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魏縣後,江懷越帶著相思一路南下。與前次被貶出京不同,這一回但凡經過各處州縣,地方官員都誠惶誠恐周全安排,好幾次這輛馬車還未到城門,官員們早就冒著烈日依次列隊守在了官道邊。塵土飛揚間,黑壓壓一大群人翹首期待,哪怕汗流浹背,卻也不敢輕易離開,怕的就是自己前腳剛走,要等待的人馬上就出現。相思坐在車中,看著那些官員有些已經年過半百,卻還曲意逢迎朝著江懷越獻媚的樣子,心裡不大舒服。每到一處驛館,裡麵必定都是從上到下翻修粉刷過,無論是草木還是器物家具,或奢華或雅致,看得出那些官員為了爭搶露臉的機會,已經是竭儘所能。“大人,我怎麼覺得,這一路上反而好不自在呢?”晚上,相思靠在江懷越肩頭輕聲道。“嗯?你是覺得迎接的隊伍太惹眼了?”“不光是這樣啊,還有這些驛館的布置,比婚房還奢華。”“難不成我們還天天洞房花燭?”江懷越笑了起來,“我是見怪不怪了。當初被貶時候也經過這些地方,幾乎所有官員都對我極儘冷淡,如今自然是慌亂不安,唯恐我秋後算賬,因此更要竭力表現,以求自保。官場上就是這樣,你若是不喜歡,那我們不要再被人知道行蹤就是。”“還能這樣?”相思不禁歎息道,“怎麼我們要淪落成偷偷摸摸趕路了呢?”果然離開了此處之後,江懷越有意換了一輛馬車,沿途也謹慎行事,避免讓下一州縣長官派出的探子發現行蹤。就這樣,兩人安安靜靜地繼續南下,再不用被地方官員列隊迎候,也不用聽那些令人尷尬的吹捧言論。*兩人抵達南京城時,街邊綠樹成蔭,蟬聲喧鬨,秦淮河依舊清涼婉轉,倒映出晴空白雲,畫船麗影。為了避人眼目,他們並沒有先去找宿昕,而是依舊去了當初相思暫住的那個小院。休息了一天過後,才坐車前往城郊的雲家祠堂。芮伯還是在那裡守著宗祠,看到相思與江懷越回來,喜不自禁地迎上前去。“二小姐,姑爺!”江懷越被這樣稱呼著,終究還是有些不自然。相思似乎是感知到了,瞥了他一眼,向芮伯笑道:“先前叫你送我一起上京城,看我拜堂成親,你就是不願意。如今隻好我們再回來探望。”芮伯連連擺手:“老漢我哪裡敢當?因為去京城路太遠了,我年紀也大了,萬一半途病了,還會拖累行程,所以就沒去。二小姐那麼孝順,我就知道您一定會回來拜祭老爺和夫人……”他一邊說著,一邊將兩人領入祠堂。原先還有些潮濕陳舊的正屋已經煥然一新,香燭幽幽,寂靜肅穆。相思與江懷越接過了芮伯遞來的線香,雙雙跪在了雲家祖先靈前。雲岐夫婦的靈位就在正中,相思注視了許久,緩緩道:“父親,母親,女兒已經在京城完婚。今日,是帶著夫婿回來祭拜你們,還有姐姐……”她的語聲漸漸低落,江懷越手持線香,嚴謹恭敬地叩拜行禮。他無從知曉雲家列位祖先,包括雲岐夫婦,若在天有靈,看到他以靜琬夫婿的身份在此施行大禮,會有怎樣的心情。隻是她既然決絕選擇了與他相守一生,那麼,作為雲靜琬的丈夫,他也必須堂堂正正來到這裡。芮伯在旁邊忍不住問道:“二小姐,老爺的那件事,什麼時候能翻案啊?”