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錕怎麼也沒想到這場風波的幕後真凶最後會落在自己頭上,當他被質問畫舫中的酸性氣息時就一片茫然,待等司禮監掌印命人拿出了內官監庫房的登記卷冊,上麵赫然記載著邢錕的名字時,他是無論如何也洗脫不了乾係。更有甚者,看守庫房的太監也言辭確鑿,說當日邢錕過來討要蝕金水,說是太液池那邊修整房屋要用。物證人證俱在,邢錕歇斯底裡叫罵不休,也隻能讓審訊的人更感他死到臨頭還不知悔改。“哪裡來的什麼蝕金水,你們倒是拿出那東西來呀!我離開太液池是去尚膳監了,根本沒去過內官監庫房!”邢錕哭天搶地。司禮監的人將他的話回稟了承景帝,鎮寧侯在一旁嗤之以鼻:“他傻呀,還留著那個蝕金水的罐子?早被扔進太液池了吧,上哪兒給撈去?”承景帝又派人去傳喚尚膳監的人,尚膳監掌印喝問手底下的太監,是誰與邢錕見過麵。那個偷偷見過邢錕的小太監當日是收了他的好處,給他偷出了貢品中的浦江火肉,如今見邢錕被抓,哪裡還敢吱聲,縮在牆角恨不能化為隱形。於是儘管邢錕哭爹叫娘不肯認罪,這真凶的罪名還是安在了他的頭上。次日早朝時,鎮寧侯聽說這結果終於鬆了一口氣,承景帝卻還是濃眉緊鎖,好似心裡猶有憤恨難以言說,大筆一揮,下令要將太液池所有值守人員全都問斬。鎮寧侯趕緊規勸:“雖然遭遇不幸,但吾皇向來以仁德孝順立身,這般大開殺戒恐怕不妥……這個,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萬歲尚身強力壯,假以時日後宮定然還會再有喜訊傳來。”其餘臣子也紛紛勸導安慰,承景帝這才收回成命,免除了太液池其餘看守人員的死罪,一律發配到皇陵去了。散朝之後,承景帝還是臉色沉鬱。餘德廣本以為他會回到寢宮休息,然而承景帝卻下令前往景仁宮。惠妃遭此打擊大為憔悴,聽聞元凶乃是邢錕,依然不肯相信,哭著請求皇上再行徹查,以免真正的凶手暗中得意。承景帝沉著臉道:“還要如何徹查?你是非要朕說貴妃和江懷越才是元凶,才肯相信嗎?”“邢錕吃了豹子膽,敢用這樣的手段來栽贓?無論誰在太液池出了事,他自己都脫不了乾係!”惠妃哭得兩眼都腫了,覺得君王怎會這樣糊塗,卻又不敢直說。承景帝閉上雙目長歎一聲,不再說下去。出了景仁宮之後,他本想去往昭德宮找榮貴妃,然而到了半途,想來想去目前還是不要直接麵對為好,便又改道去了太後所在的慈寧宮。還未見麵,便聽到裡麵有人低聲啜泣,承景帝皺著眉頭走進去,見太後正坐在羅漢床上,手中拿著絹帕輕輕拭淚,兩眼微微發紅。一見承景帝來了,她馬上哀婉道:“好端端的事情卻弄成了這樣,若非哀家提議要去太液池,惠妃現在還安然無事呢……”承景帝站在那裡,木然看著太後,過了片刻才道:“惠妃腹中的孩子,也是我褚家血脈,就此不得見到天日,母後心中是否有痛?”太後淚眼蒙蒙,抬頭看著他道:“皇上何出此言?自從事發之後,哀家心痛如絞夜不能寐,恨不能那摔下樓梯的是自己,隻可惜事已至此無法挽回……皇上如果因此怪罪哀家,那哀家也無話可說了。”她頓了頓,又啜泣起來,神情哀戚道:“昨夜哀家還夢到先帝,就連他也滿麵怒色,像是要怪責哀家一般,讓人惶懼不安。皇上有空的時候也要多向先帝上香禱告,懇求他護佑我皇家血脈,如此下去可怎麼辦才好!”太後越說越悲涼,眼淚如斷線珠子不斷滑落,身旁的宮女忙低聲勸慰,送上手巾熱茶。承景帝臉色更差,一言不發地審視了太後一眼,隨即轉身離去。*午後時分,江懷越被從司禮監放了出來。在拜見過承景帝之後,他隻匆匆去了昭德宮找榮貴妃。貴妃已派人探聽到了消息,一聽到江懷越來了,直接從繡榻上跳下來,見他依舊如同往常一般進來行禮,忍不住叫道:“那幫兔崽子是不是讓你受罪了?我看看這臉怎麼都瘦了一圈?!”江懷越不由笑道:“娘娘,臣隻是在司禮監待了兩天而已,哪裡就能臉都瘦了?”“我就知道他們必定借機收拾你!”