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越發濃重了,這一場止而複下的秋雨淅瀝不絕,綿密而寒涼的雨幕籠罩了天地,整個魏縣陰霾不散,沉於灰暗迷濛。馬蹄踏起破碎水花,長街空寂,兩側民居內已經漸次點亮燈火,零零星星閃爍光影。寒涼的雨水打在江懷越身上,他望著前方,似乎可以望到極其遙遠的地方,又似乎什麼都望不到。他已經不知道自己究竟走過了多少街巷,起初像是逃亡般策馬而去,不辨方向隻是往前,直至白馬奔至死路,他才茫然回顧,調轉了方向,然而就此不識來時路。在昏暗暮雨中,江懷越騎著白馬踽踽獨行,他沒了紙傘,亦無心避雨,隻是那樣木然前行,一任雨水打濕了蒼藍曳撒。長街儘頭是河岸,茫茫秋雨灑落水麵,滴滴答答滴滴答答,無數波紋晃動蕩漾。這一張彌天大網,讓人困溺其中,無法掙脫逃離。許是長途奔襲太過勞累,就連白馬行至此處,亦嘶鳴著不願離去。他緊拽著韁繩,冒著大雨,拖著白馬逃亡般尋到了河邊簡陋的涼亭。一身原本整潔精致的曳撒已儘濕透,就連腰間垂墜的碧玉紅纓流蘇亦滴落水珠,河邊寒風席卷,雨幕繚亂彌漫,挾著刺骨的冷意撲進亭子。他連臉龐都被風雨吹襲得冰涼了,卻無處可去,隻能暫時停留在這空曠河邊。緩慢地坐下,麵對著蕭颯秋風秋雨,淅瀝打在心頭。河邊停靠了船隻,與沿岸的民居一樣,幽幽亮起了燈火。雨幕中,那一點點一盞盞燈火,像是躍動著的星瑩,跌落在迷茫視線裡。偶爾有行人打著雨傘匆忙走過,亦很快消失在雨簾之中。他知道,所有人都是歸向家園,無論風雨再大,寒意再濃,總有一盞燈火為他們亮起,總有幾位家人為他們等待。陳舊而狹窄的木船裡,傳來了炒菜起油鍋的聲音,嘁嘁嚓嚓,滿溢著凡俗人家的煙火氣息。他一個人坐在那裡,似乎都能看到船上人哼著小曲做著飯菜,或許是個樸實的船夫,或許是個勤快的婦人,也或許,是個懂事的少年……有人值得他們等待,在秋雨侵襲的黃昏,晚歸的路人行色匆匆,為的是儘早回去,與家人一起吃一頓晚飯。可是他卻獨自攥著韁繩,形神落魄地滯留在此,回不了過去,尋不到前方。再艱難的旅途總有歸處,然而他呢?西南大瑤山是夢裡都已經模糊的故鄉,他是在戰亂後被強行施刑的俘虜,隔著千山萬水,他再也回不去生他養他的家鄉。江水滔滔,群山莽莽,在曠野間自由著歡笑著奔跑著的身影,早已淡褪成殘夢裡的一道暗痕。他被拘囿在了赭紅色高牆之內,從十歲到二十五歲,從二十五歲到生命終結,不知道還會有多少年,不知道還會有多少日夜。所謂的權勢,不過是華麗蟒袍上的金銀刺繡,耀眼而虛無。紫禁城再大,不過是沉沉浩瀚茫無際涯的海洋,波瀾暗湧,隨時能吞滅一切生靈。京城府邸再奢華,不過是亭台樓閣雕梁畫棟營造了假象,他一年之內回去居住的時間,甚至屈指可數。偌大的府邸,隻是居處,不是家。可是他長途跋涉趕赴到這裡,與京城不算很遠也不算太近的這個寂寂無名的小縣城,為的是什麼?江懷越不知道,也不敢知道。也許隻是為了重溫數年前那段太過短暫又太過美好的夢,它真實又虛幻,卻如泡影一碰即碎。碎得讓他來不及伸出雙手碰觸彌補,就像金粉銀屑紛紛散落,從指間消失不見。也許隻是為了再看一眼那個曾經令他魂夢牽念的姑娘,她嬌俏著伏在肩上的感覺,至今還存留不散,多少次在夢裡回到了搖晃前行的車中,密閉的空間裡,始終都有她陪在身邊。所以他後來,一直回避坐車。可也隻是想著,再看一眼。無論她過得怎樣,嫁給了怎樣的男子,生活得是平淡還是美滿,他都不會出現其眼前,更不會與她打一聲招呼。隻是為了趕赴一場無望而孤獨的約會,他不遠千裡從京城來到大名府,再單身匹馬尋到這個小城。居然就,真的看到了她。洗淨鉛華,不再是雍容豔麗,如今的相思,溫婉而平和,即便是側影,依舊那樣美好。來時路上,他曾設想過許多個見到她的場景,可是真正望到那個身影,望到她踮起腳尖,托起大紅燈籠想要懸掛在簷下時,他的心底,還是狠狠抽痛了。然而有人為她掛起了燈籠。身邊還有孩子。他有些想笑。不是沒有想到過,她或許早就成婚,如果那樣的話,有了孩子也是正常不過的事情。可是這個念頭隻是很匆促很模糊的一閃而過,他從來,不願也不敢去多想。明知道是事實,卻總是回避。