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懷越將這一幅刺繡展開之後,細細端詳,相思也在一旁打量,卻不知繡品與那支失蹤的盤鳳釵到底有何關聯。繡品是製成卷軸形式的,軸杆為紅木雕刻而成,光潤沉墜。江懷越看了一看,向相思遞了個眼色,開口道:“你剛才還喊著口渴,現在倒不覺得了?”相思領會其意,馬上道:“閏伯,我們坐了好久的馬車才趕到這裡,有沒有熱茶能喝一杯?”閏伯醒悟過來,連聲道:“我真是老糊塗了,還站在這裡不動!這就給你們燒水去!”說罷,便快步離開了祠堂大殿,往斜後方去了。相思見閏伯已走,忙低聲問道:“大人,你看出繡品異樣了嗎?”江懷越將卷軸遞給她,相思正在檢查,卻見他又端起那個裝繡品的樟木小箱。箱子裡早已空空如也,他將箱蓋開合數次,頭也沒抬地說道:“把你頭上的金簪給我用一下。”相思一愣,隨即拔出發間鎏金蓮花雙股簪子,遞給了江懷越。他找了椅子坐下,用金簪在箱底縫隙劃過,刺進簪尖後用力撬起,那金簪幾乎被生生拗斷,但聽一聲輕響,木箱的底部竟被他硬是撬了開來。這一下,才看出其間竟有夾層。狹窄的箱底暗格中,有一物以黑布緊緊包裹,正塞在了其間。相思一見此物,心跳不由加快。江懷越將之取出,輕輕解開了黑布,那流金溢彩的盤鳳釵便呈現眼前。“是這個了吧?”他端詳一遍,抬頭問相思。相思望著靜靜躺在他手中的盤鳳釵,腦海中浮現的全是當年姐姐為了此物而黯然傷神的樣貌,不由得悲痛萬分,幾乎不能出聲。江懷越當年拿到的隻是與之成雙的另一支鳳釵,故此檢查了許久也不得要領。如今真正要找的鳳釵在手,他自然細細核查。金鳳身姿曼妙栩栩如生,白玉雕琢而成的玉蘭花含苞待放,整支鳳釵渾然天成,看不出一絲瑕疵。相思有些著急:“我看這鳳釵和另外一支好像沒有差彆啊!”他沒有說話,舉起鳳釵往亮處看了又看,忽而擰住了那朵精巧光潤的玉蘭花。指間發力,起初玉蘭花紋絲不動,在他再度用勁之後,終於緩緩盤旋而出。相思驚詫不已,這鳳釵她也多次取出看過,卻從來沒有想到去用力擰動玉蘭花苞。此時這朵玉蘭花已經全部被擰出,花瓣光潔無瑕,從金釵內抽出的底部宛如枝乾,狹長又凹凸不平。她認真看了看,不禁更為驚訝。“這個花枝,怎麼像是鑰匙……”江懷越還未及回答,大殿外已經傳來腳步聲。他迅疾將盤鳳釵和玉蘭花放入懷中,相思則趕緊將木箱底部按回,大門被推開,閏伯端著簡陋的茶具匆匆趕來。他沒有在意那箱子和刺繡,隻是滿懷歉意地道:“真是對不住,我這裡連茶葉都沒有,你們先坐著喝點熱水,我這就去山上找老和尚借一點。”相思忙道:“不用了,閏伯,我們隻是坐會兒喝口水就行。”閏伯還是唉聲歎息,倒了兩杯水,遞給他們。“二小姐,姑爺……你們還請擔待……”相思聽閏伯如此稱呼江懷越,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江懷越麵不改色端坐一旁,接過那杯熱水,謙和道:“有勞了。”閏伯不由又多看他幾眼,讚歎道:“二小姐真是好眼光,找到這樣一表人才的姑爺,就算是雲老爺和夫人在世,看到了也會喜上眉梢!”相思心內羞澀,抿唇笑了笑,垂下眼睫。江懷越又回頭望了望雲岐的靈位,思忖過後向閏伯道:“老人家,其實靜琬此次回來,是想要查清當年雲大人被卷入案件的真相,可惜故人多數都已不在人世,她也很難打聽到什麼。那時候雲家出事的時候,你是不是就在府中?”