭絨襯衫,藍色細條紋,底色原本應該是奶油黃。六條白色純棉內褲,還有一件已經碎掉、紫藍色相間長下擺的螺紋襯衫。我挑起襯衫,出生證明掉了出來。“喏,”潔琪說。她靠著沙發扶手,緊張地瞪著我。“看到沒有?我們本來以為沒什麼,直到發現這個。我不曉得,也許是小孩胡搞或有人搶了東西需要藏起來,甚至某個可憐女人被男人欺負,把家當收拾好,等自己鼓起勇氣遠走高飛。你知道,雜誌都是這麼寫的,對吧?”她又開始大驚小怪了。蘿西·博納黛特·戴利,一九六六年七月三十日生。這紙張就快解體了。“沒錯,”我說,“如果是小孩胡搞,那他們做得真是非常徹底。”一件U2T恤,要不是爛成坑坑疤疤,可能價值幾百鎊。一件藍白條紋T恤,一件男裝黑色背心,那時正流行安妮·霍爾風。一串淺藍塑料玫瑰念珠,兩件白色純棉胸罩,一台雜牌隨身聽,是我存了幾個月的錢買給她的。我那時幫畢克·莫瑞在艾維市場賣盜版錄像帶,到她十八歲生日前一周才湊齊最後兩英鎊。一罐蘇爾除臭噴劑,一打自己錄的音樂卡帶,有些依然看得出她圓嫩的字跡:REM《呢喃》、U2《男孩》,還有瘦李奇樂團、新城之鼠、行刑者樂團和尼克·凱夫與壞種子。蘿西什麼都能留下來,就是非帶走她的音樂收藏不可。提箱底部有一個棕色信封,二十二年的濕氣已經讓裡頭的信紙黏成一團。我小心翼翼扯動邊緣,信紙立刻像濕香煙一樣散成碎片。又得靠鑒證科幫忙了。不過,隔著信封塑料開口還是能看出幾個打字機打的模糊字跡。“萊裡!霍利黑德(英)……時間:早上……三十分……”無論蘿西去了哪裡,肯定沒用我們的船票。所有人都盯著我,凱文似乎很是不安。“嗯,”我說,“看來確實是蘿西的手提箱沒錯。”我開始將東西從箱蓋擺回箱裡,將紙張留到最後,免得碎掉。“要打電話報警嗎?”卡梅爾問。老爸大聲清了清喉嚨,仿佛想啐人似的,老媽狠狠瞪他一眼。我問:“打去說什麼?”顯然沒人想過這一點。“有人二十多年前在壁爐後方塞了手提箱嗎?”我說,“這種事距離世紀刑案還差得遠。戴利夫婦要打電話,那是他們家的事,但我警告你們,我不認為警察會為了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大費周章。”“但蘿西,”潔琪一手抓著頭發看著我,露出兩顆兔牙,睜大的藍眼睛裡寫滿擔憂。“她確實失蹤了,而那個東西是線索也好,是證據也好,我們難道不該……”“她有被報成失蹤人口嗎?”麵麵相覷,沒有人知道。我很懷疑這一點。在自由區,警察就像電玩“小精靈”裡的水母鬼,是遊戲的一部分,最好離他們遠遠的,千萬彆自己送上門。“萬一沒有,”我用指尖關上手提箱說,“現在報案也有點遲了。”“可是,”潔琪說,“等一下,難道這看起來不像……你知道,她其實沒去英國,或許有人……”“潔琪想說的是,”謝伊對我說,“似乎有人將蘿西打昏,裝進垃圾袋,運到養豬場扔了,將手提箱塞在壁爐後麵毀屍滅跡。”“謝伊·麥奇!老天爺!”說話的是老媽。卡梅爾在胸前畫了個十字。我已經想過這一點了。“有可能,”我說,“她也可能被外星人誤綁,扔到美國肯塔基州去了。我個人會選擇最簡單的解釋,就是她自己將手提箱塞到煙囪裡,卻沒有機會回來拿,來不及換好內褲再去英格蘭。但要是你喜歡把生活想得刺激一點,我也不反對。”“有道理,”謝伊說。他這個人也許出過很多差錯,但絕對不笨。“難怪你需要那個蠢玩意兒——”他指的是手套,我正把它們塞回外套口袋。“因為你根本不認為有人犯罪。”