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承景帝雙眉皺起,金玉音更是肅然反問:“江掌印,你問這話用心何在?這等私事我又何需向你回答?”江懷越鎮定道:“娘娘有喜乃是關乎皇家血脈延續的大事,怎能算是私事?臣遠離京城許久,對娘娘何時會臨產不甚清楚,故此才有一問。”金玉音還待反駁,承景帝似是不想再聽任何人的爭論,厭倦地撐著前額道:“應該也快了吧。”“……是。”金玉音聽了皇帝發話,這才彆過臉去低聲應答。江懷越點了點頭,向承景帝道:“既然賢妃娘娘臨產在即,不知司禮監是否準備好了穩婆?”“這個自然,你問這些到底有什麼用?”承景帝不耐煩起來。江懷越拱手道:“臣請宣召穩婆入內,將賢妃娘娘帶入偏殿查驗身體,以備待產之需!”“江懷越!這些是你該管的事情嗎?”饒是金玉音再注重儀態,此時也不禁慍惱地提高了聲音,“你一個禦馬監的掌印,輪得到來管我何時生養,還要差人來檢查我的身子?!我平素念在彼此也算是熟人,對你頗為客氣,你如今卻越發放縱不端,竟敢說出這樣僭越的話來!萬歲,他在您麵前都敢這樣,豈不是將皇家體統都不放在眼裡?!”承景帝剛想開口,江懷越卻凜然道:“穩婆都是從民間選來的可靠婦人,娘娘如要臨產,都是需要她們全力伺候,臣叫這幾人前來,怎麼就是放縱不端了?再者說,娘娘先前說是將小穗藏在團城,是為了保護其平安。然而娘娘可知眾人對您此舉頗為不解,甚至有人暗中猜測,是不是因為娘娘其實根本沒有懷孕,才鋌而走險,想將小穗之子據為己有,掩人耳目!”承景帝驟然一震:“有這樣的傳言?!”“一派胡言!萬歲,您也不想想,臣妾難道會做出如此荒唐之事?十月懷胎一朝分娩,說起來容易,可實際上那麼長的時間內,臣妾難道能夠一直演戲隱瞞?”金玉音冷笑起來,撫著隆起的腹部,盯著江懷越道,“掌印大人,您莫不是以為我這衣服下麵,塞的是個枕頭吧?”“臣當然相信娘娘不會那樣做,畢竟……您是個聰明人。”江懷越眼含笑意,眉梢一揚,“可是既然娘娘問心無愧,又何必不肯讓穩婆檢查身體?您先前因為瓊華島失火而受到驚嚇,又在這裡待了那麼久,萬歲關心娘娘的話,是否也該宣召穩婆入內,看一看娘娘胎氣可穩?當此關鍵時刻,切莫大意才是。”承景帝原本不明白江懷越為何問起懷胎幾月之事,可如今聽他這樣一講,言外之意竟指向金玉音有可能謀劃假孕來瞞天過海。儘管他萬分不信,可江懷越那洞察玄機的眼神,卻讓承景帝心裡浮起一絲寒意。在這一天之內,他所看到聽到的變故已經足夠多,多得讓他頭腦昏沉,心緒煩躁。更為可怕的是,他似乎已經沒有辦法再完全相信麵前的金玉音了。承景帝沉默片刻,道:“宣召穩婆入內。”金玉音抿了抿嘴唇,但很快又神色如常,目光沉靜。*一高一矮兩名中年穩婆進入了乾清宮,比預料趕來的時間要快了不少。金玉音掃視了她們一眼,隨後在宮女的攙扶下,慢慢走出大門,去往偏殿。兩名穩婆則緊隨其後。江懷越留了下來,麵對著沉默不語的承景帝。光影晃動間,燭焰忽高忽低,承景帝坐了一會兒,又緊鎖眉頭站起,在幾案邊來回踱步。忽而回過頭盯著江懷越,道:“你是知道了什麼,才叫穩婆進來的?”“臣隻是覺得娘娘應該被悉心嗬護才是。”他平淡地道。“你以為朕會相信?”承景帝疲憊地冷哂,“如果沒有什麼把握,你江懷越會無緣無故讓人檢查她的身體?可是朕不信的是,賢妃如此聰慧之人,竟會偽裝懷孕?這樣的舉動實在太過冒險。”江懷越躬身道:“萬歲,臣剛才也說了,賢妃娘娘不會做出那樣愚蠢的事。她聰慧內斂,心思細致,絕非笨拙的庸脂俗粉。”“那你……”承景帝還未說完,大門已被叩響。金玉音依舊端莊沉穩地邁步而來,從她臉上看不出任何驚慌失措的感覺。在她身後則是那兩名穩婆。“查得怎麼樣?”承景帝看了看金玉音,又盯著那兩名穩婆,心裡竟有幾分不安。其中個子較高的一個上前跪拜道:“回萬歲爺的話,娘娘一切正常,應該沒有什麼大礙。”心情始終忐忑的承景帝微微一愣,他不由得看看金玉音,又瞥向站在一邊的江懷越。