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難的老人帶著孩子離開了酒館,相思還是木愣愣地坐在那裡,巧兒看了看她,道:“彆太擔心了,遼東離這遠著呢,女真人打不到魏縣。”她卻還是愣愣地看著外麵,幾乎就像是入了定,失了魂。戴俊梁皺了皺眉想開口,相思忽然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奔向後院。三人麵麵相覷,不知她到底發生了何事,巧兒跟在後麵進了她房間,卻驚見相思正在手忙腳亂地從箱子裡取衣服出來。“這是要做什麼呀?”巧兒驚訝地叫起來。相思卻不回話,好似憋著一股勁兒,隻陷在自己的世界裡,飛快地打了個包裹。然後就那樣直直地盯著包裹看了許久,終於轉回身,道:“巧兒,我要走了。”“走?好端端地要去哪裡?”巧兒著急地摸她額頭,“你是不是病了呀,怎麼說胡話?”相思深深吸了一口氣:“我要去遼東。”“遼東?你瘋了?剛才不是還聽說那邊在打仗?!”巧兒更慌張了,朝著外麵大喊,“娘,滿忠俊梁,快來啊!”她這一嗓子,把家裡人全都喚了過來。洪三娘聽巧兒訴說之後,堅持抓住相思的手,要拉她去看神婆,說肯定是給剛才的老人嚇傻了。隻有丁滿忠和戴俊梁看出情況不對,在追問的過程中,相思始終神情悲戚,末了才緩緩道:“我……要去找我的心上人。”眾人愕然。戴俊梁尤其震驚,卻隻看著她不說話。三年前他向相思表達過喜愛之意,卻被婉言拒絕。他起初還以為相思害羞,但是等待多時也不見她回心轉意,後來請洪三娘打聽,相思才說自己在京城時候與一名年輕人相處甚篤,然而因為種種原因,兩人無法成為眷屬。此後她離開京城,但心中始終存留那人的言行身影,再無法燃起對其他男子的愛意。洪三娘也曾勸她放下過去珍惜身邊人,相思卻似乎已經心如止水,隻在深深湖底封存了關於過去的回憶。戴俊梁也曾問過她,那個京城裡的青年是什麼身份,相思卻悵然不語。她從來不願說起過去,所謂京城裡的男子,在眾人心裡隻是模糊不過的影子,有時候大家甚至懷疑是否真存在那麼一個人。而今她忽然收拾東西說要去遼東,竟然如此直接說出要去尋找心上人,讓眾人著實吃驚。戴俊梁忍不住問:“你說的那個人,不是京城的嗎?怎麼會在遼東?你又是如何知曉的?”麵對眾人探究的眼神,相思怔了怔,垂下眼睫低聲道:“他……他是西廠提督的部下,我剛才聽說提督大人奉命去遼東監軍,因此猜測他必定也跟著前去了。”“西廠提督部下?”巧兒驚得瞪大眼睛,“你,你喜歡的人,難道是太監?!”丁滿忠鄙視地看著她:“你懂什麼?執掌西廠的才是太監,他手下不少都是錦衣衛裡的人!”戴俊梁蹙眉,道:“岑姑娘,你未免太著急了,提督大人去遼東,你的那位心上人又不一定跟著去戰場。遼東戰局危急,你一介女流怎麼可能平安抵達?就算僥幸到了那裡,兵荒馬亂的,你又怎能找到對方?”“就是,你不放心的話,我們找人幫你去京城問問,你說的那人說不定根本就沒走!