“放輕鬆,”我朝他咧嘴微笑說,“豬長到二十七歲還是豬,聽懂我在說什麼嗎?”謝伊輕蔑地哼了一聲。老媽開口了,語氣完美結合了敬畏、嫉妒與嗜血的欲望:“泰瑞莎·戴利一定會瘋掉,會瘋掉!”出於各種理由,我必須趕在任何人之前去找戴利夫婦。“我會去找她和戴利先生談,看他們有什麼打算。他們星期六什麼時候回來?”謝伊聳聳肩說:“不一定。有時午飯之後,有時一大早,看諾拉什麼時候方便載他們回來。”真慘。我一看老媽的神情,就曉得她打算在戴利夫婦還沒開門之前,拿這個消息狠狠重擊他們。我考慮要不要睡車上,好在走道堵她,但這附近在監視範圍內沒有停車的地方。謝伊看著我,一臉幸災樂禍。忽然間,老媽胸脯一挺說:“你願意的話,晚上可以睡這裡,弗朗科,沙發還是拉得出來的。”我不認為老媽這是因為家族團聚才會大發慈悲,她就是喜歡彆人虧欠她。在家裡過夜從來不是什麼好主意,但我眼下沒有更好的辦法了。這時,她又補上一句,免得我以為她變善良了。“除非你現在過不慣這種苦日子了。”“完全不會,”我說著朝謝伊笑笑,“真是太好了,老媽,謝謝你。”“媽媽,不是老媽。我想你應該也需要早餐之類的吧。”“我也可以留下來嗎?”凱文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老媽懷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和我一樣驚訝。“我阻止不了你,”最後她說,“家裡床單好好的,彆弄壞了。”說完便從沙發起身,開始收拾茶杯。謝伊笑了,笑得不懷好意。“合家團圓囉,”他用靴子前端踢了踢手提箱說,“正好趕上聖誕節。”老媽不準任何人在家裡抽煙,於是謝伊、潔琪和我便到屋外過煙癮,而卡梅爾和凱文也跟著晃了出來。我們坐在門前台階上,感覺就像小時候吃完點心,吸著冰棍等待好玩的事情發生一樣。我過了一會兒才發覺自己在等,等小孩踢足球、夫妻咆哮、婦人匆匆橫越馬路用閒言閒語交換茶包,但一切毫無動靜。十一號有兩三個頭發亂糟糟的學生在煮東西,一邊放著吉音樂團的曲子;七號的莎莉·荷恩在燙衣服;還有人在看電視。這些顯然就是忠誠之地這陣子的全部活動了。我們自動坐回老位置:謝伊和卡梅爾在最上頭,兩人對坐兩邊,我和凱文在下一階,潔琪坐最下麵,介於我和凱文之間,台階上已經有我們的臀印。“老天爺,真溫暖,還是沒變,”卡梅爾說,“根本不像十二月,對吧?感覺完全不對。”“全球變暖,”凱文說,“誰有煙可以給我們?”潔琪遞上煙盒。“彆抽,這個習慣不好。”“特殊場合才抽。”我彈開打火機,凱文湊近身子,火光將他睫毛的影子打在臉上,仿佛睡著的孩子白裡泛紅,天真爛漫。他以前把我當成偶像,老是跟在我後頭。有一次奇皮·荷恩搶走了他的水果軟糖,我把奇皮打得鼻子流血。但現在,他身上已經飄著須後水的味道了。“莎莉,”我朝潔琪撇了撇頭問,“她到底生了幾個小孩?”潔琪伸手到背後把煙從凱文手裡拿回來說:“十四個,我光想到屁股就疼。”我暗笑一聲,和凱文目光交會,他也咧嘴笑笑。接著,卡梅爾對我說:“我生了四個,戴倫、路意絲、多娜和艾舍麗。”“潔琪跟我說了,真厲害。他們長得像誰?”“路意絲像我,老天保佑,戴倫像他爸。”“多娜是潔琪的翻版,”凱文說,“又齙牙又什麼的。”潔琪捶了他一拳:“你閉嘴。”“他們現在一定很大了。”我說。“哎,是啊。戴倫今年高中畢業,他想去都柏林的愛爾蘭國立大學讀工程,假如能考上的話。”