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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挑 伊阪幸太郎 1657 字 1天前

球場就像海洋。腳下的綠色草坪輕輕晃動,感覺像站在海中。雖然必須直麵點球,但他卻有些站不住。距離感已經混亂,原本該在前方的白色球門看起來仿佛跨越了自己,矗立在正上方。球門對麵是一張張觀眾的臉,與其說他們是擁有各自人生的實體,倒更像是沒有感情的人偶布景。球門前有一個穿紅色衣服的男人,拍著手,張開手臂,忽左忽右地跳來跳去。是守門員,他半天才反應過來。一邊的主裁似乎說了什麼,但小津聽不到。燈光下人影攢動,小津睜開眼看見了宇野。“你在想什麼啊?”他還是小學時的模樣,隻是多了那時沒有的胡須。宇野對小津說:“剛才的過人好厲害。”“我拚命了。”小津嘀嘀咕咕地回答,他必須在過人之後得分。為什麼會摔倒呢?他悔恨得無以複加。“一片慘白哦,你的臉。”近在身邊的宇野像要集中精神感受草坪的觸感一般微微低著頭,似乎有些不鎮靜。“我在害怕。”小津也低下頭,兩人就像害羞的情侶正低頭互訴衷腸一般。我被人威脅了——他很想這麼坦白,卻做不到。那算是威脅嗎,還是命令?或者隻是商量?他連這些都沒搞清楚。“如果有點球的機會,請踢空。”男人第一次出現是在幾個月前,突然出現在球隊遠征海外時住的旅館裡。他自稱經日本足球協會的相關人員介紹,身穿高級西裝,彬彬有禮,還捧著許多主旨不明的合同。“世界杯亞洲區預選賽的最終戰上,如果得到點球的機會,請不要罰中。”“你是不是想說請罰中?”“請不要罰中。我希望你罰失。”小津隻能笑。“為什麼必須罰失點球?”這種話就算是開玩笑也很不吉利,而且他覺得這個男人很輕率。那次之後,男人又出現在小津麵前好幾次,麵對不予理睬的小津,男人很快增加了條件。“哪怕那場最終戰是決定世界杯能否出現的重要比賽也無妨。不過如果在那之前已經確定出線,請忘記這件事。”小津自然疑心這是在暗示他踢假球,然而男人否定了這一點。“我並不是要你輸。過人之後射門得分是沒有關係的,通過傳球讓彆人得分,我們也不會介意。大家可以自由地贏下比賽,並為之慶賀。”這種說法聽起來就像沒有許可就不能慶賀一樣,小津有些疑惑。“我所說的,隻是點球。”“你覺得我可能故意踢失嗎?”“憋足了勁,卻踢出門框範圍外的先例要多少有多少。請看一下曆屆世界杯,過去也有的是天才球員踢飛點球的事例哦。”“我不可以輸。”“你可以贏球,我並不是在要求你輸球。隻要在出現點球的時候罰失就可以了。”“那樣的話,我就不罰點球。”“必須由你來罰。”“你這樣命令我,到底是出於什麼理由?這樣做有什麼好處?”“就是發生了這樣的情況。”男人回答時始終沉穩,但可以確定他並不是在開玩笑,也不是沒有經過深思熟慮就張口。小津感覺像麵對一塊鋼板,不管問他什麼,都會有話彈回。而且這塊板正咕咚咕咚地把自己壓碎。“如果你不聽從的話,會發生很麻煩的事。你,還有你身邊的人,說不定還會有地方發生重大災害。”小津笑了。如果踢進點球,就會像按下開關一般,大地晃動,山崩地裂——類似漫畫中描繪的連鎖反應場景出現在他的腦海中。這是什麼多米諾效應啊?“故意失敗什麼的,”小津嘟囔著,“這違背了我的信念。”“就是這樣,”男人尖銳地說,“我希望你違背信念。”堅決不肯點頭的小津在某天被押上了車,帶到了海邊的一幢公寓。你們到底在做什麼?這不是綁架嗎?我要報警,這是犯罪!雖然他這麼叫嚷,對方卻充耳不聞,他被關進了無人知曉的大樓裡。雖然會有人定期送來食物,卻沒人可以交流。房間裡擺著一排顯示器,裡麵映出的人臉隻是一個勁兒地念著“請聽從指示”。無法翻窗逃離,他在監禁生活與沒完沒了的重複影像中漸漸意識混亂。不久後,顯示器上開始播放彆的視頻,各種知名球員踢飛點球的畫麵循環重複。有普拉蒂尼,巴喬。他們踢飛重要的點球後,觀眾一片嘩然,而天才球員們的表現各不相同,懊惱、抱頭、茫然。小津苦笑著,自己怎麼可能被這麼單純的洗腦手段騙到,但這些被無數次回放的畫麵還是緊緊地揪住了小津的神經。再之後,畫麵裡出現了小津的家人。並不是紀念照片,而像是有人偷拍了他們的日常生活,小津不理解對方這樣做的意圖,卻感到越來越不安。不知過了幾天,總之很久之後,西裝男的身影才再次出現。“如果你聽從我們的指示,那麼監禁就此結束。