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君忽然說起這支鳳釵,令相思有些意外。鳳釵是母親留下的遺物,原先一直由馥君保管,去年相思生日時,馥君才將其轉贈給了她。“我很久沒看那鳳釵了,得回去找找看……”相思猶豫著道。馥君怔了怔,神情有些不悅:“這是母親留給我們的念想,你不會如此不珍惜吧?”“不是這樣。”相思忙解釋道,“平日裡不經常拿出來,隻是因為不想觸景傷情罷了。東西一直都好好地放在盒子裡,我又怎麼會不珍惜母親留下的遺物呢?”馥君這才點點頭,相思又點燃一疊紙錢,看著閃躍的火苗在風中肆意舞動,過了片刻才遲疑著道:“姐姐,近來盛公子還經常去找你嗎?”馥君怔了怔,反問道:“怎麼了?”“沒什麼……”她看看馥君的眉眼,再三忖度著,謹慎道,“姐姐,盛公子有沒有說過,他以前在遼東時,險些做了上司家的贅婿?”本來正在引燃寒衣的馥君動作一滯,視線仍落在舞動的火焰間。“你說這個,是什麼意思?”相思抿了抿唇,道:“我是想,盛家當初因為受到父親案件的牽連而遭難,盛公子如果毫無根基的話,又怎麼會從苦寒的遼東調回到京城兵馬司?”“你難道是說,他借由那個上司,才得以被調回京城?”“不然呢?五城兵馬司中的經曆一職,雖不是十分顯耀,但也並非尋常人員都能達到的位置。”她原以為自己這樣一說,馥君會感到震驚,沒想到她隻是垂著眼簾,默默地將手中的寒衣一一燃儘,緩緩道:“你不必太過擔心了,那件事情,我知道。”相思一愣:“他難道自己說了?”“不然我又怎會得知?”馥君神情淡然,“那位王大人對盛公子是真心賞識才乾,即便愛女不幸離世之後,他也並未就此冷落文愷。後來曾經向吏部舉薦,這些事情,都是盛公子自己告訴我的。”相思一時沒接上話,馥君又道:“他與王小姐一共才見過兩次,第一次是在王大人舉行家宴時候,兩人隻是匆匆一見,甚至並未交談。此後他雖然多次出入王家,但始終沒有見到過王小姐,哪裡會知道對方已經對他念念不忘……而這第二次,也就是最後一次,王小姐病危之時,他聞訊趕到,聽她訴說了衷腸,才安慰了幾句,她就斷了氣息。”馥君說到此,眼神渺遠,眉間惆悵,“我時常哀傷命運弄人,但聽他說了王小姐的事情之後,卻又想到自己。與她相比,或許我儘管遭遇坎坷,但至少還能看著這大千世界。而她自出生到病故,幾乎從未踏出過家門,唯一令她牽掛在心的邂逅,也隻不過如驚鴻照影,曇花一現。有時候我就在想,我和她之間,到底是誰更為痛苦,更加孤單呢?”相思原本設想好的說辭竟一下子講不出來了,她本還以為盛文愷對這段過往必定諱莫如深,沒料到他竟主動說給了姐姐聽。馥君轉而看著她,道:“他跟我說這事的時候,並沒有掩飾什麼,甚至在講到王小姐香消玉殞時,神情黯淡,語聲哽咽,我知道他是個重情重義之人,隻是因為多年官場沉浮,表麵上不能顯露真心而已。王小姐命運可歎,我又怎會因此而耿耿於懷呢?”“可是……姐姐不覺得他此時忽然入京有些太過巧合了嗎?”相思想了想,道,“我們也正是和他在差不多的時間被征調到京城,而他原本在遼東,卻也隨著我們的到來進了京城,這裡麵會不會有什麼門道?”“他確實不願長期留在遼東那苦寒偏遠之地,在官場的人,誰不想入京謀取更好的前程呢?”馥君瞥了她一眼,似乎覺得相思太過敏感,“你為何總是針對他產生疑問?還有,他與王家的這段往事,你又是怎麼會知道的?”相思被噎了一下,隻好道:“我……我也是擔心姐姐,所以就托彆人打聽了一下。”“你找的誰打聽?”馥君的目光漸漸冷厲,“這事知道的人很少,究竟是怎樣的人才會不遠千裡去探聽到此等隱私?”相思臉頰發熱,不知為何,從來都無所畏懼的她,在麵對姐姐的質問時,竟會感到一絲心虛。“是……托了錦衣衛的朋友。”她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實情。馥君冷冷地看著她:“錦衣衛……你莫非忘記了,之前將我們害得差點斷送了清白的高煥,不正是錦衣衛的千戶?我早就提醒過你,我們雖然身陷教坊不得不應酬交際,但也要分得清是非黑白,廠衛中人多數都是陰險狠毒之輩,即便他們來捧場,表麵上應付一下就夠了,為什麼還非要跟這些人深交?”相思心裡有些不快,但言辭還是溫軟:“姐姐也說了,隻是多數陰險狠毒而已,又不是所有的都和高煥一樣……”“能有多少是真正乾淨的?父親生前也不願多和這些人打交道。家中遭難時,你年紀太小不懂事,可我不是經常跟你說,要牢記我們是雲家的女兒,言行舉止若是太過輕浮不羈,會被人在背後戳脊梁骨,丟的是雲家的臉麵。”馥君雖未聲色俱厲,但那份恨鐵不成鋼的歎惋卻足以讓相思沒法再多說一句。從道理上,姐姐說的都對,而且那說話的神情都像極了出身於名門望族的母親。