閏伯聽聞事情可能會有轉機,連忙道:“我從年輕時候就在雲家,當年雲老爺出事的時候,我自然也是在的。說實話,我們都不信他會跟什麼王謀反,從上幾代起,雲家個個都是讀聖賢書考科舉的,老爺怎麼會做那種大逆不道的事情?!”相思急切道:“當年我年紀太小,根本不清楚發生了什麼。閏伯你仔細想想,我父親如果是被冤枉的,他會不會留下什麼遺言或者遺物,來作為證據?”閏伯皺著雙眉仔細回憶了許久,遲疑道:“那時候東廠番子來抄家,不管值錢不值錢的東西都給搶走或者摔壞,我實在是不知道老爺會留下什麼重要物件……”“他在出事之前,可曾有過什麼不同尋常的舉止?”江懷越問道。閏伯使勁揉著太陽穴,忽而道:“對了,你們要不要去找雲祥那個狗東西問問?這小子那麼多年不見人影,我還以為他死在路上了,沒想到過年那會兒我回老家,卻在街上遇到他!”閏伯提及此人就氣憤難當,江懷越蹙眉望向相思,相思也一時想不出這雲祥又是什麼人,不禁打斷了閏伯的絮叨:“雲祥這人,我現在是一點都記不起來了……您為什麼要我們去找他呢?”“咳,二小姐你當時太小了,他是我侄子,從小也在雲家長大的,是伺候老爺的貼身小廝啊!”相思努力想了想,這才隱約有點印象。“是不是那個瘦瘦的,一直跟著我爹的小個子?”“對對!”閏伯愁苦道,“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年三月的一天晚上,雲祥急急匆匆背著包裹從後門出去,我看到了就叫住他,他隻說老爺叫他出一趟遠門,不肯多說就走了。我當時還害怕他是說謊,就去問老爺,沒想到還是真的。我想著既然是老爺叫他出去,必定是有要緊事情要做。誰能料到沒過幾天,東廠的大太監就帶著手下趕到了南京,衝進府中宣讀聖旨,說什麼老爺和謀反案相關,當場就把他上了枷鎖。那以後的事情,二小姐也是知道了……”“那個雲祥後來沒回南京嗎?”相思追問。“沒有!”閏伯重重地歎息了一聲,“當時我們也都被看管起來,後來雲府被抄沒,下人們全被轉賣到其他地方,我是因為年紀大了沒人要,在外麵流浪了一陣之後,才回到這雲家祠堂。我也曾想著雲祥不管去了哪裡,總該再回南京,可是等來等去沒見他回轉,向熟人打聽,也都說從那以後再也沒看到過他。我那會兒還哭過一陣,覺得他肯定是外出時候遇災送了命……沒想到,就在今年過年,我回到揚州老家探望親戚,卻遇到了雲祥!這個沒良心的,,穿得人模人樣,可看到我之後馬上轉身就走,我在後麵叫喊,他連頭都不回!”江懷越沉吟道:“那您後來是否知道,他當時為何失蹤不見嗎?”閏伯無奈搖頭道:“我也想問個清楚,老爺遭了難,雲家被抄沒,他總也該聽說,怎麼就能像個沒事人一樣不回南京看一看?可他一見到我,就像見了鬼似的溜走了,我哪裡追的上?後來我向街坊打聽,有個絲綢店的夥計說他是從鎮江府過來談買賣的,如今在鎮江揚州都有生意,大家都叫他葛掌櫃。”江懷越雙眉微蹙,雖然雲祥當初是個小人物,但他既然是雲岐的貼身仆人,又在深夜出門,必定是奉了雲岐之命去辦緊要事情。而他從此消失多年,再出現時已改換姓名與身份,且不去管他是如何從一個小廝變成了綢緞商人,當夜雲岐到底交待他去什麼地方,找什麼人辦什麼事,才是最應該要弄清的關鍵。“您知道他在鎮江的店鋪名字嗎?”他誠懇問道。“好像是什麼瑞,我實在是記不清了……”江懷越見他歉疚,便安慰道:“不妨事,我找人打聽一下,必定能找到的。”他頓了頓,又道,“靜琬既然想要查清舊事案,必定得秘密行事。