然而那個孩子真的就在眼前了,白淨的臉龐烏黑的眼眸,站在麵前,望著他,與他說了話。聽到相思在遠處的喚聲,他才倉促離去,秋雨打在臉上,他覺得自己像是喪家之犬。太狼狽了。為什麼要來這一次,為的就是,看她那樣一眼,與她的孩子,說上幾句?可是他又知道,這個慘淡的回憶,就真的是曾經那段愛情的最終結局。平凡,而又刺骨。……遠處有男子挑著貨擔匆匆奔來,大雨如注,衣衫儘濕。搖晃著的木船上,係著圍裙的少婦撐著傘探出身,手裡還提著油燈,用清脆的聲音朝那邊喊:“快些啊,孩子都在等你吃飯!”男子加快了步伐,抹著臉上的雨水,可是他的眼裡分明帶著笑。挑擔的男子終於躍上了甲板,和打傘的妻子一同進了船艙,隻留下空蕩蕩的貨擔橫斜在船頭。沿岸家家戶戶如他們一樣,圍坐於桌前,如同每一個尋常的傍晚。碼頭涼亭中,曾經獨坐的人,已經牽著白馬,消失在茫茫雨幕中。*夜幕已降時,相思還撐著那柄素白竹骨傘,步履匆忙地穿行於魏縣大街小巷。夜風吹透衣衫,繡鞋與長裙早已濡濕,可是她仍舊徘徊雨中,為著心裡那一份不安與惶惑,無法平靜歸去。起初望到那個背影的時候,她並未在意什麼,隻是以為是個普通的過路人。然而當純兒帶回了糖葫蘆與紙傘後,她才隱約覺得這人的好意似乎超出了尋常。隻有當握著那素白紙傘時,心裡某處記憶如雨夜燈火,恍惚亮起,搖曳出朦朧的影像。她惴惴不安地奔去街角屋簷下,向那個賣糖葫蘆的老漢打聽之前的事情。老漢幾乎每天都會來這裡,與她和純兒也早就相熟,聽她問起此事,也有些意外。“怎麼,你也不認識?我起先也擔心,還怕是個騙子想拐走純兒,因此一直盯著呢。後來看他急急忙忙走,好像是有點怪……”“他大概多大……長什麼樣?”她的心裡隱隱浮起酸澀與驚慌。“二十來歲吧,乾淨斯文,漂亮得很。那穿著那氣度,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人。”老漢頓了頓,又道,“聽他和純兒說話輕聲細語的,像是京城口音。”“您確定?”相思聲音微微發抖。“聽著像!我侄子一家都在京城,我年初時候還去那邊住過兩個月呢!”相思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離開了那個街角,隻記得自己就那樣撐著傘,茫然站在三岔路口,隨後呼吸著寒涼的空氣,繃著勁兒往前追尋。穿過了無數街巷,她不知那個牽著白馬的背影,到底是不是存留於夢裡的那個人。她濕潤了眼眶,在大雨中穿行,努力回憶當時的無意一瞥。她居然,沒有立即認出他來。那個曾經令她輾轉反側,珍視摯愛的身影。他就那樣撐著素白紙傘,牽著白馬,站在離著不太遠的街角。他和純兒說話,為孩子買吃的,還將傘留下,卻依舊執拗地沒有轉過身,甚至不曾側過臉,隻留給她那樣一道模糊的背影。是他嗎?或是自己癡心妄想,將一切不可能想成可能?可是除了江懷越,還有誰會這樣無緣無故出現又匆忙沉默離去?她的心裡翻湧酸楚,隻想要尋找到這個牽著白馬的人,看一看那模樣,是不是自己至今都不敢多想,但又無法遺忘的容顏?夜風卷亂雨簾,她從城中一直尋到河邊,孤寂的涼亭內空無一人,停泊的木船內燈火搖曳。再無去處,再無蹤跡。雨點打在紙傘,如滾珠落玉,連續墜下。*她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到了酒館,才進門,純兒就撲上來叫道:“岑姨回來了!”櫃台那邊的洪三娘急忙趕來:“哎喲你去哪裡了?!忽然跑出去,純兒說你去找賣糖葫蘆的人了,可我等了半晌不見你回來,就去問那老漢,結果說你往南邊走了。這可好,天都黑了也不見人影,巧兒和滿忠都出去找你……”相思愧疚道:“對不住,乾娘,我以為是個熟人來過,就急急忙忙出去找。”“熟人?你是說給純兒買糖葫蘆的人?我還說呢怎麼來個過路的就給他買吃的,還把傘留下,那既然是熟人怎麼也不進來坐坐呀?”洪三娘還是不改本色,連連發問,相思不知應該如何應答,回頭間,門簾撩起,巧兒正用力甩著傘上的雨水走進來。純兒立馬又圍上去要她抱。“巧兒,讓你出去好一頓找……”相思上前接過了傘,巧兒抱起孩子,聽洪三娘說了經過,哀歎道:“還好我後來遇到街坊,說看到你往回走,不然我還得再去彆的地方找呢。”