那份端莊賢淑,是相思學不來,也做不到的。她默默地側過臉,望著遠處潺潺靜流,不再說話。馥君見她以沉默應對,不由心生悵然,也不願再多費口舌。寒風吹拂起滿地灰燼,迷亂了兩人的視線。馥君默默收拾起祭奠用的東西,相思無言地幫忙完畢,才聽馥君道:“我跟你先回淡粉樓,拿那支鳳釵。”相思遲疑著沒應聲,馥君用懷疑的目光看了看她:“怎麼了,好像不願意似的?”“姐姐,要不你先回輕煙樓吧,這一來一去也耗費了不少時間,管事媽媽會責怪的。我回去找出來之後,再請人轉交給你,或者你再過來取也可以。”馥君卻道:“你這樣推三阻四的,難不成是不想將鳳釵給我?”“……我……”相思看看她,顯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繼而怯怯道,“其實昨天春草來我房中玩,看到了那支鳳釵,非要借去戴……”馥君驚怒道:“你竟然把鳳釵借給彆人了?母親的遺物你也不珍惜?”“她隻是借著戴一下,我本來也拒絕的,可是看她纏著不放,就沒能把話說絕了。姐姐你也知道,我在淡粉樓裡就她一個走得最近的朋友,其他人近來總是對我冷嘲熱諷的,要是春草也因為這而覺得我小氣,那我就真是孤立無援了。”相思哀告道,“她平日對我也很好,什麼都想著我,還替我與彆人吵架,我是真不好當麵拒絕。本來我也打算今天就問她要回來的,你既然這樣說了,我回去後就找她。但你就不要跟著過去了,否則顯得我們興師動眾的,弄得她臉上不好看。”馥君被她氣得不想再多說,隻是憤憤道:“要是母親知道,定會生氣!你真是不知好歹,隻知道籠絡朋友,卻全然不顧輕重!你回到淡粉樓之後馬上給我把鳳釵要回來,我等會兒就親自過來取!”相思又低聲下氣賠罪,馥君才沉著臉回到篷車前,她踏上了車子,卻見相思還留在那裡不上來,不由又詫異道:“怎麼還不走?”相思忸怩了一下,道:“難得出來一次,我跟彆人約好了,還要去廟裡燒香,姐姐不用管我了。”“荒郊野地的,你一個人在這裡等?”“前麵不是有個村子嗎?過了這條河就是。”相思隨手一指,馥君望了望河流對麵隱現的炊煙,卻還是不肯讓相思自己過去,最終還是硬讓她上了篷車,並將相思送到了河對麵的村口。臨走時還是不放心,問道:“約的是誰?男的還是女的?”“也是教坊裡的姐妹,不過不是淡粉樓的。”相思眼波流轉,悄聲道,“這個妹妹正愛的如癡如醉,她是趁著寒衣節告假出來和情郎約會的,完事之後再跟我去廟裡燒香,也好應付管事媽媽。這樣轉一圈神不知鬼不覺的,姐姐可千萬不要告訴彆人。”“……你看看你,都結交了什麼人!”馥君悻悻然罵了她一句,又叮囑一番,才歎著氣上了篷車,沿著河流返回去了。篷車漸漸遠去,最終隱沒不見。相思站在村前小路間,望著遠處渺渺水麵,隔了會兒,便聽到後方又傳來車馬聲響。她回身,一輛馬車停在了麵前。有人撩起深青色的窗簾,朝她望了一眼,低聲道:“你怎麼知道我會來?”相思抿唇笑了笑,走上前去,隔著窗子對他說:“因為是你,因為是我……所以我知道,你一定會跟著我。”這話語聽上去有點淩亂,可是江懷越卻在車中無聲地笑了笑。“上來吧,跟我走。”他敲了敲窗欞。相思提著包袱登上了馬車,端端正正坐在他對麵,用含著笑意的雙眼望著江懷越,唇角微微揚起,卻不說話。他微微一怔:“怎麼了?今日有些奇怪。”相思又咬了咬唇,眼波漸漸柔和,過了一會兒才道:“我和姐姐剛才在河對麵祭奠父母。”“我知道,看到了。”“那你……”她難得這樣靦腆,說了兩個字又垂下了長長的眼睫。江懷越有些茫然:“怎麼,你怪我偷看你們祭奠了?”“不是。”他無奈,剛想追問個清楚,卻見相思匆匆抬眼望了望,又小聲道:“你……要不要跟我回到那裡?我包袱裡,還有一些紙錢和寒衣。”她隻說了這,便悄寂地等待著他的回話,不再多言。江懷越怔住了,看似簡單至極的問話,卻讓他的心繚亂了幾分。之前她和馥君在河邊祭奠的時候,他就坐在馬車內,隔著甚遠,隱隱約約望著她們。相思在做些什麼,說些什麼,儘管看不真切,聽不真切,但隻要她在視線範圍內,他的心底就有一種莫名的安定感。就好像,知道她,一直在自己眼前,一直在自己心裡。然而她和馥君祭奠的,畢竟是雲岐夫婦,那是她們的父母。他隻是一個隱秘的旁觀者。他知道馥君倘若得知他的存在,必定震驚憤怒。甚至,倘若雲岐夫婦泉下有知,也必定羞憤難當,怒不可遏。沒有人會樂於看到自己的妹妹或者女兒與他這樣的人結交,乃至關係親密。可是相思居然這樣問。他覺得嘴唇有點發乾,一時說不出話,隔了好久才道:“……那是,你的父母,我還是不用去了吧?”相思抬起頭,用霧蒙蒙的眼睛望著他,認真道:“可是,我覺得他們應該要認識一下你啊,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