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懷越重新掌權的消息很快傳揚開去,司禮監的那幫人再度感到了危機四伏,萬萬沒想到他第二次被抓且免職之後,沒過多久又官複原職。這一天午後,裴炎和穆掌印正從南書房出來,走到僻靜處低聲合計對策,卻見遠處有人緩緩行來,朱紅蟒袍白玉腰帶,容顏清寒不改風采,正是兩人的對頭江懷越。裴炎冷著臉懶得應付,穆掌印畢竟之前拷問過江懷越,最近總是心虛不安,見他行經此地,便主動上前笑著招呼:“江督公,今天進宮來有事?”江懷越瞥了他一眼,道:“處理一些事務,反正不會住到您那司禮監大牢裡。”穆掌印乾笑了幾下:“您真會開玩笑,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還提了乾嘛?咱們都是萬歲爺的奴才,上頭有令,咱們隻能奉命行事對不對?”江懷越沒高興再搭理他,此時裴炎慢悠悠從後邊踱過來,挑著眉道:“先前是誰誣告我與輕煙樓官妓有染,害的我丟了職位?怎麼我倒聽到傳言,這人後來也跟一個官妓不清不楚,犯下欺君罔上的罪責,這回是萬歲爺顧念貴妃娘娘才將此事暫且壓下,少不得以後還要翻出來,到時候可得小心著點!”江懷越冷哂一聲:“裴公公何必拐彎抹角,叫人聽了不爽快,你說這些事情可有依據?萬歲爺最厭惡彆人捕風捉影造謠生事,難不成是穆掌印這邊傳了話出去?”穆掌印不由一驚,承景帝當初就告誡過他不可將江懷越為何撤職的事情外傳,他是實在忍不住,才跟裴炎嘀咕了一番,誰料他見了江懷越就心裡冒火,不顧叮囑把話給泄露出去。因此連忙往前一步,撇清關係道:“這是從何說起?我這張嘴向來緊得很,什麼不該說的一句都不會外傳!”“那就不知道裴公公是從哪裡聽來的小道消息,未經核查就胡亂編排,是還嫌萬歲麵前挨得訓不夠多麼?”裴炎見江懷越又是那副老樣子,氣得狠狠瞪了他一眼,鄙夷道:“誰不知道你又借助貴妃才回了宮,彆忘記眼下金婕妤正得寵,昭德宮最近卻冷清了不少,江督公還是想想辦法,為你的貴妃娘娘挽回點聖恩吧!”“娘娘和萬歲多年的情意,不是什麼婕妤美人都能撼動的!”江懷越斬釘截鐵說罷,不屑跟他在此囉嗦,顧自往前而去。裴炎見他走遠,才在背後呸了一聲:“不就是長得漂亮了點嗎,不像個爺們的樣子,靠女人爬上去,有什麼值得稀罕的?我看要是金婕妤懷上龍種,他們昭德宮的人還能驕傲幾天!”*江懷越知道裴炎必定要在背後嘀咕,卻也沒將此事放在心上。他近日來常來宮內,為的是重新翻查太後壽宴當天,所有進出宮門的車輛轎子。原先第一次查的時候,因時間匆忙,隻核查了步行出入的宮女太監,卻忽略了車馬。如果有人藏身其間,瞞過了護衛,那麼他們當時還以為此人並未出宮,自然不會去查探其臉上是否有劃傷的痕跡。而就在剛才,他親自查閱了當日進出宮門的車馬記錄,發現了一件可疑的事情。太後壽宴當日,有一輛馬車從宮中駛離,搭乘了遼王的幕僚,說是為他回住所取東西。因為有遼王進出宮門的令牌,守衛自然予以放行。——太後壽宴,遼王自然作陪,為什麼幕僚還會專門出宮取東西?有什麼是值得特意跑一趟的呢?然而遼王早已離開了京城,到底是什麼幕僚,車上是否隻有一人,已經無從核對。儘管如此,江懷越還是暗中查問了許多太監宮女,試圖確定金玉音當天是否在宮中。時隔許久,當日人員複雜各司其職,很多人根本記不清遇到過哪些人,隻有兩三個宮女說應該見過金玉音,但都是早晨的時候,從午間開始直到壽宴結束,似乎都沒人遇到過她。