遼東那是什麼鬼地方,人家都拚了命逃出來,你怎麼就想著要往那跑呢?”丁滿忠夫婦和洪三娘也紛紛勸解,相思低著頭無法訴說實情,眼神悲涼地望著自己的裙角,在亂紛紛的勸說聲中沉默不言。待等眾人勸說告一段落,她才抬頭望著他們。“他與西廠提督關係非同尋常,隻要提督大人去了遼東,他必定也在那裡。三年前大雪之中,若不是巧兒和俊梁將我救起,我早就成為成為荒野遊魂,若不是三娘熱心收容於我,又認我為義女,我也不能度過平靜安樂的時光。俊梁與滿忠平日對我亦頗多幫助,我……全都記在心裡,感激不儘。”她說著,雙膝跪下,向眾人叩頭感謝。眾人連忙要扶,相思卻挺直身子,繼續道:“我以往從來不願提及那段在京城的過往,非是有意隱瞞,隻是……過去種種太過複雜,又太令人傷心。可如今我得知他去往遼東,不管之前曾有過怎樣的芥蒂疏遠,想到那戰火紛飛之中,他有可能被困被追,又孤立無援,我……如何無論也沒法再留在這裡安然度日。我也知道此去路途漫長,艱難坎坷,可即便有一絲抵達戰場的希望,我也不想放棄。”說到此,即便竭力克製,她的聲音已經哽咽,然而她卻還是努力地露出一分笑意。“倘若要我在異地無望等待,還不如奔赴至遼東,我知道,他就在那片冰天雪地。”*無論洪三娘等人如何勸解,相思在次日一早還是離開了那家小酒館。洪三娘和巧兒帶著孩子一直送到城門口,戴俊梁趕著馬車從另一條路上過來,讓相思坐上了車,叫三娘她們回轉。三娘百般不放心,叮囑戴俊梁務必要保護相思安全,戴俊梁自然應允。臨行前,她向眾人許諾,若能平安返回,一定要再來魏縣酒館。純兒還不知發生了什麼,拉著相思的手,要她帶自己去河邊玩耍。洪三娘與巧兒終究不舍又擔心,都流下了眼淚。戴俊梁歎息一聲,長鞭揚起。這輛曾經從雪地裡將她救回的車子,又載著相思,緩緩駛離魏縣城門,朝著北方而去。這一路北上寒風吹徹,離遼東越近越是感覺到戰亂似乎就在眼前,沿途官道小徑皆是衣衫襤褸神情黯然的逃難百姓,每次進出城門都要遭遇嚴格盤問搜查。幸而戴俊梁身為衙役善於與官兵打交道,一路上帶著相思披星戴月日夜兼程,穿過了一座座大小城池,度過了一次次艱難險阻。最危險的時候,他們甚至遭遇了流匪搶劫,若不是戴俊梁身手敏捷出手迅猛,將對方首領當場擒殺,兩人隻怕是要葬身在荒郊野外了。相思曾求他將她放下,自己回到魏縣。畢竟他在衙門當差,如此長期告假,縣太爺雖然答應了,心裡總是不悅的。他卻說既然答應了洪三娘,就一定要堅持到底,何況一路坎坷,隻怕相思孤身女子上路,會招來更多麻煩。相思感激他的義舉,卻無以為報,隻能拚儘全力同他一起繼續前行。嚴寒迫近,滿目蕭條,漫漫官道上流民越來越多,哭喊聲歎息聲牛馬嘶鳴聲不絕於耳,回蕩在蒼涼天幕之下。陰沉沉朔風撲麵,卷起車簾飛舞,相思伏在車內,連日來的長途跋涉已經讓她身心俱累,然而當聽到戴俊梁說起前方不遠就是來鳳城的時候,她不由撐坐起來,焦急地向外張望。就在昨天,她向路人打聽到,來鳳城外進行了激烈戰役,我朝將士們集結而來,力圖攻下之前淪陷的來鳳城,與城內的女真人血戰兩天兩夜,僵持不下。