榮貴妃憤憤不平,“皇上也不想想,我要是真想害惠妃,會做得這樣明目張膽?當我身邊的人是傻子嗎?”“萬歲也是急火攻心,何況臣當時被人陷害,確實行動異常……”江懷越款款說罷,又示意貴妃屏退身邊人。榮貴妃雖還在念叨,但也看得懂他的眼神,找了個借口支開了房中的宮女。江懷越隨即跪下低聲道:“娘娘,此次臣雖然脫險,但未必以後就不會再遭人陷害。臣從小跟著娘娘,素來知曉娘娘生性豪爽不拘小節,乃至連萬歲爺不懼怕幾分。但如今不比往日,萬歲若真的心生嫌隙,那就難以再挽回心意,娘娘還是需得克製脾性平和待人,在萬歲悲傷憤怒的時候加以安慰,也好讓萬歲更傾心於娘娘,以穩固娘娘的地位。”榮貴妃大吃一驚,抓住他的衣襟道:“你的意思,邢錕隻是替死鬼?那到底是誰在害你?”江懷越望著她,緩緩搖了搖頭:“娘娘,您應該知道,這紫禁城深渺如汪洋,巨浪滔天之下,誰都可能葬身海底。如今隻有緊緊抓住萬歲的心,方能避開暗中算計,否則的話形同暴露於荒野之間毫無蔭蔽,豈不是太過危險?”榮貴妃怔了怔,慢慢後退幾步,坐在了繡榻上。過了很久,她低著聲音道:“懷越,你今天剛被放出來,就不要回西廠了,待在宮中陪陪我。我……被你這樣一說,怎麼覺得有些發涼呢?”江懷越走到她近前,躬身道:“娘娘,目前此事剛剛結束,應該還不會有什麼人敢動您。臣現在,還有些後續事情需要處理……”“什麼事?”她愕然抬頭。江懷越想了想,微微一笑:“也是牽扯到臣性命的,容不得怠慢。”*他很快出了大內,先是回西廠吩咐楊明順一些後續處理,還沒等坐定,鎮寧侯已經樂嗬嗬找上門來。“我說蘊之啊,這次可真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楊明順一抽冷氣:“侯爺,您這話聽起來怎麼那麼彆扭呢!”“怎麼了,我這說的不對?他要是被栽贓了可不是難逃一死?你認識幾個字就來跟爺叫板?”鎮寧侯一瞪眼睛,楊明順嚇得不敢吭聲了。江懷越淡淡一笑:“侯爺不要跟他計較,這小子也出了力,忙活到現在。”“都忙,都忙!”鎮寧侯擺擺手,表示不予計較,“還在這裡坐著乾什麼?快跟我出去喝酒壓壓驚,去去晦氣!”江懷越蹙了蹙眉,為難道:“是要去侯爺府上嗎?我怕尊夫人不樂意……”“當然不是!京城各大酒樓教坊,隨你挑選!”躲在一邊的楊明順不由自主捂著嘴笑了笑。鎮寧侯狐疑地看看他:“我叫你家主人出去喝酒,你在這偷著樂什麼呢?”“哦,他必定是想著自己也能跟著出去玩玩,真是小孩子心性,一點都藏不住。”江懷越瞥了楊明順一眼,歎氣道,“說實話,在司禮監待了兩天,現在隻想找個清靜點的地方休憩……”鎮寧侯擰著眉頭思考片刻,巴掌一拍:“行,那就去城郊的杏苑,你上次不是還說那裡景致好,適宜修身養性嗎?”“……大冷天的去那裡吹風?而且還要出城,我有點累。”“哎這又不是讓你坐在露天喝茶……那還有什麼地方清靜點兒的?”鎮寧侯覺得江懷越今天好像有點兒矯情,這時楊明順探出腦袋提醒道:“上次侯爺去的那個什麼樓,有水榭的,不也挺好?在城裡,來回方便,鬨中取靜……”江懷越看看鎮寧侯,生怕他又想不起來。鎮寧侯果然摸著下巴回憶了好久,終於恍然大悟:“哦,淡粉樓啊!行行行,那走吧!”*一路上,鎮寧侯滔滔不絕地與江懷越談及自己如何運籌帷幄解救他於水火之中的事,江懷越始終麵帶微笑,讓鎮寧侯分外得意。才到淡粉樓門口,小廝就樂顛顛上來迎接。鎮寧侯大踏步走進門去,嚴媽媽喜滋滋上前招呼,樓上佳麗望到他的身影,紛紛下來笑語相待。有人認出了江懷越也曾經來過此處,又見他年輕貌美,便嬌滴滴上前獻媚,卻被他那清冷疏遠的眼神震懾住,隻好訕訕回到鎮寧侯身邊。鎮寧侯哈哈笑著與眾佳麗閒談,一回頭,見江懷越已獨自坐到了一邊。“跟我們去那個什麼風的水榭!”鎮寧侯拉著身邊佳麗的手,興致盎然。“月縷風痕。”江懷越幽幽提醒。“對對對,縷月風光!”鎮寧侯一邊攬著佳麗們,一邊招呼江懷越也去水榭。