他又問及金玉音在此之後臉上是否存有過傷痕,眾人皆麵露迷茫,似乎沒有注意到這樣的情況。江懷越一邊走著,一邊蹙著眉思索,本來是打算回禦馬監休息一會兒的,想到了臉上的傷,忽而卻憶起某個寂靜的午後,他站在城南農家小院裡,為受了傷的相思敷上遮掩傷痕的藥粉。那時庭院靜謐,牆角有紫白色的花,枝頭有鳥雀纏綿啾啾鳴叫。她就那樣閉著雙眼,微微揚起素潔柔麗的臉,讓他以指腹蘸了藥粉,輕而均勻地抹過額上傷痕。那種咫尺相近、呼吸可辨的感覺,已經塵封許久,卻在這一刻,如一度沉入水底的輕紗,又緩緩浮現。江懷越的腳步頓滯了下來。一瞬茫然,心底依舊是沉墜的。許久,他才收攏了思緒,想到司藥局去查訪金玉音曾經配過哪些藥方和粉末。前方宮牆漫長,有一列宮女緩緩行來,簇擁著翠綠長襖月白馬麵裙的端麗女子,烏發間金簪輕漾出爍爍華彩,正是金玉音。江懷越望到了她,因為事情尚未核查有據,不能當麵質問,因此隻裝作尋常地問候了一聲,退後至路邊,不想多做交談。金玉音款款行來,步態優雅,以往總是穿著女官衣裳,掩蔽了柔美曼妙。如今那雍容華貴的衣裙配上描金繡鳳的點綴,更襯出她風姿不凡,嫻靜溫雅。“江督公,彆來無恙?”她在走近時分,主動朝江懷越微笑。江懷越禮貌性地行禮:“金婕妤。”她微微一怔,隨即笑了笑,神情竟有幾分悵然。“沒想到再次相見時,督公對我的稱呼也變了。”江懷越淡淡道:“婕妤是萬歲給您的封號,難道我還能叫你金司藥?”“倒也不是,隻不過時過境遷,讓人不勝感歎。以前時常交談,哪裡會想到轉眼身份也變了……”金玉音揮了揮手,示意隨行宮女們後退等候,她自己則走到江懷越近前,望著他道,“督公是否以為,我金玉音是貪戀宮中繁華,因此故意留戀不去?”他淡漠地道:“我沒那麼多想法,無論您要做金司藥,還是金婕妤,都是自己選的路,旁人何曾能夠說三道四?”金玉音歎了一聲:“督公還是心存芥蒂,像我們這種身份,又何嘗能夠主宰自己的命數?萬歲懷念惠妃,故此才對我另眼相待。我與督公也算是故交,往後的時光漫長,還請督公不要忘記曾經的情誼……”她頓了頓,用溫柔體貼的目光注視著他,輕聲道,“我知道您和貴妃情深義重,我並非想要爭奪什麼,隻不過隨遇而安罷了。督公大可不必對我追根究底,須知之前您被免職,不就是因為想要探知的事情太多了嗎?”江懷越不動聲色地看著她,過了片刻才道:“金婕妤一邊說自己不爭不搶隨遇而安,一邊卻還暗中窺探我的一舉一動,當真是時刻不停。”金玉音絲毫沒有羞赧神色,反而啞然失笑:“督公千萬不要誤會,我也隻是好奇您為何要私下關注於我,若是不弄清楚,叫人心裡七上八下的,實在難受得很……要是督公以前也這樣留意我,或許現在也不是這樣的情形……”江懷越眉間一蹙,她已悄然後退,似乎怕他有所舉動,微笑著行禮告辭:“督公如果還要忙碌,那我先行一步。”說罷,向江懷越頷首示意,隨即帶著宮女們往紅牆那端走去。*他去了司藥局,果然查不到證據,就算她使用了遮掩傷痕的藥膏,也有很多方法不留蛛絲馬跡。從司藥局出來之後,他回望剛才來的方向,心中隱有不安。她似乎胸有成竹,知道他抓不住把柄,或者說,抓住了他的把柄。江懷越獨自離開了大內。一路上,他想了很多,越發覺得不能再留這個女人在宮裡。走出西華門時,車夫上前詢問是否要回西廠。他出了一會兒神,搖了搖頭。車夫識趣地離去了。自從他被免職又被複職之後,很少會坐車。沒有人知道為什麼。隻是覺得他比以前更加沉默,也沒有笑過。儘管他原先就難得才笑一下。