實不相瞞,她原先在京城被歹人陷害,不得已假死逃脫,老人家務必要記住這點,不能讓任何人知曉她還活在世間,來過此處問了你什麼。”閏伯嚇了一跳,連連道:“我明白!我明白!二小姐,怎麼你會遇到這麼大的麻煩……”相思勸解道:“您不用擔心,要不是大人相幫,我也不會平安回到這裡。”閏伯更是感激不儘:“姑爺年紀輕輕就做了官,以後一定前途無量,老爺夫人泉下有知,也算是能合眼了……”江懷越淡淡笑了笑,敷衍了過去,起身想要告辭離去。相思隨之站起,又低聲叫住了他。“大人,你過來一下。”她朝江懷越點頭示意,慢慢走到了祠堂大殿正中,又回頭道:“閏伯,還有香火嗎?”“有!”閏伯很快找來了線香,交到她手中。相思看著走到她身邊的江懷越,將手中一束線香分予他一半,輕聲道:“大人,難得才能到這裡,我想……讓我父母,還有雲家列祖列宗,正式認識你。”她語聲輕柔,眼神澄澈,江懷越站在相思麵前,心潮翻湧,竟有一絲酸辛襲來,眼眶發熱。“……好。”他用微微發顫的手執著線香,上前一步。相思如釋重負地看了看他,緩緩跪在了雲家靈位之前,將線香高舉過頭頂。“父親,母親……列位祖先,靜琬漂泊多年,尚未能洗清冤屈,然而今時今日,能有良配相伴而歸,已是此生劫難之中的萬幸慰藉。”她近似自語般訴說,叩拜了下去,在前額觸及冰涼地麵的一刻,低語道,“無論今後怎樣,我雲靜琬,這輩子就是他的人了。父母親,列祖列宗,懇請你們,也能喜歡我身邊的這個人……”淚水止不住上湧。她深深呼吸著,閉上眼睛。江懷越什麼都沒說,隻是默默跪在她身邊,依照她的禮數,以從未有過的虔誠又酸澀的心,向雲岐夫婦以及雲家祖先靈位一一叩拜。*在離開宗祠的時候,相思仍有留戀不舍。江懷越低聲道:“以後,我會再陪你回來的。”她抬眼看著他,江懷越又道:“希望那時,我是以真正女婿的身份,進入你雲家宗祠祭奠先人。”相思心生暖流,悄悄道:“那我等著。我爹娘,也會等著。”他笑了笑,眉間似乎還有幾分慨然,隻是沒有說出。閏伯出來相送,相思對他百般叮嚀,約定過後再來看望。正在此時,先前那輛馬車遙遙行來,宿昕一臉不耐煩地撩開簾子,叫道:“還在這裡難舍難分呢?我以為你們今日是在裡麵拜堂成婚!要不要再請些吹鼓手來?”江懷越慢悠悠瞥他一眼:“小公爺難道是著急看我們成婚?不過也難怪,您本來也算是我們的媒人,有此等心意自然合情合理。”“我!你……”宿昕被他氣得啞口無言。相思笑了笑,攜著江懷越步下台階,與閏伯道彆之後,登上了馬車。宿昕橫眉冷對,不悅道:“怎麼樣,打聽到什麼了嗎?要找的東西呢?”相思指指江懷越,道:“在他身上了。”“真的?!”宿昕大感意外,“難道這就完事了?快拿出來我看看!”江懷越皺眉:“小公爺,您好歹也是世家子弟,怎麼如此心急難耐,沒一點涵養?”“涵養?這關鍵時候要什麼涵養?”宿昕嗤之以鼻,“少賣關子了,也不看看你現在是坐在誰的車上?再拖拖拉拉,彆怪我趕你下去!”江懷越無奈至極,隻好取出那支盤鳳釵,在他麵前迅疾晃了晃,還沒等他看清就馬上收了回去。“好啊!你當耍猴呢?!”宿昕氣得直拍座椅。相思連忙含笑道:“找個安全的地方再細看。還有,我們恐怕得出一趟門了。”“什麼?”宿昕茫然不解,“還要去哪裡?”江懷越倚坐在窗畔,望著徐徐後退的青山碧樹,道:“鎮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