他卻思忖了一下,道:“我先在這裡坐會兒,隨後就到。”“不是你要去水榭的嗎?”鎮寧侯詫異道。“你先去,等酒菜上齊了,我再過來。”他坐在大廳一角,意興闌珊的樣子。“瞧這難伺候的樣子!”鎮寧侯笑罵了一句,帶著姑娘們往水榭而去。嚴媽媽早也認出了江懷越,卻還不確定他的身份,見他留在了這裡也不敢怠慢,陪著笑臉上前道:“之前鄒侍郎曾經設宴款待過大人,老身一直都記得呢。不知大人要不要先品品茶?還是……”“有個叫相思,不在樓內?”他不經意地問了一句。嚴媽媽一愣,馬上笑道:“在在,她近日來身子不好,就沒下來接客。大人要見她?我馬上讓人去喊。”江懷越想了想,抬手道:“不必。”*樓下吵吵嚷嚷歡聲笑語,即便相思關緊了房門,還是被攪得心神煩亂。她沒精打采地躺在床上,簾幔垂落了一半,也無心打理。陽光從窗欞間淡淡映入,梳妝台上散落著珠釵瓔珞,泛出清寒蒼白的光。自從知道江懷越被關進大牢後,她就好像失去了生機,甚至連強顏歡笑都無法做到。宿昕是不可能幫忙的,他對江懷越厭惡還來不及,至於其他人,她也曾想辦法向熟悉的官員詢問,但事關重大,大家都謹言慎行,誰會願意摻和進去?她急得沒法子,連飯都吃不下,頭一次感覺這世上有些事並不是竭儘全力就能做到的。當他遇險時,才意識自己離他真正的世界太遙遠了。她甚至後悔到哭,覺得自己給予他的關懷和溫暖太少,為什麼有時候還要衝他使性子發脾氣?天知道他平時雲淡風輕的背後,獨自承擔了多少詭譎變幻的重壓?要是督公被殺了……她不敢想,可又不能不想。呼吸進來的空氣如此寒涼,相思直愣愣地望著床簾,眼淚已經乾涸。她渾身發冷地坐了起來,搖搖晃晃走到梳妝台前,打開抽屜,取出了藏在最裡麵的一個小匣子。掀開蓋子,墨黑的錦緞下,是一支明光璀璨的累絲鏨金玉蘭花苞盤鳳釵。這是母親留給她的唯一念想。與督公相識以來,還沒有得到什麼物件能留在身邊。她愣愣地坐在台前,想著如果自己跟他而去,應該要帶著這鳳釵上路。可是見到了九泉之下的父親母親,他們會問自己為何輕率放棄生命,怎麼說呢?——女兒心裡住了一個人,他把女兒的這顆心,占的滿滿的,可是他如今不在了,女兒的心,也空了,死了。她甚至還想到父母會不會問,這個令我家琬琬生死相隨的到底是何方人物啊?……西廠提督,江懷越。她似乎都能看到父母親震驚悲痛失望憤怒的樣子了,可還是想著他念著他,哪怕旁人覺得她是癡的,傻的,居然如此掛心一個宦官。房門被人叩響,不緊不慢,驚醒了她的臆想。相思一點都不想出去,如此憔悴,也難以讓客人們滿意。她裝作沒聽到,也不發出回應。外麵靜了靜,又繼續敲門。她煩躁地伏在梳妝台前,啞聲回複:“我病了,起不來床,你找彆人去。”房外的人停頓了一下,輕聲道:“你叫我找誰去?”聲音低微又帶著喟歎,卻如驚雷疾電刺進了心間。她幾乎定在了原處。渾身戰栗,氣息急促。是做夢?相思第一反應就是自己神思恍惚在做夢,可是她都舍不得掐醒自己,哆哆嗦嗦站起來,失魂落魄奔到門口。用力一拉,門開了。那個熟悉的人就站在眼前,依舊身穿著藏藍色銀絲雲雷紋的錦繡曳撒,烏發盤束,網巾飄帶輕盈。“你……大人……”她聲音發抖,說不出完整的話,才想投入他懷中,卻被他一下子帶進了房間。他沒有言語,隻反手一關房門,隔絕了所有打攪。她的淚水奪眶而出,尚且不及開口詢問,已被江懷越抵在門背後。他深深望了她一眼,隨後便扳起她的下頷,迅猛吻住了豐唇。這突如其來的衝擊讓相思心神震蕩,幾乎分不清到底是夢境還是清醒。她的淚水劃過臉頰,被他抿進口中。不顧一切的擁吻與探索,令得相思呼吸急促,渾身發軟。可她情願就此沉淪於這瘋狂的,不為人讚同允許的癡纏愛戀間,與君同生,與君共死。“我的大人!”她抵住江懷越的眉心,帶著哭音喃喃道。他的呼吸亦為之頓促,控製著情緒,用嘴唇抿去她溫熱淚痕。“我的……相思………”他語聲細微,幾不可聞,可是她還是聽得真切,滿心痛苦與焦慮儘數釋放,止不住抱住他的肩頭,哭著在他臉側咬了一口。