相思微微一怔,輕聲道:“這都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了,也很難再翻案……”她是早已從江懷越那裡得知真相,然而芮伯卻還不知情,執著祈求道:“多少年也不晚啊,我知道老爺是清清白白的,他怎麼可能去和什麼王爺謀逆?二小姐,你如今嫁了人,姑爺不也是在京城做官的嗎?能不能請姑爺幫忙,讓雲家沉冤昭雪啊?”相思看了看江懷越,他站起身來,緩緩道:“芮伯,其實靜琬一直都記掛此事,我也為此花過很多時間和精力,想要查證嶽父的那件案子……隻是確實因為時間久遠,當年參與審案的官員死的死,走的走,實在找不到什麼關鍵的證據。”“那就真沒有辦法了?”芮伯一臉遺憾地道,“我就巴望著雲家能洗雪冤枉,這樣二小姐走出去,也能恢複以前尚書千金的身份……”“我現在也是雲家的女兒啊。”相思笑了笑,“除了這個身份,我還是江大人的妻子,對我來說,沒覺得有什麼抬不起頭的。我知道父母生前是摯愛我們姐妹的,夫君又是出類拔萃的人物,還不夠我驕傲的?”江懷越望了她一眼,眼裡浮起淡淡笑意。芮伯聽她這樣說了,再打量眼前的江懷越,也不禁歎息一聲:“二小姐說的也是,能找到這樣一表人才的姑爺,願意不計較咱們老爺被冤枉犯事,這在做官的人裡,應該也是少有的了!我可聽說太多攀附權貴,把成親當成是敲門磚的事情了……”江懷越淡淡一笑:“我沒什麼計較的,娶的是靜琬,不管她姓什麼,叫什麼,隻要是這個我熟悉的她,就行。”*在祠堂祭拜完畢後,相思與江懷越又繞去了另一片墓地。從京城遷移回來的馥君,就埋葬在那幽幽鬆林畔。與此相距不遠的,是盛文愷的墳墓。他們雖然曾有婚約,但後來雲岐主動放棄,儘管兩人又曾有過一段交往,卻因並未正式成親,終究還是不能合葬。盛家已無近親後嗣,故此盛文愷的墳墓,便也悄悄設在了這裡。清晨的風吹過鬆林,遠處是潺潺的河流,時有鳥雀穿梭往來,為這寂靜的墓地添了幾分生機。江懷越為她在馥君和盛文愷的墓前放置了祭拜的物品,她跪於草地,雙手合十,在晨風樹影下默默禱告。他為相思點燃了紙錢,看火蝶撲閃,漸化成灰。“如果姐姐還在的話,應該不會再反對你和我的婚姻了吧。”相思看著他的側顏,低聲道。江懷越垂著眼睫,淡然道:“我也不知道。”相思悵然,望著在風中簌簌飄遠的灰燼:“從南京被選到京城,才認識了你,這其間真的有太多的偶然,才讓我們今天還在一起。”他卻注視著相思,道:“隻是很多偶然嗎?”相思轉過臉,展顏道:“自然不是。因為我一直跟著大人的腳步啊。”江懷越笑了一下,為她拂去了袖間的一抹餘灰。“那是因為,我一直沒狠心把你丟下。若我真的決絕離去,你又怎能再跟上?”*他們回到南京的第三天,才請人將宿昕找了出來。宿昕起先還不信,直至到了遊船上見到兩人,才大吃一驚:“昨天南京守備還在跟我絮叨,說是前麵幾個州縣的人紛紛打聽你們的去向,還以為半途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結果就這樣進了南京城?!”“你也知道的,那些人太過張揚,沿途迎候不勝其擾,因此我便隱藏了行跡。”江懷越為他斟酒,做了個手勢,“我先飲一杯為敬。”“哼,那是因為忙著想巴結你。”宿昕瞥了他一眼,飲下杯中酒,“誰不知道現在你和魯正寬一內一外,國家大事幾乎都由你們來定了。