“你是說……”承景帝清了清嗓子,有意放緩了語速,“賢妃娘娘腹中胎兒應該是安然無恙的?”“是。”金玉音看都沒看江懷越,隻是目光溫和地望向承景帝:“萬歲,您現在總該信了吧?”承景帝擰著眉看著江懷越,眼神裡浮起不滿。江懷越垂著眼簾,什麼都沒說。此時那名婦人又道:“娘娘現在還沒到臨產的時候,看那身形,大概還得兩三月的樣子吧。”此言一出,金玉音臉上的笑意頓時凝結,承景帝亦愣在了原處。“兩三個月?”他沉聲道,“不是很快就要生了嗎?”金玉音麵含慍色,道:“萬歲,臣妾本身就不是身材高大之人,即便懷孕後身形也不甚明顯,但各人胖瘦不同,胎兒大小亦有區彆,這等無知婦人隻看臣妾腹圍便妄自揣測,實在是胡言亂語。”江懷越緊接著朝那婦人嗬斥:“聽到沒有,娘娘說你這話毫無根據!”那名婦人匍匐在地,連聲道:“萬歲,民婦做穩婆已經有十多年,看過的孕婦產婦少說也有上百個,可是像賢妃娘娘這樣的,看上去確實不像是就要生養的樣子啊!”另一人亦連忙附和:“民婦剛才也審視了娘娘身子,覺得她最多也就是七個月的身孕。”“萬歲,臣妾明明是即將臨產,隻不過腹中胎兒個子較小。您若不信,再等一陣就會知道,何必聽她們在這胡說八道?”金玉音轉而又瞥向江懷越,冷哂道,“江掌印,你叫這兩人前來,目的就是為了攪亂君心?!穩婆本來應該是司禮監找到可靠之人後安置在宮外,可這兩人剛才來的如此迅速,必定是你事先安排直接帶進宮來的!”江懷越笑了笑:“賢妃娘娘對司禮監尋找穩婆的事情倒很是清楚,實不相瞞,先前臣已經打聽過,裴公公確實在前些天就早已選好了兩名穩婆安置在宮外。當然,並不是現在這兩位。裴公公如今跟您休戚與共,他若想替您隱瞞,自然會安排好一切,因此娘娘才有恃無恐吧?”“你到底想做什麼?!”金玉音清秀的臉上慍怒頓起,緊攥著手指,忽而身子微微搖晃,腳步竟然踉蹌。承景帝不由一驚,但見她撐著椅背方才穩住身形,急促地呼吸著,目露悲愁,“萬歲,臣妾自從來到此處,便被江懷越處處針對句句質疑。臣妾不明白,他怎能隻憑這兩名穩婆的揣測就誣陷臣妾謊報孕期?”江懷越目光沉定,道:“穩婆之話若是不足為信,那臣懇請萬歲再召見一人。此人一至,必定真相大白。”承景帝一斂容:“誰?”“專為娘娘診脈開藥的太醫,司徒朗。”金玉音目光如針,已經隻是冷笑,似是不屑再與江懷越說話。“……傳司徒朗。”承景帝閉了閉眼睛,無力道。*穩婆已被帶下,金玉音臉色微微發白,吃力地倚坐不動。殿外傳喚太醫的內侍匆匆遠去,殿內三人皆沉寂不言。朔風呼嘯,吹亂了滿廊宮燈,直晃出燈影縱橫,斑駁碎裂。也不知過了多久,本來應該趕來的司徒朗還未出現,承景帝焦灼地站起又坐下,最終忍不住提高聲音道:“餘德廣!那個太醫為何還沒進來?!”餘德廣卻沒立即應答,過了會兒才急急忙忙推門而入,大有慌亂之色。“啟稟萬歲,太醫院那邊傳來消息說,司徒朗不見了!”金玉音臉色微微一變。“什麼?!”承景帝大為光火,起身道,“他今天本來是應該在宮內的?怎麼會不見?”“對,他本來是該在宮內輪值,可是,可是現在找不到他了……”承景帝氣惱不已,叱道:“既然在宮內不見的,那就必定還未出去,給朕趕緊將他找回來!”餘德廣領命而去,門扉重重關閉,金玉音雖還坐著,呼吸明顯有些快慢失衡,但當承景帝望向她的時候,她又很快恢複了正常。“萬歲,司徒太醫莫不是遭人暗算了?”她有意無意地望了望江懷越,向承景帝抬起弧線完美的下頷,“先是出現來曆不明的穩婆,如今為臣妾診脈的太醫也忽然消失,這一切難道不是有人從中作祟,妄圖密謀不軌?”承景帝沉默不語。江懷越淡淡道:“娘娘稍安勿躁,等著司徒朗出現便好。”說話間,殿外又有雜亂的腳步聲迫近,有人以洪亮的聲音道:“啟稟萬歲,騰驤衛在巡視宮城時,發現了意圖混出宮的司徒朗,現在已經將他帶來了!”金玉音眼神一收,不由自主望向門口。江懷越此時忽然道:“萬歲,騰驤衛要押司徒朗進來,是否先請娘娘回避?畢竟男女有彆……”承景帝是個極為守製之人,聽了他的提醒,隨即發話讓金玉音轉去後麵暫歇。