若你還不願接受,就永遠不會完。”“我接受。”小津把頭蹭到地麵,“請多關照。”回過神時,他發現自己在家中醒來。他慌忙擦著汗,以為是做了一場噩夢,但那些記憶鮮明得讓他懷疑自己確實經曆了那一切。“看觀眾席。”宇野的手指刷地指向看台,並抬了抬下巴。小津順著他看了過去。許許多多觀眾的臉,數不勝數。“有那麼多的人在看著我們,看著你罰點球。大家那麼忙,卻因為我們的表現或喜或憂,你不覺得這樣很厲害嗎?”“彆給我壓力啊。”小津苦笑。“大家明明不了解我們平時有多辛苦,卻會在比賽結束後毫無顧忌地暢所欲言。”“是啊。”小津歎了口氣,“唉,宇野。”“怎麼了?”“如果我故意踢飛點球的話,怎麼辦?”出乎意料,宇野並沒有笑,他一臉嚴肅地問:“你被這麼命令了嗎?”小津目不轉睛地看著宇野。你也是嗎?他想問,你知道什麼嗎?但這時小津卻隻說出:“我們會輸嗎?”他想到了西裝男冰冷的眼神,此時他覺得輸的不僅是比賽,還會輸掉彆的東西。晃動的草坪靜止了,如波濤般起伏的看台也安靜了下來。“如果我現在罰中點球,”小津說,“會怎樣?”小津的腳邊飛出黑壓壓的手,抓住了他的身體。這可怕的、從草坪中伸出的手像要把他拽入塞滿綠色淤泥的沼澤。掉進來就會輕鬆哦,它這麼誘惑著自己。“我要是現在罰中點球——足球比賽的結果真的會對世界產生影響嗎?”“會。”宇野立即回答。“會是怎樣的影響?”“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見過的那件事嗎?我們想要放棄足球的時候。”他立刻就理解了宇野所說的場景。那既不是世界杯上明星球員魔術般的射門,也不是看過的漫畫裡登場人物的活躍表現。是放學回家的路上,兩人哭著鼻子說再也不踢足球的時候看到的那個場景。“和那個一樣哦。”宇野說。“啊?”“大家會產生勇氣。”不知何時宇野離開了。禁區裡隻剩下小津一人,連主裁的身影都看不到了。球門在視線前方,小津可以清晰地把握它的輪廓,連弓著身子的守門員臉上逞強的表情都看得清。足球就在數米遠的地方。小津的腳慢慢離開地麵,開始了助跑。他漸漸加速,靠近足球,揮手,膝蓋一彎。腦中,十七年前的光景再度浮現。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和宇野一起在寬敞的人行道上經曆的那件事。剛看到幼兒在街邊公寓的陽台時,他們還不理解事情的狀況。差不多有四層樓高的陽台上有一個兩歲左右的孩子,稱之為嬰兒感覺大了些。幼兒從陽台的欄杆中探出頭往下看,正當小津喃喃著“危險”時,幼兒的身體咕嚕往前一滾,直直落下。小津的呼吸瞬間停止,身體無法動彈。輕鬆得就像盆栽落下,幼兒正逐漸接近地麵。有人在跑動。一名身穿西裝的男人一邊全神貫注地仰天看著,一邊衝了過去。他雙臂前伸,就像在可憐巴巴地乞討一般,雖然他的奔跑姿勢有些可笑,動作卻很敏捷。小津與宇野隻是茫然地用視線追隨著他。或許隻有幾秒都不到的時間,卻足夠幼兒墜落。腦中掠過幼兒與地麵撞擊的場麵,“要趕上啊!”小津在心裡呼喊。幼兒落在了男人的手臂間。安心與震驚,伴隨著暖意在小津的胸口化開。回過神時,他發現自己正雙手高舉,發出了呐喊。身邊的宇野也同樣舉起了拳頭,像要高喊萬歲。附近的每個人都是如此。人行道上聚集著幾十個人,就是剛從對麵走來的那些,服飾黯淡、表情陰鬱的他們也和小津等人一樣,因幼兒獲救的瞬間而興奮。他們發出不成句的聲音,久久回蕩的歡呼聲並不僅僅是出於放心。有幾個人互相擁抱,出色地接住了幼兒的西裝男卻似乎意識模糊,像是總算從緊張中解脫了一般,一屁股癱坐到地上,兀自顫抖。地動山搖般的歡呼聲淹沒了卡塔爾的體育場,也撼動了小津。他終於發現自己正雙膝跪地,上半身挺直,高高地舉著雙手。踢出的足球在球門裡。從體內迸發出的喜悅,混合了觀眾席上的呼聲與震動,化作更為響亮的聲音。宇野一把抱住了他。“乾得好!”他揉著他的臉笑著說。小津的拳頭又一次伸向頭頂的夜空。圍在抱著幼兒的男人身邊的人們,回味著剛剛在眼前上演的一幕,都緊緊地握住拳,露出了開懷的表情。還是小學生的小津與抱著足球的宇野對上視線,同時用力地點了點頭。歡呼聲久久不歇,拳頭始終高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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