說也奇怪,魯正寬以前還對你萬分鄙夷的,如今竟然也能和你坐下來商議事情了?”江懷越道:“魯大人還是耿直的性子,並不會一味妥協……”“光我就看到大人好幾次沉著臉回來,自己關在書房裡誰也不搭理呢。”相思笑盈盈地給兩人倒酒,“準是跟首輔大人又起了爭執,誰都不服氣!”江懷越揮手道:“我是不願意跟他真的起衝突,常常謙遜退讓而已。”“不過他也算是官場上特立獨行的一個了。”宿昕瞧著兩人,又道,“江懷越,你在朝堂上動了怒,可不要把氣撒在相思身上啊!”“……我怎麼會……”江懷越覺得他著實有點管得寬,相思卻搶道:“不是怎麼會,是怎麼敢!”他壓低聲音,繃著臉道:“又胡說八道!”相思委屈道:“瞧瞧,這就已經凶悍起來了!小公爺,你看他是不是不把您的叮囑放在心上?”宿昕卻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您還笑?”相思訝異地問,“怎麼也不想著幫我,為我撐腰了?”“凶是外相,那眼神一看就是色厲內荏啊。”宿昕一展玉骨湘妃扇,輕輕搖著道,“依我看,回去後倒黴的還是他。”*三人乘著畫船遊遍秦淮風光,直至臨近黃昏時分,宿昕才起身道彆。“沿河風光到了晚間更是怡人,隻不過留給你們這新婚夫婦單獨享受了,我家老頭兒最近脾氣暴躁,要是我回去遲了,又要被嘮叨得半死。”他不無遺憾地拱手行禮。“是小公爺又惹令尊生氣了吧?”江懷越往窗外看了看,又道,“莫非最近又有什麼風流韻事?”“我是那種人嗎?!嗨,他每天都在生氣!不管有沒有人惹,我看大概是酒喝多了的緣故!”宿昕上了岸,看畫船緩緩駛向下遊,便返身朝著國公府的方向走去。餘熱未散,蟬鳴喧騰,縱然是帶著折扇,但走了一程也覺得又累又熱。他開始後悔剛才沒叫江懷越將他送到離家更近的地方再上岸,然而這時候想要找轎子和車馬也並不容易,宿昕隻得加快腳步穿行於長街。眼見不遠處就是平素常去的茶樓,便想著進去再坐一會兒,讓掌櫃的給找匹馬再回家。誰知還未走到茶樓,忽聽後方傳來馬車疾馳之聲。宿昕算是反應敏捷,閃身避讓間,一輛馬車迅速駛過,差點將他給撞到。“不長眼睛的東西,在這城裡不怕撞到人嗎?!”宿昕怒不可遏,朝著馬車罵道。一陣急促的響動後,那輛馬車竟然在前方硬生生停了下來。“怎麼,還想跟我理論?”他氣衝衝走上前,“也不看看我是什麼……”話語還未完,原本緊閉的車窗忽而開了一道縫隙,從裡麵傳來清冽動聽卻又蘊含冷意的聲音。“自己走路都得意忘形,才下了畫船,又想去什麼地方喝花酒嗎?”宿昕不禁一愣。這少女的聲音如此陌生,可聽著怎麼又像是跟蹤於他,並且對他的日常行程早有研究?“你是什麼人?!”他警覺起來,盯著馬車窗戶,然而裡麵光線黯淡,看不出到底坐了怎樣的人物。“我是誰?”少女依舊冷若冰霜,“你還好意思這樣問?若不是你實在不成體統,我會在這炎炎夏日過來理論?如今被我終於逮住,咱們是要回你的國公府,在國公爺麵前說說是非曲直,還是另尋地方單獨解決?”宿昕越聽越不對勁,上前一步,就想將車窗拉開。誰知那車子裡的少女卻早有防備,幾乎同時扣住了車窗。