“滿忠呢?沒和你一起嗎?”相思問道。“他往城北去了。”巧兒話音剛落,門外又進來一人,正是剛才抱著孩子進酒館,並幫相思懸掛燈籠的那個年輕男子。純兒見了他,嚷著道:“爹爹,我要騎大馬!”丁滿忠見相思安然,便把孩子接過來,一下子扛在了肩頭,將純兒逗得哈哈大笑。相思默默看著這一家人其樂融融,隨後慢慢走到了窗前。雨點打濕了窗戶,整條長街已然陷於昏黑。*一夜輾轉無眠,次日清早她才到店堂打掃,卻聽街上人聲鼎沸,像是有大事發生。相思打開大門,隻見家家戶戶老老少少皆往西邊趕去。洪三娘亦趕出來,著急問道:“這是怎麼了?”鄰居道:“你還不知道嗎?朝廷來了人,下令開倉放糧!四周村莊的災民天沒亮就等在縣衙門口了,咱們也去擠一擠!”“有這樣的事?!”洪三娘連忙招呼出巧兒,要她也去縣衙看看。巧兒抱怨了幾句,正想叫相思一起,卻見她緊緊攥著門簾,好似魂不守舍一般。巧兒連叫她幾下,她才木愣愣回過頭來,眼裡滿是焦灼。“巧兒……滿忠最近有沒有說起過,朝廷派什麼人來我們這裡?”“他不怎麼說縣衙的事,隻是提到過一句,好像是府尹大人向朝廷上奏請求開倉賑濟,然後皇上派了個什麼提督大人去了大名府。你怎麼了,是不是昨天著涼病了……”巧兒話還未說完,相思已緊抿著唇後退一步,隨後步履艱難地走到門口。滿街民眾都趕赴縣衙,街上儘是喧嘩吵嚷。她覺得自己再也承受不住。“乾娘,巧兒……我,去一趟縣衙門口。”相思壓抑著感情,微微發顫地說罷,轉身出了酒館。*不遠一段路,相思先是急促前行,然而蜂擁而去的百姓將她擠得行進艱難,她走得越來越快,終於隨著人潮,奔跑起來。奔跑在滿地積水的青石道路上,濺起點點水花。惶惶然,不知如何麵對這一場來得太過忽然的重遇。可是她忍受不住,當她想到昨夜那個背影,那個孤寂離去的背影,她一刻都不能留在酒館,如果那樣的話,她覺得自己的心要煎熬至死。她並沒有想要真正與他怎樣,隻是覺得,他曾默默到過酒館外,她不該就此不見。哪怕是他依舊高高在上,穿著赤紅蟒袍戴著描金冠,眼神冷寂地坐在高台間,她也想混跡於人群裡,遠遠望那一眼。隨著擁擠的人潮,相思神魂恍惚地到了縣衙門前。空地上已儘是四野八荒的災民,黑壓壓數不清到底多少人,衣衫襤褸著端著瓷碗,與聞訊趕來的城裡百姓一起爭著搶著,想要往前再往前。相思被擠得幾乎站立不穩了,身後身邊的人還在大力推搡。她想叫他們不要擠過來,可是聲音才出就被淹沒。縣衙大門緩緩打開,數名官員闊步登上臨時搭建起來的高台,依次在上落座。掾吏展開了文書,高聲誦讀起安民告示,相思忍受著旁人的推搡,拚命踮起腳想要望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可是等了許久,掾吏已經宣布完告示,開倉放糧的號角已經吹響,百姓們滿臉興奮著爭搶上前,那個她想看到的人,始終沒有現身。她被人踩傷了腳背,痛得險些跌倒。咬著牙,拚命擠出了等著施粥人群,尋找了好多遍,終於望到正在維持秩序的丁滿忠和戴俊梁。她拖著受傷的腳,忍著痛擠過去。戴俊梁先望到她,驚訝道:“你怎麼也來了?”丁滿忠回過頭:“咳,準是我丈母娘貪小便宜,叫她也來湊熱鬨!”相思噙著淚,問道:“俊梁,滿忠,朝廷派來的大員,是不是西廠提督?”戴俊梁一怔,道:“是,你怎麼知道?”她的眼淚快要奪眶而出了。“不是說要來開倉放糧的嗎?他……怎麼不見?”相思顫著聲音問。丁滿忠忙著推開硬往前的民眾,戴俊梁皺眉道:“他沒有來魏縣,聽縣令老爺說,原本開倉放糧是要回稟朝廷後才能決斷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昨夜從大名府忽然派人來說,今日一早就開倉。那位提督大人,據說是身體抱恙,天不亮的時候就從大名府啟程離開了。”他見相思神情有異,不由追問道:“你到底怎麼回事?問這個乾什麼?”喧鬨聲如浪潮翻卷,陣陣撞擊心扉。她怔然站立,唯覺滿心苦澀,如同化不開的陳年藥劑,凝滯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