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雲層集聚低壓,漫卷了連山關上空,相思隨著士兵們一路奔跑,喘息著趕到了隊伍集合處。後防城牆下黑壓壓軍隊正在集結,嘈雜人群中,相思一眼就望到了已經換上戎裝的江懷越。他正準備跨上戰馬。可是他腿上還有傷,似乎發不出力,隻能一手扶著馬鞍保持平穩。楊明順則在一邊護著。相思眼裡一酸,差點掉下淚水。她被人擁擠著到了近前,江懷越已坐上戰馬,正和楊明順說著什麼,她不敢在眾人麵前顯出與他的關係,隻好隱忍了悲傷,喊了一聲:“明順!”江懷越望了過來,眉間微微一蹙,什麼話都沒說。楊明順回過頭,見是相思,不禁一愣,隨即上前焦急道:“姐啊,你怎麼來了?這地方亂的很,你趕緊回去!”“……你們,又要出去打仗了?”她攥著衣袖,眼巴巴望著楊明順,心情低落得如沉深淵。“對……姐,不要擔心,督公安排好了一切。”楊明順一邊說著,一邊回頭望向坐在馬上的江懷越。他緊握著韁繩,一身銀色鎧甲,在紛亂的軍陣間仍有一種疏離冷清之感。隻是他此時望過來,默不作聲地看著相思,眼裡有千山萬水,雲深浪湧。相思紅了眼眶。她知道戰役在所難免,可是他自從被敵軍砍傷之後一直沒有好好休息過,在追擊下帶著她拚死逃亡,在石牌樓那裡為了她不惜性命,在大雪紛飛間又背著她艱難前行。那麼長的路,那麼深的雪,他耗儘了體力隱忍著傷痛,她都不知道他是怎麼堅持下來,才把她背到了山洞。好不容易到達了連山關,她本以為大人的到來會使得眾將士慶幸驚喜,然而看他們的反應卻令人失望。而今才過了一天,他就又要帶傷出兵,雖然他如今坐上戰馬沉穩冷靜,可是相思心裡是真的害怕。再驍勇善戰的將領都不能保證每次出征能安全返回,大人呢?而她現在甚至不可以表露一點點對他的不舍與擔憂,將士們正在忙著集結準備出城,那個總兵費毅帶著自己的手下站在高處冷眼旁觀。紛亂之中,戴俊梁擠過人群來到近前,向楊明順道:“楊掌班,聽說你找我?”“來的正好!”楊明順道,“我們要出城去了,你留在這裡,畢竟……我姐姐還需要有熟人保護著比較安全。”戴俊梁本來還想著要跟他們一起出城,然而看看目前的情況,再聯係之前似乎有人窺視相思,倘若大家全都離開,把她留下也確實不妥。江懷越看著他,緩緩道:“戴兄弟,麻煩你了。小楊的姐姐……需要人照顧。”相思緊抿著唇望向他,戴俊梁看看兩人,微帶著歎息道:“我明白,你請放心。”號角聲幽幽響起,在低壓雲層下、蒼涼城牆間回蕩盤旋,戰馬嘶鳴騰躍,士兵們已經整裝待發。站在高樓上的費毅向身邊人冷哂:“現在威風凜凜的,出去之後你看著還會不會回來!”“大人為何允許他帶走人馬?我們正是在嚴防死守之時,江懷越這樣與大人離心背德,豈不是壞了大事?”“他那些人馬本來也不多,讓他出去,擾亂女真人視線也好,隻是死在外麵彆怪到我頭上。反正先前已經幾次狼狽不堪了,這次再全軍覆沒的話,我看榮貴妃也救不了他!”城樓下,一聲號令,後城城門緩緩打開。隊伍急速前行起來,相思還站在原處沒動,被戴俊梁拉向後方。她本以為自己會哭,但是看著江懷越調轉方向,策馬離去的背影,她竟然硬是忍住了。他沒有回頭再看一眼。披風在微明的晨曦下獵獵生風,宛如赤紅戰旗。大軍穿過城門的速度越來越快,楊明順騎著馬緊隨在江懷越身邊,似乎看了他一眼,在出城門的那一刻,回過頭來喊了一句:“姐姐!保重啊!”渾渾噩噩的相思此時才如被人用力揉擠著心臟,蓄在眼裡的淚水悄然滑落。那個身影,已經消失在城門外。*她不知道自己在城牆下站了多久,直至那支隊伍全都出了城,場地上已經空空蕩蕩冷冷清清,她仍舊沒動。隆隆聲響中,城門被緩緩關閉,隔絕了外界。那一支軍隊就此離開,踏上集結援救的征程。戴俊梁在身邊低聲提醒,相思才回過神來。“回去吧,在這站著也沒有辦法了。”戴俊梁道。她默默地點點頭,與他一同回到了那個小院。他將相思送回屋,遲疑了一下,關上門窗。相思一怔,才想發問,戴俊梁已道:“小楊掌班之前派人來找我,給了我一封信,說讓我留下保護你的安全,還有……”他頓了頓,低聲道,“他說城中可能有內奸,本來他們已經在查驗了,但軍情緊急來不及完成,讓我來問你具體事情到底是怎樣的。”說罷,他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件,遞給了相思。相思打開一看,上麵字跡雖略顯潦草,但清秀俊逸,應該是江懷越的筆跡。她沒想到在這樣匆忙的時候,大人在臨走前還有如此安排。難怪他一定要戴俊梁留下,非但是保護她的安全,也便於利用這段時間再繼續查探此事。相思於是將高煥與江懷越之間的過往簡述一遍,隻是沒有提及自己的事情。