沒人問起荷莉,也許我小看潔琪了,也許她真的知道如何閉上嘴巴保守秘密。“喏,”卡梅爾翻找袋子,撈出手機鼓搗一陣,之後遞給我,“你想看看他們嗎?”我瀏覽手機裡的相片,隻見四個長相平凡、長滿雀斑的孩子。崔弗還是老樣子,隻有發線變了。他們家那棟圓石牆麵雙拚公寓是上世紀七十年代蓋的,不曉得位於哪個悲慘地段,我忘了。卡梅爾完全實現了自己的夢想,很少人能這麼自誇。即使她的夢想讓我想要割喉自殺,我還是得誇讚一聲厲害。“他們看起來都很乖,”我將手機還給她說,“恭喜你了,梅兒。”我背後上方傳來一聲輕喘。“梅兒,天哪……幾百年沒聽過了。”那一刻,所有人都恢複原本的模樣,磨去了皺紋與白發,抹去了凱文下巴的沉重線條和潔琪的濃妝,隻剩下我們五個天真的孩子,在黑暗中活力充沛,蠢蠢欲動,眼神像貓一樣,編織自己的夢想。莎莉·荷恩隻要探頭就會見到我們:麥奇家的小孩,坐在她家台階上。也許我是瘋了,但那一刻,我真的高興自己回家了。“哎喲,”卡梅爾說,身體動了一下。她向來不習慣沉默。“我屁股疼死了。弗朗科,你確定事情就是那樣,像你剛才在屋裡說的?蘿西原本打算回去拿箱子?”謝伊低籲一聲,從齒縫擠出一口煙,可能是竊笑。“根本是胡扯,他自己清楚得很,和我一樣。”卡梅爾猛捶他膝蓋說:“說話客氣點。”但謝伊不為所動。“你乾什麼,為什麼說那是胡扯?”“我什麼都不敢說,”我說,“但沒錯,我是覺得她很有可能跑到英格蘭,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謝伊說:“不帶船票,也沒有身份證?”“她存了錢,就算沒拿到船票,頂多再買一張,而且那時候到英國還不用身份證。”是啊,我們之所以帶著身份證,是因為知道找工作可能需要登記失業補助,還有就是那時我們打算結婚了。潔琪悄聲問:“那我打電話給你是對的嗎?還是其實隻要……”氣氛瞬間緊繃。“當作沒事。”謝伊說。“不是,”我說,“你做得對極了,寶貝。你的直覺價值連城,知道嗎?”潔琪伸直雙腿,打量自己的高跟鞋。我隻看得見她的後腦勺。“也許吧。”她說。我們抽著煙,又坐了一會兒。這裡不再有麥芽和焚燒蛇麻草花的味道,這是健力士酒廠上世紀九十年代做出合乎環保的選擇,因此自由區現在改飄柴油廢氣的味道了,顯然算是個突破。馬路儘頭,飛蛾兜著街燈繞圈,以前纏在上頭讓小孩蕩秋千的繩子已被人拆去。有件事我想知道。“老爸看起來不錯。”我說。沉默。凱文聳聳肩。“他的背不好,”卡梅爾說,“潔琪沒有……”“她跟我說老爸有點問題,但他看起來比我想象的好。”卡梅爾歎息一聲。“他狀況時好時壞,今天還算不錯,狀況壞的時候……”謝伊吸了一口煙。他依然用拇指和食指夾煙,像老電影裡的黑幫一樣。他淡淡地說:“狀況壞的時候,我得扶他上廁所。”我問:“醫生知道他哪裡出了毛病嗎?”“不曉得。可能是工作,也可能是……他們查不出來。反正情況越來越糟。”“他戒酒了嗎?”謝伊說:“這關你什麼事?”我說:“老爸戒酒了嗎?”卡梅爾動了一下說:“唉,他沒事。”謝伊笑了,聽起來有如尖銳的咆哮。“他對老媽還好嗎?”我問。謝伊說:“這關你屁事。”其他三個屏住呼吸,等著看我們會不會打起來。我十二歲那年,謝伊害我摔破腦袋,就在這幾個台階上,那道疤痕現在還在。但不久我就長得比他壯了,所以他也有了疤。我緩緩轉身,不疾不徐地麵對他。“我在好好問你問題。”