*春風和煦的長街熙熙攘攘,他穿行於人潮擁擠中,叫賣聲吵鬨聲聊天聲在耳旁錯落起伏,然而他一直覺得那些市井氣息離自己太遠。人間煙火,是屬於他們和她們的,與自己早就沒有了關聯。道路一側有酒樓,樓上竹簾半卷,流出歡暢的琵琶曲聲。他不由得慢了腳步,又情不自禁抬頭望。有樂妓端坐窗前,背對長街彈唱忘情,那情景,讓他不能再看,不能再停留。江懷越加快了步伐,頭也不回地遠離了酒樓。前麵有一群孩童追逐玩耍,他本想避開,卻不料被其中一個小孩撞到了胳膊。他皺了皺眉,卻發現手中已被塞進了一張紙條。熱鬨的大街上,江懷越展開了那張狹長的紙條。素白紙上,隻寫了寥寥數字。“大瑤山,羅楨。”喧嘩街市,春陽明媚,江懷越卻感覺自己又回到了漫長的嚴冬,冰雪襲來,阻人呼吸。*屋簷下的懸著的冰棱慢慢融化,寒涼水珠一滴接著一滴落在青磚石上。清早起來,相思就已經開始忙碌,待等臨近中午,戴俊梁和他的同伴便挎著腰刀巡視到了街對麵。他還是像往常那樣,朝著她微笑著點點頭。相思靦腆地笑一下,低下眼簾,轉身擺放好桌椅。有幾個老酒客進來光顧,相思忙著接待招呼,剛去廚房端來了涼菜,就看到戴俊梁走了進來。相思想要問好,他倒先開口:“你忙著,我隻是休息一下。”“好……”她應了一聲,去給客人送菜倒酒了。戴俊梁斜倚在櫃台前,默默看著她忙碌的身影,又聽到廚房裡傳來洪三娘的聲音,便進去打個招呼。此時門外又進來兩個年輕人,一進酒館就四處張望,看到相思的背影便會心一笑,吆喝道:“要上好的酒,最有滋味的菜!”相思聞言回頭,看到他們那嬉笑的樣子,便也沒多說話,從櫃台那邊端來酒壺送到他們桌前。“牆上有寫著菜名,到底想吃哪一類,還請過去看看。”“說了最有滋味的,還要看什麼?”“就是就是,你要是不知道,那就坐下來陪著喝一杯,那最有滋味的菜,可不就是你的臉蛋嗎?!”那個年輕人一邊促狹笑著,一邊拽住了她的手臂。相思漲紅了臉想要掙紮,另一人卻趁勢伸手摟向她的後腰。忽聽得一聲斷喝,戴俊梁已經沉著臉快步上前,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猛然發力,就將他推得往後跌了出去。另一個人眼見他身穿衙役的衣服,連忙陪著笑拉起同伴,灰溜溜地逃出門去。其他幾位酒客議論起來,洪三娘和巧兒聞聲趕來,戴俊梁安慰道:“沒什麼事,兩個想占便宜的潑皮罷了。”洪三娘拍拍心口,又拉過相思:“還好俊梁正巧來了,不然咱們娘仨可不一定能趕得走這些無賴!”相思向他道謝,戴俊梁搖了搖頭,過了片刻忽然道:“岑姑娘,你家裡還有其他人嗎?”相思一震,啞聲道:“至親都不在了。”“那你……是否還必須回揚州?”他問了這樣一句,又覺得有點突兀,解釋道,“這裡離揚州很遠,你即便是養好了身子重新啟程,孤身一個女子也很是不安全,就像剛才那樣,一路上說不定會遇到多少貪圖美色的無賴地痞,甚至還有劫道的……”相思抿了抿唇,低聲道:“你們收容我,我感激不儘,可這畢竟不是我的故鄉,我不能在三娘的酒館長久待下去。”“那……”戴俊梁似乎有滿腹心事要說,卻一時不知怎麼開口。洪三娘在邊上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忍不住拉住相思的手:“我說岑蕊,我也不兜圈子,俊梁是個踏實可靠的人,我洪三娘可以保證誰跟了他,誰能享一輩子福!你既然說揚州家裡已沒了父母,那還不如就留在我們這裡,他的房子就在隔壁大街上,咱們成了一家人,常來常往互相照應,那有多好!”