戴俊梁聽後倍感震驚,在他的經曆中,何曾會接觸到與宮廷朝堂密切相關的人物,更遑論涉及其中爭鬥了。“看江大人留下的訊息,是讓我去核查一下高煥是否也來了連山關,畢竟定遼中衛當初不可能把所有士卒都派過來。”戴俊梁皺了皺眉,“可是那個定遼中衛的馬總旗昨天去了長甸嶺,我不是連山關的人,不知怎麼才能過去……”相思亦犯了難:“那我們要不要找人打聽一下長甸嶺到底在哪裡?”“是要找人問一下……”戴俊梁正在思索間,聽得院門外有人敲門,他起身出去一看,原來是當時送江懷越與相思前來連山關的胡老漢祖孫三人,旁邊還有一名身材敦實的戎裝男子,正是保生父親胡大立。這胡大立在軍中多年,如今已經是個哨官。他一見戴俊梁,就著急道:“督軍大人帶兵從後城門走了?這女真人眼看就要過來了,他怎麼也不留下一起抗敵呢?”戴俊梁解釋了一下,胡老漢在旁道:“大立,大人們的決議你不要摻和進去,人家比你官大多了,還需得你來指教?”胡大立摸摸帽子:“咳,我哪敢指教大人,隻是有點納罕,現在戴兄弟說了情形,我明白了就是。本來我還想著跟著監軍大人一起抗敵的,誰知道他先行一步出了城。”相思聽到他們的說話聲,也走了出來。胡老漢夫婦要保生向她磕頭,她連忙拉住。胡大立道:“先前承蒙監軍大人把我爹娘和孩子帶進了城,讓我們一家團聚。我們昨天就打算來當麵道謝的,隻不過看監軍大人一直忙個不停,也沒好意思去打攪。本來今早說好了一起過來的,結果他又出城去了。”“本來也是大爺大娘先好心收留我們,才有這個機會得以讓你們一家重逢。”相思說著,忽而朝戴俊梁看了看,又問胡大立,“你在連山關也待了不少時間,應該知道長甸嶺在哪裡吧?”“長甸嶺?知道啊!”胡大立道,“先前我還曾去那裡的瞭望哨值守呢。”相思欣喜萬分:“我們要找一個人,是定遼中衛過來的馬興,你可認識他?”“馬興?”胡大立想了又想,道,“好像見過一次,是不是他們那支隊伍在來連山關的路上被女真人襲擊,結果死傷慘重,最後就活了他一個?你們要找他做什麼?”戴俊梁忙道:“是監軍大人留下的命令,他急著出城沒空去找馬興,既然大立兄弟知道去長甸嶺的路,不知能不能帶我走一趟?”胡大立起先還有猶豫,胡老漢夫婦念及監軍恩情,在旁勸說一番,他便點頭答應。隻是按照軍規當此之時軍人不可隨意離城,他叮囑了戴俊梁幾句,便帶著他匆匆離去。胡大立從營房背了鬥篷被褥,帶著戴俊梁到了連山關西門,假稱要帶人去往長甸嶺,給戍守的弟兄送禦寒衣物。守門士兵本也與胡大立熟悉,便讓他們出了關卡。戴俊梁跟著胡大立從小路出發,遠處山嶺起伏,鬆林浩瀚。兩人沿著崎嶇山路盤曲而上,放眼望去儘是蒼茫冰雪。行至半山間,經由胡大立指點,戴俊梁才望到前方山頂處有瞭望高樓掩藏於鬆林中。兩人加快速度,氣喘籲籲爬到山頂,遠遠地隻見瞭望樓上積雪皚皚,四周並無人影。胡大立上前敲門,樓內過了一會兒才傳來回應,詢問是誰在外。“馬總旗,我是連山關派來的,給你送禦寒被褥。”聽了胡大立的回答,瞭望樓內才響起腳步聲,隨後大門被打開了。站在門內的是一名高個男子,身穿軍服,滿臉胡須。他打量著胡大立,又看向後邊的戴俊梁。戴俊梁也看著他,沒有做聲。“這大雪天的,您在這值守可受罪了!這不是上頭的把總想到了,讓我趕緊過來送被褥鬥篷。”胡大立一邊說,一邊摘下帽子往裡走。“有勞了。”馬興轉身跟了進去,戴俊梁也隨後入內。樓內底層點燃了火爐,總算給嚴寒天氣帶來幾分暖意。牆上懸著磨得鋥亮的長/槍,邊上則是厚厚的鎧甲。“城裡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馬興摩挲著雙手站在火爐邊,“我望到一長隊人馬往北邊去。”“啊,是的,監軍大人出去……”“馬總旗。”戴俊梁打斷了胡大立的話,走上前問,“我想向您打聽個人。”馬興抬頭看看他,戴俊梁又道:“您從定遼中衛來,那邊前幾年從京城貶謫來一位錦衣衛千戶,叫做高煥。不知道這人有沒有跟著您一起來連山關,還是仍舊留在定遼衛所?”“你是誰?打聽這乾嘛?”馬興皺了皺眉,再次打量他。戴俊梁笑了笑,道:“我也是從京城來的,以前和高千戶有點交情,這不是都落了難到這鬼地方,我就想著找他敘敘舊嗎?”馬興看著他,眉梢動了動,苦笑幾聲歎了口氣。“高總旗確實和我一起帶著人馬從定遼中衛出發來這,可惜半途遭遇了敵軍襲擊,我們這樣弟兄們都拚命抵抗,但是寡不敵眾,最終死剩我一人。”戴俊梁一愣:“您的意思是高煥也死了?”“正是。高總旗和我認識三年多了,我就眼睜睜看著他被女真人從背後一刀砍中頭頸,鮮血噴了一地。”馬興歎息著走到牆邊,撫著那鋥亮的長/槍,“看,這就是他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