兩相發力之下,宿昕竟然無法將車窗強行拽開,漲得俊臉發紅,慍怒道:“既然要跟我理論,就不要藏頭露尾!我最討厭這種故弄玄虛的樣子!”“大庭廣眾之下,豈有拋頭露麵的道理?你以為都像你似的不講規矩?”少女又一發力,砰地一聲緊閉了窗戶,險些將宿昕的手指夾斷。“小公爺,我剛才已經正告你了,而今你要麼跟我去彆處相見,要麼我就直接讓車夫去國公府!你自己掂量著辦!”少女說罷,高聲道,“我們走!”車夫應聲揚鞭,重新策馬前驅。“哎?哎?!”宿昕愣在原處還沒反應過來,那馬車已經又迅疾駛向前方。“你們,你們這是要引我入甕啊?!”他又氣又急,在街上叫道。青石道路上,疾馳中的馬車車窗忽又被推開半扇。杏白羅衫的少女自車中探身回望,冰肌玉膚,唇如豔瓣。“你真的要我去國公府大鬨一場?”暮風徐來,她發間金簪流蘇不住晃動,泛出奪目光亮,“耽擱了彆人的青春,卻還一臉無辜!”窗戶又一次砰然關閉。馬車很快就拐過路口,駛向斜側小巷。宿昕這才恍然驚醒,心裡暗叫不好,緊握著折扇朝著那個方向急追而去。*夜色漸濃,秦淮河上光影如夢,淼淼水聲融著嫋嫋樂音,柔波款款,月華浮沉。相思躺在江懷越身上,微帶著醉意道:“小公爺什麼時候成親啊,我還想著喝他的喜酒呢……”江懷越會心地笑了笑:“他一身風流債,恐怕成親後也會被管頭管腳,所以遲遲拖延……隻不過,若是遇到個厲害女子,就很難脫身了。”“怎麼忽然這樣說呢?”相思不解問道。“有一輛馬車從他上畫船起,就一直在岸上暗中追隨我們。”江懷越淡淡道。相思緊張地坐起來:“什麼?!那你怎麼不早!你的意思是來盯著他的,那他自己下船了豈不是很危險?”“裡麵是個少女。”江懷越道,“我有一陣去船頭的時候望到了,而且馬車精良,車中人裝束得體,不是煙花女子前來尋債的。”“那是什麼人?”“……你不能動動腦子?”他鄙夷地回了一句,自己又倚靠著窗戶望向滿河光影。相思想了想:“哦,我大概知道了!真沒想到,居然還有這樣主動找上門的事情!”他撐著臉頰,忍不住笑了笑。“大人,你偷偷笑什麼?”相思靠在他身上,手悄悄移到他腰間。他捉住她的手腕,捏了捏,道:“你還好意思說彆人?”“……那你也怪我主動?”她近乎無賴地又伸進他的衣襟,湊到他耳畔,悄聲道,“大人,我的身子,是不是很值錢?”江懷越臉頰發熱。她又借著微醉的酒意,摟住了他。“以前在秦淮河上的時候,怎麼就沒能早點遇到你呢?”“我那會兒又不在南京!就算在,也不可能去花船!”江懷越有些生氣地抱著她,不準她胡言亂語。相思蹭著他的心口,躺在了他懷中。“那你幾歲離開南京的呀?”“……十歲吧,怎麼了?”她的眼睛在昏暗的燭光下閃著亮黑。“我在想那時候我多大,有沒有去過皇城……有沒有,見過大人呢?”“真的還像小孩子一樣,你五歲,能去皇城裡麵見到我?”江懷越笑話她的胡思亂想,卻不防備被她抬起臉,深深吻住了嘴唇。喘息的間隙,相思撫過他的臉龐。“因為,實在太過珍愛,恨不能早些與大人有千絲萬縷的關聯啊……”他的心一下子變得柔軟極了。船內如膠似漆,遠處花船蕩漾水上,仍舊是十裡秦淮,粉香脂濃,繁華好似神仙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