“都二十年了,你從來不聞不問。”“他有問我,”潔琪輕聲說,“問過很多次。”“所以嘛,你也不住在這裡了,知道的跟他一樣少。”“所以我現在問你,”我說,“老爸最近對老媽好嗎?”四周半明半暗,我們狠狠地瞪視對方,我隨時準備把煙扔了動手。“就算我說不好又怎樣,”謝伊說,“你們會放下溫暖的單身小窩,搬回來照顧她嗎?”“搬到你樓下?哎,謝伊,你有這麼想我嗎?”樓上窗戶啪地推開,老媽朝底下大喊:“弗朗科!凱文!你們到底要不要進來?”“馬上來!”我們一起吼了回去。潔琪笑了,聲音尖細慌亂:“瞧我們幾個……”老媽甩上窗戶。緊接著,謝伊靠回台階,朝欄杆之間啐了一口,目光從我身上離開,其他幾個立刻放鬆下來。“我得走了,”卡梅爾說,“艾舍麗喜歡我陪她上床睡覺,不喜歡爸爸。她見到崔弗隻會鬨他,覺得很好玩。”凱文問:“你怎麼回家?”“我車子停在轉角,那部起亞是我的。”她向我解釋,“路虎給崔弗開。”崔弗那個可悲的渾球,知道他日子過成這樣感覺真不賴。“太好了。”我說。“能載我們一程嗎?”潔琪問,“我下班之後直接過來,今天車子又換加文開了。”卡梅爾收緊下巴嘖了一聲,神情不悅。“他不過來接你?”“絕對不會。車子這會兒應該在家裡,而他正在酒吧裡和死黨廝混吧。”卡梅爾拉著扶手站起來,規規矩矩地拉直裙擺。“那我就送你回去。告訴加文那家夥,既然他要你工作,就該幫你買輛車,讓你開去上班。你們笑什麼?”“女性解放運動方興未艾啊!”我說。“我從來不需要什麼運動,我喜歡好穿又牢固的胸罩。這位太太,該走了,再笑我就讓你留在這裡淋雨。”“來了來了,等一下——”潔琪將煙塞回包包,袋子朝肩上一拋。“我明天再過來。你會在吧,弗朗科?”“看你運氣囉,要是遇上了再聊。”她抓住我的手,使勁摁了一下。“無論如何,我很高興打電話給你,”她用不服氣的半悄悄話的語氣對我說,“也很高興你過來。你真好,真的。保重自己,好嗎?”“你也是個好女孩。拜拜,潔琪。”卡梅爾欲言又止:“弗朗科,我們還會……你還會過來嗎?既然……”“我們先解決這件事,”我笑著對她說,“再看接下來如何,好嗎?”卡梅爾走下台階,我們三人目送她們走上忠誠之地。潔琪的高跟鞋聲在房子間回蕩,卡梅爾蹣跚走在一旁,努力跟上。就算扣掉頭發和鞋子,潔琪也比卡梅爾高出一截,但假如換比周長,卡梅爾是潔琪的好幾倍。兩人差異之大,好比卡通裡的愚蠢搭檔,準備迎向一連串可憐又好笑的意外,直到逮捕壞人,喜劇收場。“她們是好女人。”我輕聲說道。“是啊,”凱文說,“的確。”謝伊說:“你們兩個想幫她們的話,最好再也彆出現。”我想他說得或許沒錯,但我最終還是沒有理會他。老媽又在玩她的開窗遊戲了:“弗朗科!凱文!我要關門了,你們要麼現在進來,要麼自己找地方睡。”“去吧,”謝伊說,“免得她吵醒整條街上的人。”凱文站起來伸了伸懶腰,扭扭脖子。“你不進去?”“不了,”謝伊說,“我還想再抽根煙。”我關上大門,隻見他依然坐在台階上背對我們,彈開打火機凝視火焰。老媽扔了一床褥墊、兩個枕頭和幾條棉被在沙發上,就自己睡覺去了,還抗議我們兩個在屋外閒晃。她和老爸改睡我們以前的房間,從可愛的酪梨綠裝飾看來,女孩的房間應該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改裝成了浴室。凱文在客廳忙著鋪床,我乘機溜到樓梯轉角(老媽的聽力和蝙蝠一樣好)打電話給奧莉薇亞。當時已經十一點多了。