戴俊梁分析,既然如此,來鳳城外必有我方將士圍城不去,他想帶著相思前往城郊碰碰運氣。馬車疾馳於荒涼曠野,相思遙望前方,但見陰雲低壓,群山寂靜,高低起伏的灰影如蹲踞潛藏的怪龍,仿佛隨時可能騰飛盤旋,呼嘯生風。“能望到城池嗎?”相思從車中探出身子,朝趕車的戴俊梁問。他張望著前方,皺眉道:“看不到,不會走錯了吧?”相思大為意外,連忙道:“那要不要換個方向試試?”正說話間,卻見遠處煙塵彌漫,旌旗飄展,一大群人馬往這邊疾馳而來。她驚喜交集,抓住車門道:“看來沒找錯!”一句話的時間內,飛馳狂奔的馬隊已經越來越近,戴俊梁定睛一望,大驚失色。“是女真人!”他低吼一聲,迅疾揚起長鞭,調轉方向就往來時路驅馳奔逃。相思驚駭萬分,此前雖然也曾遭遇危險,卻從未真正與女真軍隊正麵相遇。疾風呼嘯中,戰馬踏碎冰雪飛馳而至,青黑色金紋的旌旗獵獵生風,馬上眾人皆頭戴狐絨氈帽,麵容陰狠。戴俊梁已經極力趕車,然而這馬車怎能敵得過女真戰馬的迅猛急速,拚死奔馳出不到一裡,就已被數匹戰馬圍追堵截。後方的女真人開弓放箭,但聽嘯響連連,一支支利箭破空而至,那匹馬馬背中箭,發瘋般抬起前蹄嘶鳴打轉。“小心!”馬車狂顛中,相思探出身去,眼看又一支利箭射向戴俊梁肩膀,情急之下拽了他一把,自己卻先被瘋狂的馬兒甩下了車子。戴俊梁震驚之餘,連忙躍下馬車想要將她救起。然而洶湧而至的女真馬隊已撲到近前,為首之人一看摔倒在地的是名年輕貌美的女子,當即冷笑一聲開弓射箭,戴俊梁為躲避危險朝側麵撲滾而出,饒是如此,後肩依舊被一箭穿過。相思大驚,忍著劇痛正要爬起,但覺身後一緊,已被俯身騎馬衝過來的女真人扣住了腰帶。她拚死掙紮也無濟於事,隨即被那頭目抓上了馬背,另一人拋來繩索,於疾馳間將她雙手飛快捆綁,一聲呼哨,便領著眾人又往群山處奔馳而去。*凜冽寒風令人呼吸艱難,相思伏在馬背上,渾身顛簸得好像就要散架,那抓住她的女真人力大無比,鐵爪緊扣不放,幾乎要陷進她的肌骨之內。她緊緊咬住嘴唇,身體的疼痛抵不上內心的驚懼,戴俊梁中了一箭,不知可會危及性命,而她曆儘千辛萬苦趕赴到此,也不願就此葬送在敵軍之手。驅馳中的女真人們好似在談論她,發出放肆得意的笑聲,那抓住她的頭目還有意掐住她柔軟的腰身,用力按了又按。相思隱忍咬牙,雙目緊盯遠處,想要等待他們停下的時候再想辦法逃離。遠處山峰高聳,積雪皚皚,就連空氣中也儘是透骨寒涼之意。這一列馬隊朝著山峰行去,不多時已行至高山之下,那頭目朝著身後吆喝一聲,似是在提醒什麼,眾人迅疾調整了距離,依次前後穿行於陡峭山巒之間。高峰壓頂,黯淡無光,雪地間馬行簌簌,踏出一列痕跡。眼見這列馬隊即將奔赴遠處,積雪皚皚的山巒間猛然射來長索道道,一端勾連彎曲白刃,儘朝著女真人頭臉處呼嘯。慘叫聲中,有人麵部被彎鉤勾住,頓時血流滿麵跌下馬去,又有人肩膀被勾,掙紮著想要拔出,身下戰馬卻還是急速往前,使得那人斜飛撞擊到山崖之上,口中噴出血箭。