相思沒想到洪三娘直接在酒館裡就把話說開,一時間尷尬至極,隻好道:“三娘,我……我沒想著這事……”“你也不小了,怎麼就能不想著找個好人家呢?”洪三娘百思不得其解,巧兒也在旁邊問:“岑蕊姐姐,你是不是有心上人啊?我表哥可真是個好人,嫁給他一點都不虧!”相思心裡七上八下,不知道如何回應才不失分寸。這時從門外又進來兩名差役,見戴俊梁也在這裡,便招呼了一聲坐下休息,其中一人還向他道:“俊梁,你聽說沒有,先前被撤職的西廠提督又被皇上起用了,這真是讓人摸不著頭腦!之前咱們還高興過一陣,誰想到那麼快又官複原職!”戴俊梁正為相思的事情煩惱,不由皺著眉道:“什麼東廠西廠的,哪裡輪得到我們去管……”話還未說完,卻見相思低著頭一轉身,默無聲息地往後院去了。戴俊梁一愣神,洪三娘忙捅了捅他,催促道:“還愣著乾什麼?她這是讓你單獨跟她談呀!”“哎!”戴俊梁一激動,拋下同伴就向後院追去。*簷下的冰淩終究徹底消融,青磚石縫間的冰水漸漸變暖,滋潤了蒼涼大地。春來草木繁茂,春去落紅滿地,相思有時候還會坐在小院子裡,望著一地謝去的花,恍惚間仿佛回到了那個夏末雨後,同樣也是榴花紛落,殘紅淒豔。天邊鴻雁來了又去,雲起雲散,月升月落。她不知自己究竟是在等著什麼,還是其實無所等待,隻是虛度韶華。那個夏末雨後,月縷風痕水榭內靜靜倚睡著的人,那個聽到她進來,隻是睜開雙目,淡漠瞥視一眼的人,或許隻是驚鴻一現。正如在魏縣人們眼裡,什麼東廠西廠,都實在太過遙遠,虛幻得好像是另一個天地裡的存在。隻是在有時夢中,模模糊糊還會回到淡粉樓,彈著琵琶,臨窗而坐,絳紅色簾幔隨風飄拂。最後一次夢到他,是他背著她,站在那麵流光鏡前。簾幔飄起又落下,她似乎什麼都看不清,卻又似乎能清楚地望到他的眼睛。他朝著鏡子裡看去,那裡映出的是兩個人相依的身影。她伏在江懷越肩頭,歪著頭看鏡子裡的他。然後他緩慢又小心地低聲問:“那麼,以後呢?”她在夢裡流了淚。以後呢?在那個時候,江懷越問這句話的時候,是不是就已經想到了她遲早會離他而去,永不再相見?*那年年底,江懷越最後一次派人去魏縣,隻在酒館附近稍作停留,看到裡麵的人之後,就回來京城稟告。相思還留在那裡,沒有離開。她應該是不會離開了。他給她做的路引,他給她在揚州找的家,她都不要了。那是他最後一次得到相思的訊息。十分簡短,也無需多問。江懷越覺得自己真的是做了一場夢。一場荒誕而美麗,美麗而心傷的,不能告訴任何人,也不為任何人理解的夢。就隻是一場夢而已。淡粉樓的樂妓相思消失於人世,而他永遠隻能是皇宮大內的宦官,他果然也重新回到了正途,帶著楊明順和姚康以及手下各色人等,重新監督、抓捕、拷問官員嫌犯,重新構陷、栽贓,巧立名目扳倒對手,所有的一切都回到原點,就像,從來沒有認識過相思一樣。金玉音被封為婕妤的第二年,又晉升為賢嬪,承景帝說,賢字是對她最好的注解。成為賢嬪後的又一年,她再度被晉升為賢妃,淡雅雍容,笑顏如花。隻可惜,還是沒有為承景帝生下一兒半女。又是一年深秋來臨,大內的銀杏樹依舊遍染金黃,秋陽灑落了點點金芒,映著琉璃瓦層層疊疊,仿若斑斕織錦。早朝期間,又有大臣提及後嗣之事,言語間勸承景帝多納年輕妃子,不能再拖延等待。承景帝麵色陰沉,前方戰報不適時地送到大殿,遼東一帶女真人再度侵犯邊境,守邊將領已嚴陣以待。戰事還未商議完畢,大名府府尹派來加急送來的奏章,又呈送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