“荷莉睡了,”奧莉薇亞說,“她很失望。”“我知道,我隻是想再跟你說聲謝謝,還有抱歉。我是不是徹底搞砸了你的約會?”“沒錯,不然你以為呢?卡特麗會多搬一張椅子來,荷莉會一邊吃酥皮鮭魚,一邊和我們討論布克獎名單嗎?”“我明天還得在這兒處理一些事情,但會儘量在晚飯前去接她。或許你和德莫特可以再安排一次約會。”她歎了口氣。“你們家發生什麼事了?大家都好嗎?”“我還不曉得,”我說,“還在想辦法搞清楚,明天應該會明朗一點。”沉默。我答得這麼謹慎,我想莉兒一定氣炸了,但她卻說:“那你呢,弗朗科?你還好嗎?”她語氣柔和下來。那天晚上我怎樣都行,就是不要奧莉薇亞對我好。我全身骨頭仿佛被水滲透,感覺安慰卻又不可靠。“好得很,”我回答,“我得掛了,明天早上替我親荷莉一下,會再打電話給你。”凱文和我將沙發床弄好,兩人刻意頭腳相對,像是夜店玩瘋了似的倒頭就睡。我們倒在沙發上,對著蕾絲窗簾篩出的光紋傾聽彼此的呼吸。老媽的聖心雕像在角落血紅發亮,我想象著奧莉薇亞看見雕像的表情。“看到你真好,”過了一會兒,凱文悄聲說,“你知道嗎?”他的臉被陰影遮住,我隻看到他雙手擺在褥墊上,拇指漫不經心地搓揉著指關節。“彼此彼此,”我說,“你看起來很好,個頭比我還高,我簡直不敢相信。”凱文嗤笑一聲。“但還是不敢和你單挑。”我也笑了。“沒錯,我最近可是徒手搏擊高手。”“真的?”“假的。我是公文高手,專門幫自己解圍。”凱文轉身側躺,腦袋枕著手臂,好看到我。“我可以問一件事嗎?你為什麼選擇乾警察?”生在這種地方,隻有乾警察才能擺脫出身。說得更精確一點,和我一起長大的人幾乎都是小罪犯。但他們並非生性邪惡,而是不得不然。忠誠之地有一半的人領失業救濟金,所有人都在打黑工,尤其在開學前,小孩需要課本和製服的時候。有一年冬天,凱文和潔琪得了支氣管炎,卡梅爾從她打工的鄧恩餐廳拿了肉回來,給他們補充體力,沒有人問她怎麼付得出錢。七歲那年,我已經知道如何操弄瓦斯表,好讓老媽煮晚餐。你遇到的求職顧問也絕不會把你當成未來的官員看。“聽起來很刺激,”我說,“就這麼簡單。有機會動手動腳,還有人付錢,何樂而不為?”“真的嗎?真的很刺激?”“偶爾。”凱文默默看著我,見我不打算繼續,便說:“潔琪通知我們的時候,老爸嚇壞了。”老爸原本是泥水匠,但到我們出生那時,他已經成了全職酒鬼,兼賣各式來路不明的東西。我想他連我和同性戀男妓上床都不會反對。“嗯,是啊,”我說,“那隻是小意思。不過我倒要問你,我走的第二天,家裡怎麼樣?”凱文翻身仰躺,雙臂枕在頭下。“你從來沒問過潔琪?”“潔琪才九歲,分不清哪些是她記得的,哪些又是她想象的,例如穿著白袍子的醫師把戴利太太接走了之類的。”凱文望著天花板,窗外進來的燈光讓他眼睛閃爍有如兩池深潭。“我還記得蘿西,”他說,“我知道自己當時很小,可是……印象卻非常強烈,你知道嗎?那頭發、笑聲,還有她走路的樣子……蘿西很可愛。”我說:“她確實是。”當時的都柏林又棕又灰又米黃,蘿西卻是五彩繽紛,爆炸似的紅棕鬈發披到腰間,眼睛有如燈光下的綠色玻璃,還有她的紅唇、白皮膚和金色的雀斑。自由區一半的人都迷戀蘿西,她卻毫不在意,這反而讓她更加迷人。蘿西從不覺得自己很特彆。她成天挺著誘人的曲線跑來跑去不以為意,仿佛自己的身材和身上的補丁牛仔褲一樣平凡。讓我再多說一點蘿西。當時修女告誡那些隻有她一半美麗的女孩,她們的身體是通往糞坑與金庫的十字路口,而男孩全是肮臟下流的小偷。