金玉音抗辯道:“司徒朗是經常為臣妾診脈的太醫,又有什麼好避嫌的?”“太醫診脈都是隔著簾子的,再說還有衛兵入內,你怎能拋頭露麵坐在此處?”承景帝不假思索,再次命令她離開。金玉音隱忍不悅,隻好起身去了隔壁房間。隨著承景帝一聲傳喚,沉重的大門再度打開,兩名身材魁梧的騰驤衛押著衣衫淩亂的司徒朗走了進來。“萬歲,臣等在巡視時發現司徒朗背著藥箱想出皇宮,說是奉了皇命出宮,去給禮部楚大人看病。”那名騰驤衛道,“臣正好今日還看到楚大人上朝,覺得有點奇怪,便盤問了他幾句。沒想到這人心急慌亂,看上去就是欲行不軌,因此我們將他扣下,帶來了此地。”承景帝沉著臉點點頭,揮手讓禁衛先行退出。司徒朗戰戰兢兢跪在下麵,雖未敢抬頭,卻大致發現屋內隻有兩人,並不見賢妃身影,不由得心裡又是一涼。他在太醫院那邊就聽說瓊華島失火,又有小道消息說是島上有人逃出,禁衛軍追擊不到,最終讓人逃出了宮城。司徒朗驚詫萬分,滿腦子全是這件事,幾乎連飯都吃不下。此後他有意打聽,在傍晚時分,聽說賢妃前去見駕,卻遲遲不見出來。乾清宮中像是發生了什麼大事,來來往往各色人等不斷,而早該回轉的賢妃始終都沒有出現。司徒朗有點沉不住氣了,坐在書房內越來越亂,大著膽子想到走為上策,誰知到了城門口,卻被機敏的騰驤衛給逮了下來。江懷越冷冷道:“好好的太醫院不待著,卻想要連夜出宮……司徒朗,告訴你,賢妃可已經被人帶了出去,眼下就看你是否老實!否則的話,一刀斬首都算是給你個痛快!”司徒朗已經不知該說什麼,隻是向承景帝求情。“到底發生什麼事?!”承景帝壓低聲音,目光似劍。司徒朗又在哀求,說自己一直儘心儘力為賢妃診斷,這次想要出宮,隻是因為家裡也有人身體不適,想要回去看看罷了。“司徒太醫對賢妃娘娘真是儘心儘力。”江懷越此時才從袖中取出一張疊得極小的紙條,緩緩展開,“所以在大半年的時間裡,您一下子買下了南熏坊兩家店鋪,還去看了一座三進的大宅,應該是準備購置。”他將紙條呈給君王,又回過頭道:“司徒太醫,看你年歲也不大,僅僅依靠俸祿恐怕是難以盤下店鋪又購置宅邸。您的這一大筆錢財,是從何而來的呢?”司徒朗結結巴巴道:“是,是我一位沒有子女的遠方親戚傳給我了……”“姓甚名誰,原先住在何處,此人的錢財又是如何來的?”江懷越一連串的發問,讓本就怯懦的司徒朗更加惶恐了。“我……這……”“司徒朗!”江懷越忽然上前一步,迫到他麵前,惡狠狠低聲道,“金賢妃剛才已經紕漏百出,萬歲震怒,命人將她拽了出去,你若是還癡迷不悟想為她陪葬,那就請自便!”司徒朗冷汗直流,伏在地上已經無法發聲。承景帝見他這樣,心裡涼意更甚,不由抓起幾案上的書本砸了過去。“還不趕緊說?!”厚厚的書冊砸在了司徒朗額頭上,他痛得一蹙眉,整個人都趴到地上。江懷越見狀,有意揚聲道:“禁衛,進來將這不識好歹的人拖出去!直接斬了!”門外禁衛應聲如雷,當即推門而入。司徒朗人如篩糠,恐懼地喊道:“萬歲,萬歲饒命!臣,臣是給關在團城裡的女子搭過脈開過藥,可臣不知道她到底是什麼身份……”承景帝怒道:“朕要聽的是金賢妃的事!她到底是什麼時候,才懷上的身孕?!”司徒朗愣怔了半晌,身子一癱,啞聲道:“大概是……五月下旬……”承景帝僵立在那,臉色發青。江懷越迅速示意禁衛退下,轉回身,向承景帝道:“萬歲,事到如今,您心裡應該有數了吧?”承景帝呼吸沉重,兩側的燭火光影曳動明滅,使得他的眼神亦顯得變幻深邃。五月……殿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餘德廣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看了看江懷越,又跪在了承景帝身前。“萬歲,五月初,金賢妃有孕的訊息已經傳來,當時太醫們經過搭脈和詢問,說她有孕已經兩月有餘。在那之後,您根本未曾臨幸過金賢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