山巒間身穿白袍隱蔽在冰雪中的十數人飛撲而下,手中鋼索呼嘯盤旋,接連打中敵人,一時間場麵混亂,戰馬哀鳴。相思頭一次親眼目睹如此慘狀,渾身發寒不能動彈,那抓住她的頭目憤怒之下,將她拋到雪中,自己則策馬回旋,搭箭便射。山巒間隱藏著的奇兵又是一波箭雨來襲,那頭目雖然竭力逃竄,但仍被射中後背,跌下馬來。其餘眾人見狀不妙,集結成群與偷襲之人縱馬廝殺,血戰不散。刀鋒寒白,利箭亂飛,相思匍匐於雪中,拚命朝前爬去,將身子蜷縮在山崖之下。才剛喘一口氣,一匹戰馬退戰至此,馬上之人身中一箭,慘叫著倒下,頭部正撞在冰冷岩石上,飛濺的鮮血噴了相思一臉。她忍不住驚呼起來,兩隻手都攥得無法分開。此時從山巒間衝下的那群人已經占據了優勢,女真騎兵見狀,調轉馬頭往遠處奔逃。“要抓個活的!”有人從半山腰裡探出身喊了一聲,聲音聽上去還是個少年。偷襲的那些人奪過戰馬,去追趕騎兵了,相思驚魂未定,癱坐在山下望了一眼,竟愣在了原處。先是愣,甚至連滿臉血跡都忘記去擦,而後便熱淚盈眶,嘴唇發抖。她搖晃著站起來,抹著被汙血糊住的眼睛,朝著山巒間的那個白袍少年喊:“小楊……小楊掌班!”楊明順聽得這熟悉的喚聲,一時間卻愣了神,找尋了半晌才發現了站在山腳下的那個女子。可是他看了又看,也不知道這人是誰。他拎著單刀,心驚膽戰爬下半山,走到近前再端詳。洗的發白的藍襖,一臉血水與灰塵交融,就連長發也因斷了釵子而散落下來,這女子簡直狼狽不堪。可是看著那雙眼睛,他心裡還是浮起熟悉感覺。“你是?”楊明順疑惑地問。相思忍著淚,用力抬起袖子擦拭滿臉血汙:“是我……相思。”“相思?!”楊明順簡直驚呆了。他再三打量眼前人,完全無法將之與原先腦海裡嫋娜嬌美的樂妓相思聯係在一起,然而仔細看了她的五官,他終於張大嘴巴,半晌合不上。“你,你怎麼會在這裡?!”“我……來找你們。”相思又想哭,又想笑,眼裡儘是淚,隔了會兒,才鼓起勇氣道,“大人他,在哪裡?”楊明順怔了會兒,苦笑道:“我們也想找他啊!”相思一驚:“什麼意思?他沒跟你一起嗎?”楊明順還未回答,先前追去的部下已經回來,還逮到了一名女真俘虜。他立即吩咐眾人收拾殘局,隨即向相思道:“這裡不宜久留,萬一敵人再來,我們這十來個人還不夠殺的。你跟我們走,到相對安全的地方去。”相思又著急說起受傷的戴俊梁,楊明順吩咐兩名手下騎馬回尋,自己則帶著其餘人馬護送相思往山後而去。一路上,相思才得知原來江懷越在鳳凰堡與總兵失散後,最終憑借無畏無懼的勇力殺開血路,帶著手下跟總兵重新彙合。此後聖朝軍隊集結修整,前不久重新進攻,想要把先前的失地儘數收回。然而來鳳城的女真駐兵嚴防死守,拖住了我軍主要兵力,而另一路女真騎兵暗中包抄偷襲,與守城軍隊前後夾擊,將遼東總兵的隊伍擊潰。而江懷越率領的那一支軍隊,原本想要與總兵彙合進攻,卻也在半路遭遇伏擊,加之天降暴雪阻攔了進程,直至今日也不見蹤跡,不知到底是死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