十二歲左右的那年夏天,我們還不懂得彼此相愛,有天傍晚,我和她玩起“你看我,我看你”的遊戲。在此之前,我看過最接近裸女的東西,就是黑白相片裡的女人的乳溝。然而,蘿西卻將脫下的衣服扔到角落,仿佛它們很礙事。就著微光,她在十六號張開雙手旋轉身體,笑著、閃耀著,近得幾乎伸手可及。直到現在,我想起那天依然會無法呼吸。我當時太年輕,不曉得自己想和她做什麼,隻知道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比蘿西更美,即使是蒙娜麗莎一手拿著聖杯,一手拿著得獎的樂透彩券穿越大峽穀也比不上那時的她。凱文輕輕對著天花板說:“我們起初根本搞不清楚狀況。我和謝伊醒來發現你不在,以為你隻是出去了。到早餐時間,戴利太太大聲進來說要找你,我們說你不在,這才發現她近乎崩潰。蘿西的東西都不見了,戴利太太尖叫咆哮,說你帶她跑了,還是綁架了她,我不曉得她說的是哪個。老爸開始和她對罵,老媽努力想叫兩人閉嘴,免得讓鄰居聽見——”“怎麼可能聽不見?”我說。戴利太太和我媽一個樣,隻是吃的藥多了三倍。“是啊,我知道,怎麼可能?我們聽見有人在對麵大喊,於是我和潔琪便往外看。隻見戴利先生將蘿西剩下的東西扔出窗子,整條街都出來看怎麼回事……我老實告訴你,我當時覺得真是帥呆了。”凱文咧嘴微笑,我也忍不住笑了出來。“這種好戲要我砸錢去看,我也願意。”“對啊,他們差點吵翻天了。戴利太太罵你是小壞坯,老媽罵蘿西是小賤人,有其母必有其女,戴利太太聽得火冒三丈。”“嗯,好吧,我賭老媽贏,她的體重占優勢。”“你彆讓她聽見。”“她隻需要坐在戴利太太身上等她投降就好了。”我們都笑了,仿佛兩個小孩在黑夜壓低嗓門在笑。“不過,戴利太太有武器,”凱文說,“她那些指甲——”“天,她現在還留著?”“更長了。她是真人——那個東西叫什麼?”“耙子?”“不對,忍者鉗,還有飛星鏢。”“那到底誰贏了?”“老媽,但沒勝多少。她將戴利太太推到樓梯間把門關上,戴利太太又吼又叫,猛踹房門,不過最後還是放棄了,反而回家和戴利先生大吵一架,罵他亂扔蘿西的東西。鄰居們都開始賣票了,比‘豪門恩怨’還精彩。”這時,我們以前的臥房傳來老爸的咳嗽聲,床鋪搖得連牆壁都在晃動。我們立刻僵住不動,豎起耳朵。老爸長喘幾回,呼吸再度恢複正常。“總之,”凱文更小聲說,“事情差不多就這樣結束了。這則頭條八卦維持了兩個星期左右,後來大夥兒多多少少就忘記了。老媽和戴利太太幾年沒說話,反正她們本來就不交談,所以也沒什麼區彆。老媽每年都會發飆,氣你沒寄卡片,不過……”不過當時是八十年代,移民是三大謀生方法之一,另外兩個要麼是去有錢老爸的公司,要麼領取失業救濟。老媽那時一定期望我們有誰能掙到單程船票。“她不認為我死在水溝裡了?”凱文哼了一聲。“哪會,她說誰都有可能受傷,隻有我們家的弗朗科不會。我們沒有報警,也沒有報失蹤人口,但不表示……我們不在乎似的。我們隻是覺得……”墊子隨著他聳肩動了一下。“我和蘿西私奔了。”“對。我是說,大家都知道你們在熱戀,不是嗎?大家也都曉得戴利先生對這件事的看法。所以大家當然這麼想,你懂吧?”“是啊,”我說,“當然這麼想了。”“再說,還有那張字條。我想就是字條讓戴利太太暴跳如雷的:有人在十六號亂搞,結果他們發現了這張字條。蘿西寫的。我不曉得潔琪有沒有告訴你——”“我看過字條。”我說。凱文轉頭看我:“真的?你看過?”“對。”他等我開口,但我沒有多說。“什麼時候……你是說在她留下字條之前?她先給你看過?”“之後,那天深夜。”“所以——什麼?字條是留給你的,不是她的家人?”“我是這麼想的。我們約定那晚碰麵,可是她沒有出現。我發現字條,就心想一定是給我的。”等我明白她是認真的,已經走了不再出現,我便扛起背包開始步行。周一清晨,天剛破曉,鎮上濃霧彌漫,空空蕩蕩,隻有我和清潔工,還有幾名疲憊的夜班工人頂著猶暗似明的寒風回家。我看見三一學院大鐘上的時間,第一班渡輪正要駛離鄧萊裡。最後,我躲到一處無人住宅,在巴格街邊,一群臭氣熏天的搖滾樂手和一個名叫凱斯·穆恩的酒鬼住在那裡,藏了一堆大麻,數量多得嚇人。他們算是我參加音樂會時認識的,那天誰都以為我是他們其中一人邀去的。其中一名樂手有個妹妹住在哈內拉,她身上倒是不臭,隻要她喜歡你,就會出借地址讓你申請失業津貼。她非常喜歡我。我後來用她家地址申請警察學校,事實上我也確實住在那裡。我拿到入學許可進入天普默受訓的時候,心裡著實鬆了一口氣,因為她一直吵著要跟我結婚。你瞧,蘿西有多麼可惡。我曾那樣相信她,相信她說的每一個字。蘿西從來不玩把戲,隻會張開嘴巴坦白告訴你,即使話很傷人。這也是我愛她的原因之一。從小活在我家那種環境裡,遇到一個人竟然毫不掩藏自己,對我而言簡直是最難解的謎題。所以當她說“我發誓我一定會回來”時,我就相信了,信了二十二年。這二十多年,我和惡臭樂手的妹妹上床,和奧莉薇亞結婚,哄騙自己以戴齊為家,其實一直在等蘿西·戴利推門進來。“現在呢?”凱文問,“過了今天之後,你有什麼看法?”“彆問我,蘿西當時到底在想什麼,我現在是一點概念也沒有了。”我說。凱文低聲說:“你知道,謝伊認為她死了,潔琪也這麼想。”“嗯,”我說,“看得出來。”我聽見凱文吸氣,似乎想說些什麼,但過了一會兒,他將氣吐出來。我問:“怎麼?”他搖搖頭。“什麼,小凱?”“沒什麼。”我等他開口。“隻是……唉,我不曉得,”他在床上不安地蠕動,“你離家出走,謝伊很痛苦。”“因為我們感情非常好——你意思是這?”“我知道你們成天打架,但私底下……我是說,你們還是兄弟,知道嗎?”凱文根本在胡扯(提起謝伊,我馬上想到小時候有一天醒來,發現他正用鉛筆想穿破我的耳膜),而且他胡扯是為了讓我忘記問他原本想說什麼。我確實差點就問了。我現在依然會想,當時我要是問了,結果又會是怎樣。但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正門喀噠一聲關上,聲音又輕又謹慎。謝伊進來了。凱文和我靜止不動,豎耳傾聽。腳步很輕,在外頭的樓梯轉角暫停,接著爬完另一層階梯,另一扇門喀噠一聲,我們頭上的地板開始吱吱嘎嘎。我說:“小凱。”凱文假裝睡了。不久,他嘴巴張開,發出輕微的鼾聲。謝伊在自己屋裡輕聲移動許久,整棟房子才徹底寂靜下來。我又等了十五分鐘,方才小心翼翼坐起身子(耶穌在角落閃閃發亮,給我一個“我就知道你會這樣”的眼神)往窗外看。下雨了。忠誠之地一片漆黑,隻剩一盞燈光從我的頭上方灑下濕黃的光線,打在圓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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